錯綜002

長生掩麵奔出宮去,紫顏再度俯身跪拜,起身後便欲往外頭去。太後叫道:“等等。”紫顏停步,聽她道,“你說過,會告訴我明兒的下落,長生既然不是……”

她雙眼中再無高高在上的驕尊,純是思子的痛楚,紫顏心下一酸,輕輕說道:“那玉佩是在下無意得來,身為易容師,看出它不是一般物事。原來果然是宮中之物。”

太後搖頭隻是不信,顫聲道:“紫先生,你看我這張臉,告訴我,我的長子是不是尚在人世?”

“太後想他活著麽?”

太後清淚泉湧,淒然說道:“他自小聰慧過人,我……不,就算他是呆子傻子,我也盼他好好活著。從前我不明白,他沒麵目活著又如何?我不該起念要拋下他。千錯萬錯,做娘的不該放棄自家孩子!”她拭了拭淚,像抓住一根稻草,苦苦哀求,“當初既是長生那孩子代了他的苦難,他理應無病無災地活著,是不是?對不對?”

這黃金闕、碧玉台,冰涼如雪。

紫顏點頭道:“不錯,他理應活著,這個麵相注定他早年劫難,成年後方得安樂。隻不過,若再進這金鑾殿,好容易累積的福氣又要煙消雲散。”

太後噙住淚,用帕子捂住嘴,哽咽道:“我明白了,你去吧。”

“太後若是想念誰,不妨試飲一杯醉顏酡,聊解思念。”紫顏說完,握緊了那塊玉佩,頭也不回地走出宮去。

太後注目他的背影。他什麽都知道,是的,她求得醉顏酡是為了解愁,可惜再多的麻醉,消不去心頭的傷,過去的錯。

踏出高高的門檻,冷風一吹,紫顏惘然地停步望天,一時兩袖空**,失魂落魄。照浪見他平安出來,狠狠打量了他幾眼,心情複雜地轉身離去。長生在宮外抽泣半晌,此刻身子哭軟了,歪歪斜斜站起,撲到他懷裏。

紫顏安撫了他幾句,攜手帶他出宮,兩人的影子一路蜿蜒,像兩株並生的藤蔓。

出得皇城沒多久,禦道外百姓回避,是皇帝謁陵歸來。煙塵細細地卷起,紫顏與長生匍匐在地,遠望繁麗耀目的杏黃飄過。龍旗豹尾、銷金麾仗、紫翠芝蓋一路鋪陳過去,刺得人心眼皆痛。護衛鐵騎的踏馬聲如轟隆雷鳴,尋常百姓聽了心膽皆裂,哪裏還敢動彈。

長生偷偷抬起了身,黑壓壓的頭顱如螻蟻爬滿禦道兩邊,他想起多年前在山林裏的那一幕。翻天覆地的轉折,源自這金燦燦的顏色,輕一揮手,人命碾碎成塵。

紫顏伸手在他背上輕按,引他彎下身來,以免失儀犯禁。長生在低頭的刹那解脫地想,他與那抹顏色終是天壤之別,無須再有任何縈係。

等鑾儀衛鹵簿的冠蓋輿馬護送皇帝入宮後,皇城外的市井又恢複鼎沸景象。

紫顏尋回車駕,與長生一起坐了,避開了外麵的喧鬧。

長生神誌恍惚地想心事,紫顏凝視他良久,忽然問:“長生,你怕不怕見當初害你的女子?”

在搖曳的車上,驀地聽到這一句,如車輪馳過一個坎,猛然一驚。長生望了紫顏,少爺目如秋水,這平靜感染了他,猶疑間他說道:“有少爺在,就不怕。”

紫顏沉吟道:“好,終須過這一關。”長生心神搖簇,像是心頭刺入了一根針,微小卻尖銳的疼痛慢慢自傷口蔓延開來。

馬車踏過城外枯草,踏過野地**,轉過幾處山頭,慢慢地在一座莊院前緩了車駕。那時正午的陽光隱匿在烏雲之後,陰沉的天空下四野俱靜。長生掀開簾看,幾畝菜畦之地,雞鳴狗吠,一種遠離塵世的安詳。

紫顏牽他的手往青瓦白牆的莊院裏走。

長生小心地張望,來往的婦人都有幾分姿色,唯獨年紀不小,像是高門大戶的貴婦。她們不避外人,對了紫顏巧笑了行禮,令他更添疑慮。走到一處雕飾巧麗的花門前,紫顏停了步,隔了蓮瓣花窗往內探望。

