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絕

生一驚,道:“怎麽?”側側簡潔地道:“強盜。”

長生心中哀鳴,看來看去馬車裏無處可躲,如果是一夥強人,螢火和側側若抵擋不住,他和紫顏就會被抓去受盡淩辱。想到這裏,慌忙摸出靴子裏的吹雪,橫在胸前。

紫顏撲哧一笑,手指淩空一彈,長生仿佛聽見弦響樂動,是直入心底的音。

“傻瓜。”這個音彈響在他額頭,紫顏空靈的語聲像翠鳥雀躍,“是這裏的人,你們倆緊張什麽。”

長生鬆了口氣,把匕首插回靴中。側側收針入袖,兩頰有胭脂般的嫣紅。紫顏笑盈盈地道:“我怎會輕易帶你們入險境?”

馬車前方很快現出人影,兩個身著青麻袍衫的漢子手持長槍立在路上,光著右臂,體形彪悍。螢火勒住韁繩,叫道:“我們是過路的,兩位是何人?”

那兩人警惕地橫過長槍,螢火一皺眉,暗地裏運足了內力,一旦兩人想出手就先發製人。

這時,紫顏笑著掀開簾子招呼:“還記得我嗎?”他穿了一件大紅羅地蹙金繡袍,萬千風流莫可學。這樣妖媚的顏色人間能見得幾回?年長那人立即想起,恭敬行了禮,滿臉喜色道:“竟是紫先生!有……五年沒見了吧?太好了,稀客上門,穀裏又要熱鬧了。”

他身邊年輕的小夥子納悶地望著紫顏,覺得若是男人長成這樣,也太好看了些。紫顏輕笑道:“無咎,你們如今有人專門在穀裏巡邏嗎?”

無咎苦笑著望了一眼長槍,鋥亮的槍頭不知飲了多少鮮血。他疲倦地說道:“到穀裏來盜朱弦的人太多,前幾日更害死一位蠶娘,著實可惡!”

“凶手抓到了麽?”

“逃走了。真不爭氣,竟是穀裏人幹的,定是內外勾結,想把朱弦弄出去。”

紫顏若有所思,涼涼的風過,無咎忙道:“先回去喝杯熱茶,這些事慢慢兒再說,穀主知道先生來了,一定歡喜得緊。對了,新摘了七兩蘭舌茶,正好拿來敬客!”轉頭叫身邊的年輕人,“明吉,帶這位兄弟去停馬車。”

紫顏叫側側和長生下了車,跟隨無咎往山林深處走去。

螢火駕著車問明吉:“你們穀裏有幾位蠶娘?”明吉傷感地說道:“飼養淵冰蠶和天火蠶的各有三人,等它們**後生下異蠶,交由青姨專心照料。如今死的就是青姨!”螢火聽他叫那蠶娘叫得親切,道:“她是你的親人?”

明吉搖頭,“她是外鄉人,無意流落到穀裏來的,穀主見她手巧,就把養蠶之法傳了她。唉,穀主為這事整整搜了三天,可惜叫那小子給跑了!”

“嫌犯叫什麽名字?”

明吉咬住了唇,道:“若叫我抓到他,非揍死他不可!不過這是我們自家的事,紫先生是穀主和無咎叔的朋友,你們就安心做客吧!”

螢火瞥了他一眼,心想這小子倒有主見,也不勉強,把馬車牽到一處水草肥美的湖泊邊,解開轡頭放任馬兒撒蹄遊走。

明吉隨後帶了他走過幾個高低起伏的土坡,而後穿過一片矮鬆林,視野突然開闊。一色媚綠的萱草依附在綿延的山坡上,伴著櫻花樹下秩序井然的幾十戶木屋,一派悠然的桃源景象。閑適的馬兒甩著尾巴啃草,放養的小黑豬肆意地在田間暢遊。螢火望向前方,紫顏一行人已經走到一座氣勢宏偉的木屋前。

迎麵走近幾個長者,簇擁著一位灰白頭發的青年,正是皓月穀穀主承天。

他從萬水千山中走來,山水就是他永世不老的容顏。長生仔細端詳,見他一襲絳色細葛袍子貼身穿著,襯出舉手投足的風流意態。又因滿頭灰白的長發,使得文氣的麵容不笑時略帶了威嚴。如果這世外之地是一碧如泓的翡翠,承天就是翠玉裏包裹著的那一絲紅翡,靜謐地散發光芒。

“我到底還是老了。”他撫著一縷白發對紫顏感歎。象牙色的肌膚熠熠閃亮,那是青春獨有的標記,可是伸出手來,赫然是崎嶇縱橫的經脈。

“這幾年穀主太過操勞了罷。”紫顏歎了口氣,為他修改的隻有那張容顏,歲月依舊是不饒人的。

“哈哈,有這張臉就夠了,我可不是來為難先生的。”承天放聲大笑,親熱地攬住紫顏的肩,拍了兩下又趨上前緊緊抱了抱,鬆手笑道,“先生給的方子太繁瑣,懶得叫她們侍弄,除了麵皮外其他老了也是自然。日夜盼著先生,想不到今日來了!那些朱弦用完了麽?”

紫顏道:“好東西總是用得快。”

承天點頭,惋惜道:“先生來遲一步,朱弦叫人給盜走了。”

他說話風生水暖,長生恍神間已到了室內。碧玉雙螭杯裏蘭舌茶輕緩浮沉,這種不存於任何典籍中的茶葉,有冷冷沁人的香氣。長生放下杯盞,鼻尖一抹揮不去的餘味,誘得他又端起杯抿了一口。

直入肺腑的清新,令他耳目一爽,這才重新聽見承天和紫顏的對話。

“今春本收了九兩二錢朱弦,先生也知道,皓月穀值錢的物事就這一件,拿出去換些銀兩維持二百多號人的生活,著實不易。”承天說話的口氣像個當鋪的老板,要和紫顏討價還價。長生聽了暗暗偷笑,在這與世隔絕之地還擺脫不了計較分毫,想在世間生存注定要為身外事所累。

