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謝花

離京城不遠的樂州城外,一駕雕輪繡幃的香車緩緩向北駛去。

車上有一少年掀開油紙梅花暖簾,眺望四周景致,但見翠拂春曉,柳灑長堤,遠望去一城青碧。滿目草色間,夾有三兩點桃花開在枝頭,嬌若美人新妝,倍添嫵媚。少年爽朗回頭一笑,玉白色的麵龐比春色更為誘人,“少爺,我們終於上路了!”

紫顏雙目微闔,伸出兩指拎了件白紡綢披風遮在身上,淡淡地道:“沿路風景並無二致,沒什麽稀奇。我睡一陣,打尖時再叫我。”說完不理旁人,徑自睡了。

長生初次出門旅行,哪顧得上紫顏這一瓢冷水,又笑著對側側道:“少夫人,我們要去多少地方?會不會去到冰天雪地、鳥獸絕跡之處?”側側笑道:“會啊,到時沒東西吃,就抓個人煮來下酒。”說完,見長生一臉詫異像是真信了,咯咯笑個不住。

螢火兀自在車中盤膝打坐,對身邊的喧嘩充耳不聞。長生不想去觸他的黴頭,唯有睜大雙眼,一絲不漏地貪看車外風光。側側起先笑話他是土包子,待打過瞌睡,見他仍看得認真,心下生出憐意,摸了摸他經風吹紅的臉,道:“春寒不謝花

料峭傷人,你莫要再看,放下簾子暖和一陣。”

長生被她提醒,果然打了個噴嚏,再回望紫顏,已蒙了披風在臉上。長生忙放下簾子,赧顏道:“我隻顧貪玩,差點凍壞少爺。”紫顏一動不動,像是真的睡著了。

沒有風景可看,長生隨了車子輕輕搖晃,不多時也睡著了。夢裏瞧見碧草茵茵,猶如淺湖連天,許多似曾相識的青山綠水,齊齊地往眼前兒紮堆。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清明爽快的好心境,很久不曾有了。長生俯下身,茸茸的青草輕刺他的手,癢癢地直鑽到心裏去。

紫顏不知何時張開眼來,側側望著長生唏噓地道:“他什麽好事都沒經曆過,但願這一路上別再有什麽磨難。”紫顏沉吟了片刻,對螢火道:“到了下個縣城,買些水晶玻璃把暖簾換了。”然後輕闔眼簾,仿佛從來沒有睜開過。

他腰間的香囊暗暗散出幽眇的香氣,如一襲錦被遮住了長生。

馬車一徑奔了兩個時辰,長生醒來時驚喜地發覺兩旁車窗變得清晰可鑒,外邊的人影看得清清楚楚,寒風卻不會漏進一絲兒來。更精妙的是窗上配了小門,往邊上一拉,涼涼的風透身而過,令他渾身舒暢。

縣城裏最大的商行老板正站在螢火旁邊,賠著笑和他結算價錢。螢火也不多說,隨意打賞了一大錠成色極好的足金,登即吸引了街上所有的目光。等紫顏一行人進了臨街的酒館用膳,圍觀香車的百姓幾乎惹得車夫要揚鞭打人。

一個頭綰雙髻的小丫頭涎著臉靠近車夫,甜甜笑道:“車夫大哥,你口渴了吧,我給你買茶喝可好?”車夫瞥她一眼,見她敞著單薄的毛青布棉衣,一條又肥又大的百褶裙垮在腰身上,毫無姿容可言,便搖了搖頭。

小丫頭立即摸出三枚銅錢,指了前邊的一家茶水鋪道:“車夫大哥,那家羅氏茶鋪的神仙茶當真比蜜還好喝,我買來給你解解渴。”那車夫拗不過她一腔盛意,想想無妨,就點頭應了。

