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

冬日的天地像凝凍了的粥,哪裏都是邦邦硬,疙疙瘩瘩硌得心口疼。

占秋在京城耽擱太久,先行回文繡坊複命去了。臨行前,她對????千叮萬囑,托付紫顏和側側的安危。????擔起裏外所有擔子,一刻不得安閑,幸得傅傳紅時刻幫手相陪,不致讓她一齊累倒。

傅傳紅近日入宮,為的是皇帝思念尹妃,命他作畫像以供懷人,這差事輕而易舉,他連繪十數幅畫像後告假出宮,在尹心柔麵前卻絕口不提。她除了隔日來紫府探望外,一心一意打理蘼香鋪的生意,獨自調製的香料居然極得京城貴胄青睞。傅傳紅由是感歎,與紫顏相遇後人人皆修成正果,若世間真有因果輪回,紫顏不該是橫死的命。

側側意緒寥寥,若說沉睡的紫顏是一尊玉像,她未見有多少生機。這些日子紫顏不吃不喝靠十珍玉池湯吊命,側側則隻進些粥米,每日端坐床前,像兩株枝葉糾纏的鴛鴦樹,與他不離不棄。

十數日後,螢火終於帶了長生趕回紫府。兩人晝夜奔波,跋涉數百裏不停趕路,回府一見到紫顏,螢火倒頭就在西廂的彩漆榻上胡亂睡了。????忙給長生端茶送水。

長生的眉眼不再酷似皇帝,而有從未見過的超逸氣度。側側知他自擬了容顏,略略安慰。來不及多問幾句別後光景,????歎氣道:“紫顏躺了一個多月,氣息越來越弱,我們試過易容的法子,總不能叫病情轉好。你有什麽好主意?”

“莫非無藥可用?”長生挨了玉枕邊坐下,察看紫顏的麵色。往日姿性夭妍的少爺仿佛打了個盹微憩,隨時會清淺一笑醒來。他存了念頭,隻覺必有生機在,一時壓住了哀傷之情。

“這些是用過的藥方。”????遞上所用香藥物品的單子,並神荼那日下毒時的用藥,又將她們想過的法子盡數說了。

長生聽到一事無成,心涼了半截,待讀完了香藥明細,將神荼的方子狠狠揉了,咬牙道:“可恨!衝了少爺的舊疾用藥,好狠的居心。”他尋思了一陣,歎道,“既無妥善的醫治辦法,何不尋藥師館的人來?或者,哪怕再去求那小子,好過在這裏幹等。”

側側眼睛一亮,“不錯。”????蹙眉道:“他們沒一個好東西,那小子更是混賬。”長生道:“雖然如此,到底他下毒後有悔過之意。我想,他既有本事短時內配齊藥引,也許有能耐開出解毒方子。縱然須求他,也顧不上這許多,少爺早些複原最為緊要。”

側側道:“好,我去尋他,是我放進府的人,我要找他回來。”

長生連忙攔住她,溫言勸道:“不急,螢火見過那小子,等他這覺睡醒了,去找就是了。何況,說不定能想出別的法子,到時少爺沒事了,少夫人卻遠去找什麽藥師館的人,少爺該多著急呢!”

????打量長生舉止,頗有紫顏初遇她時的淡定,很是欣慰,當下與他一起好言勸側側打消念頭。側側愁容不減,執意要去,長生費力思索,驀地雙眼驟亮,想起千姿所贈的神秘之果。

“對了,有彤莪果,起死回生之果!”他大叫一聲,奔至瀛壺房搜尋。紫顏說過的易容神器再度在他心中激**,細數不謝花、朱弦絲、葵蘇液、獍??香等奇物,若能湊成扭轉乾坤的活人之藥,就可回天有術。

翻箱倒櫃,一地瓊玉零亂,長生終摸到蒙索那祝福之盒,朱紅如血的果實**地吞吐天地靈氣。他眼中閃出熱切的光,扣住寶盒在手,再翻找出其他幾件物事,匆忙地飛掠出房,珍重地將它們捧到側側的麵前。

“不謝花一定有用!我娘連服幾日後麵色鮮潤,比我初見時年輕了許多。”

“這彤莪果不知怎麽用,不如研磨成粉讓少爺吃了,說不定就能延年益壽。”

長生絮叨叨說了,不想讓側側打斷他,又倒了小杯的葵蘇液,嚷道:“醉顏酡一飲即醉,會不會以毒攻毒,讓昏睡的人醒來?我們加多點劑量試試如何?”

側側抓住他,什麽也沒說,用力抱了一抱。

長生的淚瞬間流下。

他不敢承認心中害怕,不敢想紫顏若真去了,他該如何自處。他以為縱然離開了那麽一小會兒,紫府、少爺,什麽都不會改變,沒想到一去就是翻天覆地,那個庇佑他們的人倒下了。

他退開兩步,勉強垂首笑道:“這些藥物的用法,不如稍花時日參詳,我想少爺去年北荒一行未必無因。他先前和我說過要找一套易容神器,那時,大概就預見了今日之禍。”

側側和????對看一眼,她們關心則亂,隻在病症上思量,未想到這層。這彤莪果最初僅是打開祝福之盒的機關,若說是神藥,總令人放心不下。

奇珍鋪滿桌案,傅傳紅問明了各自用途,沉吟道:“何不分工翻閱古籍稗史,這些寶貝或者真有他用。”眾人別無他法,即去養魄齋、映天樓、傾雪閣等處翻書,傅傳紅則入宮請旨求太後恩典,準他調閱典籍回紫府查詢。

次日,螢火醒來後,二話不說就出發尋找神荼,哪怕有一線希望,走遍天涯也要找到他。側側和????知他在外最為勞苦,各自為他備了隨身的衣物香藥,囑他早去早回。

又幾日過去,長生翻到手指發麻,周身堆砌的書籍卷冊猶如磚山石海,幾乎要把他埋在其中。他足不出戶,把書統統掃在地上圍住自身,爬來爬去地參看。

側側、????、傅傳紅亦是如此,怕爐火烤著了書,一個個也不燃爐子,任由屋子裏清冷如冰,在書堆裏穿梭搜尋。

眾人查得累了,聚在一起說起看到的文字,有隻言片語涉及這些寶物的,就反複推敲參詳。可惜典籍往往語焉不詳,拍遍桌案終不得解。長生屢屢失望,想到悲時,隻恨這些年自己枉費光陰,沒能在紫顏身邊多學一分本事。他擁有的皮毛功夫,經不得風雨考驗,在真正的災難麵前竟是如此無力,無所作為。

沉睡中紫顏的血色越來越差,兩頰消瘦得仿佛薄紙一般,到後來若不靠長生為他易容,活生生像個紙片人,風吹得破。側側看得多了,慢慢地安然以對,長生先是奇怪,末了見她眼中滿是癡絕之意,明白她有心與紫顏同生共死,不免又是一陣傷懷。

螢火去後十多日傳來消息,已尋得一家藥師館所在。又五日,他一人孤單返回紫府,????見神荼沒有跟來,大失所望。螢火道:“那小子說先生體內毒素雜多,須得極樂果為藥引。但極樂果是傳說中之奇物,神荼問遍藥師館上下,無人知道它的模樣。”

????蹙眉,“這個極樂果的名字,倒像在哪裏聽過。”側側驀地想起紫顏初來沉香穀時,曾讀盡拂水閣的藏書,那時她曾隨意抽了古籍著他背誦,仿佛就聽到過“極樂果”三字。

長生叫道:“我前幾日翻書,有說極樂果就是……就是……莪果。”????

