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

自長生離開紫府後,不覺過了多日。

商陸的病情日漸穩定,有時分身附體時尚記得名姓,紫顏就喚他的名字讓他安定。有時那個暴躁或柔弱的分身不再堅持己見,有極短的片刻樂意與人傾談,側側會拿了金剪刀,裁了繡縷銀絲給他看,說一段衣痕裏的過往。有時商陸發呆,獨自在池邊看萍飄雁逝,螢火默不做聲地在一旁垂釣,意興來時,共飲一樽美酒醉倒花間。

天一塢諸伶人對商陸有救治之恩,他時常前去聽戲,廝混暢談流連忘返。偶爾操弄一回絲弦,借了戲文曲調修身養性,情誌得以舒展,那些分身不再恣意跑出。

如此,秋月轉了冬風,商陸終於痊愈,更能自如地與紫顏談醫理論易容。紫顏閑時讓側側和螢火收拾家什以備出行之用,卻因商陸在,擱置了行程。

一日,側側說起伶人待商陸的親昵態度,與先前的畏懼迥異,不由好笑。

紫顏想了想道:“我們真要走了,她們也無處可去,不如把園子留下送她們照看。”

側側啐道:“你先前把骨董字畫全送了艾冰夫婦,我就不說什麽,都是身外物。這地方……不許也給了人。”

這裏耳鬢廝磨的每段記憶,豈能拱手讓人?紫顏知其心思,點頭笑道:“好,不送。我想贈她們每人一筆銀子,將來我們去了,不致饑寒受苦。”

側側向來對錢財無甚講究,聞言點頭,道:“商陸呢?”

“他想回鄉看妻兒。在此之前,行走四方,憑易容術賺夠銀錢買宅院,再把妻兒接出來住。”

側側歎道:“有誌氣,他果然是全好了。”

不幾日,商陸前來告別。與紫顏相處的這些日子,他受到的指點頗多,心誌磨煉得越發成熟。紫顏送他諸如雲光膠、夕蜜膠等難得的易容材料,側側則親製了幾身衣裳,商陸感激不盡,自知這是千金難換的真情義,深深朝兩人拜謝。

螢火為他雇了車,送他前往城門。側側目送他離去,回頭看見紫顏蕭索的神情,道:“你如此盡心待他,是為了什麽?”

紫顏溫柔一笑,“這之後我與你天涯相隨,忘了什麽易容、織繡,平凡到老也不錯。”

側側怦然心動,一時不知說什麽,倚門瞅了紫顏笑。過了好一會兒,她想起紫顏的誌向,就問:“你說什麽對天改命的,不管了?”

“別人的命已改盡了,他們自有路可走。至於我的……”他攤開手掌,笑容未退,“我使盡了渾身解數,到底能不能安然度過,要看老天。”

側側驀地黯然,忘了勸慰,一顆心生生地疼。

紫顏見她俏麵寒白,走去握住她的手,“你呢?除了我的事,還有什麽心願?”

“師父和夙夜不知怎麽樣了?她本想我繼承文繡坊,可是我……”

“如果沒有我,你想繼承嗎?”

側側心慟地看他,十個文繡坊也不及他一根指頭,但是,如果沒有他,她的確舍不得離開那裏。

晚間用膳時,側側愁眉不展,紫顏想起一事,對她和螢火道:“離開京城前,我為你們備了一份大禮,到時想怎麽處置,都由你們。”側側和螢火對視一眼,不明他在說什麽。

紫顏也不點破,又道:“等了結了那件事,就可把往日一筆勾銷。從此海闊天空,我們都沒有什麽可牽掛的了。”

側側反而怕起來,搖了他的手道:“是什麽大禮?說清楚。”螢火蹙眉,飛快地轉著念頭。紫顏神秘笑道:“不可說。”自忖若非照浪有無數事須打點,恐怕此刻早是紫府的籠中囚。

側側猜了一陣,末了嫌紫顏小氣,不再理會。

次日一早,紫府大門被敲得乒乒乓乓響,童子飛報紫顏,說外麵來了一個易容師。此刻紫顏正與側側在披錦屋整理他的錦繡衣物,無心其他,隻說不見。

童子道:“那小孩跪在門口,不見怕是……”紫顏愣了愣,側側笑問:“多大的孩子,敢說是易容師?”童子道:“看去十歲上下。他沒說假話,瞧了我一眼,就把他的臉捏成我的模樣。要不是見慣少爺的手段,我還以為……他是妖怪。”

紫顏聽了,卻一動未動,專心地清點衣物。側側起了好奇,遂道:“我去看看。”跟了童子轉到府門口。

一個眼睛奇亮的孩子站在石獅子旁,穿了舊舊的棗紅綢夾襖,頭頂盤了兩個髻。他一見有動靜,忽閃著眼朝來人笑。側側回了一笑,小孩道:“肯放我進去見紫先生了?”側側搖頭,小孩撲通又跪下,“那我等他答應了再說。”

側側心中好笑,“你又不拜師,這麽客氣幹什麽?”

“咦,你知道我心思!我正想來看看這個紫先生有沒有真本事。要是名副其實,我就拜他做師父;要是連我的花頭也沒有,我立即就走。”

側側想了想,回絕道:“你是聽說了玉觀樓的事來的?如今那樓封了,易容師的比試也沒了,我家先生不與人相鬥。你回去吧。”

小孩用雙膝向前走了幾步,移到側側跟前,一臉懇切地求道:“好姐姐,與玉觀樓無關,沒能趕上那時機是我福氣薄。紫先生是大師,我可是專程離家出走趕來見他,一路風餐露宿——若見不到紫先生,我死也不甘心。”說完,伸手拉住側側的袖子。

側側無心與他拉扯,心下躊躇不決,螢火這時閃出身,用手一托,把小孩擋在了一邊。

“先生問你叫什麽?”螢火板了臉道。

小孩大喜,“我是神荼,學易容四年,師父號蒼溪老人,不知道紫先生聽過沒?”

螢火點了點頭,把紅漆大門一關。側側隨他往裏走,問道:“紫顏肯見他了?”螢火搖頭。等到了屋裏,螢火說完小孩的來曆,紫顏沉吟半晌,忽然笑了起來。

之後他依舊埋頭翠綃麗錦,螢火無奈,隻得由那小孩去了。側側放心不下,悄悄出去瞧了幾回。那個叫神荼的孩子並沒當真一直跪著,百無聊賴地在門外晃悠。

當夜,紫顏早早睡下。側側打發童子去門外看那孩子,回報說人已走了,便忘了這事。

第二日,神荼又在府門口吵鬧。不料天色不好,趕上大雨,他撐了把傘在外麵飄搖。螢火趕了幾回,就是不走,生了根似的非杵在門外。

紫顏隻當不知道,去到天一塢聽曲。因了風雨急鳴,雲渚樓外不能演,玉津堂裏還有個小戲台,在那裏擺上排場吹拉彈唱。那些伶人自知沒幾日可侍奉,分外逢迎,特意穿了側側繡製的霞衣,鶯舌燕聲地唱起來:“靜裏休作觀,光中不見明,杳杳複冥冥。聞香不知異,對樂不聽聲,放下兩無情,才是個真常小境。”