小丫頭一蹦一跳地去了,不多時取來一盅茶,車夫喝了幾口,的確好味道,便有一茬沒一茬和她聊起來。那丫頭聊到興起,索性躍上馬車和他神侃。說到後來,車夫把祖宗八代的故事講完了,眼一斜,看見紫顏一行人吃完出來,連忙趕小丫頭下車。

那小丫頭扣上了棉衣,像是禁不住天氣的寒冷,走過眾人身邊時尤縮著脖子。螢火狐疑地瞪她一眼,等上了車仍皺眉想著,覺得奇怪。紫顏一坐回馬車,就道:“我的香呢?”在樂州,????曾交給他一大包香帶了路上用,這下十幾種香全沒了,連長生也嚇出一身冷汗。

螢火猛然驚覺,叫道:“那個丫頭!”掀開馬車前麵的簾子,急望向街上。

人來人往,哪裏去找一個小小姑娘?

螢火拉住車夫盤問了許久,側側聽罷,冷笑道:“不消說,是個慣偷。”紫顏道:“去這城裏最大的當鋪看看。”側側愣道:“她一定有同夥銷贓,為何去當鋪?”紫顏笑吟吟地道:“我看到她的麵相,這孩子身世可憐,偷東西不過混口飯吃,不會有同夥。”側側嘀咕了半天,不信他憑擦肩而過的一瞥就能斷定那丫頭的行止。

紫顏的權威在另兩人那裏卻是毋庸置疑。螢火立即打聽了當鋪所在地,火速地吩咐車夫趕車前往當鋪。馬車停在“恒信當”外,一麵四角包銅的長方木牌上大書一個“當”字,門戶井然。內裏曲折盤繞,從外麵看不出究竟。側側不以為然,“這也算城中最大的當鋪?”

螢火跳下車進門去了,眾人在車上等著,不多時,他從另一邊的門走出來。

長生奇道:“咦,這店鋪有兩個門。”側側笑道:“當鋪都有前後門,你要進去了就知道,裏麵還有一道大屏風。來這裏的最怕見人。”

長生低頭想著,約莫有模糊的片斷自心下閃現,卻什麽也記不清了。螢火走近眾人搖了搖頭。紫顏道:“我和側側在這裏守著,你們倆去其他鋪子走一趟。”

長生見有獨自效力之機,分外歡喜,忙應聲摸著路尋去了。他單薄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街角盡頭,像一葉飄萍遁去無蹤。側側想到他雖在紫府忙裏忙外,可人卻再天真不過,蹙眉道:“他連當鋪也不識,怎好叫他去?”紫顏如同嚴父,明明心是軟的,偏故作嚴厲地道:“玉不琢,不成器,多少要讓他吃點苦。”側側認真地盯了他看,見他殊無玩笑之意,隻能由他去了。

“請問,這附近有什麽當鋪嗎?”嘴甜人俊就是討便宜,長生很快問到了路,更有人自甘當向導,領著他直達另一間當鋪門口。他直覺這是那個小丫頭會來的地方,櫃台雖高,掌櫃卻慈祥。想到那些香是紫顏的**,他的心一拎,放下猶豫走上前和掌櫃寒暄。

“你說的這位客人剛走。”

長生大喜,“那些香在不在?我要贖出來!”

掌櫃斜睨著他,“小店不收來曆可疑之物,一則那些香也不值幾個錢,二則她交代不出東西從何而來,當然不能收。”

長生暗罵他不識貨。????所配無一不是極品香料,這老頭居然沒看出來,以為和寺廟裏賣的尋常焚香差不多。這家鋪子既不收,那丫頭會不會再去其他的店鋪碰運氣?他忙向掌櫃打聽,掌櫃道:“這城裏統共三家當鋪,你隨便走走就碰到另外一家。”

長生心想螢火自會去剩下那一家,他倒不必去了。怕就怕那丫頭以為這香不值錢,隨手扔掉,那便麻煩了。一念及此,想到對方剛走不久,急忙追了出去,沿著大街小巷找了起來。

春日的風吹在臉上暖洋洋的,長生全無看風景的心思,一徑追了行人問那丫頭的行蹤。好在真有幾個幫閑好事之徒曾經見過她,長生在被騷擾了一陣之後,找到了蛛絲馬跡,往一處破舊的農舍走去。