道:“什麽書?”長生道:“不大記得。”????瞪眼,“再仔細想想。”長生苦思冥想,慢慢地憶道:“古有莪果,朱、黃、青、墨,難道說的就是彤莪果?”

他登即跑去書房,摸索半日,找來一部書,果然寫明莪果又名極樂果,“生於極西玉山,百年結果,服之便得仙去,乃登極樂。”唯“仙去”兩字頗費疑猜,隻恐一不小心,反害了紫顏。

螢火躊躇道:“神荼有心贖罪,已前往西域搜尋極樂果,看去並無加害之意。隻是、隻是……”如果服藥的是他自己,早就不皺眉頭地吞了,但在紫顏身上,卻不容半點差錯。

側側的精神略好了些,像是久行黑暗忽見明燈,驅散了心頭烏雲,便囑眾人循跡問醫,各去尋醫家高人詢問,又忙碌了一日。

那天夜裏,長生手握彤莪果在病床前沉思,側側不聲不響在床尾凝看紫顏。

她肅穆得如一尊慈憫的佛像,目光裏除了淡淡的悲哀,還有如火如荼的情意與棄絕天地的決心。長生隻覺眼睛一痛,低下頭來,即刻抹去了淚。

側側沉默半晌,忽道:“長生,你說老天爺是不是一個人?”

“嗯?”

“不然為什麽想收了紫顏去……”

“誰都想有少爺陪伴吧。”長生苦笑,不知如何勸慰,隻能順了她的話說。

側側出神地道:“要是我能有趣一點,讓老天爺選上了,就能代紫顏受這個苦。”

長生不敢直視側側,她容顏憔悴,粉黛不施,一身舊錦衣裳宛若花謝,令人見之心酸。他把彤莪果攥得緊緊的,幾乎要嵌進掌心裏。

“少爺必不願聽到你這樣說。”

側側緩緩搖頭,“一直以來,在風口浪尖的人都是他,有時真想擋在他身前,替他多擔待些厄運。偏他再苦再難,不太會說出口。從來是他幫人排憂解難,臨到他自己倒下,我們卻沒人能施援手。”

長生想到紫顏的千般好處,一串淚珠墜下,哽咽道:“別說了……是我……對不起少爺……”

側側端詳紫顏平靜的臉,從前的笑語印成模糊的輕痕,彈壓後一鬆手就消失了。

“不是誰的錯。”

冰涼沁骨的夜風鑽入人的心裏。

長生禁不住這淒涼,默默地放下彤莪果,退出了屋子。側側撿起丹果輕拭,殷殷如血的表皮,像是要吞噬所有的癡嗔貪戀,清冽的紅光逼人心魄。她由是想起千姿與桫欏的糾葛,這茫茫世間,得一份真心實意如此不易。

她和紫顏好容易走到這一步,眼看就要把臂共遊四海,過逍遙無憂的日子。

世間女子,誰人求的不是這種緣分?可老天竟吝嗇如斯。

再爭強好勝,亦賽不過天命薄情。

側側持起星雲紋鏡,在燭火下照著容顏。鴉鬢花冷,眉黛香黯,伶仃骨瘦的樣貌早不是從前的俏佳人。她沒心思自憐自艾,隻想著他若醒來,瞧見這一副衰疲之態,怕是要心痛。想到情深處,她打開脂粉盒子描翠眉,點櫻唇,要遮去這愁城怨海裏的漫漫哀戚。

縱是多愁多病身,也要銷金墮玉爭一口氣,不讓苦難埋沒了顏色。

妝成,飄忽的思緒驟然千萬裏。殘燒的絳蠟凝在紫檀案上,她望見鏡裏,兩行淚不知不覺滑下,那是無法抑製的心頭苦。再怎麽強壓硬忍,依舊不可遏阻地奔湧。

清淚斑斑,灑在香案,灑在粉盒,灑在柔腕。手中的彤莪果被眼淚打濕,竟是一熱。側側感應到什麽,將彤莪果放到燭下端詳。它承載過蒙索那王室後裔之血,如今又有了淚水傾情的滋潤,果實忽從內裏盛出盈盈清光,像是一顆會跳動的心髒。

血淚相和,起死回生。

側側驚喜地將發亮的彤莪果放在紫顏額頭,半晌見沒反應,又放在他唇邊。

映射了瑩亮的珠光,紫顏的嘴像是動了一動,側側大叫一聲,驚動童子喊來????

等人。

眾人圍過來,看見這等情景不覺稱奇。????見多識廣,喜道:“這下成了名副其實的輪回果,決計能救命了!”長生搔頭,道:“不知怎麽用。”側側含淚道:“有良藥在,總有救治的法子,天無絕人之路。”

傅傳紅用錦盒盛了彤莪果,安置在紫顏床頭,溫言勸側側她們回去歇息。側側心中微定,難得乖順地應了,????陪她返回裁玉築。等兩人去了,傅傳紅對長生道:“我們不能偷懶,天亮前最好尋出用法,免得她們再失望一回。”

兩人挑亮鳳燈,傅傳紅想起了少年紫顏的衝天鬥誌,看長生奔前跑後,把一捆捆書抱來他麵前。回不到過去,卻總有依稀的前塵一幕幕重現,他們走過的路,由後來人一一步上。傅傳紅微覺悵惘,在歲月中遺落了什麽似的,一些個閑情,一些個心緒,他停停走走,灑落筆墨描繪眾生,可心事豈是畫得盡的?

長生忙了半晌,抬頭,見傅傳紅呆呆望了他看。

“大師怎麽了?”

傅傳紅失笑,歎道:“……我原想收紫顏做徒弟,沒想到,如今還是沒個稱心的傳人。”

“大師年紀尚輕,何必急著找傳人?”

傅傳紅搖頭,“教學相長,就連悶在深宮教那些娘娘公主們畫畫,也有裨益,隻是多少而已。人一旦能如癡如醉縱情遊藝,自會瘋癲著魔,別有一番格局。我想遇上鍾情技藝的人,譬如紫顏和????,譬如皎鏡和墟葬,也譬如今日的你。”

長生感受到他的寂寞,說要收徒弟,無非想有個知己常伴眼前,靈犀相通。

兩人都不再說話,相視一笑,默默翻著書。指尖嘩嘩響過,有人一起承擔,淒清冬夜便算不得漫長。

燈芯裏一簇明黃急促地跳著,像是不甘苦短的生命,要熬出驚世的光芒。

到了次日太陽初升時,長生眼睛一跳,怔怔望了一行字。

“極樂果辟百毒,得而末之,以不謝花汁和之,服之可永年。”

他的手零落地抖起來,這是天意,還是少爺先知?傅傳紅察覺異樣,奪過來看了,喜出望外地道:“有救!”