一時鬱香呈瑞,玉管咽春,掩過了堂外蕭瑟淒冷的寒意。

聽過一曲,側側進來在他身邊坐了,婆娑秀影,婉轉歌喉,聲色總是不厭。紫顏道:“雲遊時可享不了這個福。”側側一笑,“你舍不得,我們不走也罷。”紫顏搖頭,浮現出厭厭的神情,像是膩歪了京城這個醃??地。側側心下明白,沒再說什麽。

不一會兒螢火走近,一臉怒氣,側側知他平時極有耐性,想是出了事,朝他使了個眼色,走過一邊悄問:“是那孩子的事?”螢火道:“他扮成夫人的模樣裝瘋賣傻,惹得路人笑話。”側側皺眉想,竟是個膽大妄為的主,情知這樣的人紫顏更不會見,笑道:“我去瞧瞧,敢欺到我頭上。”

她換上英氣颯然的翠毛錦織金雲狐皮箭衣,外罩了一件琥珀衫遮雨,沿穿廊到了府門。打開大門,神荼閃過一張酷似她的顏麵,笑嘻嘻地道:“果然把夫人逼出來啦。”

“易容不是讓你拿來胡鬧的。”側側斥道。

神荼聞言冷笑,掛了一身雨水,抱臂道:“這紫先生架子好大,一天到晚打發你們做擋箭牌。難道他怕了我不成?我上門求教,他就該見我,哪有閉門謝客的道理。我不管,他就算病了殘了,隻要還能易容,就要和他比一比。”

側側又好氣又好笑,“若不是長生不在,隨便找個人就能把你這狂小子比下去。”

神荼傲然道:“忘了告訴你,你說的那個玉觀樓我早就去過,裏麵的人本事不值一提,有個叫石火的,和我照麵時就輸得一敗塗地,連師門的信物也留給我了。”

不能任他無理取鬧,側側此時竟想起了照浪,如果他在,哪怕易容術不及這孩子,也定能把他嚇走。想到此,她心一橫,緩緩從發髻裏摸出一根針,悠悠地問:“你想清楚了,到底走不走?”

側側刺出繡針時,神荼如風掠出一丈開外衝入雨簾中,身手異常靈敏。側側稍一遲疑,這孩子躥到石獅子後躲起來,扮了鬼臉道:“你這姐姐好凶!不和你玩啦,我走就是了。”說完當真轉身離去。

側側疑他有詐,過了一炷香的辰光再去,雨停風歇,巷子空寂如睡,他果然去得遠了。

第三日,側側未聽到門外有喧嘩,想那孩子終肯放手,一時也就忘了。沒多久車馬喧嘩,側側疑心神荼搗鬼,立即帶了螢火出門去看,不意來了熟悉的客人,竟是文繡坊的占秋。

久別重逢,側側喜出望外迎上去,牽了她的手。兩人邊走邊寒暄,側側問她所來何事,占秋道:“宮中繡院命綺玉坊主進宮任職,文繡坊現下無首,奉前坊主令,請七師姐回去接管。”

自側側到了紫府,六師姐綺玉繼任文繡坊坊主之位已逾兩年。見到師門來人,側側驀然驚覺她一直想念在繡坊和眾人相聚的日子。金織玉繡的彩帛給了她太多力量,而今遠離了那番熱鬧,心內說不寂寞是假的。

“姐妹們好麽?”

占秋挑諸人的近況說了。夜笳的織錦被異國皇帝欽點為貢品,紗麟將生意做到了海外的島國,仙織的麟兒與瑤世的愛女結了娃娃親,珠錦終於安定下來開了繡院。諸姐妹唯一牽掛的就是側側,希望她有個好歸宿。

“綺玉坊主說,若是七妹無心織繡,不來做坊主也無妨。但若有心將繡法發揚光大,不如帶了心上人一起來文繡坊,共同操持。”

側側俏麵飛紅,心想紫顏已說要離開京城,不如一齊去文繡坊。她心思流轉,瞥見螢火在一邊聽著,想起神荼的事來,悄言吩咐了幾句,螢火拔足而去。

打發走螢火,側側拉占秋去了她的裁玉築。經曆錦繡一事之後,紫顏做主把朵雲小築的名改了,手書了那麽個匾額,又拆了間隔的高牆。占秋見了,隻覺側側好事將近,暗自為她欣喜。

到了午膳時分,側側安排酒筵招待,占秋稍用了飯菜,問她意下何如,想要早早回去複命。

側側躊躇半晌,未幾,紫顏也來相見,聽到占秋的來意呆了一呆,笑道:“這是好事。”側側凝眸淺笑,“你準不準我去?”紫顏隨口道:“你去自然大好,可憐我要一個人浪跡天涯。”側側嗬嗬一笑,欲語還休,偏沒把綺玉那句話說出口。

占秋冷眼看這兩人,側側在旁人麵前何等灑脫,見了他不免拘泥,想是用情過深的緣故。她是過來人,不由暗生感歎,細細打量紫顏的容止,笑靨裏仿佛有一絲霜天般的冷,不易察覺地鬱在眼底。

待要再端詳仔細,紫顏的電目直直射來,占秋一畏,縮回目光不敢對視,心裏反複想著那抹清華之色,像是連她的心也要一起凍住。

她不便對側側明說,又不宜拿繼任的事催逼,遂笑道:“這事慢慢再說。我初來京城,一要為綺玉坊主進京準備,二要為姐妹們選些土儀帶回去,有什麽去處能讓我好好玩幾日?”側側想了想,說出一串地方,要帶占秋去見識。占秋推說有幾個婆子跟著采辦,不必她陪同,好說歹說側側才應了,另備一份大禮恭賀綺玉。

忙忙碌碌一陣後占秋去了,側側從府門送行回來,走到半途見有早梅綻放,幾簇嬌黃惹人心憐,在廊上伸手拈起一枝細賞了片刻。花影間有青衣閃過,側側叫道:“站住!”

那童子隻在東角門行值,側側操持家務多時記得清楚,因而問他可是有事。

童子轉身答道:“那小子又來了,好在被我趕走了。”側側道:“既如此,不必通傳。”童子應聲欲走,側側忽覺不對,定睛看了看,冷笑道:“果然是你易容進來,隻是個頭差太多。”

那孩子歎道:“明明墊了鞋,仍是不夠,折騰身形真是麻煩。”

側側當即摸針,神荼逃開幾步,躲在花樹裏用手止住她求饒說:“好姐姐,我這三顧紫府誠意已夠,你就通融一下。”側側啐道:“事不過三,今次闖到家裏來了,簡直是強盜!”神荼苦笑道:“你家先生真是難見,不知我要費多少工夫才能……”他忽然滾出一大顆淚,“才能見到他,以慰我師父在天之靈。”

神荼索性蹲下大哭,地裏泥濘未除,他個子又小,直如泥娃娃一般。側側起了惻隱心,問道:“你師父過世了?”神荼眼淚汪汪地道:“我從小侍奉他老人家,可是……可是……還沒學盡他一身本事,他就……”

側側想起沉香子去時的情形,有了同病相憐之意,口氣一軟,道:“要見紫顏不難,要比易容就……”神荼抹去淚,仰起頭自負地道:“我到他麵前,就有法子激他動手,隻求姐姐成全。”

側側低頭思忖,神荼見她意動,隻管撿那些怨泣悲傷的師徒遺恨說了,側側越聽越是難過,咬了唇道:“你且換回衣衫容貌,我帶你去見紫顏。”