紫顏微笑不語,承天的話進了他耳中自有別樣涵義。朱弦在市麵上一兩千金,穀裏物產豐富,自給自足並無問題。隻是包括承天在內的穀主、長老等人有諸多奢侈愛好,就不是小小九兩二錢的絲線可以滿足的了。

他移目望向杯下的紫檀半月桌,桌麵鑲了一塊光滑的瑪瑙,正看瑩白如玉,側看殷紅如血,乃是上品的夾胎瑪瑙。再看過去,木屋內陳設無不雅致精巧,連乍看平平無奇的剔牙杖兒亦是象牙打造,殊為不凡。也許,人在擁有了一件舉世奇珍後,理所當然要求更多。

可惜今次來得不巧,穀裏已沒有朱弦可以交換紫顏的寶貝。

“既然來了,這方五色石硯還是送給穀主,本想……”紫顏說了一半,心想自己竟也俗了,淡然微笑著遞上。

承天推辭了兩句,拗不過紫顏的盛情,收下了硯台。這時螢火走進屋裏,見到紫顏的失望之色,低聲問過長生。無咎在旁插嘴道:“穀主,現下那小賊未必逃出穀去,不如……”承天瞪他一眼,招呼紫顏道:“先生遠道而來一定累了,今日我做東,諸位飽食一頓後再做安排如何?”

紫顏點頭應了,叫長生拿了行李,隨無咎到客房裏歇下。

掩上門,一行四人圍坐桌旁,側側立即說道:“我看,穀主有心隱瞞什麽。”螢火忙把從明吉那裏聽來的話說了。長生急道:“抓到凶手不就能找到朱弦?”他想不通如此簡單的事,一個個非要像打啞謎似的不說透。

紫顏道:“這裏兩百多人世代居住,彼此沾親帶故、恩怨糾纏,我們是外人,不必多管旁人閑事。”側側本有心弄個明白,見紫顏意興闌珊就罷了,舒服地往椅上一靠,捧了茶慢慢在喝。長生嘟著嘴道:“萬一……萬一凶手沒跑掉,仍在穀裏,我們豈不是很危險?”

紫顏展顏而笑,朝螢火努了努嘴,他立在門口狀若守護天神。

長生見無人支持,強脾性反而上來,一心想暗中查個明白。當下故意起身,道:“我去廚房瞧瞧,葷腥的東西少爺不愛吃,我去吩咐一聲。”

長生前腳剛走,紫顏就讓螢火跟著他出去。

“承天可能有難言之隱,畢竟他穀裏死了人,你打聽時不要太刻意了。”

這點小事難不倒螢火,他欣然領命而去。

側側無不遺憾地歎息一聲,“唉,一年才得九兩二錢的朱弦,隻夠做三件絲衣,真是太少了!”紫顏一本正經地道:“五年前我換了三錢朱弦,就修補了幾十人的臉麵,還鉤了一件心愛的披肩。朱弦若是縫衣,九兩起碼能做成十八件,其質輕薄人間罕見。不過太薄的衣服,你們女兒家敢穿嗎?”

側側本想說“有什麽不敢穿的”,見了紫顏滿是打趣的神色,啐了一口,慌亂地端起茶喝了。咦,差點嗆到鼻子裏去。她越發飛紅了臉,被紫顏溫柔地拉過,取出一塊紅綃帕為她擦去茶水。

側側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旖旎綺思,說的就是這一刻了罷。

餘下來幾日四人在穀中流連風景,整日無所事事。長生逐漸了解到,五年前紫顏曾以價值連城的佛門經幢換取三錢朱弦,那經幢上飾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琥珀、珊瑚七寶,光華璀璨,不可逼視。自從五年前紫顏拿出來之後,就被承天藏於房中,再沒有一人見過。

而長生知道,七寶經幢連昔日紫府的一座屏風也比不上,想來是哪位主顧所贈,毫不稀奇。當皓月穀中人豔羨地說起這樁傳說般的往事,如何引起全穀**,如何勾得百人圍觀,他卻聽得快要打哈欠睡著了。

不知不覺中,他的眼界被熏陶得很高,尋常東西入不得眼。而且那些以珠寶堆砌的寶貝,他跟隨紫顏這一年見得多了,再不會驚奇。

倒是朱弦,確是天地間難得的奇物。聽說那種**後的異蠶白天通身火紅,像天火蠶一般體貌;到了夜間就通體晶白剔透,仿佛淵冰蠶附身。這種蠶不吃桑葉,隻吞食皓月穀才生長的海合歡之葉。成繭後,體形比尋常蠶寶寶來得小,每隻僅能抽絲百丈,二十隻蠶繭才得一錢朱弦。皓月穀飼養了多年,每年能存活的異蠶也就兩千隻上下,能收集到十兩朱弦的年份很是罕見。

這朱弦夾雜紅、冰雙色,可用特殊技藝將之分成兩股,紅者撫之則暖,冰者觸之清涼。若以這來之不易的絲線織衫,則不沾塵汙,不懼水火,細潔勻淨,薄若煙霧。善丹青者可製為畫布,善繡者可織成錦緞,至於紫顏之類善易容者,則有了最為纖細柔韌的絲線,連接起破碎的容顏。

唯其珍貴,才會有博聞廣識的尋寶者前來這裏,或以奇珍異寶交換,或是不懷好意暗中搶奪。來交易的人中又以各地絲綢商人居多,競爭的商旅往往因利益的糾葛,在穀外就針鋒相對。穀中人因此受到極大衝擊,常常被分化成幾派,支持與不同的人做生意。

今次的矛盾因此而來。在縱橫大陸的商隊中,以獨州發跡的“驍馬幫”和南田“興隆祥”實力最為雄厚,一支縱橫北疆與諸多王國部落交好,一支馳騁南方甚至遠航至荒無人煙的異域。驍馬幫帶來了金銀器皿、皮毛人參、劍戟兵器,興隆祥則預備了各色香料、犀角象牙、寶馬玉石,每一件都令穀中人割舍不下,他們卻必須從兩支商隊中選出一支來做生意。