“宋丫頭就住在那裏。”

長生走到房外,聽到裏麵有簌簌的聲響,知她在家。他不由展顏一笑,那是篤定得意的微笑。想到他就要隻身擒賊,在紫顏麵前立下一功,長生心頭一熱,他終於不再是無用之人。

滿地稻草,塵生灰侵,長生潛伏在外,發覺這地方髒亂得沒個立腳處。他嫌惡地皺著眉,撥開堆在木窗上的舊家什,悄悄探頭窺視。那個姓宋的丫頭呆呆地把紫顏的香鋪成一排,拿起一包又放下,喃喃自語。長生豎起耳朵,依稀聽得她在說:“又不能換錢,為什麽不能換錢呢?它們這麽香,為什麽換不了錢?”

四壁皆空,她周圍一丈以內,沒有任何長生認為像樣的東西。這時宋丫頭的肚子咕咕一叫,她抽出一支香來,“算了,我不賣你們。”左右摸索,取出一個火折子,“啪”地燃起火去點那香。“老天,你要是讓我湊足了錢,找到我娘,我就把這些香都燒了孝敬你!”宋丫頭舉起香向上天禱告,口氣卻一點不客氣。

“撲通——”她說完話後便頹然倒地。長生驀地想起,少爺的香多是迷香,不是麻痹就是鎮靜所用,這小丫頭如何能聞得,忙奔進屋去掐斷了嫋嫋升煙的香。

房中唯一的桌上立了牌位,上麵寫了“顯考宋良之位”。長生知她失怙,心生憐惜,本想教訓她一頓也沒了心情。這時門外飄來一陣風,螢火到了,長生忙說了大致情形,又道:“這丫頭怪可憐的,能不能放她一條生路?最好留錠金子給她,莫讓少爺知道,就說我們從當鋪裏贖回來的就是了。”

螢火麵無表情指著門外,長生轉頭看去,紫顏的馬車已停在外麵。他知道瞞不過,隻得捧了香,愁眉苦臉地走出去迎接。

“少爺,那丫頭偷香原是情非得已。”長生絮絮叨叨把宋丫頭的身世依足想像,說了個透徹。側側瞪大眼說:“咦,你莫非早就認得人家?”

長生笑道:“少爺明白我的意思。”紫顏搖頭,“不明白。她偷了東西,就要受懲罰。”長生忙道:“昔日艾冰他們不也沒受懲罰?少爺更把所有家當都送他們。”那件事一說起來,長生就耿耿於懷。

“他們為我做了一件事,算是扯平。”

“那我也為少爺做一件事,為她還債就是了。”

紫顏的眉眼笑成一彎明月,好像見到鋪設的陷阱終於掉進了肥羊,大為開心。長生見了他的笑容,倒猶疑起來,頗有點拿不定主意。紫顏立即說道:“好,好,我不追究。去把她弄醒如何?”

長生忽然懊悔。少爺是好心腸的人,本就不會見死不救,隻有自己會上他的當,這下好了,應了少爺一樁事,不知將來怎麽還。紫顏一敲他的腦袋,“做好事就是要不計後果。思前想後,不是好漢行徑。”長生咕噥道:“這好漢可不好做,誰知道你怎麽折騰我。”話雖如此,他不敢大聲,兀自念叨完就罷了。

荒屋圍著的窮苦人生,哪一天不是掙紮求存?紫顏在屋外站了,一時間看到許多過往。螢火把屋裏打掃幹淨,抱了宋丫頭放在土墩上,又從馬車裏拿來紫顏的寶貝鏡奩,取三兩滴藥液讓她嗅了嗅,紫顏揮手叫螢火退下,獨自守著宋丫頭醒來。