香霧縈風縹緲,披錦屋裏燃了絕好的香,遠遠走近恍若踏足仙山,醺醺然輕了骨骸,酥了心神。側側知紫顏在焚香療傷,特意囑咐神荼不可擅近,將他留在屋外的桐月亭裏候著。

一進屋,香氣如策馬衝泥逐身而上,側側蹙眉張望,見數隻掐絲琺琅魚耳爐裏火光大盛,連忙用香灰壓了下去。整座屋子悄無聲息,她疾步走到東屋,紫顏倚了蓮心枕睡去,身子歪在羅漢床邊。

側側手拉錦被,輕輕一動,紫顏張開雙眼,四目赫然相對。側側窘得逃開,紫顏昏沉間仍在迷糊,眼神空****地望了她,問道:“我睡著了嗎?”側側定了定神,收起散逸的綺思,小聲地道:“香藥用量太重,我險些被熏出去。”

紫顏坐起,倚在緙絲靠墊上微闔雙目養神。

側側不忍勞他耗神,咽下神荼之事,去將爐火熄滅。紫顏摸了摸背脊,無形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是睡著了,而是被藥性催暈了過去,如滿地落英不經風。

想到此,不由心灰,不欲讓側側傷心,伸手撈起一方絲帕,將額上的細汗抹盡。

床幃四周流溢濃香的氣味,仿佛棉絮沾衣。側側打開格子窗想透一口氣,遙遙見著桐月亭裏人影全無,暗道不妙。她轉頭看紫顏,彎彎笑眼如昔,似乎香到窒息的煙氣對他而言,隻是尋常。

她斂了愁眉,笑道:“等你換好衣裳,我們喝茶看戲去。”她走去屋外,想從庭花玉樹中尋找神荼的蹤跡,走來走去不見片影,紫顏也遲遲不曾出屋。

側側奔回屋去,那孩子在紫顏床前,抓了他的手兩兩對峙。神荼像初次麵對獵物的幼獸,挺直的身板裏隱著無窮爆發力,勾勾地盯了紫顏發呆。紫顏懶洋洋地撐著眼皮,無視他就要撲過來的氣勢,仿佛早嗅出他的斤兩,不值一哂地微笑以對。

“你這屋子好香。”神荼寒暄。

“放開我的手。”

“我會調易妝丸,會製人皮麵具,會修發剪眉削骨磨皮,你會的我都會,敢不敢和我比?”神荼扣住紫顏的脈門,一派威脅的神態。

側側第一次見小孩子吹法螺,嘟嘟響得好聽。紫顏任他抓了手,自玩著另一隻手戴的玉扳指,不再抬眼瞧他,嘴邊淡淡留笑。這笑容能引得花嫉,也會激人火起,神荼果然經不住,嚷嚷道:“說,你要怎樣才肯和我比?”

紫顏看了他道:“說說你易容遇到的最大難題。”

神荼愣了,鬆開手退到一邊,苦臉想了想,像挑選稱心的玩偶那樣困難。

側側看到與他年齡相符的稚嫩,從眉梢眼角的猶豫中滲出,有點可笑,也有點羨慕。他眼底的熱情掩蓋了慌亂,小孩洋洋得意地道:“任它什麽困難,沒多久就能迎刃而解,要說眼前的難題,就是如何打敗你。”

紫顏攤開兩手,頗為認真地道:“你已經贏了,我不會和你比,我認輸。”

神荼愕然,一時沒聽懂他的話。側側暗暗好笑,很少見紫顏認輸,也是件妙事。這孩子心高氣傲,眼界卻太小,難怪紫顏不想與他較量。

神荼不知足,頓足道:“不行,這算得什麽?我一定要贏得漂亮,讓你心服口服。”

紫顏一笑,閑閑地道:“浪費光陰的事何必做,既然你說我會的你都會,隻管把我不會的施展一手,我便心服口服如何?”

神荼點頭道:“好。我的寶貝留在外麵,你等我取過來。”他習慣了順理成章,習慣了水到渠成,不明白紫顏超脫了他執著的那點勝負心。側側感慨地想,紫顏想鬥的是天,不是人,早沒了這爭勝的心思。

神荼去後,紫顏倦倦地倚在**的大理石圍子上。側側拎來鏡奩放在他觸手可及處,又在他身邊坐下,宛如那時凝睇梅花移不開目光,淺笑著道:“隨便打發他就是了,你為何……”

“我忽然不想易容,一點也不想。”紫顏搖頭,斜倚的身子仿佛有很沉的重量。

側側沒了笑容,兩手冰涼一片,紫顏牽了她的手道:“過了今日,也許就回到老樣子,哪裏說丟下就丟下。隻不過,偶爾放下念頭,也是不錯。”

可是,這竟不像他了,側側暗想,她不想他因易容而抱恙,也不想見到頹廢無望的紫顏。她期望那是緩慢的告別,如月夜清光漸漸隱在雲後,他慢慢放下易容術而不悲傷。有時想起了,拾起從前絕技舞弄一場,裝點浮生中的煩悶,並不是真正改變什麽。如此,附著在他身上的病氣或能隨了歲月消隱,品香熏煙不過是人生裏的花事餘興。

神荼再來時,眉宇間凜然有大人的傲氣,每一步都比先前沉著,仿佛手中的寶匣是斬妖除魔的利器。

“我最大的本事是複製術,隻要你在我麵前顯露一回易容技藝,我就能原封不動地摹擬出來,你信不信?”他如此自誇。

紫顏笑了,“我若不動,你不是無計可施?”

神荼皺眉不依,“不行,你一定要露幾手本事,再由我漂亮地打敗,這才算數。”

紫顏哈哈大笑,神荼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陰鬱,繼而煥出自負的神采,無視紫顏的嘲笑,喝道:“喂,你不肯動手,我就學別人的樣子給你看!”

他掃視屋中,將幾張桌案上的雙魚鏡、八仙鏡聚在一起,又掏出攜帶的雜寶鏡、細花鏡、桃葉鏡、雙鳳鏡,堂皇地擺在一處。側側奇道:“這是……”神荼傲然道:“我的技法炫麗,要讓紫先生看清楚才好。”

他鋪開寶匣,拈指在自個臉上縱藝,一排排丸藥似曾相識。圍繞他的諸多鏡子折出無數手勢,像迅捷的飛鳥搜尋獵物,剪翅、掠羽、追擊,一氣嗬成。點點輝光從他指尖揚散,拂掃玉容之後,神荼的相貌徐徐衰老,半生幽怨,半生凋零,一個素肌的寡淡婦人詭異地呈現。

神荼衝兩人一笑,婦人意態寥落,像是空閨多年不識情滋味,懶梳妝容,一任愁寂如刀劍,老了舊時秀色。神荼的手緩過額前,撫弄了幾把,似把鄉間塵土都抹在臉上,滿麵風霜勞苦。如暮鴉老梅,婦人驟然失卻殘留的風韻,拖了病眼廢軀,雙眸呆滯地望天。神荼兩手不停,老婦耳鬢已染白霜,形骸漸變,換做一個牙齒落盡的老翁,所過處妙手無跡。