對這兩家來說,各買一半並非雙贏,而是彼此都失去占上風的機會,絕不是他們會選擇的結局。

就在承天和穀中長老商量到底要與誰家做生意之時,九兩二錢的朱弦被人盜走了,那夜輪值看守的青姨死在蠶室。當日巡邏的守衛重明留下沾血的佩刀後不知所蹤,懷疑是與哪家商隊做了交易,因為那兩家商隊在聽說朱弦被盜的訊息後,當時就有要離開的跡象。好在長老們一心想找出朱弦下落,阻止他們離穀,封鎖整個山穀搜尋了三天,卻依舊沒有發現重明和朱弦的任何蛛絲馬跡。

這些是長生打聽到的消息,相比之下,螢火向紫顏報告的更為詳盡。

因皓月穀地處北方,驍馬幫的珍寶並不中承天的意,穀主很傾向與興隆祥交換貨物,隻是對方的要求比較苛刻,造成生意久談不下。相比起來,驍馬幫的貨物價值是他們的兩倍,且為了把朱弦運往西域,很有誠意想做成這筆買賣。

事發時正是承天宴請兩支商隊頭目之後,據可靠的目擊者稱,穀主很想與兩家同時成交,怎奈兩方都不同意,於是酒宴不歡而散。緊接著就發生了命案。死去的青姨並非皓月穀人氏,乃是前些年流落至此,為穀主收留,後因心靈手巧,成為蠶娘中最得力的一位。

今日,正是這位蠶娘發引下葬的日子,承天將帶領全穀上下為她送葬出殯。

穀中櫻花盡謝,一地紅粉如萍,就像青姨匆匆走完的一生。

天初亮,在安放靈柩的門外,螢火閃電般飄近,兩個守靈的女子尚未看清,就被他用巧勁捏住了要穴昏厥過去。紫顏身著一襲凝光衣出現在屋中,他來查看青姨身上致命的傷口,想知道是否有法子追尋到凶手。

獨自一人打開棺木,他沒想到會是那樣的一個結局。如果有選擇,他寧願不曾觸及這具屍體,不去見那一張容顏。裏麵躺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宋小竹的娘親,有他至為熟悉的麵容。在目睹她的容貌後,紫顏手足冰涼,他知道曾經畫過的麵相不曾有誤,小竹確實找不回娘親。

他真的盼望他能錯一回,就這一回。

他為她的畫像易容,那一刻她尚沒有死,他到底沒能修改她的命。命中注定的果真是逃不過去?紫顏猛地抬頭,注視門外冥冥虛空,微微發亮的天色似乎在嘲笑他無力的掙紮。隻手不能遮天,縱然他的手再巧,也改變不了既定的命運。

有一些痛必定要承受,有一些人不得不離別。

這世間太多的悲哀,而他終不是神,不能隨心所欲。紫顏有種強烈的挫敗感,看到青姨額頭上殘留的鈍器傷口,他有一點恨。若是他們早到幾日,在得知了小竹在尋找她的消息後,青姨或許就會離穀尋女,慘劇便不會發生。

老天偏偏沒有讓他們早一刻到達。

音弦斷絕。

他心中一緊,像是有什麽東西敲擊了他的心壁。這一敲就把紫顏拽離了心事之外。他是易容師,看過太多生離死別,須知這便是人生常態。他要找回灑脫不拘的心態,要懂得不動心。

紫顏立即掩上棺木,螢火不需要知道青姨的身份,側側更不必知曉。就讓這一切塵封在他的記憶中,小竹將會繼續懷著能找到娘親的微弱希望,活下去。

螢火守在門口,很奇怪為什麽紫顏瞥了一眼就不再看。但這是紫顏,有天生洞悉一切的雙眼,螢火想,他必是看出了個中蹊蹺,才篤定地關好棺木。於是當紫顏走出屋子,螢火也就毫無猶豫地跟著他返回住處。

誰也不知道,那一眼會有多麽心酸的故事。

紫顏帶螢火順道去了蠶室,凶案發生的現場。像為了在心底給小竹一個交代,他想知道這些年青姨經曆過一些什麽。步入這個陰荒寂冷的所在,紫顏緊了緊衣領,如一片雪融在了脖頸。房中的蠶架、蠶籃和蠶箔收拾得整整齊齊,於安靜中透出悲涼。一縷陽光勉強擠過窗縫鑽進屋裏,被紫顏伸手攔下,探不到春日該有的熱度。

螢火默然半晌,方道:“此間竟沒有一絲生氣。”

房門口有動靜傳來,兩人扭頭看去,一個兩眼浮腫的灰發老婦巴頭探腦,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們。紫顏心中一動,向她點頭示意:“老人家可是這裏的蠶娘?”

老婦縮著身子走進屋,劈手先拿了一塊兜在蠶架上的紅絲帕,然後退幾步靠牆邊立了,上上下下仔細瞅了兩人一陣,道:“是又如何,我沒有偷朱弦,你們別找我!我來找阿青的遺物,不幹你們的事!”幾日來她被穀裏穀外人審問糾纏,早已煩膩透了,這會兒見紫顏主仆風姿特異,才沒有立即離去。

紫顏索性朝她施了一禮,肅然說道:“老人家誤會,我們聽說青姨去得可憐,剛才特意拜祭過了,現下想見她的罹難之處,別無他意。”他使了個眼色,螢火連忙掏出一錠金子,塞到那老婦手中。紫顏續道:“請老人家費心,保她日後忌日有祭,不致泉下孤零無依。”

老婦接過金子,登即哭嚎起來,淚珠一顆顆滾下,“阿青啊,你祖宗顯靈??!有好心人可憐你啊……定是你誠心禱告,讓老天爺聽見,天可憐你,讓你漢子女兒原諒你啦!你的苦日子到頭了,你就好好在地下享福,不要再掛念他們爺兒倆!”她甩手抹掉鼻涕眼淚,苦著臉對紫顏道,“大貴人啊,你不知道,阿青苦命啊!”

紫顏歎息著點頭,老婦絮絮叨叨又道:“她年輕不懂事那會兒,被個賊漢子勾引,丟下家裏人就私跑了。結果那人半路上勾搭了別人,又不要她啦……你說說,這讓她怎麽活呀,幸好是撞到了這裏,不然早走上絕路啦。唉,天長眼啊,可是沒安生幾年,好端端又挨了刀子……你說她為什麽這樣苦命!”