一行人到了紫顏床前,側側見有了眉目,心中寬慰。????依書將彤莪果研成粉末,調了不謝花的汁水,混成了淺淺一碗湯藥,慢慢灌入紫顏嘴中。

待灌下藥,候得一時三刻,紫顏的呼吸聲漸漸響了。側側隻覺心口“咚”的一聲,軟軟地依了床沿坐下,全無力氣。????拍手道:“好了,好了!”

眾人等紫顏張眼,不料他眼皮紋絲不動。幽冷的冬風一下子從窗口凶猛地吹來,長生忙去關窗,回首見側側抹著眼勉強笑道:“有風沙……”

徒添遺恨。要經得幾次消磨,從雲端跌至塵埃,才能渡盡劫難?

眾人一時無語,守了紫顏呆坐良久,最終,一個個似聾若啞,紛紛逃離開這傷心地。

一襲墨袍,就在最無望的冬日閃進紫府。

聽聞夙夜來時,久無笑容的????流星踏月地趕到府門前,在她眼中,那人一如往昔,漫漶不清的麵容總像在嘲笑碌碌蒼生。靈法師徑自沿曲廊往裏走,天空飄起瓊瑤碎玉,纖纖飛雪如天在嗚咽。

側側鬆挽雲鬟,素淡臉龐上略染胭脂,由長生扶掖而至。

“見過大師。我師父她……”

夙夜微笑,如清風明月,令側側心生悠然,“她在等我。了結此間的事,我就去尋她。”側側略心安,想青鸞總算有個好的結局,不枉千裏奔隨。

夙夜察言觀色,又打量了一番長生,“紫顏在哪裏?”側側聽他口氣,竟知道紫顏應劫,慌不迭脫開攙扶,疾步奔向披錦屋。夙夜腳下未見得移動,飄飄地跟在她身後。

傅傳紅這時聞訊趕來,見????一臉欣慰,點頭對她道:“他來了就好。”

夙夜走到披錦屋門口,回轉身對跟隨的眾人道:“我要獨自看望,能否請諸位在屋外相候?”側側一怔,雖不解其故,料想他必有奇術不欲人見,隻得應了。????顰眉道:“喂,你不許搗鬼,不然寧可等皎鏡來了,再做計較。”

夙夜飄忽的身影像要如雲飛去,淡淡地道:“死生有命,我不會枉為。”

傅傳紅拉了拉????,她明明心中喜悅,因失望了太多回,也變得小心翼翼。

夙夜入屋之後,一行人就聚在廊下等著,渾不顧雪落身寒,一心等著那人與紫顏攜手一同出來。長生想著夙夜身上的仙鬼之氣,知道這就是少爺看重的對手,心生鼓舞,盼著有好消息傳出。

一炷香的辰光後,夙夜的墨袍像是染了一層灰,黯淡無光地**來。

他神情凝重,“看得出你們竭盡全力,連彤莪果也給他服下。若是尋常絕症,此時已然回天,可惜並不對症……他還有回光返照的半個時辰,你們好好把握。”

眾人如遭重擊,一個個目瞪口呆。

“你是靈法師,怎會救不活他?他最信的人就是你。”側側愕然,竭力分辨夙夜的神色,生怕聽錯了。

夙夜垂下眼簾,如閉目的神佛,“你不該耗費光陰和我閑談,快去吧。”

側側丟下他奔去,????怒道:“他好端端躺在屋裏,為什麽你一來,反而隻有一會兒可活?”

夙夜坦然注視她,“我正是來與他送終。”????忿而噙淚,追著側側去了。

長生腳下不穩,勉強拽住螢火的胳臂,問道:“他說少爺隻有半個時辰……”螢火無語,扶了他往一邊坐下。長生剛一坐定,忽地彈起,“我要看少爺去。”

曲廊裏人散得幹淨,隻有傅傳紅留意夙夜的神情,變幻的臉麵如有笑意,便道:“你說的可是真話?”

夙夜回首望他,淡然道:“今日是他解脫之時,你該歡喜才是。”

“我是凡人,他若去了,豈有不傷心的道理。歡喜從何說起?”

夙夜含笑拍拍他的肩,“凡人曆劫求生,如今他功德圓滿,渡劫而去,免受病榻纏綿之苦,也再無塵間恩怨糾結。難道不應歡喜?”

撣不去的煩惱,世人並不介意,唯懼不能生存。傅傳紅愣了半晌,想到浮生如寄,誰知是夢是醒,倘若紫顏此去真得解脫,未嚐不是樂事。一念及此,哀傷竟化作釋然,細思其中深意,不再如先前那般難過。

披錦屋中,側側、????、長生、螢火圍在床前,紫顏睜開眼微弱地望了四人微笑。

“你們都瘦了……”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拂過,閉眼歇息了一下。眾人心被擰緊,看他緩緩張眼,稍稍安定,隻是想到那半個時辰之說,無不覺末日來臨。

“我很倦,”紫顏努力地笑,不堪沉重地想繼續睡去,“可像是有多時沒見,你們的模樣都變了……天也好冷。”長生忙翻弄銅爐,與螢火協力端近了些。????在指尖挑了一抹淡淡的香氣,灑在枕上。紫顏提了提神,看了長生道:“你回來了?”

長生點頭,帶了哭腔道:“少爺,長生沒用。”

紫顏一笑,想伸手摸他的頭,半空中手臂頹然落下,道:“你很好。”他看了看????、螢火,安然地道:“你們都在就好,我走得也安心。”

側側恐懼地拉起他一隻手,仿佛是一道橋,通往內心。她看見他清如月光的雙眼並無一絲陰霾,像是在說,不要害怕。

可是怎禁得住離別的痛?這是最後時分,就要再見不到這人,側側一時間停了思想。

“並蒂蓮兒,一般心苦。”紫顏握了她的手輕笑。他是懂她的,在惜別的一刻,誰能如莊子鼓盆,唱一曲高昂的別歌?即便看得破,想得開,放得下,愁緒來如湧潮,由不得控製。

側側含淚凝睇,兩手緊握,兩心交纏。

“說個笑話吧。”紫顏用另一隻手在臉上畫了個圈,露出狡獪淘氣的笑容,“這一張臉既是易容,我就不是真正的紫顏,就算我去了,你們也絕不要傷心哭泣。何況人都要過這關,能搶先一步,是我的福氣。”