長生遙遙地看著,一身素白細絹衣的紫顏坐在瓦礫塵灰中,就像汙泥裏開出的蓮花,不沾人間煙火。在少爺的眼中,高貴與低俗沒有差別,一切不過是皮相,他就那樣安詳地坐在塵埃中,安詳地凝視衣衫襤褸的女孩。

長生不知他為什麽看得那樣專注,就像守著易碎的名貴瓷器,甚至不肯讓外界有任何侵擾。宋丫頭慢慢醒過來,看到紫顏不由一驚,眼珠兒一轉就道:“你把香拿走,我下回不敢了。”

紫顏溫柔地笑著,遞給她一盒精致的薄荷涼糕,宋丫頭不肯接,道:“你不報官就好,我……不吃你的東西。”紫顏柔聲道:“別怕,我隻是來拿回那些香,不會對你如何。”宋丫頭聽了,慢慢取了糕點,蹭到紫顏邊上坐了,時不時拿眼覷他的華衣美服。

吃完了點心,宋丫頭漸漸熱火起來,笑逐顏開地陪紫顏寒暄。突然,紫顏抓住她的手,溫婉地道:“我身上這些物件可拿不得。”她大窘,訕訕地縮回手,憋得臉色通紅。紫顏瞧得有趣,笑道:“我本就想看你出手,這回算是看仔細了,你的手腳確實很快。很好。”

宋丫頭忙伏倒在地,一個勁叩頭道:“小竹知道錯了,先生饒了我吧!千萬別報官,我求您了,求您了!”

“你的膽子倒不小。”

宋小竹見紫顏沒有責怪的意思,半信半疑地抬頭,“你沒生氣?你……本來就不想抓我?”

“你口齒伶俐,手腳也利索,為什麽不好好找個地方做學徒,學門手藝養活自己?”

“我是女孩,那些老板們覺得累贅,誰也不肯要!”小竹聳聳肩,滿不在乎地道,“做賊就做賊,反正天生天養,又沒人管我。”

“你娘呢?”

小竹麵容一僵,道:“她走啦,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我,也不知道她會在哪裏。”說到這裏,她低下頭,老練的神色裏有了一絲小兒女的沮喪哀愁。

“我幫你,可你要答應我,從今再不偷東西。”

“你幫我什麽?”小竹很好奇,“說來聽聽,要是你真有本事,我就聽你的。”

紫顏輕笑,拉著她走到屋外的一塊青石旁,親自從井裏汲了一桶水。長生等人詫異觀望,不曉得他要做什麽。

“你說,你娘長什麽樣子?”

宋丫頭想了想,說了大概的樣貌,紫顏用木棍沾了水,在青石上畫畫。她一搖頭,紫顏就塗塗改改,乖得猶如接受良師訓導的學徒。越往下畫小竹就越驚異,他的手如有仙術,水印中漸漸呈現出的婉約麵容,不就是娘親麽?

畫了半晌,紫顏撇下她徑自朝馬車走來。

“你等我一下。”

回到車內,紫顏展開一帖磁青紙,持了剔紅龍紋漆管筆,揮掃落墨。長生目不轉睛瞧著,直待紫顏勾畫完畢,一幅仕女圖躍然紙上,肌理細膩,骨肉均勻,一毫一發宛如真人。長生盯了畫中人看,隻覺有笑聲穿透畫紙,如風鈴作響,他駭然抬頭,側側和螢火仿佛也聽見那隱約的笑聲,驚疑對望。

唯有紫顏軒眉緊鎖,不滿地搖了搖頭。側側輕聲問:“畫好了,怎不叫她過來?”紫顏歎息道:“不成,她娘親果真是這模樣,就再也尋不著了。”側側道:“大凶?”