瞬間變幻三人,加上數鏡閃爍,把一舉一動化成了千手描摹,側側細看下去隻覺暈眩,竟追不上他的速度。紫顏凝注神荼,眉間輕顰淺皺,不多時喉間忽然一甜,嘔出一口血來。

側側大驚,忙上前攙扶,紫顏搖手道:“不礙事,吐掉就好了。”側側不信,對神荼道:“你改日再來。”神荼不依,一張老人麵浮在半空,須發飛揚地道:“先說我的本事如何?這是玉觀樓那個叫石火的絕技,給我輕鬆學了來。”

側側見他無理,恨聲道:“這有什麽了不得,紫顏少時隨手就行,連帶衣服一齊換了。”神荼搶步奔到他麵前,大聲道:“你露一手絕技給我瞧瞧!不然,我死不甘心。”

紫顏淡淡地笑道:“若是你都學了去,我豈不吃虧。”

神荼道:“不怕,隻要你有本事讓我學不會,算你贏,那時我就拜你為師。”

紫顏沉吟半刻,“不必拜師,我讓你看點東西。”側側著人洗去地上血跡,為紫顏添了一件外褂,泡了參茶叫他喝了。紫顏歇息了一陣,讓她點香。

側側命人搬來一隻鎏金銀足節銅熏爐,將紫顏所要的香料放入,厚厚鋪了一層,她深覺不妥,細問他道:“今日還能再熏這麽多分量?”紫顏點頭,側側又問:“你能坐著易容麽?”紫顏笑道:“哪裏就弱不禁風了,我熬得住。”

側側拉神荼去了明間,等紫顏穿戴完畢,再進屋時,他已換上孔雀羽妝花緞的襖子,腰間鳳凰結子的宮絛上,懸了一塊蒼玉。神荼定睛看了兩眼,扯開嘴一笑,不知是妒忌還是其他。

側側正待點燃爐火,神荼跳過去道:“我來。”不由分說搶了火箸香匙,在熏爐前調弄起來。側側走到紫顏身邊,仔細打量了,卻見他轉去拿了一瓶白瓷盛的花露,倒灑在腳下。

一陣奇香泛起,在爐火未烈前如萬花朝賀,舞動??纖姿態環繞紫顏。側側不解其故,明明待燃之香已是極濃,又枉加一道香氣。紫顏的精神見好,啪嗒一聲打開鏡奩,拈出尖利的陌刀。

此時神荼點了爐火,香氣漫漫如河流淌,側側聞了心慌,不知紫顏為何禁得住,纖手在鼻前輕扇。紫顏瞥見,頷首示意無恙,喚她道:“出去等我,一會兒陪我去天一塢。”手中薄薄的刀像會咬人的精靈,側側定了定神,怕見血光,隻得避開去。

側側到了屋外,隔了窗格看進去。紫顏把玩著刀子,安然地對神荼道:“此處沒個想易容改命的人,要我動手委實無趣。”

神荼一怔,道:“你在我臉上試便是,還是那句話,我學不了,就認輸。”

紫顏就在他身上比劃,念念有詞地道:“割臉皮太容易,削耳朵如何?或者把雙手的皮褪下……”

神荼神色一僵,沒了先前的神氣,急急地道:“胡說,明明是易容,你怎說得像殺人?”

紫顏饒有興致地看他,“割完了再完好無損地安回去,有沒有這個膽?”

香氣遊**過來,似冰涼的蛇攀住了紫顏這棵高樹,依依地勾住他的衣角盤旋。神荼退了一步,靈活的眸子凝了不動,有如黑夜將至的陰沉目光徑自盯住紫顏。

“我可不會為了易容令皮肉受損。”他哼出一聲冷笑。

“是嗎?”紫顏輕撫刀鋒喟歎,“你努力縮骨削皮,不就是為了在我麵前扮孩童?可惜你的複製術,若能複製我這般眼力,就知道不該來這裏撒野。”

神荼挑眉,“你看破了?”

“什麽學易容四年,什麽蒼溪老人,統統是假的。”紫顏注視他的眉眼,並不曾慌亂,“你也不想拜我為師,你是尋仇來的。”

神荼攤開兩手,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氣。紫顏橫刀在手,驀然清光一閃,直直朝左腕切下。神荼驚呼一聲,眼見刀鋒直落,紫顏的左手顯然不保。他瞠目結舌扶住了椅背,紫顏悠悠旋刀轉了幾圈,笑道:“這點陣仗就嚇到你?”

神荼定睛看去,他的左手完好無恙,手法精準迅捷直如幻夢,他的眼力居然沒追上。

“你再來看。”

紫顏彎刀就眉,弧線一劃,兩道挺秀的軒眉突然被削去,恍如滑稽的戲子。

神荼怔怔看著,尚不及歎惜,紫顏伸手一抹臉麵,像是吹了仙氣,失去的眉赫然在目,俊逸的容顏一如平常。

“你……”神荼胸口發堵,口幹舌燥,這等手法宛如妖魅,不是普通易容師所為。

“信我的話,讓我給你動刀如何?”紫顏的笑眼裏似有星河璀璨,迷離星光閃爍,神荼不覺想開口應承。

他的脆弱隻得一瞬,香風如乘浮槎而至,神荼想起了來意,笑道:“紫先生聞到這香氣沒?”他的身形遽然長高數寸,飛揚的傲氣裏多了一份狠絕。

側側發覺有異樣,朝屋子走過來。香氣盈袖繞體,如鞭子纏住了紫顏。紫顏依稀覺得不對,灑下的花露如護身鐵甲想推開香氣蠻橫的侵襲,可憐氣單力薄,燎原的氣息撲麵而來,竟是完全無從抵擋。

神荼有些敬畏,紫顏的直覺很敏銳,幸好他籌備充足。退開兩步,他冷冷地目睹鮮血從紫顏的口鼻流出來,瞬間染紅了前襟。

一時間天旋地轉,紫顏猶如花折,猝然倒在地上。

側側衝入屋扶起紫顏,他素淨的麵容沾滿血腥,無論用袖子抹去多少,又止不住地流出來。她嗅出屋中的異樣,怒視神荼道:“你……調換了香料?”

神荼滿不在乎,“可還是輸在他的眼力下,太無趣啦。”他眼中射出快意的光芒,“這香味好聞得緊,要多聞一陣才好。”

紫顏神思昏迷,側側連忙把爐火滅了,將香爐丟出屋去,回轉來跪在他身邊。她雙眸蒙翳,分不清是淚光還是血光,顫抖了手搭脈,脈象忽如彈石,忽如洪水,衝擊她的指尖。側側無心念及其他,立即用金針紮了幾個穴道,守住紫顏的心脈。

她抬手時忽見自己掌心有血,竟是擦到紫顏肌膚上滲出的血痕,一抹斷腸的紅色。側側再難禁住悲戚,頓時傾淚如雨,搖了他的身子低低地叫。

“我在這裏……”紫顏回應她的呼喚,驀地睜開眼。他眼底觸目的血,令側側心驚。

神荼吃驚地道:“你居然還能醒來。”

紫顏聽見聲音,朦朧的雙眼尋找神荼,“我們尚未比完……你敢不敢讓我動刀?”

神荼斂了笑容,奇怪地看他,“你被我傷成這樣,還敢比下去?”