長生調轉頭去對了爐火隱哭,螢火嚴肅的麵容仿佛有了刻痕,刀削般難看。

????聞言怔怔看了他,“那你再留一個紫顏給我們。”紫顏手指微抬,指向長生。

長生聽見此話,回過頭,見眾人看向他,窘了臉難過地道:“少爺,誰也代替不了你。”傅傳紅此時踏進屋來,聽到這一句,遠遠地望了紫顏。

易容師像渴望飛翔的鳥,正要跳脫大地的束縛,輕盈地邁向天空。

時光如流水,他們從未覺得半個時辰會如此短暫,不知下一次呼吸時紫顏是否就會遠去,疑懼地等待猙獰的死神。紫顏始終輕揚著笑,和每個人說著閑話。

有時,眾人生了錯覺,這不過是個尋常的午後,而後,會有無數個日子,一如今時。

即便真的是最後一刻,奇跡也必降臨。

在他祥和的話語中,忘卻了生死,忘卻了前塵,仿佛低吟淺唱一首歌謠,眾人的不安慢慢撫平了。

銅爐裏劈啪一響,紫顏粲然的笑容忽地一滯,蕭然闔目長逝。

一縷香魂終飄散。

眾人措手不及。螢火直直跪倒,長生嘶聲拍了床板哽咽低語:“少爺,你說的,要還我一張臉……你快醒來教我。你還沒能帶我們去五湖四海……”

他淒惻地哭將起來,撕心裂肺的苦楚驟然襲遍全身,恨不能當即用刀抹了脖子,一同隨紫顏去了。什麽平常心,什麽不動心,痛失少爺的刹那他全記不起,天地盡黯,一顆心停了跳動,隻知趴在地上奄奄地哭。

“你一直說要對抗上天,為什麽沒能做到?”????憤憤對了紫顏不動的身軀質問,不信他就此離去。長生抬起頭哭道:“不,他能做的都做了,是我們沒本事。”????跺腳跑出屋去,傅傳紅顧不上其他,連忙尾隨追去。

螢火麵無表情地走出去,珠簾在他過後暗啞地沉響,聲聲如泣。

側側杏眼凝霜,並不曾流淚,隻癡癡地望著紫顏。夙夜進屋,在紫顏胸前的玉麒麟上拂了一下,又喚她:“夫人珍重,他已經去了。”

說什麽彩鸞仙侶共餘生,他卻獨自去了。這一生的燦爛,若沒了他,如弦斷音絕,一張琴再出不了聲。側側聽不見任何聲音,仿佛有利刃從胸腔中劃下,將心剖作兩半。她跪在床邊,沒有起身的氣力,這身子、這心神都不是自己的了。

夙夜扶起精疲力竭的側側,“哭出來心會好過一點。”

側側看了他一眼,眼前一片模糊,什麽也看不清。她丟開他的手,踉踉蹌蹌出了披錦屋,往裁玉築走去。飛旋的雪花落在她身上,側側恍若不覺,一腳深一腳淺走在地裏。

夙夜放心不下,一路跟隨過去,見她收拾了幾件給紫顏製的繡衣出屋來,一徑走到河水邊。雪花漾進碧水中就不見了,驟生驟滅,留得片刻妖嬈。她默默看了片刻,一刀鉸下去,剪碎了錦緞。

細畫的芙蓉,勻粉的清荷,沾露的嬌杏,但見繁花逐波逝,那些幽香縹緲的針刺紋樣,盡數在水上打轉。幾個波折,就隨了冰涼河水,漸漸遠去不見。

不知道天是如何黑的,夜是如何盡了。

周遭安寧無聲,像極了死亡的靜,側側站在一條七彩的河流上眺望。對岸是他的身影,環繞稠密的香氣,黑翼的蝶淩空起舞,迎了星光的指引。

他越走越遠。側側大聲喊他的名字,紫顏,秀睫忽睜。

側側張眼望了碧紗羅帳出神,一切不過是個噩夢。紫顏的離去,僅是她內心懼怕的一個夢,仿佛還能聽見他均勻的呼吸。她感傷且慶幸地捂住了臉,她沒有錯過他。定定醒了會兒神,起身轉到東屋,釘住了腳步。床前長生趴著睡了,空****的錦被下,渺無人影。

俏臉凍得煞白,側側想起了????的話,“你有沒有一次,能離開他為自己而活?”

她不能。

心裏眼裏全是他的身影,香粉金縷,曼妙地旋轉下墜。

再沒有喘息的氣力。

紫顏去後,京城連日雨雪紛飛,像是在洗刷悲哀,因此久久停柩未葬,隻在披錦屋、瀛壺房、拂水閣等處點滿蠟燭追思。側側柔腸寸斷,閉門不出,在裁玉築獨自懷想。傅傳紅終日陪了????,談起當年的一些事情,由她哭哭笑笑,慢慢打起精神。

“早早下葬,不致讓他體內毒素散發,想來紫顏也不願連累他人。”夙夜肅然勸道。

長生依言與螢火一起為紫顏操辦後事,京城各處有人來吊喪,先前認得紫顏的一眾易容師及醫師趕來哀悼,俗事繁多雜亂。長生與螢火兩人忙前忙後,讓側側和????、傅傳紅專心守靈,又遣了伶人看顧他們。尹心柔吊唁後仍回蘼香鋪,在鋪子前後掛上白幔致哀。

紫府內外棚戶鱗次,挽幛連雲,雪白的一片宛如銀山。

消息傳出後,照浪悄然到了鳳簫巷,順了青石徑走向前,有紙花越牆而出,飄落到他腳下。

“紫顏死了……”照浪喃喃地念了一句又一句,重複如誦經。他默默在高牆下立了一陣,渾不覺北風吹麵冰寒,直到夜色漆黑方才離去。

紫府連做幾日法事,日間戲台上笙鼓齊鳴,晚間則焰火漫天燒去悲戚。

夙夜常在積石園的山石上打坐冥想,說是紫顏靈柩入土,就會離去。????怨他涼薄,也不大理會,長生倒是惦記著,每日順路往園子裏走一回,向他行禮問安。

一日,天一塢裏名喚如蟬的班頭來請側側等人,眾人不知何事,隨她一路去到雲渚樓的戲台邊。台上粉黛如雲,眾伶官飾了舞裙檀妝,調弄玉簫金管,隻等觀者入席。如蟬道:“先生先前寫過一套傳奇,交代吩咐,若有日他或遭不測,權且讓我等排演這本戲,聊遣傷懷。”

側側想起紫顏那時調音擇律,寫詞串曲,將戲本改過數回,原來暗自安排了後事。她心下淒涼,又有了些許寄托之情,問道:“說的是什麽故事?”

如蟬道:“說的是一個易容師遊戲人間,看破生死。”????黑了臉搖頭,“他怎不說去求仙?他參悟了,丟下我們難過,沒良心!”側側拉起她的手,微微掙出一縷笑容道:“他一片心意,又花了心血,且安心坐下聽一場。”

那是紫顏去後,????第一次見她笑,酸楚溫柔。尹心柔在一旁聽了,偷偷抹淚,螢火、長生兩人亦低頭垂眉,順了席坐定。傅傳紅叫人拿來戲本,飛快翻了一遍,慨然笑道:“果然是紫顏,走也走得灑脫!”