紫顏眼中掠過一道精芒,想起對天改命的豪言壯語,一支筆滯在空中半晌,終於落在畫中人的眉眼間,幾下描繪好了,方點頭道:“我權且亂改一回,既然應了她,期望能天從人願。”

長生暗想,小竹尚能記得娘親的樣貌,憑借紫顏的生花妙筆畫出來,而他連娘親的模樣也不知曉,有生之年怕是再也難見一麵。想到此處悲從中來,視野漸漸模糊,頭昏沉沉的,一顆心飛到了高處。他自覺是身上這個臭皮囊束縛了他,像厚實的鎧甲掩去了內裏諸多真相,很想撕開胸膛看得再清楚明白一些。為什麽,想到過去就如同想到一片沙漠,是一種沒有邊際的絕望,不知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隻是被塞進這個皮囊中承受喜怒哀樂。

等他兩頰沾滿了淚,慌不迭擦去之時,小竹在一邊禁不住撫了畫嗚咽不停。長生羨慕地想,要是他手中也有這樣一幅畫,給他一道通往過去之路,他寧願……拋卻陪伴少爺的幸福生活。是的,這是他想像中最大的舍棄,未知的過去像一個充滿**的謎引他深陷。

“先生,你畫得這麽像,一定見過我娘!求求你帶我去見她,哪怕一眼也好!我……我再也不偷東西,我會好好的,不做任何壞事!先生,求你了!”宋小竹拉著紫顏的長袖苦苦哀求。是要失去了才知道守候,要永別了才明白珍惜,紫顏所展示的奇跡令浮沉苦海中的她有了一線希望,她死死抓住紫顏這根救命稻草,把他視若神明。

“如果能讓你見到你娘,你要怎麽謝我?”紫顏胸有成竹地微笑,長生明白,少爺已想好了後路。

願望可以實現,小竹反而不知所措地忘了言語,微張著嘴,凝視紫顏篤定的笑容。廟裏的菩薩依稀也是這樣神秘地笑著,俯瞰匍匐在腳下的一個個俗世間的願望。她忽然跪下,朝紫顏叩頭,“能讓我見到娘親,叫我做什麽事都行。”

“讓你娘親回來我做不到,但要讓你見她一麵,或許可以。”紫顏說完,盈盈的目光掃過。長生隱隱猜到他的心意,想,也唯有有驚天動地造詣的少爺敢誇下如此海口。

小竹這時喜不自勝,哪辨得出他言語裏的玄機,拚命點頭道:“好,好!能讓我見著娘親,怎樣都好!求先生幫我,大慈大悲,功德無量!”她慌亂地叩著頭,臃腫的棉衣使她磕不到地,生怕禮數不夠,慌張地脫掉外衣,又要向紫顏拜謝。

紫顏扶住了她的手,靜靜地道:“今日之後,我要借你的手一用,就當是你的謝禮。”

小竹想了想,擦幹眼淚問:“會不會很痛?”紫顏眼一橫,她慌忙點頭,“好的,先生說什麽都好。”

於是紫顏詭異地一笑,丟下一句話:“你安心待在家裏,晚間我帶你娘親過來。”便折返馬車,叫長生等人上了車,一眾人往客棧去了。

車廂裏側側憂心忡忡,尋思紫顏拿話哄那女孩,左思右想皆無善了之道。紫顏歪了頭笑道:“你想什麽呢?”側側道:“那丫頭鬼靈精怪,你真想幫她?我可不太喜歡她。”紫顏道:“她現下是我的主顧。”側側奇道:“主顧?你應了她什麽?這一路怎有工夫尋她娘親?借她的手又是為什麽?聽得我心驚肉跳。”

紫顏道:“咦,這回你竟不知我的心思?”一指長生,“他都明白了哩。”

長生暗想,少爺察言觀色之能又厲害了幾分,他避在一旁,紫顏竟了若指掌,不由摸頭苦笑,不知他的胡思亂想是否也被察覺。

側側俏麵嫣紅,“啐”了一口,“你那些九曲十八彎的心思,比我的針法更複雜,鬼才猜得透。”紫顏笑道:“你知道長生是個機靈鬼就好。長生,你為我準備易容的東西,唉,少夫人這樣不開竅,到底能不能扮成人家娘親呢?”

