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顏酡

馬車在螢火的操縱下穩健地行進著。天空青藍如洗,偶有一絮白雲慢悠悠地**過,像遺忘了歸路的旅人。遠處雪山的峰尖露出冰瑩一角,車輪下是不盡的青草,綿延向天的盡頭。

剛路過一個湖泊,如碧玉鑲在神之指上。自從看到那種純粹的色澤後,紫顏的雙眼也成了湛藍色,閃著妖異的瞳光。

“少爺,我們這一路往哪裏去?”長生摸著水晶窗兒,略感厭煩地問。趕了兩個時辰的路,再美的風景也沒了新鮮。

是微嫌悶熱的天氣,一身檀纈的紫顏輕嚼著沾了晨露的花瓣,淡淡地說道:“旅途的趣味在途中,長生,目的地並非唯一的所在。”

“老是沿途看風景,我寧願下來走走。”

聽到長生的抱怨,紫顏放下花瓣,唇上有眩目的反光。他微笑道:“想下車?恐怕很快就能如願了。”正在用朱弦繡著雲肩的側側聞言,側耳聽了聽,眼中閃過一道淩厲的光。長生奇怪她的反應,車速忽然慢下來,像後麵有幾頭牛拉住了似的,馬車猶疑不前。

螢火的聲音傳入車中:“後麵有追兵。”長生一下跳起來,拉開馬車的簾醉顏

子衝了他喊:“有追兵就趕快跑!為什麽慢下來?”螢火木然地道:“前麵也有。”

這時,馬車完全停了,長生心中一顫,抬眼望去。十數騎高頭大馬上,清一色的玄衣人冷然攔住了去路。中間簇擁了一個麵容冷峻的男子,秋茶褐繭綢直裰,腰間係了緗色絲絛,正是驍馬幫二幫主景範。

長生見是識得的,稍稍放了心,聽見螢火問道:“閣下為何擋路?”

“請紫先生和各位隨我走一趟。”

螢火手腕一緊,一根長鞭自袖口悄然溜出,像警惕的蛇探頭冷冰冰地盯住了景範。可他頓感背脊一涼,無形的強壓從四麵八方湧來,每個騎手的目光猶如猛隼,牢牢攝住他的舉動。

幾乎在一瞬間,這些人如疾風馳馬到了前麵。螢火緩緩掃過這些騎手,不回頭也知道,後麵有同樣的人馬截斷了退路。這就是驍馬幫縱橫北疆的實力。

紫顏的聲音雲朵般飄來:“跟他們去吧。”

由掀開的簾子望進去,紫顏斜倚坐榻,半張臉隱在暗處,一抹藍光奇異地炫動著,景範的心立即被揪住了,怔怔凝望,直到心底被那目光統統洞悉了似的一覽無餘。想來他的起念在紫顏意料之中,難怪鎮定若斯。

景範掙紮著移開視線,再看持簾的少年,輕顫的手顯示出內心的慌亂。一旁的紫夫人手中絲線翻騰,鉸紅鑲黃,並不為外界所動,可故作從容的舉止透露了不安。

景範一笑,紫顏身邊的人皆不足慮。

馬車再度上路,長生自覺如籠中的金絲鳥,再看藍天已是奢望。他猛一回頭,對了不發一言的側側叫道:“夫人別繡了,他們定是來搶朱弦的。”

紫顏安撫地拍著他的肩膀,遞給他一麵鏡子。

“長生,學易容者要學會不動心。你的臉即便沒易過容,也要喜怒莫測,別叫人輕易看透心事。”

長生汗顏,鏡中一望即知是怯懦的少年,眉間有不定的猶疑。再瞧多幾眼,仿佛明鏡要滲出細汗,如他不經意沾濕的身。

“他們的腰上有刀。”長生勉強想扯兩句閑話,骨子裏仍是虛的。

紫顏吃吃地笑,托了腮眺望遠處的山峰。

“這一帶寶物甚多,比朱弦更難求的珍物不可勝數,驍馬幫未必要對我們不利。”

長生皺眉道:“那……會是何事?”

“你記得景範剛才的眼神嗎?那裏麵並無一絲邪念。”紫顏歪過頭,眼中是天空明淨的顏色。

車外的駿馬落蹄無聲,如清風拂過草原,漾起些微漣漪。長生肅然起敬,以這般神速來去的氣勢,驍馬幫的漢子亦該頂天立地,不屑做宵小之事。

於是一行人不知不覺奔赴一個隱秘深幽的所在。

波光山色。

山嵐如紗,一絲一縷就像是飛天的雲袖,逐風淩虛,香散煙飄。峰回路轉之處,有一泓泛著氤氳熱氣的溫泉,金燦燦的泉水猶似火燒,伴了一座竹紮的新亭。青瑩的翠竹剛正中攜了娟秀,掩映著日光與水光,活像蒸騰霧氣裏剛剛出浴的美人。

當紫顏四人被景範帶到這座亭前,長生訝然發覺當中坐了一位絕色的男子。

說他絕色,隻因紫顏先前易容過的無數樣貌,堪堪與他打了個平手。

座前瑤花琪草環繞,蘭麝生芳,鸞鳥徘徊。他身著的袍衫竟以朱弦織成,素袖如玉,彩裾似霞,冰火兩重天奇妙地合為一體。長生被他看了一眼,心頭立即跳了跳,藏在紫顏身後兀自麵紅如羞。側側不知怎地想到頰上的胭脂,早間抹得太淡,麵容寡落無歡,要被這人輕看。螢火轉過頭去,最見不得男子以容貌勾人,鄙夷地從鼻中哼出一個音來,那張臉卻仍在心底裏晃動。

禁不得這般容顏好。

唯有紫顏安之若素,眸中的藍色越發鮮妍晶瑩,像是要與這人區別開了,眼波熠熠流輝,如泉水上跳脫的一抹光。

“驍馬幫的大幫主果然瑰姿絕世。”未等景範恭敬地向那人行禮,紫顏悠悠地說道,如俯瞰塵世的神,並無一絲動容的表情。

那人雙眼一亮,就像是鳳遇到了鸞,指了指腳邊的青綾孔雀紋錦墊,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道:“來,你坐。”

紫顏不動,溫泉蒸出的霧氣熱情地遊曳過來,環繞起他的身軀。隔了一丈,就如一座山,巍不可撼。那人意識到紫顏的倔強為何,微微仰起頭,笑道:“本公子的確是驍馬幫的什麽大幫主,紫先生的話,稱呼我千姿就好了。”

“公子千姿,是蒼堯國的太子吧?”紫顏一語道破其尊貴身份,“幼好騎射,單人匹馬挑戰驍馬幫二十二位馬術好手,結果大獲全勝,奪取這幫主之位。

未來的一國之君做一個小小幫主,不覺得難展抱負嗎?”