“這不是你傷的……我若無舊疾,你傷不了我。”紫顏伸手抹去眼角的血,亂紅如雨,就快要看不見了。仿佛有戰鼓在敲,咚咚,敦促他拈刀而舞,刻畫容顏。“你不敢讓我動刀,我就自己來,你要是學不了,就認輸吧。”

“不要再比了,我叫大夫來看你。”鮮血洇紅了他的唇,側側擦去眼淚,見他五官都在流血,心痛地撫了他的臉頰喃喃相勸。

紫顏淺淺一笑,血汙中的神情妖異卻毫不可怖,像是美玉碎在胭脂中,折出無數霞光。他語氣堅定地搖頭,“哪有半途而廢的易容。”

這份氣度令神荼周身不適,仿佛在仰視遙不可及的高處,壓迫得他想逃。

“你隻管動刀給我看。”他大聲吼道,被紫顏懾人的眼神注視,心裏越發生出挫敗之感,“我不會學不了的。”

陌刀清涼,如廊間陰冷的風過,嗖地劃在紫顏的掌心。側側倏地記起那道斷紋,眼見森森刀光掠過其上,紫顏仿佛變過一個人,似在乘風叩天,翩然生出羽翼。他一掃昏頹氣色,用錦帕拂去血跡,站起了身。

神荼驚異地發覺,紫顏的手掌淋淋滴血之後,五官的血竟盡數止住了。側側道:“我扶你坐下。”紫顏淡淡搖手,徑自走去一邊的烏木椅上坐了。他行走無礙,側側略覺欣慰,隻恨不能綁了他離開這場比鬥,不能對他說,她不想他如此拚命。

她對他總是這般無能為力,不忍違逆他的心意。

側側看得見貫穿紫顏胸臆那股不認輸的傲氣,眼前並無別個敵人,他對抗的始終隻有天地。她無法阻止這樣執著的他,如果要眼睜睜目睹他覆沒,她惻然地想,唯有陪他一起沒頂。

紫顏神色如常,對神荼道:“麵相、掌紋、骨相,修改任一都能起死回生,你可學得了?”

“這就是造紋改命?”神荼變了臉色,他知一流易容高手能據相改命,但從未見過如此速效成功的法子,直如妖術般神奇。他捏合了手又鬆開,明白自己就算調換再多容顏,塗飾再多掌紋,至多能推斷吉凶,卻無法在知命後修改運程。

這種妄圖逆轉天地的所為,他想也不敢想。

若紫顏這一刀真的劃在他神荼臉上,他的命運會有何樣變化?神荼動搖了來時的信念,心生惋惜地想,自己的出手或許過於孟浪。

他不願當即承認,心想紫顏既有自救的辦法,不必多生事端,便道:“紫先生奇術,我遠追不上,認輸啦!拜你為師……可歎我沒這福分。比過這場我心服口服,再也不會來尋你麻煩。就此別過!”

他正待轉身,側側喝道:“小子,你到底用了什麽香藥,快說出來。”神荼微微一笑,看見紫顏不嗔不怒的磊落神色,想了想道:“以紫先生的手段,哪裏需我多嘴。告辭。”側側想追他,紫顏輕輕叫了一聲,她隻得回身。

神荼去後,紫顏怔怔望了門,一口鮮血標出,直落半丈之外。側側大驚失色,急針刺去,封住他的穴道,紫顏身子一軟,倒在她懷裏。側側半抱半拖,把他搬弄到羅漢**,倚了緙絲靠墊養神,又尋來紗綿,將他受傷的手掌包起。

“我怕是時日無多。”紫顏開口就是這一句,笑容安詳如入定,凝視側側,“你知道麽?看見自己應劫遭難,反而心生從容。”

“胡說什麽,你會沒事。”側側又急又怒,斥道,“你改了這斷紋就改了命,別說這些喪氣話。你忘了,你還要和我雲遊四海……”

紫顏緩緩搖頭,天命若能如此輕易避過,怎會令人心生敬畏?他攤開手掌道:“我自以為能改得了命,可是無用。這掌紋我割過多次,過不了幾日傷口恢複如初,還是斷的。嗬,你知道麽?那是老天在笑我多此一舉。你看今日之災,正合了當初的預言,我未必躲得過。隻是,我還放不下……”

“你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你既拿這斷紋無法,我們就該早早尋人解救,就不會……不會……”側側的聲音微顫,像是飛絮無奈掠上高簷,輕盈中自有春恨。她輕撫他的手,忍心自傷的那一刻,他是不是已自覺無望?她想開言安慰,找不出一句貼切的話,能撫平這傷口下的絕望。

紫顏神思漸倦,掌心的血慢慢止住了,口鼻眼耳的血再度微滲。側側搖著他的身子,不許他睡去,見他雙眼緩緩就要合攏,不得不高聲叫童子幫手。

她這時慌慌張張記起,該在他病情初發時就請大夫,耽擱至今,都是對紫顏太篤信的緣故。看多了他從容淡定,以為真的無畏世間生老病死。側側的淚奪眶而出,那些談笑間天高雲淨、悠悠然的日子,此時涼薄得不經風吹。

他終有敵不過的病,跨不過的坎,像任何一個凡人,靜待上天賦予的宿命。

“我不甘心……”紫顏隱約說了這一句,昏然撒手睡去。

“紫顏!”側側瑩麗的眸子一灰,抱了他的身子大喊。

最先進屋的是英公公與照浪,錦簇的衣衫鮮亮奪目。側側瞥了一眼,見不是大夫,雙目含淚地看著紫顏,根本無心追問兩人來意。

“咱家有太後口諭要宣。”英公公看了一眼紫顏的模樣,手足無措,“這是……”照浪搶步過來,俯身細看紫顏的傷情,用蹙金的袖子替他抹去流出的血。

側側咬牙道:“他聞香中了毒。”照浪沉聲問:“誰傷了他?”側側不答,照浪歎道:“生死關頭,逞什麽意氣?”他連探紫顏額頭、脖間、腕上,嗅到屋子裏殘留的香氣, 一臉迷惑,“這香氣明明無毒,再說你也無事,為何……”

“有人用香藥作引,激發了他的舊傷。”

照浪訝然,紫顏竟有沉屙在身。英公公臉色凝重地道:“耽擱不得,要請禦醫!”轉身對外麵的小太監喊了一句,那小太監飛快地跑了出去。

側側依言起來,眼前一黑,仿佛被勾至閻羅地界,片刻心凋情碎。睜目回轉時,日光尤為刺目,她茫然站在床邊,無助地看照浪運掌按在紫顏胸口,替他推宮運血。

不多時,一身大汗的照浪收手起身。英公公道:“可醒得轉?”照浪鐵青了臉,道:“既是聞香中毒,我去叫????,你們稍等。”英公公無法,隻得歎息點頭,側側知照浪用盡全力也是無法,越發灰心。

照浪去後沒多久,螢火身形如雲飄現於披錦屋,對太監們視而不見,急至側側跟前,道:“先生這是……那孩子呢?”側側按住心口,道:“他走了,卻害了紫顏。”螢火一臉遺憾,恨然砸手道:“他是藥師館森羅、萬象的師弟,精通毒理,該死,先前沒料到這一層,我來遲了!”側側木然聽著,淚濕羅衫。

此時屋外腳步飛奔,????踏香而至,照浪落後她幾丈。一進房中,她蹙眉叫道:“不好。”側側抓了她的手,一句話未說,????點頭道:“我明白,對頭添了幾味香料,他斷斷用不得,我雖能嗅出七八分,隻怕有所遺漏。你取剛才的香來。”