側側訝然,明白紫顏打了什麽主意,想到小竹那丫頭,身世雖可憐,卻是個狡詐不過的丫頭,並不為她所喜。何況,即便是再巧奪天工的技藝,也不能與母女連心的親情並論,這一回紫顏恐怕是失算了呢。

要去做別人的娘親……側側黯然一笑,自己與娘親也不能共敘天倫,這份深入骨髓的遺憾正在小竹身上重演,難道紫顏是有意為之,讓她借此一寄思母之情?

她的親人隻剩下紫顏了,側側心上轉過千百個念頭,被她牽掛的人渾然無覺,徑自與長生插科打諢,孩子氣的神情一如學藝時般調皮,屢屢戲耍於她,卻讓她生不出一絲脾氣。

是那樣一飛而過的往事,蜻蜓點水般的漣漪散完,湖水又平靜了,仿佛從未發生。可是,當如水的鏡麵浮出了往昔的影子,一切落英再度繽紛眼前,側側知道,這些深刻的印記其實並沒有抹去。

能找到他守著他,就好。側側滿足地想,千般容顏中隻有這一張,最接近佛麵。

車停在花月客棧外,是城中裝飾布置最婉致的一家,院內小橋流水,桃紅柳綠。紫顏挑中的居處種了三兩新竹,有嫩筍出尖,翠意盎然。

長生備齊工具放到紫顏房中,側側洗淨麵容,忐忑地等紫顏為她易容。這些日子多看他在別人臉上翻雲覆雨,許久不曾體會那溫柔的手指拂過麵頰的心悸。

他給的容顏,無論怎樣都是美的。側側這樣想著,攤開小竹娘親的畫卷默默凝望,畫中溫婉的女子正輕移蓮步,走入她的心底。她要在紫顏易容之前學會摹擬畫中人的音容笑貌,這是她唯一能為紫顏、為小竹做的努力。

莫名的香氣幽幽而來。驚鴻一瞥,是紫顏持刀靠近,另一邊玉釵羅袖,金粉鈿盒,備好了改扮後的裝束。側側於縹緲煙氣中分辨他修長的身影,藥草清香混合了脂粉濃香,烘托得他仿佛珍珠茯苓膏捏成的偶像,高貴中散發不沾塵世的氣息。

然後,她看清他熠熠的雙眼,赭色透明的琉璃之光承合流轉。手一搖,就有一道冷冽的刀氣斜刺入眼。她的心抖了抖,凝視他的指尖,蔥白玲瓏的一截玉指,透亮的指蓋如一片拋光銀貝。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頜,把一抹月白色的香粉擦在她鼻梁兩邊。

是刻骨銘心的震憾和說不出的古怪。想到就要化身他人,側側心裏升騰起奇怪的念頭,魂靈仿佛一腳踏出了身體,站在紫顏身邊一同凝視易容的場麵。旁觀者清,她要細察他眉梢眼角,透析他手下針底,有沒有別樣的情意。

可是,紫顏狀若天神不可侵犯,一雙晶瞳像是鍍上了莊嚴佛光,她的神誌竟禁不得他一瞧,倏地歸回體內。側側恍惚中再度睜眼,她心慌意亂了嗎?還是,就要昏昏欲睡?畫中人祥和的體態有沒有附上身?她是小竹的娘親,這是為她牽線的先生,是了,她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如今就要看到女兒了。

側側迷糊睡去,渾渾噩噩過了很久,有個聲音帶了濃重的哭腔把她喊醒。

“娘啊!”