雖備有珍饈佳釀,幾人全無胃口,一徑癡望台上笙簫。

????張望片刻,道:“既是演他的戲,豈能無香?我去布置。”起身帶了尹心柔,著人搬來爐鼎,縹緲的香氣頓時如煙卷碧雲,嫋嫋氤氳。

暗箭般的香來時猝不及防。成也薰香,敗也薰香,眾人嗅到香氣,愛不是恨不是,心境繚亂複雜。他們知道,若紫顏還在,必不會怪罪於香,反而笑他們拘泥。

台上一個伶人羅袖鳳錦逐風俏立,一身香霧,陌生的笑容裏挾了熟悉的韶秀溫雅。

他去了,灑然的身影像是從未離開,令人生生要望到眼瞎。

“光陰似流水,日月搬昏晝。塵俗一筆勾,世事都參透……”泠泠樂音起,悲歡離合漸次上演,紅塵內外眾生相,一聲聲委婉啼轉。眾人投進戲夢人生,玉簫錦箏,對景傷情。哭一回,笑一句,悲極了反而收了淚。側側咀嚼每一詞曲,心事逐歌揚塵,仿佛炭火消冰,抑壓多時的哀思稍減。

及一出戲終了,餘音未絕,眾人隻想再看一回,無憾於紫顏良苦用心。那個扮演易容師的伶人甚是乖巧,特意走到側側、????麵前,奉上兩雙繡鞋,“這是先生為排戲縫製的,大小卻是誰的腳也不合。”側側與????拿起看了,分明和她倆的鞋一個模樣,默默收下了。

????看了看台上,驀然說道:“他既往生,我也要去了。”

“你要走?”側側愈加戚然。

“京城這鋪子已盛名遠播,我要帶心柔去別處再開十幾家分店。蘼香鋪必要超越霽天閣,那是我對師父和紫顏的承諾。”????說著,臉上流出憧憬的瑩光,跳出了一時的悲傷。

側側明白,她不想久留這傷心地,失去了紫顏這個羈絆,又可如從前般自在。

“你要保重。”側側不知再說什麽,寥落的心情一如爹爹去後那時。

傅傳紅忽然牽了牽????的衣袖,拉她去到一邊堂內。紅爐畔兩人並立悄言,側側迢迢相望,摩娑手中的繡鞋,百感交集。

傅傳紅凝視????半晌,堅定地道:“我要陪你一起去。”

????眼前浮起紫顏的影子,那時她千裏相隨,為的是要讓兩人更上層樓。如今,若與傅傳紅一起,前方會否有別樣天地?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忙碌的日子裏,鮮少有時候停下來想一想,探問內心中,究竟把他視做什麽?

“你肯丟下宮裏的差事?”

“逃還來不及,怎會不肯?沒什麽事比陪伴你更重要。”傅傳紅頓了一頓,又道,“隻要你不嫌棄。”

????輕聲道:“呆子,我對你一直不夠好,為什麽你還要……”傅傳紅目不斜視望了她,“若有天我也突遭不幸,隻想有你在身邊。”

????定定將目光停留,這一句的分量她感同身受。倘有一天,她自己倒下,想看見的又是誰人,方能安心閉目歸去?她猜不透自己的心,但,也不忍推開他的好意。

他憨笑的模樣多年未變,她不禁好奇,想看看支撐他癡愛至今的那顆心,兩人若更進一步,她是否也會陷落,一如側側對待紫顏。傾心付出是很累的事,如同全心調弄香料,她明白投入的苦。然而,那煎熬之後,會有動人的芬芳,補償每一段深深的凝眸。

傅傳紅惴惴不安地等她回複,????點頭說了句:“好,我們一起走。”用手牽住了他。暖暖相握,傅傳紅的神情莊重起來,目光裏似是許下承諾,再不分開。她看出他眼底的快活,微微有一絲甜蜜滲入了心裏,這是紫顏離開後,她初初有了一些安慰。

????安定了心事,抽回手道:“既然要走,我還有幾句話要對夙夜那妖怪說,你等著,我去去就來。”轉往積石園去了。

等????回來,又像是哭過,傅傳紅不知夙夜怎麽惹惱了她,索性拉她出門散心。????徑直拖住傅傳紅去到一家酒館,喝得大醉不醒。等兩人轉回府裏,側側又是憐惜又是羨慕,著長生為兩人煮了醒酒湯服下。

次日,????與傅傳紅告別側側等人,將鋪子交付給長生,與尹心柔一起駕馬離開京城。他們並無目的地,這一去也不知幾時會再回頭,側側想到這裏,隻覺人生寂寥,生無可戀。

紫顏下葬的那日,側側哀若心死。綺玉此時已進京,入宮赴任前轉到紫府,陪側側住了兩三日。側側自稱傷心人無力打理文繡坊,綺玉卻勸她,寄情他事或能忘卻憂愁。

側側知她不能忘,仍把繼任的事暫時放下了。

大雪紛飛的某個午後,紫府來了兩位客人,執意要見此間主人。童子拗不過,隻得請出了一身喪服的側側。

“貧僧法號平常。”

換作往日,側側會嬌笑道:“這也能做法號?”此刻她淡淡點頭,強撐了道:“不知大師為何事前來?”

“貧僧聽聞天下易容師齊聚京師,特意趕來向紫檀越討教。”

側側心想,這是幾時的舊聞了,耐心地回絕道:“我家先生不幸中毒昏迷多日,前陣子突然不治身亡,已經入土了。”

“紫檀越竟……”平常和尚難掩失望之意,低首念了聲佛號。側側正想叫人關門,和尚又逼近一步,“我修習易容術多年,最大心願就是與紫檀越比試,沒想到……”

“凡種種相,皆是虛妄。和尚學易容做什麽?”

平常道:“眾生種種色相,貧僧都想明見。況術無善惡,用在人心,以易容術救厄解難,未嚐不是慈悲。”

側側澀然一笑,“原來和尚也有放不下的塵世疾苦。”她頓了一頓,又道,“大師請回,這裏不再有大師想見之人。”

平常和尚念了聲佛號,一步跨進門檻,“聽說紫檀越有個徒弟……”

側側蹙眉,長生失去師父,能遇上高明的易容師鬥藝自是修習的大好機緣,可他會有閑情與人比試?她猶豫不決間,聽見身後傳來清亮的語聲:“大師若想見識我師父的易容術,長生不才,願拋磚一現。”

長生用了紫顏的一張臉,側側回眸時幾乎呼吸停頓。她怔怔望著,少年在她麵前俯身一拜,“請少夫人原諒長生冒昧。”側側緩緩搖頭,看不夠嗬,哪裏舍得責怪,隻要這副身軀樣貌仍在人間兜轉,仿佛他從未離去,就是最大滿足。

紫顏執意教他易容術,是否也為了這一天?

平常和尚帶了小沙彌踏入瀛壺房,長生神色凜然,先去案上點燃一炷香。側側不忍再看,目光卻不舍地跟隨,他的舉手投足無不令人懷想,香氣仿佛有靈,輕撫她的衣袖,蜿蜒地纏身上來,綢繆繾綣,令她癡癡沉溺其中。

她斜倚了門,遠遠地望著。

“大師想比什麽?”

“就比扮女人。”

長生處變不驚地一笑,“和尚心中,也有男女之分?”