她撕心裂肺地哭著哭著,聲音也啞了,螢火見她搖搖欲墜,連忙上前扶穩了。紫顏道:“老人家節哀,時辰快到了,該去送她上路了。”老婦猛地清醒過來,握了握手中的紅絲帕,憋出兩大顆淚,向紫顏與螢火道了謝,轉身蹣跚去了。

紫顏木然站了片刻,等心中靜如止水,與螢火折返住處。側側和長生在房裏等他們回來。

纏了茯苓熏染過的紅羅,一支黃蠟無聲地在青花燭台上燃燒,永遠要以落淚來證明存在。看到側側不知底細地打聽此行的遭遇,紫顏收拾情緒,微笑著抹去心頭細碎淩亂的優柔。

“傷口上沒查出什麽。我要進山一趟,你們去為那蠶娘送別吧。”

側側蹙眉,“山裏蛇蟲蟻獸的,叫螢火跟著你。”

紫顏一揮衣袖,????所贈的香囊登即散出咄咄香氣,是這樣的銷魂攝魄。側側圓睜了眼愣愣嗅著,怪哉,明明是好聞至極,為何寒自心生?甚至禁不住他的秋水神光,龍泉霜雪般欺壓過來。劍鋒一樣的眼神,連螢火也驚了神。

長生更是怕,不知少爺怎轉了性,要去深山裏披荊斬棘,想到這裏摸出匕首,道:“少爺,路上雜草多,要不要稱手的兵器?”紫顏莞爾,拍拍他的臉,笑道:“我又不去挖寶,隨便走走罷了。”招呼螢火道,“你陪著少夫人和長生,驍馬幫和興隆祥的人今次也來,我不想和他們有任何衝突。”

側側聽見,眼珠一轉,道:“對了,我們帶了多少貨物,不如和這兩家交換看看?朱弦換不到,有其他的好玩意也成。”紫顏點頭應了,有商隊絆住側側,他就能安心做想做的事。

紫顏獨自一人尋到重明的家中,僅有一個獨院,三間正房。一個頭紮紅巾的少女正在喂豬,眉宇間鎖著淡淡的憂愁。她心不在焉地望著小黑豬,喃喃自語像是在傾訴什麽,以致當紫顏走到麵前仍沒有發覺。

“你是重明的妹妹?”在紫顏看見她的同時,亦於瞬間透析了她的命運,知道了一個更可怕的事實。他心下歎息,宿命啊宿命,究竟要讓他窺見多少人生中的無奈?

少女跳起來,警惕地拎起手上的泔桶,看清紫顏一身華衣後,無措地把它藏在身後腳下,慌亂點頭。等最初的緊張過去,她懷疑地打量紫顏,道:“你不是我們穀裏的。”

“我是穀主的朋友,想問一下當日之事……”

“沒什麽好說的,我哥哥已經……不見了。”她的淚就要奪眶而出,但她飛快地轉身,忍住了淚往屋裏走,“等抓到他,你們就會得到想要的,不要再來煩我!”

“砰——”房門大聲地關上,隱約有抽泣聲傳來。

三隻小黑豬迫不及待地衝到紫顏腳旁的桶中搶食,“嘩”的一聲打翻了桶,泔水流了一地。紫顏輕巧地跳過,幾下閃到門前,大門漆光黯淡,家中清苦是重明相助外人的原因?身為穀主的承天大概永遠不會與這些牲畜打交道。

“你,覺得你哥哥會做那樣的事嗎?”他知道她就在門後,聽得見一顆心的絕望,便把原本打算告訴她的更多真相掩埋於心。沉默了好久,紫顏輕輕喚她:“我知道你聽得見,告訴我,你哥哥會殺人嗎?”

“不會。可是我信有什麽用?”她聲音嘶啞地哽咽。

“你叫什麽名字?”

“重芳。”她幽幽地從門後吐出兩個字,開了門。

“來,告訴我你哥哥的樣子,讓我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

如果無法說出重明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如果重芳知道她注定不能和兄長相依為命,那就讓她在回憶裏想起哥哥點滴的好,再一次於畫像中觸摸他的存在吧。

隻是,紫顏捫心自問,他會看錯嗎?知人識麵,看透善惡禍福,他竟真的信麵相可以訴說過去未來?相有前定,但心念可改。可惜每每他於事後扼腕,來不及挽救一張張已逝的麵容。

斯人已去。在繪完重明的像後,紫顏更清晰地察覺到這點。假設盜走朱弦的重明已死,那麽價值連城的朱弦,會在誰的手中?

他不禁往屋外繁茂的叢莽看去,如果皓月穀的大地是一張麵容,他要查看是否有易容過的痕跡,他知道真相就在這片叢莽的深處。曾經發生過的任何修改,他會一絲一線地找出來。

告別重芳後紫顏走入林中,清涼的氣息與微溫的陽光一齊撲麵而來,指縫裏看到的天有一層七彩的光暈。泥土淤黑鬆軟,踩一腳就像陷在青絲堆裏,伴隨輕微的草葉折斷的聲音,令人心情平靜。行到背陰處,隨意可見細小如粟的淡紫色小花,若挖出下麵的根便是一品貴重的人參。皓月穀的寶物並不止異蠶一件,然而都比不上它那般價值千金。當一件異寶發出的光輝遠遠超越了他物,世人的眼睛就隻會看見它而已。

異蠶最愛吃的海合歡,巴掌大的葉子如絲綢綴滿整座山穀,仿佛能聽到異蠶????的咬齧聲。切切,切切。紫顏伸手撫摩,猜想青姨在背井離鄉後到此地飼養異蠶的心情,一個重生之地,一種懷想的遺憾。

而重明呢?本該是他守護的家園,卻輕易舍棄了?他的佩刀毅然砍向了青姨,盡管在紫顏看來,少年人的麵容並無猙獰。那麽,殺意迸發於一念間?唾手可得的財富,歪曲了人原本純真的笑容。

重明,如果你已死,你在哪裏?紫顏抬頭眺望綿延的林木,不盡的綠色寫滿生的渴望。他淡淡微笑著,飄然的身影猶如白霧漫進了綠紗帳中。

緊隨其後,隱隱有一條淡青的影子掠過。

走了不多時,前方的林木裏忽然長出兩道人影,齊齊將紫顏攔下。

“穀主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闖縹緲林。”

持槍的兩個年輕守衛未曾想會遇到外人,一怔之後,麵色添了凶狠。在紫顏看來很是色厲內荏,經不得觸手一碰。

“哦?”