長生也湊過來,不多時,瞧見了一個人。

她穿一身鑲印金彩繪薔薇花邊廣袖羅女袍,束了雙鶴穿雲綾地鸞帶,一雙絲履如踏煙塵,慢慢地從陰影處走來。

“是她!”神仙般的女子,她沒有衰老的跡象,唯獨眉目間沒有了當初的明媚。

她的心已經死在多年前。從宮中出走之後,她是尋常的美豔女子,得不到天家垂顧,再美也落入泥塵。

聽到長生的聲音,那冶豔不可方物的女子身形一滯,蓮步緩移,飄然出了花門。

“是你……”長生用手指她,剛凝聚回來的精氣又快被抽空了去,“你是害我的那個人!”

那女人精致的玉龐湊攏過來,輕輕嗬氣道:“你說什麽?”

長生渾身顫抖,用盡全身力氣叫道:“你……你給我洗了臉,我就……”他張開十指遮住了臉。他恨她,可他想不出該如何罵她,無論對她做什麽都抵償不了她的錯。長生隻覺悲酸,對了她一張如花笑靨無聲地流下淚來。

那女子咯咯地笑,仿佛想起什麽,從浮光掠影中打撈起片斷過往。

“你是當年那孩子?居然活著?沒舍得殺你是我好心。太後把你丟了,你還能活下來,命真硬!”

“為什麽?為什麽你根本不認得我,還要害我?你要拿我做個幌子,是不是?你既害了我,那大皇子是不是也遭了你的毒手?”

“你說真正的大皇子?”容妃像是陷入了記憶,緩緩搖頭,“他長得那麽像皇帝,誰忍心傷他?雖是顏妃親生的,畢竟我看著他長大,替他換過衣裳,喂他喝過粥,五年時光……誰都想把他當半個兒子養,可惜不能夠……”

“你沒害他?”長生呆住了。他轉頭看紫顏,發覺少爺避在一株花樹之後。

容妃隨他目光看去,紫顏的臉仿佛變幻著容顏,捉摸不定地浮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長生凝目細看了看,又覺那不是笑意,而是強撐起麵皮懶散凝視這世間。

“不要,不要過來!”容妃不知看見了什麽可怖景象,忽然衝了紫顏身後的花樹說。

長生叫了一聲“少爺”,紫顏移動了小半步,容妃捂緊雙眼大叫:“誰刺瞎了我的眼?誰?我看不見了……快把我帶走,從這裏帶走!”

長生嚇得連退幾步,婦人們趕來,向紫顏福了福,安之若素地拉住她,往花園外走去。容妃傾力想掙脫,一時雲鬢淩亂、金玉鳴響,羅衣也險險要扯破。那些婦人手腳麻利,其中一個取了長長的白綾,將她兩手綁起。容妃高聲喝叫,忿然咒罵,語近癲狂。長生不忍地撇轉頭。

紫顏走過去,拎起冰綺香囊在她眼前晃了晃,容妃的聲響漸止,眼神由狠厲轉為空蒙,婦人們立即七手八腳地將她扶出園去。

“她也得了離魂症?”

“嗯,經年積鬱,再難根治。不像商陸時迷時醒的,她幾月能清醒一日就是異數,連????的香也難奈她何。”紫顏頓了頓,辨析他眼角的心意,“長生,你還恨她麽?”

不是一句恨不恨那麽簡單。長生怔怔地想了許久,“我……我比她幸運。”

他心中疑慮紛呈,紫顏是從何遇上這女子,未可得知。盡管他疑心這可能是紫顏找人易容假扮的女子,但如果她真是容妃,這自作孽後的慘狀,令他無法咄咄相逼。

無論如何,他明白少爺的心意,要打開心結的人,不止商陸一個。

“可是有法子救她,就如救商陸一樣。如果我恢複你幼時的容貌,引她辨認承受,花費時日調理,也許能找回她離散了的心魂——你願不願?”

長生低下頭去,用細不可聞的聲音道:“少爺,你找個人扮成我的模樣即可,我……我不想再麵對她。”

紫顏點頭,“我明白了。”長生咯噔一想,或許容妃根本無藥可醫,紫顏不過是試探。但是無論如何,他做不到再次麵對她,寬仁地在醫治她的同時再親曆幼年的傷。那一道創傷太深,橫越了他整個人生,至今仍給他一張連紫顏也無法治愈的臉。他不是聖人。

“少爺,我是不是很絕情?”