平常和尚下意識地摸頭道:“牲畜扮不像,隻能分男女。”

“二八處子,半老徐娘,還是垂暮老嫗?”

平常和尚指了長生道:“你年輕,我老邁。”

長生想了一想,忽然狡黠一笑,“大師可願移步,隨我去到外邊開闊地,咱們換個有趣的比試法子。”

臨陣用兵,挑選熟悉的戰場,勝算就大得幾分。長生深知這個道理,特意選了天一塢,那班伶人停了歌舞多日,渾身正沒個力使,聞言皆有了精神。一個個穿將起來,煙花雪柳一般,又都戴了白花,憑吊紫顏。

側側觸景生情,低下頭去凝視桌上的青玉茶盞,千般隱忍愁緒。長生遙遙向她行得一禮,靜問平常和尚:“在此間比試可使得?”

那和尚眼也直了,未見過有這許多娉婷環繞身邊,呆呆掃視一遍,呐呐地道:“這……使得使得!隻怕人多口雜。”

長生微笑,囑咐眾人不可絮語,伶人們屏氣伺立,再無聲響。長生點頭,嗅了一口濃鬱香氣,陡然有了精神,翻開青金瑪瑙寶鈿匣子,紫顏遺留的器具珠彩耀目。仿佛與少爺的手合璧伸向匣中,長生姿逸風流,夾出一柄木刀,裹了膠脂提起。

“大師請——”

他傲然出手,堂而皇之地偷卻春光,侍弄在臉上。一班伶人在他身邊嫋繞,鶯鶯燕燕,長生憑添了幾分女氣,貼合了眾人的嫻婉氣度,仿佛姐妹花一般。

側側細看長生舉止,宛若紫顏再現,一腔思念再止不住,當下淚流滿麵。

平常和尚手腳也快,一會兒變出假發,一會兒撈出皺紋,麵容雖不能絲絲合縫,遠看去也似模似樣。側側也不留心看他,滿腔心思都在關注長生。不多時,平常和尚妝成,發絲如蠶簇,一臉爛皺橘皮。他彎腰學樣,棗核般的老臉湊上來。長生就如他隔代的孫女,頑皮地調弄了脂粉,化成粉蝶般的容顏,鮮妍地綻放。

人生如此。鮮嫩或衰老的皮囊,眨眼就消逝的流年。側側拭淚細看,這一幕竟如在開解愁懷,勸她忘憂。

平常和尚盯了長生看了半晌,“紫檀越有徒如此,難怪走得安心。”

長生束手微笑,“大師分明不是和尚,易容術實在太半吊子,不像正經學過。”

那和尚古怪一笑,問:“何以見得?”

“大師身上有藥香,這位小師父也是,長生雖然很少製香,鼻子卻也不差。”長生說到這裏,灼熱的目光凝視平常和尚,“在下冒昧,敢問大師可是皎鏡?”

側側渾身一涼,茫然望去。

那和尚摸了摸光頭,唉呀歎氣:“名師出高徒,我這張麵皮瞞不得易容師。”扯去麵皮,又掏出一隻碩大的耳環戴了。長生仔細瞧了瞧,赧顏道:“大師過譽,在下隻學了少爺的皮毛。”想到皎鏡終晚了一步,忍不住流下淚來。

皎鏡身邊那個沙彌抹去臉上易容,叫道:“長生!”

長生轉頭一看,是久別的卓伊勒,少年眉宇間堅忍依舊,但雙眸跳脫,比先前多了幾分慷慨情誌。長生乍見故人,一腔感傷盡數發泄,沙啞的嗓子帶了哭腔道:“你們來晚了,少爺他……他……”

皎鏡皺眉,耳環晃得流光四溢,長籲短歎地道:“他居然不等我就去了,真該死!可是有些不對,紫顏這一難雖然凶險,命裏未必躲不過,當年夙夜也這麽說。難道是這小子自己尋死?”

一提夙夜,長生哭得更響,斷線珠子般的淚滴滾滾而下。卓伊勒上前扶住他,小聲地勸解。

“夙夜大師也沒能救他。”長生細細說了前事,用袖子抹去淚痕,又有新的眼淚湧出來。

側側始終在一邊靜聽。她常會失神,恍若紫顏還在身邊,一幕幕都是從前景致。皎鏡隻是不信,焦急地在戲台上走動,踏得磚木蹬蹬地響,無視長生的眼淚。

“紫顏不應該會有事,再等半日,墟葬來了,我來問他。”

卓伊勒看側側神色僵滯,把長生拉到一邊,與他一起去倒茶。長生止了淚,兩人走開了幾步,聽到皎鏡對側側道:“別的不說,夙夜有渡血療傷的法力,就算一時救不好他,也絕不會讓他死掉。”

眾人等到夜裏,墟葬悠悠然坐了青頂轎子而來,長生忙將他迎入玉壘堂。

聽完各人所述,墟葬問清了紫顏去世的時辰並停柩方位,疑惑地道:“奇怪,既生又死,難解之相。”皎鏡道:“你多算幾回,有夙夜弄鬼,小心被他騙了去。”墟葬沉吟良久,“我須去墓地看個究竟。”

顧不得冷夜孤清,側側領眾人趕到墓地,當時輕寒盈袖,昏月隱雲。

“挖墳!”墟葬掐指後如是說,語氣堅決。側側顫聲道:“莫非他真的沒事?”墟葬疑慮重重地問道:“這墓地風水甚怪,是誰選的?”

“夙夜。”

“怕是你們都上了他的大當。”皎鏡大笑,不知想到什麽,突然捂了肚子前仰後合,指了眾人笑得喘不過氣。

側側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道:“請大師指點。”

“????那丫頭呢,怎不見她陪你們?”

“她說……紫顏的事已了,是時候雲遊四海開分店,想是不願在我們麵前傷心。”側側說得黯然,“紫顏下葬前,她已然去了。”

皎鏡唉聲歎氣,在側側的額頭一彈指,道:“你不想想她和紫顏什麽交情,允許夙夜胡亂葬他,又遠走高飛不陪你度過難關。對了,她可有用香料為紫顏的屍身防腐?”

眾人一齊搖頭,始信紫顏之死有疑,喜悅如煙花次第在心中絢爛盛開。

棺木出土時,一行人提心吊膽,直把淚蘊在眼眶,怕再傾注一場傷心。側側撇過頭不忍看,長生和螢火一狠心,猛地揭開了棺板。

一枝枯梅臥於寒棺裏,花蕊已幹,揚散片片飛瓣。

側側又驚又喜,荒蕪的心忽降傾盆甘雨,充盈的喜悅瞬間滿溢。她如癡似醉,飛針穿起那梅枝拈於手中查看。香氣已散盡,卻有幽秘的情愫從梅上**入她袖中。

側側乏力地坐倒,隻覺這岑寂荒地有了暖暖情意。她驀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淚湧,心中哀愁大半散去。

眾人在墓前歡喜了一陣。螢火擦了擦眼角,走來朝側側拜了三拜,默默地道:“先生既平安,我也要去了,七年之約已滿,望夫人好自珍重。他年先生重現江湖之時,螢火願與兩位再做一家人。”

長生聽了,笑逐顏開的麵容暗淡下來,勉強笑道:“你要去何處?”