聞者俱驚。除景範外,一班驍馬幫眾僅知幫主來曆非凡,卻不知千姿竟會是一國太子。他們號稱走遍北荒,亦不曾到達偏遠的蒼堯國,想到紫顏一個外人盡數知曉,不免有些汗顏。螢火這才想起曾與紫顏提過這個遙遠的小國,民眾無不駐顏有術,當時他建議先生不妨去看看,紫顏但笑不語,想是早就知道了嗬。

千姿笑得坦然,眼中蘊了躍躍欲試的興奮,頷首道:“唔,不愧是景範向本公子推薦的人,這樣隱秘的事你也知道。雖然能與本公子相提並論的人簡直鳳毛麟角,但是,紫先生說不定可以例外……景範,再拿三個墊子來,看在先生的麵上,賜你們所有人坐下吧。”

他恩賜的口吻令側側恨不得飛身上前打一個耳刮子,可目睹他比女人更嬌豔的容顏,心下不忍有任何傷害。枉生了一張好相貌啊,她心裏這樣感歎著,老老實實地在千姿身旁坐下,時不時瞥他一眼,如沐春風。

長生亦是同樣心態,明明覺得厭惡這個人,依舊禁不住被他的姿容吸引,就像見到另一個猶如少爺般天仙樣的人物,一味地想與他親近。螢火算是抵禦力稍強的,聽了千姿倨傲的言語後,對他所說的不以為然,卻也讚歎這聲音真如仙綸玉音,曼妙不可言。

見他們三個紛紛坐定,紫顏啞然失笑,不得不坐了下來。千姿的位置比他們稍高,恰到好處地俯視著眾人,猶如接受群鳥朝賀的鳳,散漫的眼神對萬物視若無睹。單單眼尾掃到紫顏時,會如折枝的梅花怒放,玉蕊瓊靨忽地有了生氣,令人失神驚豔。

景範等一眾驍馬幫眾,從未見過千姿看人溫暖如斯,不覺呆了。

“公子請我來,不知有什麽可效勞?”紫顏的一句話打破了眾人的綺思。強自把視線從千姿身上拉回,再看紫顏雲淡風清的臉龐,凝視多久都不會膩。像幼時放於口中嗚咽吹奏的青葉,悠悠揚揚的,有清涼的聲音由心入耳。

千姿伸出手,陽光下他的手浮泛流光,白瓷般瑩縝細潤,如玉凝脂。一旁的林子裏,跳出一個白衣少年,端了一隻堆雪杯,即刻替他滿上。酒色殷紅,醇香四溢,千姿玩味地品嚐著美酒,淡淡地道:“先生若有本公子一半睿智,想來不用問即知我所求何事。”

紫顏輕笑,易容這行當就是要見識天下各色人等,看遍世態炎涼。公子千姿的自大在他看來不過是人之本色,為萬千人性中一種,因而無論對方說什麽,他亦不會動容。

長生經不得這挑釁的語氣,聞言登即惱了。再豔絕的皮囊,倘若對他尊貴的少爺不敬,就不值一顧。少年撇了撇嘴,忍不住進言道:“你以為我家少爺是算命的?有事相求,須得畢恭畢敬,奉以厚禮。就這樣,我家少爺也未必應允你所求之事,哪有像公子這般張狂的!”

他一股腦兒說完話,見人人皆是一臉震驚,不由後悔嘴快,把話說得重了滿了。他滿懷尷尬地瞥了紫顏一眼,少爺若無其事地聽著,不置可否,眼神裏隱隱有鼓勵的笑意。千姿微蹙了眉,如潔白的玉蘭有了纖微鏽痕,讓人心痛惋惜。

“啊,原來難住了紫先生。”千姿不改傲慢,擺弄手中的酒杯,晃過來漾過去,各是一種顏色,“景範把閣下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本公子有心一見,誰知不過如此。先生猜不出的話就請回。與本公子同坐,也要有點本事。”

“紫某唯有易容一技。以公子之容,無須修改絲毫。蒼堯國目前政事平穩,公子當無回國打算,也就是說,公子是想為驍馬幫做點事情。”

千姿把酒杯放在身邊那白衣少年手中,緩緩撫掌道:“說下去。”

“驍馬幫無非以求得世外寶物為樂。此間是天泉山,再過幾個山頭就是羲芝嶺,向來以盛產各種奇物出名。”

紫顏說到此處,停了下來。千姿怔怔地道:“輕歌,先生渴了,斟酒。”景範不無嫉妒地望著紫顏,這是驍馬幫中無人受過的殊榮,輕歌隻是千姿一人的童子,絕不會伺候第二人。

輕歌直接在千姿喝過的堆雪杯裏倒滿了酒,遞到紫顏麵前時,被長生肅然擋了。他一怔,見長生從懷裏取出一塊素白的綾紈帕子,徑自接過杯小心翼翼擦拭了一圈,才皺眉端給紫顏。

“少爺覺得不淨的話,我就倒了。”

輕歌差點沒被氣死,蒼白如玉的臉色驟青,登即一掌向長生頰上扇去。他出手又疾又狠,掌風剛起已到長生臉側,不容人思索。螢火早有防備,橫出一手輕巧護住了長生要害,輕歌變招甚快,知道討不了好,縮手俯首,就像什麽事也未發生過一般,寂然站在千姿身旁不語。

景範忍不住開口道:“紫先生,公子絕無不敬之意。”

千姿瞪了景範一眼,瞳孔中一道豹子般的神光一閃而逝。景範自知多言,隻是曉得紫顏的手段,如今公子想辦成的事情,除卻這位易容國手外再無他人,不得不放低姿態求得雙方的平衡。

千姿轉向長生,目光幽如一挽青絲,清清冷冷,與世無爭。長生漸興起慚愧的念頭,一幕幕回想輕歌遞酒的舉動,仿佛那裏麵是千姿所執的敬意。這難得的敬意被他的輕率弄砸了,以後,也許再也見不到了。

在千姿的注視下,長生的冷汗涔涔直下,如果這是驍馬幫的禮節,他的莽撞是否會就此讓雙方結下梁子呢?

尷尬的氣氛中,紫顏仰頭將酒一飲而盡,笑眯眯地讚道:“是去年桃花開時釀的酒吧?過了冬雪之後,滋味這般沁心,公子是識酒之人哪。”

千姿麵容稍豫。紫顏安靜得像一尾乖巧躺於主人腳下的狐狸,無辜而善良的眼神,哄得人心情平和下來。長生如煙消失在千姿的視線中,千姿安然地道:“先生尚未說完呢,到了羲芝嶺後,本公子到底想要什麽呢?”

紫顏一笑,狡猾地道:“不說啦,我不是公子肚裏的蛔蟲,怎知你的心事呢?”

千姿搖頭道:“本公子的肚裏沒有蛔蟲。”

長生“撲哧”一笑,笑完神經又繃直了,心想壞了,老有不合時宜的舉動,倒像是想故意招惹千姿似的。千姿洞悉地笑著,不再計較他的失禮,對紫顏直截了當地說道:“本公子不和先生兜圈子,我想去的不是羲芝嶺,而是比它更遠的渡魂峽。”

“丌呂族?葵蘇之液?”紫顏即刻問道。

千姿滿意地答道:“正是葵蘇之液——醉顏酡!”

螢火雙瞳收縮,心如鼓敲。他知道那是何物,想不到竟在此間遇上。葵蘇液是天下最好的麻藥,服之如登極樂仙境,妙不可言,無論刀槍戳於身上皆不知痛。若紫顏可取到此物,易容時割開他人麵皮亦無須費力。

側側問紫顏:“葵蘇液是什麽東西?”

紫顏歪了頭道:“和????的香有幾分相似,惑人而已。”

千姿道:“先生莫以為它像麻沸散,隻靠羊躑躅、茉莉花根、當歸和菖蒲這些玩意用酒服下就成,或是曼陀羅加草烏此類尋常麻藥。施術時如能使人全然忘懷刀矢相加之苦,何嚐不是一樁善事?”

長生心想,少爺靠了????之香已做到這點,不必求那葵蘇液。說不定以????

之能,香中早含了此物也未可知。

紫顏沉吟不語,千姿瞥了側側一眼,又道:“此物若用來救治產婦,亦是絕佳良藥。家母在誕下本公子之時,正是服用了他國進貢的葵蘇液,是以母子平安,闔家歡喜。如是在戰亂之年,醫治跌打損傷更是易如反掌。”

側側聽了“母子平安”一語,不知想到什麽,把手絞在一處,反複翻騰不知該如何靜心,秀麵飛紅,正如酒醉後的紅顏。如果葵蘇液有這般好處,她知道紫顏不可能不動心。

“劍有雙刃。”紫顏徐徐道,“葵蘇液中者如醉,雖說以葵蘇根研粉同服,可保得靈台清明,不受幻覺所惑,隻是此物功效太強,反而……不能流傳於世!”