側側出屋尋到香爐,用白瓷小碟盛了一小撮香末,看了兀自心涼,險些端持不住。????用丹指挑到鼻尖輕嗅,臉兒驀地一青,無言低垂兩袖,連帶指尖的香粉一齊墜落。

英公公不知好歹,問東問西。????沒好氣地道:“你們來做什麽?”英公公一怔,想起懿旨,眼皮一跳,趕緊在病床前宣了太後口諭,把照浪交付紫顏處置。

照浪神情自若,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淡淡地道:“之前我和他約定過,這條命歸你們紫府所有,想報仇的隻管來拿。”

側側黯然。她曾說練好了本事找照浪城報仇,紫顏說,讓他去。

螢火默然。紫顏和他有七年之約,他說過,會襄助自己了卻複仇心願。

跟隨紫顏看多了命運變遷,睽違多時的仇怨已不是他們的執念,此刻更無報仇的心思,兩人一齊緩緩搖頭。????喝道:“什麽時候了!不能救人就別添亂,站一邊去。”照浪心中雖氣,到底掛念紫顏傷勢,隱忍怒氣不發。

側側拿起紫顏的手放在掌心暖著,????搭脈後道:“這是太多藥物傷了正氣,邪毒淤阻下新血不生,連手臂也在出血。病位在髓,已傷脈絡——這髓勞之症,可恨我不能盡數猜出對手所用的藥。”

“連你也嗅不出?”

“數出七八種,隻怕有遺漏。”

側側輕輕地問:“能治麽?”

????抿唇苦思,明秀的眼失卻光澤。側側猛地記起皎鏡,那顆光亮的頭顱猶如寶石在高處發光,她慌忙叫螢火:“快找人給皎鏡大師送信。”螢火旋即奔出。

????走到一邊案上,簌簌落筆畫了幾道,“你來看,這是紫顏的掌紋之相。”

照浪瞧了一眼,忽地暈眩,聖手先生那句話突然冒出——你怎還未死?這是險象環生的絕命相,若在他人手掌上,恐怕早是個死人。當下悶悶無語,若老天有意要收了紫顏去,他們這些凡人該如何傾盡心力對抗?

除了紫顏,他不會把自己的命交給任何人。

錦被裹著紫顏,溫玉般的麵頰血色全無,像一葉幹枯了的秋楓。眾人的視線不舍地縈繞,盼他張眼,若無其事地掩口輕笑,打趣他們無謂的緊張。鮮有的絕望首次猶疑地蔓延,沒有人見過他倒下的樣子,以為他是至高的神明。

沒多久禦醫跌跌撞撞趕來,側側和????見他慌張的樣子,臉色發白地閃在一邊。禦醫望診搭脈後隻是搖頭,英公公問了幾句,禦醫答道:“神仙來也救不了,準備後事吧。”側側當即痛哭失聲,????抄起繡墊砸在地上,罵道:“說什麽晦氣話。”英公公無法,對那禦醫說了幾句好話,交代照浪等紫顏醒來須聽他吩咐,便與禦醫一同離去。

????苦思良策,著側側用金針為紫顏清毒,又問:“你們府裏剛送走的那人叫什麽來著……”側側魂不守舍地道:“商陸。”????道:“對,用商陸加丹皮、仙鶴草煎湯,先給他服下。”側側打點精神,取了銀吊子和火盆在明間熬藥,一時藥香滿屋,如潮水衝刷眾人寂然的心岸,煩憂稍退。

照浪在屋裏艱澀踱步,????嫌他礙眼,幾次要趕他出去。末了,照浪忽道:“我有辦法救他。”側側與????對視一眼,異口同聲:“當真?”照浪決然掀開衣袖,擲地有聲地道:“既是新血不生,拿我的血給他換過,我欠他的,這就還了!”

????的目光難得有了敬意,照浪也盯著她,顧盼間似在說她看錯了他。側側問:“你的血換給他,他的血要再給你麽?”照浪豪爽一笑,道:“要能如此,那是仙術了。隻管把我的血輸去,苟存半條命在,就是我的造化。”

側側道:“你會死……”說完悚然一驚。照浪這番高情盛意,縱然是所謂償命,也來得意外。殺一人,救一人,要死的明明是極憎之人,活命的明明是心上那人,可側側開不了口。

她下不了手,不能為了救人的堂皇借口,而害死一個人。側側默默地扇著爐火,仿佛把心放入了熬煎,藥汁慢慢有了蒸騰的氣泡。

????冷哼一聲,“這人死不足惜,拿刀子放血,剮了他便是。”照浪嘖嘖搖頭,“等我的血轉入紫顏體內,他變成半個我,到時你還會厭棄嗎?”????顰眉一啐,被這句話憋得回不了嘴。

“誰來動手?”

????明豔的雙眼曳過流光,狠狠地道:“我來。”擎刀在手,俏麵生寒,照浪微微一笑,卷起袖子伸到她麵前。????見他欲引刀一快,叫道:“等等……”

照浪道:“哎呀,我忘了燙刀。”奪過她手裏的刀,湊到側側麵前的爐火上,燒了一燒,再遞還給她。

????沒有接,十師會上的那一幕如在眼前。長睡不起的湘妤因異熹的血咒而蘇醒,源源不斷的鮮血跨越肉體凡胎的界限,如果當時夙夜用了法術,恰到好處地於半途克製血咒的威力,也許真能解救她的性命。可是如今沒有靈法師在場,憑空渡血純是妄談,一個不小心,就會賠出紫顏和照浪兩人的性命。

????怔怔望了照浪,微慍道:“罷了,我不懂換血,就算把你大卸八塊,也未必能讓血流到紫顏身子裏去。”她兀自心酸搖頭,無論如何不肯接刀。

照浪麵皮一陣青白,過了片刻,像是聽明白了,低吼道:“你……怎敢說不會?”

紫顏說得對,輪不到他救。照浪一時恨意滿腔,大步跨出屋去拔刀劈下,勁風勢如山嘯,側側聽到山石草木鏗然斷裂的聲響,眼淚簌簌地往下落。

螢火再轉回紫府已是黃昏,夕陽如一塊融掉的紅蠟,掛在西天搖搖欲墜。他奔走大半日,召集人手往五湖四海打探皎鏡的下落,不僅遣人去往無垢坊和霽天閣,連其餘諸師居處和北荒也各派了人,送出紫顏中毒的消息。

不料在府門外當頭撞上個身影,是恢複了身材體態的神荼,臉上依稀能看出孩童時的模樣。螢火目眥欲裂,一把揪住他用力一掌打去。

神荼和血吐出碎牙,麵色不改地冷笑道:“我好心送香藥單子來。”

螢火怒目道:“我家先生不省人事,你還想再害人?”