紫顏的笑容裏有深深的魅惑,兩個守衛不解地瞪了他看,漸漸地發現他的臉褪去了血色。是地底潛上來的幽靈嗎?兩人心中的懼意剛剛浮起,便見承天立於麵前,威嚴地對了他們蹙眉。

“連我也不能進縹緲林嗎?”不可侵犯的聲音如震雷炸開。

這是如假包換的穀主!兩人急忙跪地,恭敬地讓出道來。紫顏一笑,如幽香飄過,拋於身後的兩人始終不敢抬頭。

又行數十步,他停下,猛然向後望去。林木默默地陪他靜立,這是一個被人遺忘的所在,隻有他一個人與天地共呼吸。山色寂寞。腳下越發柔軟脆弱了,仿佛一踏就會折斷草葉的莖脈,聽到暗暗的哭泣。紫顏環顧四周,白色煙塵悄無聲息靠近,林中已然起霧了。

林如其名,他進入了一個巨大的迷宮,看不見遠方的路。而他偷偷竊笑,胸有成竹地邁出了一步。

懸空。

下落。

他竟不知不覺走到了懸崖,被溫柔的大地和漫天的迷霧欺騙了眼睛。紫顏的身子淩空直落!

他,看見了,風。

一根雪白的鞭子飛出,如蟒蛇卷住了他的身子。懸崖上逐漸現出一個人影,居高臨下地望向紫顏。這個人就像猛虎立於山頭,白雲亦在他腳下匍匐,紫顏仰起頭,空出手招呼道:“喲!”

一聲冷冷的鼻音。猶如俯瞰群獸時的眼神,那人低頭,不屑地搖動手中的鞭子,嘲弄地說道:“你也會有今日?”倨傲的口氣別無分號,正是照浪。

紫顏不語,狡獪的雙眼晶晶閃亮,照浪忽地醒悟,皺眉道:“你故意落崖,為了誆我出來?”紫顏微微一笑,“有時候對手比朋友更可靠。”

真想鬆開鞭子叫他掉下去算了,又於心不忍,隻得把這個討厭人兒拉上來。

眼看著紫顏緩緩被拉上來,伸手拉他的刹那,照浪的唇角有一絲不自覺的笑意。

想看到他難堪狼狽的一刻,沒想到反被這狡猾的家夥擺了一道。

不過不著緊。有時候糾纏也是一種享受,看藤蔓相繞,曲莖連天。誰柔韌的枝葉可以困住誰,誰又能過盡千帆,悠然坐看雲起。

兩手交錯相握。

像是雪夜觸到了風霜打落的梅花,掌中有沁人的寒意。果然如照浪所想,紫顏是玉石般冰冷的人兒,顏麵上再錦簇熱鬧,藏於羅裳下的身軀依然波瀾不驚。

他溫暖的手微一用力,渡過掌心的熱,來吧,看我能撼動你到哪一步。

紫顏眉眼帶笑,仿佛握住的隻是一根老樹,絲毫不理會指尖傳來的溫熱。踏上安全之地,他拍拍衣上的浮灰塵垢,歎息道:“唉,可惜了這件凝光衣……”

沾塵的雪衣汙濁不堪,他卻是泥沙裏發光的珍珠,叫人不願把目光挪開。照浪凝視他半晌,徐徐說道:“幸好你沒死。”

說的是此刻還是前次?紫顏不由輕笑,彎彎的笑眼像一捧波光瀲灩的清泉,明亮地刺著照浪的眼。照浪的援手是吹麵不驚的風,拂過便過了,並沒有承情的打算。

照浪很是不快,聲音突然陰沉,“你那個隨從是叫螢火吧?有點麵熟呢!”

紫顏不動聲色地微笑。這個人有野獸般的直覺,的確,螢火在千丈峰的崖壁上曾經依稀察覺到有人跟蹤,照浪竟能感應螢火心頭掠過的那一念,想來這位城主的可怕之處,在以前的較量中遠未顯露。

“哎呀,”紫顏淺笑著轉移話題,“其實我,剛才掉了件緊要的物事。”他站在崖邊向下探頭,指了懸崖深處道,“你看,就在那裏!”

他在意的會是何物?照浪自信眼力過人,在這漫天迷霧中亦不敢誇口,當下哼了一聲,像魚兒落水般往崖下跳去。

“我替你去找——”

紫顏終於嗬嗬笑出聲來,好奇心是個好東西呢,有照浪出手,他想要的東西一定可以拿到。悠閑地在崖上坐下,他回想起剛剛墜落的那一刻。透過重重迷霧,他確信看到了難忘的一幕,想來是天意讓他有此一瞥,解開了心中疑惑。

過了很久,照浪方回到崖上,手中持了一物,“啪”地丟給紫顏,冷冷地道:“原來你騙我,拿這東西好費工夫。”紫顏歡喜地拿著它,笑道:“我本想再跳一次,可城主必會再次相救,兩次救命之恩就還不起了。”

“哼,你不問我為何追來?”照浪望了他手中之物,不解地搖頭,“竟費心管他人閑事!”