側側心念電轉,刹那間明白紫顏的用意。驍馬幫要求此物,必是高價賣於富庶之家。如把葵蘇液隨意用於人身,在對方麻醉時即可對人隨心所欲,偏偏中招者迷於幻境不自知。如此一來,害之大矣。

千姿道:“先生太愚昧了。罌粟令人成癮,但亦能固腎止咳,斂肺澀腸。川烏毒性極大,卻可治寒濕風痹、半身不遂。葵蘇液何罪之有,被先生斷言不能流傳?物本無錯,用在人心。”

紫顏輕歎一聲站起身,目光穿透林木深處,仿佛看到了遙遠的渡魂峽。

“傳說丌呂族生性凶殘,公子是想易容成丌呂族人的模樣,直接盜取他們的神樹?”

千姿含笑點頭:“這回你又猜對了,雖然我驍馬幫未必殺不完丌呂族的人,但本公子希望他們將來也能繼續養著葵蘇樹,給我做後花園。找幾個人易容後潛進丌呂族駐地,割幾株葵蘇樹隻是區區小事,先生理當應承。”

紫顏淡淡地道:“點名要這貨的人,是誰?”

“先生不該知道,也不必知道。如果不幸知道了,也許會身首異處。”千姿說完,在眾人的寒戰中放聲大笑,盡情欣賞他們眼中的愕然。然後,他揮了揮手,在彌漫的蒸氣中曲繞修長的五指,“泉水溫奧,本公子便允許先生和我同沐一泉吧。”

“啪”,溫泉中一個水泡爆了,紫顏想也不想地走上了來時的路,搖著手道:“謝了,我最怕給人看見這身臭皮囊,要是嚇壞公子豈不於心難安。長生,我們回車上去,等公子泡完了就上路。”

驍馬幫沒人敢留下窺視,聞言俱是臉紅耳燒,連忙為紫顏帶路,心神不寧地去了。

千姿掀開了朱弦之衣,怎奈一個個去得遠了,無人目睹他像一尊玉像慢慢沉入水中。真是寂寞呢,周身是暖的,心是冰的,就連這溫泉也化不開如雪的寒。

不過,畢竟有一股暖流環繞在身。千姿舒適地徜徉在泉中,想起紫顏的笑顏。

兩駕馬車一前一後地馳騁在山嶺間。

啟程時,千姿曾以邀請的口吻說道:“本公子今趟心情好,破例準你們與我並駕齊驅。”紫顏並不領情,特意交代螢火相距五個車身吊著即可。於是那刻意維持的距離像兩人在暗中較勁,景範趕著千姿的馬車沒有緩下來等待,風馳電掣如狂奔的野豹一溜煙搶先,螢火不疾不慢地穩穩跟上,如影子不離不棄。

由天泉山向西,過龜足穀、孜石溝、水骨雪山到羲芝嶺,再往北就是渡魂峽。沿途峰巒迭起,溝壑森然,林木蔥蘢,燦如黃金的土岩、潔如白雲的冰川、翠如碧玉的林海,交織連理,縱橫往複。

領路的景範熟識此間地形,螢火甚至懷疑這一路寬敞的通道是由驍馬幫開辟,有幾處地勢極險,尋常馬匹根本通過不了,但峰回路轉之處屢屢有路被生生地走了出來。真所謂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闖過一關又一關後,不免令人漸起遺世忘俗之感。

長生這回遵了紫顏之意,目不轉睛凝望車外風景,美不勝收的草木、山色、水光變幻著七彩光芒,一眨眼生出一個幻境,把世間各色本相演繹到極致。逼人的空明澄淨,使長生忘了身在何處,隻盼這路再也走不完才好。

途間在水骨雪山休憩。瑩瑩的積雪將山裝點得如冰肌玉骨的美人,長生看著看著不知寒冷,坐在地上不想起身。紫顏抱了一件褐色鹿胎皮襖子給他披上,遠處的千姿坐在雀金呢毯席上冷冷相望,對了輕歌道:“你和景範去采點雪水,本公子渴了。”

紫顏一行人見身為驍馬幫二幫主的景範被千姿差遣得猶如一個下人,和輕歌雙雙往雪山上去了,皆是唏噓不已。側側笑道:“螢火,紫顏待你算是不錯。”

螢火欣慰點頭,紫顏道:“咦,其實……我也有點渴。”長生聞言,立即收回目光,道:“我為少爺去收點雪水,嗯,以後易容時洗顏也可用。”

紫顏笑眯眯地拉住他:“乖,你能想到易容,著實不易。不過穿得太少,上山非凍著不可。”一眼掃過躍躍欲試的螢火,像是看透了他們的心思,“休看此刻陽光大好,山明雪秀的,那種天寒尋常人禁不得,安心坐好了。我瞧公子千姿愛逞能,一會兒興許會差人送上門來。”

一炷香的辰光後,景範捧了一把盛滿積雪的東青釉鳳觜龍柄壺走近。長生和螢火會意相視,對那位囂張的公子不像先前那般討厭。

“公子說,這是第一份謝儀,望先生收下。”

側側抬頭看他,道:“二幫主不覺委屈麽?”

景範的麵容謹如山崖,嚴肅地答道:“在驍馬幫,我是一人之下,諸人之上。公子就是我要侍奉的人,這一點無可置疑。請紫先生和夫人慢用。”俯身放下瓷壺去了。螢火望著他的背影,又瞥向紫顏,一人之下,隻在此一人之下,一切才有了意義。

白皚皚的積雪砌在壺中,如一粒粒細碎的珍珠在陽光下閃爍。螢火握著龍柄稍用氣力,雪禁不住壺身上傳來的熱,悉數化成了水,漾著他清涼的眼。紫顏鼻尖輕皺,嗅了一嗅,道:“這是數百年不化的積雪呢。先封起來,如今不須用它。”

長生眼巴巴地看著,紫顏彈了一下他的額頭,笑道:“此水氣稟太陰,可解毒降熱。你好好的,不許嘴刁亂吃。”側側眼波一橫,道:“我要分一半去,行不行?”紫顏連忙說道:“你要隻管自取,讓螢火先收著罷。”側側朝長生嫣然一笑,得意地望著他身上的皮襖。

螢火微笑捧壺,這一路山高水遠,卻是毫不乏味。隻是,他轉頭注視自斟自飲的千姿,到底這位公子想讓紫顏如何易容,才能奪取丌呂族的守護神樹?

再上路後,沒多久到了羲芝嶺,龐大的山形如一隻巨型靈芝伏地。這裏的冰川盛產最上品的玉石,這裏的茂林出沒最奇特的野獸,這裏的地底深埋著無數尋寶者的骸骨。景範沒有徑直翻山越嶺穿越過去,繞道自山下而行,為此多付出兩個時辰的旅程。幽邃的山嶺像是會呼吸的靈物,瞪直了眼目送飛馳的馬車遠去。

等渡魂峽夾著天岩河水呈現在眾人眼前時,瑟瑟風起,天色黑沉如墨。

夜晚的渡魂峽如插天的剪刀,交叉的刃口上流淌過一道湍急的河。水出天岩,其硬如石,傳說這河水喝不得,人飲後腹痛如絞,用藥後會排下碎石若幹。

當紫顏在下車時把這些話說給長生聽時,少年斜望著車廂裏盛放雪水的壺,咽了咽口水。

峽口早支起了數十個帳篷,更以綿長的繚綾掬豹錦障圍在營地之外遮風擋沙,百餘名驍馬幫好手肅然立在左右。帳篷前熊熊燃燒的火光肆意跳躍舞蹈,正在燒烤的野羊散發出誘人的肉香氣,峽穀中侵麵的寒意被這一切阻隔在外。

長生謹慎地朝遠處的山峰打量,低聲問紫顏道:“這樣大張旗鼓的,不會讓那什麽丌呂族的人知道嗎?”紫顏笑笑:“愛擺排場是某人的偏好呢。至於丌呂族,在峽穀的那一頭,離此地尚有十幾裏。”長生吐了吐舌頭:“啊,這麽長的峽穀!”