“他害我師兄們身陷囹圄,這是一報還一報。他們雖是咎由自取,輪不到外人教訓,如今扯平了。”神荼絲毫不減張狂,好整以暇地扔出一張紙,冷笑道,“我用的藥寫得明明白白,有本事隻管去解毒,莫說我絕情絕義。”

螢火撈在手中,想出手的念頭登即一消,轉身就走。神荼在後麵喝道:“你不殺我?”螢火腳下不停,看他一眼的耐心也欠奉,神荼見他如風遁入府門,微微鬆了口氣,悵然若失地歎了歎。

他讓一個不敗的人倒下,技法再超絕,毒理再精妙,沒能贏得半分喝彩,甚至連他內心也覺愧疚不安。傷人容易,要折服人卻難,神荼在高牆外站了半晌,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此時占秋與幾個婦人采辦了一堆物品有說有笑地回來,看到門口的少年不由奇怪。眾人往院子裏走,已是上燈時分,整座宅院黑漆漆一片,像墨跡不經意洇開了。

占秋摟了她不語,勸她稍進了小食,又與????合力,找出灌藥用的銀壺,將湯汁生生給紫顏送了下去。虧得占秋老練,把諸般雜事安排妥當,打發螢火管束閑雜人等,府裏不致亂了秩序。

側側與????拿了神荼的單子參詳,無奈紫顏曆年來經手的藥物太多,常年中毒不是短時能厘清,兩人寫滿十數張箋紙,依舊苦思不得解藥良方。照浪插嘴不得,自行前往紫顏放醫書的瀛壺房翻閱去了。

幾日過去,紫顏毫無起色,側側守在紫顏床前終日不睡。????和占秋心疼不已,強迫她去歇息,側側在床榻上張眼望天,逼得????用香料為她催眠。好容易小憩片刻,她又會從夢裏驚叫醒來,徑直衝去紫顏的屋子。

????攔不住她。那樣沉睡著的紫顏,即使鐵石心腸的照浪也沒勇氣麵對,往往站在床邊就覺窒息,要逃到院子裏靜立半晌。占秋沒了法子,推延回文繡坊的日子,在紫府上下操持打點。????把蘼香鋪交托給尹心柔,每日與側側同吃同住,照料紫顏的同時還要看顧神魂不守的側側。

披錦屋的侈靡奢華,此刻成了往日的憑吊,翠玉碗、雕漆盒、琺琅杯、描金匣,無不勾起眾人的思念,尤其是裹著紫顏的那卷雲水紋金龍緙絲被麵,更是說不出的悲涼。側側搬來他平素愛穿的衣物,堆在床頭床腳,????看了皺眉失笑,說:“放得滿滿當當的,活像祭品。”側側想笑,卻悲從中來,????自知多言,低頭傷心不已。

照浪幾日來短須滋生,憔悴似野人,不是在披錦屋外發愁,就是在瀛壺房翻閱醫書,把紫府走得熟門熟路,還挑了一間空屋自行住下。眾人懶得搭理他,煎藥、焚香、換衣、灌食皆有人伺候,照浪插不進手去。

他查不到相似的病症,拉了????質問:“你說是髓勞,為何他總是不醒?”

????喉間一哽,道:“如今連腦神也傷了,已加了厥症,我用了蘇合香、冰片、麝香、鬱金晝夜醒腦,還是徒勞無功。我……再沒法子……”

她起先是隱隱地哭,把嗓子刻意壓著,氣若遊絲地嗚咽,慢慢地拖曳了哭腔,聽得到聲嘶力竭的啞,像險險要斷了的線,無止境地拉長。連日來的疲累折斷了她的精神,哭得乏了,????的身子香軟無力地一彎,眼看要倒下,照浪連忙伸手扶住,替她抹去了淚痕。

“不急,他一定能挺住,我們還有機會。”

????收了淚,冷淡地推開他,陌路般擦肩走過。

換在平日,照浪少不得要調笑幾句,這時心口莫明刺痛了一下,望了她的背影出不得聲。她的香淚染過的襟袖猶濕,仿佛一塊難看的印記,貼在他身上消不去。

唯一能以青眼待他的男子,卻不知幾時會蘇醒。

螢火派往各地的人手陸續回轉,從無佳訊,皎鏡大師雲遊在外,不知所蹤。

????記起當年皎鏡宛如讖語的話,什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恨聲道:“要他來救人,偏不知死去哪裏!爛神醫、破神醫,我非讓師父不理他,看他神氣什麽!”罵了一陣,又生悲涼,徑自走到了外麵無人處,對了殘紅敗草偷哭。

連日來,側側的心一點點被齧蝕崩壞,聽到壞消息不過轉動下眼珠,又如泥雕般凝視紫顏,再無一絲活氣。占秋看了心疼,握了她的手放在胸口暖著。

等最後一人快馬返回京師時,螢火見外援無望,回沉珠軒匆匆收拾了衣物,打算遠行。照浪攔下他問:“你要拋下她們不成?”螢火肅然道:“我找長生回來,他一直修習先生的易容心法,或者其中有解。”

照浪沉吟,心想這是最後的法子,又道:“你點醒了我。如果易容改顏,換去紫顏的相貌,不知來得及否?對,你去尋長生,我在這裏替他換容,雙管齊下。”

揭去紫顏所有的喬裝,就能看到他那張真麵,到時,或能明白厄運源自何處,就有應對之法。螢火難得與他見識達成一致,聞言,從速拿了隨身行李,駕馬遠去。

照浪轉回披錦屋,將預備易容之事對側側和????說了。????將信將疑,冷冷道:“你本事不夠,萬一雪上加霜怎麽辦?”照浪忍氣吞聲地道:“那把他換成我的模樣如何?好人不長命,我卻遺臭萬年,大吉大利。”

他諸多退讓,????心下明白,言語絲毫不讓,譏諷地道:“先是要用你的血,如今又要用你的命,你以為你是千金之軀,足夠有福氣救紫顏?”

側側忽地伸手止住她,“我替紫顏謝過。”

照浪不在意地一笑,忍不住看了????一眼。????俏麵如堅冰始終不化,不願正眼看他。照浪知她把苦悶發泄在他身上,心中竟淡淡地歡喜。

冬夜淒寒,側側為紫顏蓋上翠毛細錦的衾被,目睹他像一樹春雪凍梅睡得從容。瞧得久了,那睡顏一寸寸如碎瓷龜裂,衍出無數繁複細密的蛛絲紋路,支離破碎地往人脆弱的心裏去。側側閉上眼,裂痕、碎片飛旋交替,在腦海劃過零星刻骨的印記。

照浪正待洗手燃香,傅傳紅帶了大內靈藥匆匆而至。

畫師衣衫雖整,卻是滿臉胡渣,見麵取出一隻琉璃罐,放在????手中道:“太後聽聞紫先生出事,多番搜尋,找到了瞿國的貢品十珍玉池湯。聽說若是昏迷的人服用,養津生血,數月不食五穀,也能保住性命。”

????埋怨道:“呸呸呸,誰說要數月不食,再幾日定想出法子救醒他了。你也是,紫顏出這麽大的事,居然今日才來!這藥既然好用,早點拿來不好嗎?”