“天下之大,哪裏都能去得,才是真正逍遙。”螢火頓了頓,按住長生的肩頭,“你繼承了先生的絕學,不可浪費,要是墮了先生的名頭,我就算不問世事,也會叫你好看。”

紫顏許他的身份業已自由,但此後他仍願做瑩瑩微芒的螢火,不再是望帝。

他朝皎鏡等人欠了欠身,便縱足提步,很快沒在夜色裏,去得幹脆。

一陣北風吹過,側側望了空棺出神,嫋嫋恍有煙生。長生道:“夜深了,不若早些回去。”側側轉眸凝視他,不再是紫顏賦予的無邪容貌,英氣勃勃的臉上自有種惑人的硬朗。這是他自己塑就的麵相,依稀能瞥見舊日的風霜。

“長生,我不日也要去文繡坊了,你得閑就來看我。”側側下了決心,是時候撿起從前舊愛,“那間府第留給你,以後改叫長生府。你接父母來住,好好享受天倫之樂,那不是誰都能有的福氣。”

側側又囑咐了一些瑣事,長生悵然應了。斯人遠行,徒勞相望,他知紫顏這般人物世上再不可得,然而他還是要一步步沿著易容的路走下去,渴望有超越前人的一天。

此後,皎鏡與墟葬盤桓數天後離去。長生開府為人易容,卓伊勒留在他身邊做幫手醫治病人,京城長生府,漸成了世人性命攸關時前往求助之地,兩人聲名傳遍天下。

魂夢不如歸去。

那日,在夙夜初到紫府與紫顏獨處的時候,靈法師用法陣隔斷外界的音色,將百丈紅塵摒棄在外。鐵壁般的房間內,他將咒力貫通指上,點在紫顏的心口。

紫顏眉睫閃動,恍如醉後輕顰,蒼白的臉有了淡淡血色。夙夜道:“該醒了。”紫顏聞言,慢慢張開眼,掃視夙夜及其身後,若有所悟。

“我睡了多久?”

“若不聽我的話,隻怕要睡一輩子。”夙夜似笑非笑,一襲黑袍宛若幽夜的盡頭,看破塵間喧囂。

“你的病不是救不得。可滌盡餘毒費時甚久,須在靈泉仙山之地靜養,不能耽於人間男女之歡,你可願舍得?”

紫顏聽出他意,“你要我離開側側?”

“長則三五春秋,短則一年半載,有時必須割舍眼前歡娛,你自然明白。”

夙夜的笑仿佛用相思剪裁了冰雪,那樣的疏冷無情,超然於世俗之外。

隻是紫顏懂得,那是術法掩蓋的容顏,以太多的割舍換得。

“等我和她告別……”

“我需用她們在你生死一線時迸發的執念,化去你身上的戾氣。何況,你今後的修煉未必就能如願,一樣可能走火入魔,甚至撒手西去。如果你和她互相牽掛,怕是不大妥當,到時或許又讓她再斷腸一回。”

紫顏凝視他平靜的眼,苦笑道:“真不知是否青鸞早料到這一劫,派你來做說客。她這師父為磨煉弟子心誌,也夠煞費苦心。非是我不願,側側等我太久,再讓她傷心欲絕,我……於心何忍?”

夙夜神秘一笑,若這是最後的分別,他們能不能堅持到底?沒有誰能始終陪誰走下去,終須有麵對無盡空虛失落的一刻。而今,他提早預演了那份悲涼殘忍,生生將一顆紅豆劈作兩半。

非經地獄離苦,焉知天堂極樂?

他伸手在唇邊一豎,含笑道:“你依我便是,她不離開你,永遠無法獨當一麵。莫非你真以為她離了你就不可活?”

紫顏心中**起酸澀的苦楚,一直以來,並不是側側牢牢抓住了他,不肯放手的何嚐不是他自己?任由她一腔情意滿溢,任由她天涯海角相思,他獨占獨享這份厚重深情,像自私的孩童不讓人碰心愛的玩具。

他知她不會遠離,用劫數的借口吝嗇多給一分真心,他不給,她也不會走。

於情愛上,他是個薄幸的男子。他從未覺得如此難以抉擇,那時在沉香穀告別側側遠行,他雖然內疚,畢竟是當麵告辭。這一刻,紫顏寧願多情,不忍再撒手放下側側。紫夫人的名頭背後,他尚欠她一個盛大的典禮,和凡俗男女的喜樂。

“我欠她太多……”

“你不能清心寡欲斷絕雜念,就去見她。你們還來得及再兒女情長幾天,不過餘毒未清,恐怕兩心相印卿卿我我之際,就是真正死別之時。你不怕,隻管尋她去。”夙夜從容說道。

紫顏苦笑,夙夜的口吻宛如他平常勸誡那些來易容的人,不見人間悲喜。可是此刻若再不動情,未免令人寒心。

夙夜見他難以裁決,說道:“丟下易容術,好好活一場如何?”

紫顏艱難地點了點頭,心口狠狠一痛。夙夜麵容一緊,道:“我的法力將退,請容我施法收你軀殼,再施個障眼術留給他們。”

紫顏微微暈眩,因法術盈盛了的意誌逐漸渙散,複又昏睡過去。

直至眾人以為紫顏身死,夙夜將他用法術妥帖藏好,每日分身佯裝在積石園打坐,真身則不時避到薜蘿洞中,為紫顏療傷。

錦繡遍鋪的薜蘿洞裏,夙夜兩手一錯,一抹嬌黃浮泛如河,綿延成紫顏的軀體。病中的他消瘦蒼白,襯了一襲雪白的??絲中衣,越發像凝脂寒玉,觸手成冰。

一把清嬴玉骨,不堪一扶。

夙夜按住紫顏胸口的玉麒麟,一道暖暖的白光纏繞指尖,繼而玉上光芒大盛,如水銀瀉地朝紫顏全身流淌。很快,渺渺煙氣從頭到腳籠罩了紫顏,如沾了蛛網,無數細不可辨的遊絲自玉麒麟上射出。夙夜丹唇輕語,每念一聲,紫顏就多一分血色,雙頰仿佛點注了脂粉。

那日天一塢笙歌大作,夙夜施法到一半,忽聽得洞外腳步聲響。

夙夜皺眉,望了紫顏道:“????已看破我形跡,你可想見她?”紫顏點頭,夙夜撤去洞口禁製,香風流**,旋進????的身影。

芙蓉暖煙燈火下,????乍見紫顏與夙夜,愁眉稍一舒展,當即明白過來。

她歡喜隻得一瞬,立刻又大罵道:“夙夜你個妖怪,救人也要故弄玄虛,害人不淺!”夙夜淡然一笑,並不理會。????奔到紫顏麵前,牽挽他雙手看了片刻,道:“為何他沒能清掉你的毒?”