紫顏點頭:“天險難行。不過你年紀輕,多吃點苦也是好的,明日跟我一同進山。”

長生皺著眉,求救地看向側側。她嗅著好聞的香氣,等著大快朵頤,根本沒留神這兩人說些什麽。螢火見狀,道:“我會幫你做雙好鞋。”長生暗暗叫苦,今日坐了一天的馬車,明日換換口味本是不錯,可想到丌呂族“生性凶殘”之說,他真想賴在人堆裏永遠不走了。

一行人圍坐著吃烤肉,喝烈酒。公子千姿膝前平擱了一隻楠木牡丹小幾,上麵放了鸞鳥海棠紋銀盤,配上孔雀枝蓮花銀筷,旁置拭手的鮫綃帕子,連剔牙杖兒亦是銀製摩羯紋的器物。景範用佩刀削下一片羊肉,恭敬奉在千姿的盤中,如是送了三次,千姿點點頭,他方才轉向紫顏。

紫顏與長生在鎏金雲雷銀盤中洗了手,看見景範拿肉過來,連連推辭。千姿慢條斯理地嚼著羊肉,等咽下了,道:“原來先生食素。”紫顏道:“煙火氣重,吃不消。”千姿注視他良久,才道:“先生是否想說,本公子最好也戒了葷腥?”紫顏笑吟吟道:“秉性天生,由不得人,除非公子有意逆天而行。”千姿聽了這話,竟沉吟不語。

這時峽穀裏回**著嗚咽的叫聲,涼颼颼的風卷了令人不安的咬齧摩擦之音由遠而近。長生的心猛地一拎,聽出是群狼聚集咆哮,手不由發抖地移向紫顏。紫顏拍拍他的手,聲音一如平常:“沒事,有這麽多人在這裏。更何況蒼堯一族又稱蒼狼族,有公子千姿護著咱們,怕什麽呢。”

千姿難得沒有讚賞紫顏的博學,蹙眉道:“什麽都知道,有時,日子會很乏味吧?”紫顏慢慢揚起一個微笑,像浮出水麵的一尾魚調皮地轉身,偷偷笑著千姿不經意流露的懊惱。

狼群在此時越來越靠近,綠森森的眸子在黑暗中如詭秘的冥火,幽然**近眾人所在之地。驍馬幫的好手一個個摸著刀鞘,隻等千姿一聲令下,就撲出去盡情廝殺。誰知千姿的惱意愈加明顯,最後一臉怒容,不耐煩地說道:“哼,真是不速之客!景範,叫他們列隊迎賓!”

長生向遠處望去,盡頭有一個灰袍的老者,正悠然坐在群狼拉的小車上疾馳而來。

景範在最前頭立著,墨綠的織金錦服與暗夜融成一色,唯袖口的金絲線兒折了月光,紮進眼裏去。不動如峰,堅毅若石,此刻的二幫主與在公子千姿麵前隱忍謙恭的模樣判若兩人。長生感覺到他逼人的殺氣,倒退兩步往螢火身邊靠著,相比接踵而至的惡狼,倒是景範的氣勢更讓人膽寒。

紫顏若有所思地凝視千姿,篝火下美豔的臉龐陰影起伏。是千姿以一身風光壓過了整個驍馬幫,還是成了遮掩手下鋒芒的鞘,有意讓世人忽略他們的實力?

群狼止步,低嚎著原地徘徊。灰袍老者下了車,一振衣袖,大踏步向千姿的營帳走來。景範剛迎上去,起身相擋,未想那老者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走過,等他回過神來,那人竟已在千姿跟前磬折施禮,肅然說道:“臣陰陽,拜見太子。”

景範驚出冷汗,好在聽見他的話,略為安心。

千姿仰頭笑道:“太師別來無恙?”笑聲中別有一種無奈,像風吹斷了花枝,喑啞的一聲呼告。景範聽出異樣,急忙退到他身側,小心翼翼地隔在兩人中間。

太師陰陽清臒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灰袍飄拂,望之相貌不俗,有神仙風骨。“臣有三年多未見太子,怎會安然?”他緩緩掃視眾人,每人被他盯上就剜心般一痛,不敢再與他對望。直到碰上紫顏,陰陽不由多看了看,忽地心神顫動,驀地裏湧上許多前塵舊事,那一口氣不由瀉了。

他冰凍的神情慢慢融化,再看千姿時已有兩分暖意,歎息道:“臣不中用,有事要稟告太子,請摒退左右。”

千姿不動聲色:“這都是本公子跟前的人,你有話直說。”

陰陽又瞥了一眼紫顏,像是放了心,道:“王後思念太子,期望殿下早日歸國。”

驍馬幫眾人僵然互視,從紫顏口中聽到蒼堯國太子這幾字時,他們就知會有那麽一日,但不想這一天來得如此迅疾。

千姿像是沒有聽見,沉吟了許久,方道:“王弟……十三歲了吧?”

陰陽一怔,繼而低首道:“是,七殿下已經十三歲整。”

千姿揮揮手,落寞地道:“知道了。本公子在此間有事做,太師就請先回。”

陰陽早知他會回絕,道:“太子想要葵蘇液,差人去各國搜購便是,何苦來此?倒是國中……”他話未說完,千姿一字一句地道:“此物勢在必得。要麽太師留下幫我,要麽就給本公子滾回國去,這輩子休再見我!”

擲地有聲。“休再見我”四個字遠遠地在風中送了出去,一迭一**回響在峽穀間。陰陽直挺挺地盯著千姿。是的,太子什麽都明白,他此行的目的千姿了如指掌。想明了這點,他坦然跪下,拜倒,“臣遵命,任由太子差遣。”

千姿滿意地點頭:“好,你先改口,叫我公子即可。另外,介紹你認識一位先生。”一指紫顏,眉眼間的煩憂煙消雲散,“這是聞名天下的易容國手紫先生,這一回,你該明白本公子並非無的放矢了?”

一行人看向紫顏。陰陽幹笑兩聲,道:“先生大名北荒三十六國無不知曉,陰陽有禮了。”

景範恍然,千姿豈有不知紫顏之理,因此他一推薦,公子立即讓他請人。

隻是縈繞在他心頭,更為憂慮的是太師此行,在求得葵蘇液後該如何打發這尊煞神。景範一時沒了心思,隻覺天冷得太快,黑得太盡。

心頭寒意皆起。

這一夜深得耐人尋味。景範輾轉難眠,走到帳篷外發覺千姿的宿處亮著燈,他躊躇了許久,沒有過去。正兀自發呆想著心事,忽然簾幕一掀,陰陽老淚縱橫地走出,仰天長歎。

景範隱去身形,待陰陽走遠了,猶豫再三,往前踏了一步。千姿不動聲色地閃出帳篷,神色平靜地凝視他道:“你也沒睡。”

薄如春水的漣漪**漾在千姿眼中,景範看出水底暗藏的洶湧,低首道:“公子……是要繼承大統的吧……”

千姿卻問道:“昔日你將幫主之位讓給本公子,可曾後悔?”