紫顏斂了笑容,閑閑答道:“城主要想我死,又何必救我?既不想我死,就請陪我多玩一陣。”濃霧灑在他的雙眸,黛色睫毛掩映的沉鬱心事,是照浪看不透的執著。

此時照浪如嗜葉的蠶,切切磋磋於心頭齧咬,陪他玩下去嗬,就這樣燃起漫山烈火,醉生夢死。

兩人對望,紫顏的一顰一笑、眉梢眼角看得這般分明。要記住的是這張容顏嗎?照浪自問,千裏相隨,他拋下榮華富貴找尋的是一個真相,他要撥開迷霧見到蜿蜒在深處的謎底。可是多少次都看不夠,對麵這人始終有百看不厭的色相,有時,竟不忍心戳破那層麵皮。

聲色迷離,惑的是眼,亂的是心。

紫顏回到居所時,長生已等到不耐。

“少爺!驍馬幫和興隆祥的人要走了!”長生急急奔過來,遞上一身茄花秋羅衣,“夫人已經打扮停當,就等少爺去赴宴了。”

赴宴。青姨剛出殯,就放這些人走。紫顏的唇角挑起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按了按藏於衣袍下的那件物事,是時候看一場人情冷暖,聚散離別。

長生眨著眼,紫顏的身上有股殺氣,站近了就要撲殺過來似的,眉眼掃到覺得生痛。他遲疑地問:“少爺……你怎麽了?”

“哦,沒什麽。長生,跟我去看戲吧。”

笑眼彎彎仿佛平日模樣,長生卻感到有點不同。是錯覺嗎?殺氣如遁跡的蛇溜回草叢,僅餘被驚動的雜草在心頭簌簌作響。忍了半晌,長生說道:“少爺,你好像變得不太一樣。”

“是嗎?”紫顏眼中掠過一道精芒,轉瞬化作了滴水的溫柔,拍了拍長生的肩,“走吧,去了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絲弦聲動,歌舞流光。

孔雀杯,瓊花酒,欲醉不肯見白頭。鑲銀雕漆的茶盅,彩釉水晶的酒盞,席上觥籌交錯,其樂融融。承天領了皓月穀十來位長老,頻頻向驍馬幫、興隆祥及其他商隊勸酒,側側與螢火在角落冷眼旁觀。

紫顏到時,側側詫異地抬頭,今次他竟穿了她挑選的衣裳,沒有多加挑剔。

輕咬了唇,她粲然含笑起身相迎,螢火略一遲疑,垂手低首跟隨其後。

“是紫先生到了。”承天笑著捧杯走來。金波玉液喜氣動人,穀中是太平盛世,並無絲毫值得擔憂。席間諸人皆把目光匯聚,見著了如畫中走出的神仙般的人,就像入夢。

紫顏並不接杯,平靜的語氣裏隱藏驚雷,“置殺人凶手於不顧,各位倒也喝得下酒。”他緩緩環視全場,眾人隨他的注視停杯。酒中滋味嗆人,彼此心頭均嫌酒烈了,茶苦了,弦樂刺耳,歌舞礙眼。唯有眼前這尊身影,恰到好處地打破了苦心營造的平衡。

興隆祥會主風瀾年過四十,老成持重,寡言少笑。他頗為倚重的侄子風柳性子卻急,按耐不住跳出來應和道:“先生說得極是,我興隆祥要走也正大光明地走,朱弦失竊一事請務必查個水落石出,不能讓我們不明不白地回去。”

側側微轉過臉,低聲道:“我用你的一件胭脂雪袍子,和他們換了十二隻刻花金碗、一對三彩獅子、一把螺鈿紫檀阮鹹,還有一隻雙麵鏤空的鎏金香囊,這就給你換上。”

紫顏“嗯”了一聲,關切地望著承天要如何作答,似乎沒聽見側側的話。長生暗想,若是在往常,少爺聽到他心愛的猞猁猻袍子被側側換掉,絕不會這樣無動於衷。究竟出了什麽事,令他這般投入動容。

承天拂了一把額前的劉海,發下是悒鬱的雙眼。如同找不到水源的憂傷獅子,他怔怔歎道:“整個穀裏搜尋遍了,重明那廝早不知去向,或許,朱弦已被偷出穀去了。”

紫顏清瀅的眼眸亮了亮,長生心如明鏡,是了,少爺必知道了重明的下落。

此趟他是有備而來,不辭辛苦地走到這裏,少爺不會僅為了取一件異寶這樣簡單。長生的心咿呀劃過一個音,依紫顏的心性,每一舉動都可能有背後的深意。

朱弦雖價值不菲,卻絕非他物完全不可替代,他苦苦追根究底又為了什麽?

驍馬幫二幫主景範此刻開了聲,若說其他人是陷在井中的蛙,他便冷如崖上的鬆,語氣有不容置疑的堅定。

“我們今夜就走,有本事各位隻管來搜身。耽誤了行程,十兩朱弦也補不來。”

風柳輕蔑地答道:“要是你們大幫主在此,你恐怕不敢背負偷竊的惡名上路吧!”

“你再說一遍看看……”景範言辭雖利,語氣卻不溫不火,“你們會主尚未開口,哪有你這小狗咆哮的餘地。”

風柳氣得就要上前,被承天遞過一杯酒,勸解道:“罷了,是我這穀主不稱職,律下不嚴,鬧出這場風波。唉,我再派幾隊人馬出去搜尋,看能不能找到別的線索。”

風瀾與景範對望一眼,別無良策,隻得走一步看一步。

紫顏嗬嗬輕笑,一出口又是煽風點火,“縹緲林那處,要多派人手才好。”

承天覺出不對,向他走過來,直視他道:“先生何出此言?”風瀾與景範皆是老狐狸,聽出別樣意思,紛紛湊近。

“哎呀,沒什麽,”紫顏搖手,笑容無辜天真,像未經世事的少年,“那裏路不好走,早上我差點摔了下去。”承天勉強笑道:“先生為何亂跑,縹緲林多霧,又臨懸崖,最易出事。”暗想明明派了好手看守,怎會放紫顏入林,當了風瀾與景範的麵卻不便提。

風瀾朝紫顏抱了抱拳,客氣地道:“先生進縹緲林,可曾見到什麽稀奇物事?”他深知紫顏來曆非凡,絕不會無的放矢在席上胡亂說話。一個人唱戲不若有人幫腔,因而立即搭話。景範麵露微笑,顯然與風瀾想的一樣,出事後兩家俱派人查探過,因縹緲林地勢險惡人跡罕至,搜尋的人很快迷了路,沒想到弱不禁風的紫顏竟能找出線索。

側側安然睇視,紫顏永叫人舍不得移開目光,炫目靡麗的衣飾再恰當不過地成為矚目的中心,這是她心上翻雲覆雨的那個人。

“我找到一個人。”紫顏察言觀色。眉尖輕蹙或是眼角微闔,哪怕是心頭的戰抖與掙紮,逃不過洞若觀火的眼。

承天一驚:“你是說……重明?”