側側一抬頭看見漫天星鬥,疑似夢中,宋小竹倚在她身邊泣不成聲。這是她的女兒嗎?有幾年了呢?她狠心拋下丈夫孩子遠走他鄉,快不記得自己有個女兒。

不,腰間應有想送給女兒的繡囊。她坐起身一摸,幾時掉了呢?算了,再繡一個便是,女兒已在眼前。你知道娘親也是想你的……可是她不敢說出口,畢竟當年是她義無返顧地要走。側側抬眼,越過小竹的肩頭往後望去,身後這茅屋就是女兒的居身之所?她爹呢,為什麽不見他出來,難道他仍記恨著自己的不辭而別?

側側慚愧地低下頭去,喃喃說道:“小竹,是娘對不起你。我沒臉見你們!”

“不,不!我見到娘就好!沒事了,我們以後就開開心心一起住,我再也不要和娘分開!”小竹撲在她懷裏縱情大哭。紫先生真是神人,這就是她的娘親,夢裏想過千遍的容顏。以往一睜眼就消失不見,如今可觸摸擁抱,溫暖的體香是母親獨有的氣味,令她一點一滴記起幼年承歡膝下時。

春夜裏掠過一絲寒風,小竹縮進側側懷裏。側側不由把孩子抱得更緊了,輕哼起一個悠揚的調子,依稀是小竹幼時催她入眠的曲子。哼著哼著,小竹滿足地閉目睡去,側側的淚卻一顆顆順了臉龐滑下。

怕滴到孩子身上,她伸手偷偷拭淚,抱起小竹往破屋裏走。在勉強可稱作炕的土堆上坐下,她點燃了一盞油燈。簇新的燈,加滿的油,不像是這屋中該有之物。但是側側沒有疑心,隻是撿起那塊牌位,淚又流了下來。

他竟死了。死時,會不會猶帶怨恨,恨那拋棄他遠走的結發之妻?生前她嫌他粗魯,脾氣躁,隻是有一身蠻力的農家漢,沒錢供她穿金戴銀,披紅掛綠。

此時,她驀地憶起他曾用木頭雕了一對人偶,默不做聲放在她床頭。可惜終是怨偶,同床異夢。她是經不得**的嫦娥,隻想拋卻前生往事去那可羨的高處。

於是再回首時,他已冰涼於九泉之下。可憐的小竹唯有遠走天涯,尋找她這個無情義的娘親。孩子的種種不肖是她一手造成,如果小竹是賊,是被她親手逼上了絕路。

側側哭到氣竭,口中出不得聲,靠在牆上疲累地靜坐。她一時沒了思想,像一具屍體沉沉直落湖底,直入地獄。一段段時光從渾濁的泥沙中泛起,混雜了刺痛的內疚,又慢慢掩進水色中。

次日,小竹醒來,側側依舊抱了她睡,卻已恢複了自身容貌。小竹定定地看了她一陣,緩緩閉上眼,把頭倚在她懷裏。等到側側睜開眼,沒意識其間的變化,慈愛地凝視小竹的麵容。小竹再不能裝睡,不好意思地道:“紫夫人早。”

長生倚在房門外,意外地發覺小竹臉上的羞澀,昨夜偷來的團聚使她恢複了少女的嬌美,如果不用隻身流浪,她也會是好人家的子女。其實聰明如她,一早就知側側的真實身份罷,長生不知道若換成了自己,明知是一場空,會不會甘願入戲?

也許,見到宛若娘親的容顏在對自己說話,抱了自己哭,就什麽也顧不上了。

側側撫了小竹的臉,道:“你叫娘什麽?什麽夫人?傻孩子,你夢糊塗了。

娘給你做好吃的去。”小竹望了屋外一眼,看見長生的衣角,忍不住道:“夫人,謝謝您陪了我一晚,我……我不礙事了,能見到我娘……我……”她哽咽地忍住悲傷,勉強笑道,“先生就在外麵等著。”

側側蛾眉輕蹙,走到門邊與長生撞了個麵對麵,淡淡瞥了一眼。她回頭摸摸小竹的額頭,“你沒燒著,為什麽說話顛三倒四。什麽夫人先生,我是你娘。”

長生一聽糟糕,連忙返身回去。紫顏的馬車停在巷子裏,螢火見他跑得慌張,縱身飛出馬車來。“不好了,少夫人回不來了。”長生口不擇言,說完忙補充道,“她以為自己是小竹她娘,醒不過來了!”