景範心中被柔軟的往事觸動。眼前又見那春花明媚的少年縱馬奔馳,一笑掠去多少魂魄。當日的千姿何曾是在騎馬,他簡直與馬渾為一體,仿佛戰神駕馬昂然而來。勇猛無畏的騎術、眼花繚亂的箭術,他是心甘情願拜倒在這笑容之下,在這騎射之下。

是這姣美的皮相束縛了千姿在江湖的威名,也是這皮相成全了他在幫中的威信。隻有驍馬幫的人明白,這張笑靨下的一顆心有多麽狠絕,以雷霆般手段扼殺一切敵人。

可是,世人都會被迷惑,因為太過精致而看似纖弱的容貌,是千姿最好的殺手鐧。

“不,我從沒有後悔。”

有時,景範自問,他是不是被迷惑的那一個。但每當凝望千姿的眼,他知道,此生也將堅定伴在這個人身旁,鞠躬盡瘁,奮不顧身。

千姿滿意點頭:“好,有你這句話,你和你的弟兄們隻要留著命在,本公子保你們三世安樂富有!”他盈盈地將笑臉靠近景範,聲音柔若流水,“陰陽那個老家夥,就要做我王弟的先生了。”

陰陽是太子之師,也就是說……景範猛然盯住那言不由衷的笑顏。

“嗬嗬,你驚什麽?本公子經營驍馬幫也是在打天下,你該明白。”千姿喃喃說道,麵容襲上濃濃倦意,像掛滿淚的紅燭。

景範心有不忍,道:“夜了,公子早些安置。對了,明日紫先生要進山,我們要跟著去麽?”

提到紫顏,千姿恢複了一些生氣。

“聽他的吩咐就是了。丌呂族,不知道會不會把這位弱不禁風的先生給撕了。”

次日。

長生打著哈欠走出帳篷時,紫顏攜了一隻玉色番羅褡褳懶洋洋地在與螢火聊天。他剛想趨上前去,輕歌的身影忽然出現,眉宇間一掃冷漠,拉住他道:“真是大事不好,也不知你家先生如何想的,竟對我家公子說要帶你上山,不許我們跟著。你去勸勸他,就說你心中害怕,不敢和他獨去。你想,你們倆毫無武功,丌呂族個個是好勇鬥狠之輩,萬一碰上了,你們如何逃得過去?不如依我家公子之言,由我們驍馬幫高手帶你家先生進山。”

長生愣愣地望向他,昨日不曾聽千姿的貼身童兒說過話,沒想到開口就是一串,聽得他雲裏霧裏。輕歌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樣子,撲哧一笑,忍住心中的輕慢之意,耐了性子道:“我說,你是不是沒睡醒?渡魂峽地勢險峻,別說遇上丌呂族那些野人,光是山穀中的蚊蟲鼠蟻就夠你們受的。你和你家先生皮嬌肉細,若是尚未替我家公子做事就先折損了身子,叫我家公子如何過意得去?不如讓我驍馬幫高手陪著……”

長生恨不能搶步上前捂他的嘴,好在螢火前來搭救,冷冷地在旁插了一句話:“有我在,輪不到你們。”輕歌瞳孔收縮,瞪了螢火一眼,被他周身發散的勁氣所迫,小聲嘀咕了一句,傲然走開了。臨走,長生猶聽見念叨聲不絕如縷:“懂點功夫有什麽了不起,比我驍馬幫高手差得遠了,一時嘴硬,到時吃了眼前虧,別怪我沒有提醒……”

長生忍俊不已,心下掛記紫顏,邊對螢火說話邊四處張望:“少爺真要單獨帶我進山?”

紫顏正低聲對側側說著什麽,側側連連搖頭。螢火麵有憂色,道:“先生說隻帶你進山,要我好生護著夫人,他還說,不許驍馬幫的人跟著。”長生登時木了臉,輕歌的話一句句打心裏流過。兩個風吹就倒的人,偏偏獨闖龍潭虎穴,不知道紫顏在盤算什麽。長生掐了掐手心,該很清醒,可少爺難道沒有在做夢?如此異想天開。

這時,一陣嗷嗷叫囂的狼嚎聲吸引了長生的注意。陰陽牽了群狼悠然漫步在營帳外,像馭了仙獸的奇人正要渡迢迢銀河。金黃色的晨輝灑在狼群身上,令它們灰白的茸毛熠熠生姿,仿佛千萬道絲線織成氣韻生動的一幅丹青。

長生冷不丁打了個寒顫,他從心底裏不喜歡這個太師,不喜歡陰陽身後隨之而來幽暗朝廷的氣息。他不知道是因為紫府眾人剛剛從另外一個朝廷的眼皮下逃脫,還是因為排斥權貴那種氣勢壓人的窒息感,總之,一聲聲的狼嚎勾起他許多不快的感受,憋在胸口想找地方宣泄。

如果少爺不覺得此去會有危險,那麽,他寧願就此隨少爺走進深山,避開眼前惡心的一切。

側側爭不過紫顏,一甩手進了帳篷,紫顏笑吟吟地招呼螢火,道:“你去向公子千姿討點新奇玩意,就說我為少夫人要的。他那麽愛炫耀,一定會給點好東西。”螢火朝長生使了個眼色,往千姿帳中走去。

長生指了紫顏手中的玉色番羅褡褳,問道:“少爺帶了何物?”紫顏神秘一笑,並不回答。一陣風過,長生縮了縮脖子,仍然心存畏懼,道:“真的隻我們倆進山?我……”紫顏笑笑:“我若說丌呂族並不可怕,你信不信?”長生猶豫了一下,道:“少爺說過他們凶殘成性,莫非是假的?”紫顏道:“是真是假,你去了便知曉。”

兩人說話間,螢火抱了一匹雪白的料子從千姿帳中走出,整個人頓時像遮了雲煙,影綽縹緲。紫顏讚道:“不愧是驍馬幫之主,居然有青鸞大師夢寐以求的冰心羅,這下側側非要乖乖聽話不可。”

長生吃吃地道:“青鸞大師,是那個文繡坊的當家麽?”紫顏道:“她是你家少夫人的師父,不然,我怎能有她親手織的射目繡?呀,千姿真是殷勤,倒叫我不忍不幫他這個忙了。”

景範一身錦繡裹在大紅花羅披風裏,身背長弓立於兩人麵前,英姿颯颯。他向紫顏施禮道:“公子讓我務必與先生同行,請先生千萬原諒則個。”

紫顏歎氣:“唉,拿人的手短,我是知道啦!罷了,請二幫主除去兵器隨我入山,我們不是去打獵。”

千姿始終高臥在營帳中不曾出來相送,直至三人淡淡地沒在晨風中,他飄忽的麵容才現於陽光下,非喜非憂的眼神熏然如醉。陰陽從不遠處遙望他佇立的身影,腳下狼群躁動,被他用兩手緊緊扣住了韁繩,堅立如高矗的??崖。

渡魂峽全長三十七裏,兩岸奇峰綿延,森然林立,遠看去絕無人跡,也無道路可行。紫顏、景範與長生三人乘獨木舟沿河水逆流而上,過十一處急流險灘,即可進入丌呂族出沒的丹崖灣。

景範手持竹篙,一下下點在河水深處,輕舟如雲浮在水上。縱有漩渦暗流,也像驟起驟滅的泡沫,被他用竹篙一戳,便失去了威脅。

紫顏振衣坐在舟中,愜意觀賞兩岸風光,沉香鏤金袍遮起盤曲的雙腿,他整個人如同船板上用螺鈿鑲嵌的一枚鮮花徽記,任小舟浮沉飛**也巍然不動。長生沒他那麽從容,始終扶著船沿咬牙忍耐,好在景範手段驚人,雙腳用千斤墜力死死壓住船麵,盡管舟行顛簸上下搖震,長生倒勉強挺了過去。

小船平穩行駛時,景範忍不住開口問紫顏道:“為什麽先生執意不許我幫的人跟隨?多些人來不是有個照應?”紫顏抬眼看他,眸子裏是粼粼碧波,清可見底。他笑著反問:“你是不是想說我們此行危險?”