風柳大喜:“哎呀,真的嗎?快帶他出來,問清楚是怎麽回事。”

風瀾與景範看得見彼此眼中的驚詫。宴席外有十數名皓月穀的守衛,他們怎會沒瞧見被追緝多日的重明?等不遠處一個不聲不響的藍衣少年取下臉上的麵具,眾人才驚覺出聲,那真是如假包換的重明。

在人群後赧顏低頭的重芳猛然抬頭,哥哥。佇立在席前那個挺直的身影是他?背負了叛徒的罪名,他還敢走到大庭廣眾之前,那麽,是到了昭雪冤情的時候了。

守衛齊齊湧上前,把長槍架在重明脖子上,鋒利的槍口對準了他。重芳大呼:“不要!”幾個長老竊竊私語,末了,對承天道:“問清那小子當晚之事,為什麽阿青會死在他的刀下!”

一穀之主承天浮起煦暖的笑容,像是情人呢喃細語,柔美的聲音傳入耳膜時連側側亦覺心動。重明就這樣目瞪口呆地望著穀主,聽他說道:“來,告訴我,究竟那晚發生了什麽?”

景範心神搖簇,側目看見螢火中指一彈,心下忽地警覺。承天用的是惑音之術,若不是紫顏手下這人警醒,恐怕連他也要著道,急忙攝定心神。側側沒想到承天有此本事,一時不慎有些恍惚,被螢火點醒,立即神誌清爽。螢火瞟了一眼紫顏,他一動不動定睛對了承天,眼眸湛明澄亮,沒有被迷惑的跡象。

重明如同中蠱,眼神呆滯地凝望空處,喃喃地道:“那夜是我輪值,走到蠶室外聽到有人和青姨發生爭執,就進屋查看。結果見到穀主用刀脅迫青姨,我以為看錯了,走近嗬斥兩聲,青姨伺機去奪穀主的刀……”

“混賬,你信口雌黃!”承天沒想到重明中了惑音之術,仍然直指自己,不由惱怒開腔。一旁的長老肅然道:“等他說完。”承天冷哼一聲,雙拳緊握,紫顏眯著眼若無其事地笑著,一副等了看好戲的架勢。

“穀主反手用刀柄一劈,撞在青姨額頭,令她暈了過去。我見狀急了,抽出佩刀質問於他,他卻狠狠一刀插在我腹中……”重明說到這裏像是失去了意識,語聲低如異蠶啃咬海合歡,終不複聞。

宴席上的奏樂尷尬停下,有人不小心碰著了琴,喑啞地曳過一個音,就像熱鍋裏澆了太多的油,“呲”地濺在每個人心頭。孰真孰假,是非難辨,茫然看去誰都像戴了麵具,有另外的一張臉。

風瀾與景範一臉狐疑,幾位長老沉思不語。長生隻顧偷看少爺的神色,側側發覺他的異動,瞥了紫顏一眼,暗想:“莫非他今早走了一遭,就知道了全部真相?”心下雖是不信,可今次他分明與往常不同。

可憐的重芳被哥哥所說的事實震昏了頭腦,唯獨她毫不猶豫地相信重明所說,盡管她熾熱的注視沒有給哥哥帶來一絲清明。她很想站到重明身邊,大聲請求穀裏的父老鄉親信任他一回,隻有她知道哥哥是多麽熱愛這裏,不會傷害任何一個人。

承天失去了耐性,提高了聲調冷笑道:“此事明明就是他胡說八道,或是那夜有人假扮我容貌,各位怎可聽這叛徒一人亂說!”

他的辯解並不有力,紫顏當下悠閑地端起酒杯,走到他麵前笑道:“穀主可有人證,能證明當時你不在蠶室?”

承天看了看重明,驀地明白過來,指了紫顏怒目而視,“紫先生!昔日你為我改顏,我十分感激,自問對你毫無虧欠,為何你今日要派人假扮重明,栽贓嫁禍陷我於不義!你究竟是何居心?”他的語氣咄咄逼人,幾乎就要拎起紫顏的衣領大罵。

紫顏又成為注目的焦點,他哈哈大笑,像對承天的回答期待已久,不慌不忙飲下那杯酒,在眾人焦渴的等待中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告訴我,為什麽你會說重明是假扮的?即便我精於易容,為何你一口咬定我帶來的人是冒牌貨?除非你知道真的重明已經死了,對不對?”

承天兩眼發直,喃喃道:“你……胡說!”

紫顏淡淡地道:“經我易容過的人,有誰能看出破綻?隻有殺死他的那個人知道,我帶來的這人是假的。”重芳一腔的歡喜頓化作了水月鏡花,糊塗失神地望著紫顏和承天。

而後紫顏的話更為驚心動魄。

“重明被你一刀插在腹部,流血過多,死得徹底幹淨。可你萬萬沒有想到,死不瞑目的他會幫自己討回公道。你知道的,他曾用多麽震驚的眼神望著你,居然死在最尊敬的穀主手中,他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因而他死死抓住了你那把佩刀,抓得那樣牢,急切中連你也無法拔出,隻有任由它和屍體一同丟棄在縹緲林的懸崖之下。”

紫顏說到此處頓了頓,玩味地欣賞這個令眾人窒息的驚異真相,直到把所有表情收於眼底,他才滿意地續道:“你千算萬算,沒料到縹緲林霧氣太重,你竟沒察覺他的屍體掛在半空的樹上,並不曾落到深淵中。可笑的是,讓你無從發覺破綻的人是你自己,以縹緲林地勢危險為由不許穀中任何人靠近,白白失去了重新掩飾痕跡的好機會。你說,這一切是不是所謂的自取滅亡?”