紫顏悲憫地凝視他,歎道:“我們都越不過心結,長生,這大概就是宿命。”

長生沉思了一陣。此刻他最為掛念的是記憶裏愈見清晰的家鄉,他想回家,好好地盡孝道,補償這麽多年流離在外的骨肉親情。

“少爺,我……我可以出師了麽?”

紫顏瞧著他的臉沉吟片刻,歎道:“可惜,我沒能完成承諾。盡管延長了換臉的間隙,這張麵皮想要根治,尚需多養些時日。”

“不,少爺既盼我青出於藍,就交給我自己恢複舊貌。”長生不覺激動,絮絮說了好些在打理臉麵時領悟的易容之理,紫顏溫柔地聽著。

說到最後,長生忽然提起幼時家裏的事,惘然舊事早已無法述說分明,隻有片斷的影像還殘留腦中。“我想我娘、我爹,還有,我好像養過一隻狗,也許已不在了……”長生垂下頭,忍不住哭將起來。

“你放心,你爹娘都活得很好。”

長生抬起淚眼,“真的?”

“我給你易容時,你把一切記得的情形都告訴了我,後來我請人去當年皇帝遊獵的地方打探,搜尋多日找到了他們。可惜他們隻想留在家鄉終老,你終須奔波這一趟。”紫顏遞上一幅輿圖,“你已會自製麵皮,記得平時易容別讓人看見,免得嚇壞雙慈。”

長生含淚接過,看紫顏標出的一個紅圈,心神欲飛。

尋訪雙親,這一步想了很久,不料突然可以成行。他又是喜悅又是驚惶,加上要離開紫府的不舍,種種情緒揉在心裏,越發哭得大聲了。

等馬車轉回紫府,已經華燈高挑,側側和螢火早等得倦了。

玉壘堂上,紫顏說起長生要回鄉,側側撇過頭去,螢火也沒了聲息。長生想到要離開這兩人,更添愁苦,又是淚如雨下。兩人連忙拉了他安慰,長生想起日間的遭遇,哪裏忍得住,恨不能把一生的淚哭完,幾人的衣衫都被弄得濕漉漉的。

紫顏忽然想起一事,轉回屋裏拿了一本冊子,交付長生,“我記下了這些年易容的心得,尤其用藥一章你要多看,若有日青出於藍,竟可將你的臉麵重生了,便不枉我一番苦心。隻是天下藥材,藥性相反相克甚多,我這裏收錄的是親身所曆之言,不可不謹慎,否則……”他戛然而止,微笑不語。

長生怦然接過,手上沉沉的,翻到用藥一篇,密密麻麻無數的注釋,在成文後猶自修訂了多回。想到紫顏對他的期望與用心,愧然說道:“長生隻是暫別少爺,請多珍重。”

側側展顏一笑,“對,對,你不是不回來,再說我們也能看你去,哪裏就成生離死別了?”

長生聲音沙啞地道:“就螢火一人陪著少爺、少夫人,我……我不放心。”

螢火冷漠的臉上多了一分笑容,“我們等你回來。”側側道:“是極。若是你爹娘回心轉意,願與你同來京城住,你再把他們接來不遲。”長生拚命點頭。

紫顏在一旁半晌不言,此時忽道:“我們未必始終住在京城。長生的事既然已了,或者,我們也可四處雲遊去。”他轉向側側,“先去你的文繡坊如何?”

側側握緊他的手,“你真舍得離開?”紫顏點頭,往日眼中如龍蛇般的精光黯然退散,恍惚間掃卻了從容,隻把眉頭鎖著。

側側想起????的話,他若能拋開易容術與她雲遊四海,或許,就能跨過那一劫。那時,哪怕泯然眾人,她也願與他一同走下去,至死不棄。

不知老天,肯不肯鬆手放過他?

長生見眾人沉湎離情之中,破涕笑道:“螢火,我要把你摘的不謝花獻給我娘親,她若知道我有你這樣的朋友,一定欣喜。少夫人,我會繡個枕套送給爹娘,告訴他們這是你教我的手藝。少爺……”他說到紫顏,拚命展開臉笑道,“我能不能討一套稱手的器具……”

“我有千姿在蒼堯所贈的那套,現下鏡奩裏的你拿去罷。”紫顏聽他提起不謝花,微微有些悵惘。

不是每個人都能有侍奉雙親的機會。紫顏看了看側側,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沒幾日,長生輕車簡裝自京師出發,一曲離歌逐風而去,邁入濃濃秋意裏。

紫顏眺望飛鴻漸隱,鼻子一酸,打了個噴嚏。

天高雲淡,一地黃葉催斷鸞腸,來日相逢不知在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