景範握了握手中的竹篙,道:“據說來盜取葵蘇液的人皆是有去無回,沒一個能生還,江湖上不少好手和幫派都折在渡魂峽,死狀極慘。最可憐的是北馬寨,全寨二百一十三人圍攻丌呂族十八日,結果反被全殲,屍骨無存。自那之後,丌呂族就有食人族之稱,沒一點膽量的人根本不敢靠近。連想替偷盜者收屍的人也斷手斷腳,無人能全身而退。”

紫顏微微一笑:“你知道麽,北荒有多個地方有丌呂族人,那些人不像渡魂峽的丌呂族會見人就殺,他們非常和氣。沒有人會生性凶殘,除非為外界所逼,此行人多,反倒不妥。”

長生心中一顫,崇敬地望向紫顏,他尊敬的少爺像是從無憂患之時。他知道紫顏偶爾會發愁,卻不曾對任何險難有過懼意,想到自己動輒畏事,不由在萬般的愧意中激起一絲鬥誌,想去學少爺的處變不驚。

但是那不驚之後,曾有多少辛酸,是他想也不敢想的。

河水在丹崖灣由東轉南,河岸忽然開闊,驟變成洪濤巨流轟然而下。長生聽得奔湍的水聲如蹄聲雜遝,想起驍馬幫騎士踏馬而來的英姿,心神搖簇。岸上隱約有尖銳的人聲傳來,景範撐篙將小舟掩藏到一處岩石之後,掏出一把暗器握於手心。

紫顏軒眉一蹙,用眼神壓下景範的殺氣。三人正待側耳傾聽,漂浮的小舟突然觸動了丌呂族支在河中捕魚的裝置,水麵上“嘭”地彈出一張麻線大網,驚動幾個手持魚叉的人,從岸上斜坡的林木中現身出來。

眼見避之不及,景範的殺氣止不住地漫溢,挺直了身軀迎向來人。紫顏不動聲色地端坐舟中,伸手牽住了臉色煞白的長生。

長生按住狂跳的心口,偷眼瞧著那些奔近的丌呂族人。來的也是三人,**的雙臂和小腿亮出黝黑的皮膚,眉與唇更刻意用煙煤塗成濃黑,遠望如炭筆作畫。領頭的少女五官甚美,發髻斜插一根翠綠色鳥羽,一身粗布衣裙,腳穿草鞋縱步如飛。她看見景範,“呀呀”叫了一句什麽,手中的魚叉立即飛射而出。

景範遲疑了一瞬,少女晶亮的眼疊映在他的心裏,對視之時仿佛有一道彩虹將他們連起。但眼看要擦身而過的魚叉打破了他的幻想,當下毫不猶豫地回贈三枚暗器,無一例外地打中了迎麵的三人。三人駐足倒地,暈了過去。

“大家別慌!”景範喝了一聲,安撫紫顏和長生。魚叉的準頭很差,但這兩人瞧不出,準要驚慌失措。待他回頭望去,紫顏淡定如常,指了船邊徐徐說道:“人家救了我們,你卻打傷了她,未免說不過去。”

一條斑斕的蛇水淋淋地趴在船頭,長生這時方見了,“哇”地怪叫一聲。景範見魚叉正戳在蛇的七寸,悵惘間心頭飄過那一雙眼,他想也沒想,幾步跨到岸上,俯身查看那少女的傷勢。

他的暗器上浸了特製麻藥,遇血速流,一沾便倒,好在出手時留了情,入臂僅半寸。饒是如此,拔出來時仍是鮮血迸濺,像淚流不止,一顆顆滲到人心裏去。景範手忙腳亂地撕開身上的金錦??袍,把一縷錦繡小心地為她綁上。忍不住偷看少女沉睡的容顏,因了那剛硬如針的眉眼,初見時驚心動魄,但瞧久了竟有幾分歡喜,仿佛觸到一叢恣意盛開的麻黃,堅硬的線條後別有一番柔美。

等景範回過神請示紫顏的時候,紫顏抿了嘴輕笑:“丌呂族人長什麽樣子,你們記下了罷?該回去了。”景範一怔,未曾想這麽快就走,紫顏又道:“你打傷了他們的族人,難道想深入腹地去賠罪?早早溜之大吉為上。”

景範垂頭喪氣,想到是先入為主存了念,以為丌呂族見人就殺,因而不分青紅皂白就回擊了。他這邊廂過意不去,那一邊紫顏淡淡說道:“二幫主,好在你沒帶長弓。”景範心一緊,苦笑道:“先生說得是,若我能像對一般人那樣以禮相待,此刻說不定和他們在把酒言歡。可惜……”

紫顏無動於衷地往船上走,嘴角浮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長生收拾完畢,拾起少爺的玉色番羅褡褳,疑惑地問景範道:“你說,少爺怎麽知道要備傷藥的?”說完,迎上景範惱羞成怒的眼,連忙縮了縮脖子,飛快地道,“我回船上等二幫主。”

景範想起剛才的一幕,一刹那黑白顛倒,是他錯了嗎?回去見到千姿,他該如何交代,是否依舊能堅持千姿的想法,易容成丌呂族的人進來偷取葵蘇液?

他解開花羅披風蓋在少女身上,特意把她**的腿臂小心裹好,似不想讓人看了去。想到先前那條蛇,又掏出一個瓷瓶,在三人四周撒了一圈淺色的藥粉。

長生忍住惡心把死蛇踢回河裏,回首瞧見景範的舉動,好奇地問紫顏道:“少爺,那是什麽?”

景範取了火折,倏地把藥粉點燃,一縷刺鼻的氣味遙遙飄近長生口鼻。那三人周圍立即燒出一個火圈,妖異的青色火焰精靈般起舞了片刻,複歸於塵泥。景範滿意地走回船上,紫顏笑道:“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一種叫‘啼烏’的奇鳥的糞便,蟲蟻牲畜都很怕這股子味道。驍馬幫的寶貝真是層出不窮,連我也有點羨慕了。”

景範聞言說道:“先生抬舉。這些小道玩意,怎能入先生的眼。公子……莫非想我們換成這種裝束進山?”想到肌膚要塗抹成黑黝黝的模樣,心下總覺不慣。

紫顏一本正經地道:“你們若真能不知不覺偷去葵蘇液,大家倒太平無事,何況你剛又傷了人,想言和也晚了。”長生腦中畫出景範野人打扮的模樣,忍不住偷笑出聲。

景範苦惱地垂頭撐篙,幾次心不在焉,把長生晃得差點栽進水中。少年目睹這個驍勇男人的愁態,想到自己從未對少爺這般憂心過,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憂慮。他又望了一眼乘雲駕霧般坐著船的紫顏,無論陪少爺去何處,再多滔天巨浪也會轉眼風和日麗,每如幻境引人沉迷。

醒時,身上披了件緙絲仙鶴緞衣,一望便知是少爺之物。長生揉了眼,見自己已躺在帳篷裏,螢火在床鋪前擺著茶點。他啊地叫了一聲,問:“少爺呢?”

螢火道:“公子千姿請了他去。”長生暗想,千姿怕是忍耐不住想進山了罷。

千姿的帳中,景範、陰陽、輕歌正陪了紫顏,探問易容的細節。紫顏瞥見千姿閑散地斜倚水席,玉唇渡酒,渾似與此無關,便道:“隻你們三人去?”景範知他有所指,道:“有我們就足夠了。”

紫顏撫袖輕笑,轉向千姿道:“公子不去,就沒我的事。”千姿秀眉一蹙,奇道:“我差手下人去,有何不妥?”紫顏道:“親力親為,方有誠意。不然,我讓長生為你易容可好?”輕歌想笑又不敢笑,嗆在鼻裏打了個噴嚏,忍得好不痛苦。

千姿向來愛惜羽毛,從未想過在屬下麵前自損容貌,聞言冷然道:“請先生易容,本公子自會花費重金厚禮,要我改頭換麵,卻是休想!”紫顏笑道:“無妨無妨,當我沒來過。”竟當即轉身離去。

景範忙擋住紫顏,賠笑道:“先生有話好說,再慢慢商量不遲。”紫顏道:“易容的主意是你家公子所出,事到臨頭卻不肯擔待,哪裏有一幫之主的模樣?”