承天呆呆地低頭不語,他抵擋不住種種猜疑的目光如火般焦烤著背脊。這時紫顏揚手丟出一把刀,刀鋒上蜿蜒著暗黑的血色,像極了一張微笑扭曲的嘴,如在嘲諷承天的機關算盡。

紫顏的話掐滅了承天僅存的僥幸,他俯身顫抖著拿起那把刀,那一刻的動作緩慢而卑躬,讓皓月穀中的人倍感慚愧。紫顏像青天般高高在上,含笑看他俯首如認罪,正在這時,承天忽地用力抓住了刀,仿佛是最後的救命稻草,凶神惡煞地砍向紫顏。

側側和螢火皆在座上,救之不及。長生驚呼:“少爺——”他的音卡在喉間,未等發聲,紫顏“啪”地一掌打掉了那柄刀,拂袖一甩,承天已摔出幾丈開外。側側立即反應過來,說道:“你不是……”

那個紫顏邪邪一笑,倏地**回席上,用手攬起她的纖腰,大笑道:“早知道多占點便宜再說。”側側滿麵羞紅,揚手打去,那人躲閃甚快,當下掠在一旁。

螢火終聽出這人的聲調,眼中射出一道怒火。此時長生也明白這個少爺是假的,先前覺得怪異的地方有了最好的注解。

昏迷的重明忽然有了天下最迷人的笑意,他徐徐抹去臉上附著的膏泥,現出與紫顏一模一樣的臉。這是皓月穀眾人熟知的容顏,他一現身,沒人再關注那個贗品一眼,而假冒紫顏的照浪也渾不在意,相反,更愜意地以局外人的身份凝視紫顏,看真身如何一舉一動。

唯有長生拉扯著那件茄花秋羅衣,忿忿地道:“把少爺的衣裳給我脫下來!”心想紫顏最為心疼衣裳,被這俗人穿過還了得。照浪斜睨他一眼,嘿嘿笑道:“隻怕褪不下了。”故意卸去縮骨的功法,還原成自身高大的體型,眼看羅衣吹了氣般鼓脹,險險要撐破,嚇得長生慌忙鬆手。

側側此時見紫顏竟讓仇人假扮他自己,惱怨地瞪了紫顏一眼,照浪又膩上身來,笑道:“怨不得他,是我要挾須得給我這張臉才肯襄助。拔出那把刀,我可出了大力氣呢。你瞧,由我扮他,是不是多了三分霸氣?”

側側拔針在手,冷麵以對,照浪哈哈大笑,比適才扮做紫顏還要痛快。

長生見要不回衣裳,隻得安慰側側道:“反正少爺出了穀會換臉的,他愛用這張就讓他用罷了,沒什麽稀罕。”果然蛇打七寸,照浪想到這張顏麵保不得幾日就會被唾棄,若太愛惜了反落下乘,神情失卻了剛才的囂張。

紫顏遙望重芳,燦若星辰的眼神仿佛在訴說一個承諾。重芳的身子軟下來,是他,那個問去哥哥相貌的人。他終於洗清了哥哥的冤屈,可是,哥哥再也回不來了。她伏在地上失聲痛哭。

紫顏走到承天麵前,良久,方歎惜道:“真相,往往容不得易容。”

幾個穀中守衛上前扣住承天,長老們的眼中皆是不忍,但作為殺人者,他不再是一穀之主。承天掙脫開守衛的手,抓住紫顏的衣襟嘶聲道:“你以前不是說過,無論是我天生的麵相,還是你給我的這張臉,全是大富大貴、一生無憂?你騙我,為什麽我如今的命會是這樣?為什麽!”

承天破口罵道:“是那個賤婢不識相,我抬舉她做了蠶娘,她竟不肯讓我拿走朱弦。我是穀主,這裏一草一木全是我的,你們是什麽東西,竟然敢對我無禮?為什麽你們要背叛我!”他猙獰的麵孔變得如惡魔一般,紫顏所賦予的臉龐在大吼大叫中漸漸變了形。

風瀾與景範憐憫地看著承天,那個談笑自若的優雅穀主不複存在,與這樣披了人皮的家夥做生意,到頭來損失的隻會是自己。在皓月穀守衛窘迫地拉走承天後,幾個長老不得不拿出最好的酒食招待眾人,以期彌補先前事件帶來的不快。

當晚,九兩二錢的朱弦重見天日,重明的骸骨被風光大葬,風波平息了。

但是紫顏絕無笑容。

他所猜測的故事經承天的招供成為了事實,承天確是先打暈青姨後殺死重明,再用重明的佩刀殺了青姨,偷走朱弦。抓到凶手,對紫顏來說並無一分可喜。他想到屈死的青姨,想到奮力救助青姨的重明,想到小竹再也見不到親娘,想到重芳無法與哥哥聚首,便覺這人世充滿了無奈。

當初他給承天易容時,不曾依據麵相看出對方如今的凶殘。是價值連城的朱弦帶來的財富讓他變了心嗎?僅過了五年,物是人非。

他不忍再在這穀中呆下去。

臨走,紫顏回到重芳的屋中,凝視承天那把佩刀。它高高地供奉在主人的牌位旁,像是在贖罪,斑斑血跡赫然在目。血腥的氣味已不複存在,但紫顏清晰地記得最初目睹它的那一刻,橫亙在山間的刀猶如神明的信物,給了他足夠的信心。

重芳收拾心情,以茶代酒謝過紫顏。他了無心思,恍惚了一陣才說道:“要謝的是你哥哥,他用了多大的氣力,才讓那一刀牢牢紮根在身子裏,留下了關鍵的證據。他以死守護的,請你也不要放棄。”

重芳黯然神傷地點頭。在哥哥出事後,她恨穀中人的寡情與涼薄,一旦冤情昭雪,重重的饋贈與獎賞令她越發介意哥哥的犧牲。隻是,當紫顏剖析了重明的執念,她驚覺,哥哥沒有一刻放棄過這裏。

直到死,他還是愛著這生他養他的地方。那是她要繼續活下去的地方,以一顆慈悲的心,活下去。

紫顏默然坐了片刻,起身,心頭一片悲涼。

一行人告別的那天,穀中諸長老以一兩二錢朱弦相謝。至於剩下的八兩朱弦此次再不出售,讓驍馬幫與興隆祥的人對紫顏嫉妒紅了眼。然而紫顏隻是漫不經心地把它丟給側側,不管她如何暗暗歡喜,為能多做幾件雲裳而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