????麵色稍豫,紫顏病後,太後每日遣英公公來問訊,間中通報過傅傳紅的消息。隻是她心情太壞,尋了事就要找人數落。她不願向傅傳紅低頭,板著臉叫照浪:“你不是要替他易容嗎?先讓傅大師畫個樣子,你照著摹。”

傅傳紅鮮聽她稱自己大師,尷尬一笑,坐在床沿端詳紫顏。這張麵皮是惹禍的根源?紫顏勾畫的麵容終沒有瞞過老天。可是要替他畫出什麽樣子,才能消災避難?傅傳紅沉吟半晌,凝視他良久。

????等了半日,想催促傅傳紅快快動手,轉眼卻見側側滿懷期望地看著,不願讓她煩愁,努力忍了不發一言。

初見紫顏的前塵往事如玉露團花撲麵而來,引人心生歡喜。傅傳紅唇齒留笑,欣然在絹素上落筆。????不明他無端端笑從何來,呆呆瞧了片刻,濃淡墨色仿佛有情,被他妙手繪出一個曼妙的人兒,容貌恰是紫顏無錯。

見到他過去豐神疏朗的模樣,側側和????一時忘卻了憂傷。

傅傳紅筆下不停,在紙上遊龍走蛇,繪了一幅接一幅。或顰或笑,或端凝或怒目,萬千意態百變容顏就在畫紙上跳脫呈現。????本隻讓他畫一張,此時見了紫顏往昔種種容貌,如聽見熟悉的音聲笑語從畫上傳來,舍不得出聲阻止。

傅傳紅筆下墨線勾勒的虛浮影像像是要從畫上走下來,聽得見細微的呼吸聲。十幾幅畫漸漸連成了昨日景象,仿佛紫顏就在身邊,軒如玉山的身影堅不可摧。

傅傳紅棄筆時手臂僵直,天色昏暗如墨,竟過去數個時辰。????托住傅傳紅的胳臂,道:“累了麽?我給你煮點好吃的。”傅傳紅點頭,“好,好。”等她走遠,才收回了目光。

側側倒了茶給他,“辛苦了。”傅傳紅看了眼紫顏,沮喪地道:“唉,沒想到畫了這許多,也不知哪張算得上好命,可以救醒他。”側側自看到畫像後心生鼓舞,聞言減了憂色,道:“我想,他若此刻醒著,必叫我們一個個要學他的樣,泰山崩而不驚,不要整日哭喪了臉。”

要像紫顏那般,身處天大困境亦難以撼動心神,談何容易。側側默默地想,如他醒來看見她們哭斷愁腸,會不會笑她們太傻?

這時窗子上急雨打落,透濕的碧紗窗角匯了一股微細的涓流,遊蛇般沿了牆滑下。夜雨清寒徹骨,側側忙在黃銅火盆裏添了炭,暖了一盅凝香酒傳給傅傳紅和照浪飲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端來山藥棗粥,用青花纏枝牡丹紋碗盛了,遠遠即有香氣。傅傳紅到門口相迎,在意地問:“下雨了,凍著沒有?”????道:“我喝了粥,正暖著呢。”他伸手去接,????道:“你累了吧?畫了這許久。”聽出她關切之意思,傅傳紅心懷喜悅,小聲地問:“為何突然待我這麽好?”

????不答,等他咽下粥去,兩人在窗邊小聲說著話,側側仍坐床邊守了紫顏。照浪本想早些為紫顏易容,瞧了這陣仗,自覺是外人,想了想就往外避走。

????一眼瞥見,叫道:“你去哪裏?”

“等你們定下易容的相貌,我再來不遲。”

????道:“你來選。”照浪一怔,細看燈火中她的神情,全無冷嘲熱諷之意。????又道:“你熟悉他用過的臉麵,又比我們明白易容術,由你來選,再合適不過。”她見了傅傳紅的畫,心頭微鬆,自知紫顏這一病,竟令她苛刻得不像自己了。

照浪在所有的畫像前逡巡,玉顏如冰,每張皆似清湛月華鋪開的光影,令人目不能移。他踱步走了幾回,終在一張畫像前止步。初遇紫顏時,那孤傲的男子割下的就是這張臉,一雙星睛裏秋波含媚,又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淡之氣。

????道:“這是他以前最常用的麵相。”側側看了,點頭應允,默默禱告了半晌。照浪道:“單是塗脂抹粉,怕不能奏效。”????遲疑了一下,“不行,他身子虛弱,難生新血,絕不能再見血光。”

照浪一想有理,一振衣袖,奮然打開紫顏的鏡奩,針刀膏脂粉黛齊全。他摸到冰涼的刀身,想起紫顏用刀時的灑然自如,斯人斯景已難再現。他吸了口氣,剜下一塊雲光膠,塗抹在紫顏臉上。

簇簇重重的膠脂混合在一處,照浪不苟言笑地施術。狡若狐狸的微笑,忽從紫顏的眼底漾出來,照浪心中一跳,睜大眼再看,仍是一副慘淡病容,魂魄像離了身去。

照浪閉目凝神片刻,若無其事地抹平紫顏眼角的紋。從未想到紫顏會在掌下任由他擺布,可他殊無欣喜,反而看著這昏沉不醒的人,深深感到寂寞。

他雕鏤的這副容顏以前把玩過百遍,那張人皮至今在他家中藏著,因而紋理俱熟。將膠脂在麵皮上薄薄攤開,他點染檀眉、彤唇,將酷似當年的無邪笑靨再度重現。

照浪記得初一見麵,紫顏即在這張臉上下毒,害他惹了一手青黑。如今這妖魅的麵容再無殺氣,令他琢磨到底紫顏的力量來自麵相,還是心底。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停了,????打了個哈欠,發覺紫顏已換了容顏。側側倚在床邊,倦意襲來,精神委頓不堪,她執意不肯休息,眼睜睜望了許久。

直到快近子時,一行人俱已倦怠,紫顏動靜全無,側側含恨隨占秋歇息去了。

三日過去,紫顏沉睡依舊,照浪長籲短歎,心知易容改命不是他能碰觸的神跡。側側與????、傅傳紅三人參詳多次,末了,側側想起繡龍袍時點睛的一針,歎道:“畫皮容易,卻少了一對眼睛。”

????皺眉,紫顏在病中哪裏睜得開眼。傅傳紅拍桌道:“罷了,再換一張試試,不必如此妖豔,挑個木訥長壽的麵相,也許就好了。”

照浪依言,重新選過容貌,洗去前次的麵皮,再度為紫顏改容。如此改了數回,每次眾人心懷渴望地等足三天,然後再度失望。紫顏始終不曾醒來,像一具遺世忘俗的臥佛,永久地沉睡過去。

荼蘼香散萬事了。

照浪想,是他放手的時候了。如獅虎相搏,他一直追尋這個人的身影,想從這似敵似友的人身上參透天地造化。

可是他終究不是紫顏,連一點點天意的眷顧也沒有,看不破蒼茫世事的前因後果。他什麽也做不了,更無法眼睜睜看紫顏死去。

存了離去的念頭,他甚至無人可告別,除了敵人和手下,從沒尋得一個知己,即使遠遠走開,這錦繡的園子裏不會有一個人在意他。想到此處,照浪留了一封書信,稱紫顏醒後隨時可去取他性命。

那一日,他孑然一身,落拓地從紫府走了出來。凜冽的北風令他措手不及,一照麵身心皆涼透。天大地大,他忽然不知該向何處去。

走過鳳簫巷,????的蘼香鋪房門半開,隱約可見尹心柔忙碌的身影。照浪朝裏望了一眼,腳下不停,一直到巷子口。

朔風卷來,照浪用袖子擋住臉,朦朧中看見對麵的茶樓上站起一人,拄著竹杖,迎麵朝他走來。那是庶民裝束的熙王爺,笑眼裏射出精光,像是等了他很久。咫尺天涯,照浪回頭望了望不遠處的紫府,毅然向熙王爺走去。

各有各的路要走,即使紫顏再也無法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