千姿拍案,怒道:“誰說本公子是怕事之人?好,就準你為我易容!我倒要親眼看看你的本事,若有半分破綻,回來要你好看!”

紫顏悠悠地道:“公子隻為取藥,記得切勿殺生。”

“哼,不用你??嗦!本公子不殺一人,就能拿到葵蘇液,你就等著瞧吧。”

千姿恨聲說道。餘下三人怔怔望著他,千姿平素自視甚高,尋常無人能勸得動他,如今竟被紫顏輕易激將成功。隻是他們更好奇的,是粉肌玉骨的千姿化成山野村夫的模樣,任誰也想睜大眼瞧仔細了。

紫顏要為千姿易容的事立即傳遍了所有營帳,長生聽到外麵有人談論,剛想出門詢問,側側掀了帳子進來,失笑著招呼他們道:“呀,千姿要易容了!長生快去看大黑臉,螢火你也來!”說著,笑得花釵頻搖,摔下帳子去了。螢火和長生互視一眼,看見對方心裏在說,去了,千姿會不會生氣?卻同時開口道:“去看一眼如何?”

千姿的營帳香麝襲人,一進去便瞥見海螺杯、犀角碗、水晶燈座、瑪瑙棋子、象牙筆管等精致物件金燦耀目,香幾、條案、鼓凳、床榻更是紫檀製成,塗雕雲龍,紋金罩漆。長生暗想這妖嬈況味似曾相識,與紫府奢華仿佛,不由露出笑意。

驍馬幫的人皆守在帳外,裏麵僅千姿、景範、陰陽與輕歌四人。紫顏攜了他的寶貝鏡奩,在黛硯上調了畫眉的黛石,一點點塗在景範額頭。長生見千姿仍是麗華標致的一張臉,頓時沒了興致,螢火也微微失望,但紫顏所用之物少見,兩人又疑惑地觀望下去。

千姿笑道:“黛色偏青,與丌呂族黝黑膚色類似,先生果是聰明。”

紫顏道:“這還沒完。長生你瞧好了,眉唇如用煙煤,味道未免不好聞,用昆昭國的墨犀角磨粉調勻,塗上後正與煙煤類似。”說著,從鏡奩中翻出墨犀粉來,和了水點在景範眉上。長生眼花繚亂,默記紫顏的手法,心下躍躍欲試。

臉麵調理停當,要為雙臂與雙腿抹上同樣的黛色。景範自顧自脫了??袍,剛想褪中衣,側側羞紅臉避了出去,長生和螢火守在紫顏身邊觀望,輕歌更是笑吟吟地等著。景範瞧見六人立在身前,不知怎地也窘了,清咳一聲,無人有挪動的跡象,隻得褪下中衣,現出內裏天淨紗汗衫半臂。

雖然夏日袒胸露臂是常事,這會兒見了景範結實的手臂自短袖中露出,長生不禁有些發訕,忍不住瞟了千姿一眼。景範越發臉上燒得慌,好在有蘭黛遮掩,看不出麵色大變。

千姿顰眉道:“紫先生,剩下的蘭黛你讓景範自己動手。本公子心急,想早些易容,你看如何?”紫顏笑道:“好。”千姿遂沉下臉,道:“閑雜人等都給我出去。”

陰陽、輕歌、螢火、長生四人知他所指,腳步粘了片刻,期望說的不是自己,然則被千姿一一用淩厲的眼神掃過,無不悻悻往外走。臨走,紫顏叫了一聲:“長生,你去把先前丌呂族的服飾畫給側側看,叫她依樣做幾件衣裳。”長生應了,想到無法親眼目睹少爺的手藝,懊喪不已。

走出帳篷,輕歌蹭到他身邊,大倒苦水:“唉,我想看你家先生怎麽為我家公子易容,誰知道公子連我也趕出來。本來在蒼堯國之時,我家公子最親近的人就是我,我雖比他小了幾歲,差不多也與公子同時長大,一同修習騎射之術……”長生飛快地打斷他:“對不住,我找少夫人做衣裳去。”說完,連蹦帶跳地逃了去。輕歌口上刹不住,再一看隻有螢火肅然站在跟前,想了想還是說道:“我……沒事了,你請便。”

過了一個多時辰,從帳篷裏鑽出兩個手持魚叉的漢子,把守在門口的驍馬幫勇士嚇了一跳。費盡眼力才認出了景範二幫主,公子千姿更是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野性十足,不見絲毫俊俏嬌柔。

紫顏走出來拍拍手,見輕歌兩眼發直看得傻了,笑道:“來,輪到你了。”

午後的陽光漸漸西斜,一隻輕舟載了易容過的千姿、景範、陰陽與輕歌**進渡魂峽。

景範“呀”地輕呼一聲,微覺與千姿間有了隔閡,公子的往事是他雙腳踏不進的領域。他低下頭掩飾心情,手上的竹篙用過了勁,一下**得很遠。

千姿和顏悅色地向他解釋道:“此間丌呂族用白樺皮搭窩棚居住,也用樺皮製船,平時以捕魚和狩獵、采集為生,馴養狗、鹿拉車。人人身手矯健,擅長弓矢,說他們凶殘,不過是一旦有外敵侵犯絕不手下留情,民風彪悍而已。”

景範心中一動,“紫先生故意那樣說,是怕我幫用武力強奪,會滅了丌呂族?”千姿道:“他小瞧本公子。”景範點頭道:“公子想如何去偷取神液?”

千姿道:“能偷偷得手是最好,萬一被發覺,就扮作流落蒼堯國的族人歸來尋根,理應不露破綻。”

到了丹崖灣,景範依舊將船隱於岩石之後,下船時不覺想到了曾救過他的那個少女。她的傷有沒有好,是否會怨恨他,此行會不會再遇上她?她不會認出他是當初以怨報德的那個人,也許這樣的相遇會讓他心裏好過一點。

四人越過沙石林立的淺灘,向鬆檜蔽日的林莽中走去,沿途的白樺樹有不少光禿禿沒了樹皮,顯出蒼勁森然的景象。偶爾碰上幾處埋伏,四人何等老到,並不放在眼中,如入無人之境,很快就順利地來到一處長滿高聳棕色怪樹的高地。

千姿滿意地停了步,對景範說道:“這就是葵蘇神樹,你來摸摸。”景範仰頭看去,結實的樹身光溜如石,直至樹冠才冒出叢叢深綠色的葉子,像一群裸了身子頭發如草的野人。他伸出手去,光潔的樹皮撫上去略覺澀手,並不似想像的溜滑,輕輕一敲,透出厚實的“篤篤”聲。

“有人來了。”陰陽低聲說道,四人連忙快步進了樹叢,隱去身形。

葵蘇樹下轉瞬間聚集了百來個丌呂族人,在空地上插了一圈柳條枝,當中架著幾隻麅、鹿、野豬與大雁。四人暗中窺伺,隻見族人眾星捧月般簇擁了一個身穿神衣、神帽與特製坎肩的老年男子,敲了一隻鼓招搖走進圈中。那男子邊跳邊唱,念念有詞,神情熏然迷醉,對了一個兩尺高的人偶如泣如訴。唱了一會兒,那男子用刀割開牲畜的皮肉,將血塗抹在人偶唇上,又接著跳起來。

千姿聽了一陣,對景範道:“他們的族長渾身長了寒瘡,像貓兒眼一般亮,裏麵有膿血。怎麽也醫不好,隻能來求神。”

陰陽道:“丌呂族的規矩是在病人屋裏放一水盆,隻食豌豆靜養。這病其實簡單,不過是內毒旺盛,氣血不行才結成了膿,多吃點蔥韭雞魚就可解。”微笑著向千姿請命,“請公子示下,是否讓臣去醫好了族長,換取葵蘇液?”