夙夜墨袍上的雲紋欲飛,悠然道:“你真以為我這妖怪無所不能?何況他落下的病,須靠自身挺力度過,沒什麽神仙術能一招救命。”

????白他一眼,啐道:“你沒本事就罷了,等尋著皎鏡,沒你治病的份兒。”

紫顏想起皎鏡的手段,苦了臉搖手道:“你忘啦,那個假和尚一出手就要人命,我半死不活的,給他一整治,隻怕病好了,身也殘了。”

????撲哧一笑,心中愁苦略減,點了點頭。她知道夙夜既已出手,所用的法子必比皎鏡更快捷,不過想落他麵子,多說了兩句。

紫顏將夙夜的想法說了,????頓足不允,直說不可瞞著側側。

夙夜掐指笑道:“說不上瞞騙,過不了多久她也會知道,隻是必要經這番傷心,把他們之間的劫難耗盡。”

紫顏冷靜下來,默不做聲聽夙夜繼續說道:“更何況,若不經這番生死,不死這一回,紫顏掌中斷紋仍在,命運依舊未改。”????聽了不解,夙夜又道,“此去並非享福,個中仍有難關要過,不過福禍相依,也會給他時日更上層樓。

到時莫說是易容術,隻怕修道求仙也能得窺一二,隻是我依然不會教他。”

????追問:“那他死過這回,是不是日後再無劫難?”說完自知問得傻了,死過一次的人,又怎會把人間其他事當成劫難?夙夜一笑,知她已然明白。

夙夜斷然地道:“你和紫顏的緣分止於今日,自然不必瞞你。如果今天不放你進來,他日,你們本還有幾年可見……可惜。”

紫顏與????俱是一愣,驀然互視傷懷,????如被凝住手腳,勉強扯出笑容道:“你說什麽鬼話。”

夙夜麵色不改,淡淡地道:“各有各的緣法。”

????明白,她剛應下傅傳紅同遊之請,此後山高水遠,未必能再見紫顏一麵。原來這一痕斷紋,斷了的還有他們之間的緣分。沉香穀初見,三年並馬相隨,宛如一聲空弦。她心裏空****的,望了紫顏想笑不能,側側尚有緣伴他未來的日子,而天意弄人,慳吝再多給他們一些時日聚首。

或許她不該貪心。那三年同行也如這般,以為比之側側幸運的是她????,從來都不知會緣盡,早知如此,每一日是否多點珍惜?

“預知天命,不是件好事。”紫顏低下頭慨歎,不忍看她的目光。

????偏偏一笑,昔日裏的古靈精怪都回來了,嘟嘴道:“咦,你又信夙夜胡說!枉你愛說對天改命,誰敢說你我緣盡於此?他日定會相見。再說,我和傅呆子在一處,你和他的緣分難不成也盡了?放心,等你身子大好,我們就來尋你和側側。”說完,狠狠瞪了夙夜賭氣。

紫顏略覺寬慰,將她爛漫笑靨銘記心中,握了她的手道:“或許我真能了悟神仙之法,跳出宿命之外。那時,管它什麽緣盡緣散,都有法子順心而為。”

????幽幽地搖頭,“不必強求。側側能忍得過死別,我難道熬不過生離?

該來的終須來,你修煉易容差點入魔,惹了一身的病,可不要為了這勞什子聚散離合,再弄得人不像人。”她鬆開手,像是鬆脫了多年前那個密約誓言,不再留情。

夙夜隨手抄起一匹緞子,剪了個布人,扔給????。她捏著扁扁的一片布,沒有眉眼,僅餘輪廓,知那是紫顏,心下一酸,牢牢攥在手裏。

“不限次數,一共可用十二個時辰。”夙夜促狹地打破她的哀思,“隻會發呆的人偶,說不得話。”

????心裏一酸,不會說話,看著他也好。臉上故意笑笑地,啐道:“哼,你的法術還是這麽差勁!”夙夜淡淡微笑,像是明晰她的苦楚,沒有說話。

紫顏恍惚地看著兩人,這麽多年藏身於易容術的背後,試圖寵辱不驚,這回卻真實感到他放不下。側側的情,????的義,那些為他牽掛的朋友,他何嚐願意撇下他們遠離而去。

“我明白了,我隨你去。”紫顏點頭輕歎,如今他能做的,是早日休養好身體。遙不可及的終極之術,在死過一回以後,望見了更清晰的路。

“等你病情稍去,我自會告知側側這個好消息。”夙夜想了想道,“隻怕你我走後,她很快就會知道。捱過一時半刻的相思,將來平淡相守終老,會有你們想要的福氣。”

千帆過盡,終見海天一色。

紫顏的眼中再無迷惑,向他深深一鞠,“多謝。”

風住塵香,繁花已盡。

臨去文繡坊的那一日,側側在墓地前站起身,濃濕的霧氣沾在衣上,像抹不去的愁淚。明知他仍在某個地方微笑,她依舊在此間憑吊,為禱告他能早日治愈纏綿入骨的傷。

一個銀白的身影從雪地裏走來,陽天麗日般的風骨,遠遠地瞧著她。側側瞥了他一眼,容貌仿佛在哪裏見過,瓊英玉質渾然天成,散發柔和的光芒。

“我來拜祭一個故人。”

那人含笑招呼,韶華英秀的氣度引得她一怔。他在一個墳前擺下酒食祭品,恭敬地拜了幾拜。側側打量那塊無字的墓碑,不知裏麵埋的是什麽人。

那人伸手拂去碑上的殘雪,側側無意間看到他的手掌,完美的曲線,不似紫顏有那痕宿命的斷紋。他留意到她的眼神,特意揚手向她搖了搖,微笑道:“這是咒力打造的,要多謝我的友人們。”

是那麽多合力挽留的心願,結成了靈力的花果,雕塑在他的掌心。側側沒有聽懂,錯愕間看他往她麵前的墳塋回望了一眼。

“我先去了,來日,有緣自當相會。”他淺淺一笑,彎彎的笑眼如月牙映進她的心。

她看見他煙雪飄忽的披風沒在高高低低的墓碑中,慢慢去得遠了。她恍惚出神,隱隱想到了什麽,伸手卻抓不住。

荒塋裏北風一卷,兜轉的涼意拂麵,側側忽地記起,那是他少年時的容顏。

來人真的是紫顏,還是夙夜咒力下的人偶?她不及分辨,急急趕了幾步,向他離去的地方追去。

“紫顏!”她大叫他的名字,再看遠處,人影已不見了。她發足狂奔,直到踏遍墓園內外,那個暖玉生煙的男子,仿佛從未來過一般。

猶如一場幻夢。

我先去了,來日,有緣自當相會。他輕裘緩帶飄然去了,並非離別,天高地遠的某一處,將是相逢的另一個起點。

側側低頭思量,觸摸到這番人世起伏的真意,看清他婉轉笑容裏暗藏的期待。兩情長久不在朝暮,她是時候為自己而活,撿起拋荒已久的舊行裝,在文繡坊,她將重新踏上征程。

人生有誰可從頭預料?

縱然孤鸞去也,終有飛回的一刻。那時碧天如水,杏花驕陽下的他們會夭矯並飛,直指雲漢深處。

為了未來的相遇。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