陰陽肅然低頭,道:“是。”

不料那些族人請神後並不離開,一個個坐在地上,竟守著神靈祈禱起來。眼見天色漸黑,眾人仍然沒有離去的跡象。

輕歌不免著急,小聲地問千姿:“公子,我們是不是取些葵蘇液就走?”千姿冷“哼”一聲道:“怎麽走?那邊是高山,這邊有人擋著。再等等,本公子不信他們會守幾夜。你若餓了,自己割破神樹喝點醉顏酡。”輕歌碰了壁,不敢再多言,隻得小心埋伏好身形。

當晚,有數十個丌呂族人守夜,等到月上中天,千姿索性放棄回營地的打算,徑自閉目睡去。景範心知公子不想開殺戒,不由暗暗讚許,眼前這僵局他亦無法打破,唯有替公子守夜,讓千姿可以安心休息。於是他示意陰陽和輕歌早早安置,獨自留在最外邊盯著族人的動靜。

次日清早,族人換過一批,依舊虔誠地為族長祈福。景範心想,這樣下去沒完沒了,四人已餓了一晚,要是再熬一日,驍馬幫的幫眾怕是要燒心焦急。陰陽看出景範憂心,對千姿道:“臣有一計,不若就當是神明指示,為解救他們族長而來。”

千姿雖知曉一些丌呂語,卻不明白祈福要花多少時日,見此情形也猶豫起來。輕歌幫腔說了幾句,千姿勉強應了,道:“就算救人,也要速戰速決,不可拖得太久。”

“臣遵命。”

四人故作迷茫地從葵蘇樹後走出,族人見狀不由一驚,陰陽忙向最近的一人迎去,張口就用丌呂語問:“這是哪裏?”那人見了他們的裝束與容貌,奇怪地回道:“這是我們住的地方,你們從哪裏來?”

陰陽道:“我們一直在蒼堯國行醫為生,一覺醒來就在樹林裏。神哪,請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麽事?”那族人被他這一句“神哪”暗示,興奮地對身後的族民叫道:“他們是神派來救族長的!”

景範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見一個族人過來指引,便跟隨那人往高地下走去。經過柳枝圈,那個族人飛快地向穿神衣的男子點了點頭,景範跟著點頭招呼,不想對方目光如炬,馬上睜大了眼叫了一句。

景範不知道他喊什麽,千姿聽得分明,那人說的是:“他們不是神的使者,他們是奸細!”話語剛畢,丌呂族人盡數橫眉直對,引路的人立即彈開,以戒備的眼光盯緊了四人。

千姿不知哪裏露了破綻,回想引路者經過時的舉動,腦中忽地閃過一個細微的動作,是那人在胸前做了一個手勢,隻是他們跟在身後,沒有看得仔細,因而無從摹仿。想來那是丌呂族敬神時獨有的手勢,可他們走過神??旁不曾有絲毫禮敬,自然會被族中的神官發覺有假。

丌呂族人多勢眾,千姿不想被群毆,當機立斷退回神樹叢中。族人也不急著動手,錯落有致地列隊,每十人一排將他們圍起。有人吹響了葉哨,一聲細長尖銳的鳴聲劃破山穀傳了出去,聽到哨聲的族人從居處拿來了防衛的兵器,一撥撥從林間湧出來,潮水般衝到離他們三丈遠之處,虎視眈眈地注視四人,口裏發出低沉的吼聲。

一時間刀箭林立,殺氣騰騰。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高大的丌呂族男子站到了族人的前麵,先前那個引路者恭敬地向他稟告發生的情況。這人身穿毛色鮮麗的虎皮,手持一張巨大的白樺弓,健碩的右臂上有一條蜿蜒的傷口爬過。那人向藏身葵蘇樹叢中的千姿等人喊道:“我是奧倫骨,你們乖乖出來投降,我就不動你們。”

千姿冷笑一聲,孤傲的臉上現出一線怒容,在景範看來,墨犀角畫的濃眉狠狠地揪起,更添了冷酷的意味。輕歌知道景範聽不懂,小聲解釋了,千姿沒好氣地道:“他們要是先動手,別怪本公子不客氣。”陰陽忙道:“何須公子憂心,臣自會打發他們。”

奧倫骨喊了數聲,裏麵的人毫無反應,不由惱了他,揮手叫族人發動攻擊。

一撥箭矢倏地如疾雨直飛,眼看要沒入葵蘇樹叢,陰陽那老頭突然如仙鶴衝天而出,飛舞了一圈,箭矢盡數頹然落地。

奧倫骨並不灰心,指揮族人輪番放箭,千姿見他們欺人太甚,心中騰地起了火,在第三撥箭雨來時,不由分說縱身出去,用腳尖踢飛了一支箭。他雖是一身山野裝束,整個動作卻曼妙如行雲流水,景範仿佛又看到當初那翩翩少年駕馬而來,不覺呆了。

“噗”的一聲,箭矢插入奧倫骨右臂,正中他原先的傷疤,像貪婪的狼咬中獵物,箭羽猙獰地顫動。

奧倫骨大叫一聲,伸手就把箭拔了出來,對噴出的鮮血視而不見。族人不甘示弱,各自持了魚叉、斧頭、長弓、石刀高聲示威,氣勢反比千姿出手前更勝。千姿避回樹後,半張臉迎了光,特意染黑的眉下眼神幽深陰鬱,慢慢動了殺意。

正在這時,一襲大紅的披風裹了被景範所傷的健美少女,出現在高地上。

景範見她平安無事,眼中一亮,心底暗暗歡喜。少女迎上奧倫骨,急切地說道:“大哥,這裏有昨日救了我的人,請不要動手。”

奧倫骨指了指臂上的傷,道:“你說什麽,他們是奸細,還射傷了我。”

少女解釋不清,求助地望向身後。於是千姿和景範瞧見一隻金翅蝴蝶,悠然從遠處的林間飄然而至。

紫顏披了一件寬大的鏤金袍子,自黑壓壓的丌呂族人中穿過,身影格外明霞豔麗。他走近奧倫骨時微微一笑,像族人最盼望的晴天朗日,令人心頭一暢。族人見了紫顏神仙般的模樣,劍拔弩張的氣勢頓時舒緩了,鼓噪的聲音竟沒了,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想看清他要做什麽。

景範指了阿嬌魯,小聲對千姿道:“這就是昨日救了我們的女子。”千姿道:“聽她的語氣,似乎不知道是你打傷她的,隻記得是你們救了她。你的披風……”後半句便沒有說。

奧倫骨被兩人說得動搖,紫顏趁機叫出側側與長生為他清理傷口。千姿見他們三人衣飾華麗如常,嫉恨得微微揚起了眉。

紫顏撇下奧倫骨,走入葵蘇樹叢,笑了向千姿招呼:“喲!”千姿臉色陰沉地道:“你沒易容就來了。”紫顏若無其事笑道:“不需易容,隻要帶一船寶貝來就可。我做主從你手下那裏討了布匹綢緞和鐵器工具,還有你們餘下半月的口糧,跋山涉水送過來和他們交易,真是好辛苦!若你不介意,就當是付給我的第三筆酬勞罷。”

明明是驍馬幫之物,卻被紫顏拿來討巧,千姿氣結地道:“狡辯,分明是你的易容沒用。”紫顏也不在意,笑道:“對極,想要人家的東西,就該和氣地求取,易容來偷不是最好的主意。可這是公子的願望,作為易容師必須為主顧實現,怨不得我。”他特地說動千姿易容,為的就是讓這位公子爺親眼知道這是個壞主意。

千姿擺出一張臭臉,紫顏不理會他,悠悠地道:“你想不想恢複原來的容貌?”

“馬上把這該死的易容給本公子洗了,遲一步看我怎麽收拾你。”

真是嘴硬呢。紫顏笑盈盈地享受他的沮喪,把千姿拉出了樹叢。當了眾目睽睽,紫顏在香羅帕上沾了白芷和豬脂調成的汁水,一點點現出千姿絕世的姿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