紫顏笑道:“我連夜卸了她的妝容,居然還是不行?”他掩著唇笑夠了,一展錦袍,像巨翅的蝴蝶折起了翼,“帶我去看看。”

兩人走進小竹的家。小竹解釋得頭疼,無奈側側魂不守舍,走不出裝扮的身份,逼著她叫娘。紫顏一進屋,小竹如蒙大赦,衝過來叫道:“先生快來救人!”

側側望著紫顏,很陌生的一張臉。紫顏笑笑地走近,長生驀地想起,叫道:“少爺,你今日易過容了,少夫人怕是認不出!”紫顏歪頭想了想,從袖中拈了一支香肅然靜立。

這個人和他所持之香的氣味,有一種說不出的似曾相識。側側像觀賞域外奇珍般在他身邊來回踱步,紫顏特意把身上的冰梅紋庫金鑲兜羅錦衣招搖來去,以期喚起她的記憶。側側忽然罵道:“呸,哪來的賊,穿得像個戲子,真難看!”

紫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伸手去攬她。誰知側側突然取出金絲玉線飛針刺來,長生來不及驚叫,針已穿過紫顏的袖口,她正想縫下一針。

手頓在半空,她猶如望著夢中人,徐徐問道:“我……是誰?”

紫顏苦笑,“不管你是誰,我總是拿你無法,唉!”

小竹瞧出究竟,拍手笑道:“太好了,夫人醒了。天哪,嚇壞我了。”長生走過來拉開她,心想若不是她,側側也不會入戲太深難以自拔。

側側一眼瞥見,連忙護在小竹身前,喝道:“你們別欺負她,她是我女兒!”兩人一聽又傻了。卻見側側半蹲下身,對小竹道:“你願意做我的幹女兒麽?”小竹愣了愣,用力抱住她,大聲道:“幹娘!”

紫顏皺眉看著縫在一起的兩隻袖子,遞向長生。長生撲哧一笑,紫顏哼了一聲,古怪的神情像足了被教訓的頑劣孩童。

花月客棧裏,眾人與小竹一起用了早膳。飯後,紫顏為側側診斷,看是否留了後遺症。側側不信會有事,兀自惦念如何為小竹善後。紫顏拗不過她也就罷了,著廚房泡了一盅自帶的玉葉長春,悠閑地品著茶。

側側想到小竹的身世,忍不住淚光瀲灩,問紫顏:“小竹她娘,是不是真的活著?”她滿懷期望地看著紫顏,似乎他就是神,他所說的一切將成為現實。小竹亦如被宣判的無辜者,等待昭雪的時刻。

紫顏突然明白為什麽他會修改畫上的眉眼,為什麽不依照小竹的描述去畫她的娘親。他不想看到小竹成為孤兒,更重要的是,那一刻冥冥中有個聲音在呼喚,就如他最初修習易容術之時,呼喚他的聲音一樣。

為了給這世間以點滴的希望。就是心中殘存的這點願望,使他樂於迎難而上,對天改命。這如今也是小竹內心強大的意願,她一定要找到娘親,找到唯一的親人。然後,才可以安心地幸福地活下去。

於是紫顏緩緩地點頭。

“她一定活著,等小竹找到她。”紫顏說完,看側側飛淚擁向小竹,兩個人孩子般地抱頭痛哭。他輕皺著鼻,禁不住這溫情脈脈的場麵,故意打了個哈欠,喃喃地道:“好累,好困。你們守著,我先回去補睡一覺。”

“慢著!”側側叫住他,“借她的手一用是怎麽回事?不說清楚,不許回去睡覺。”

“離此地一百裏外有座怪山,崖上近千個岩窟風穴裏藏有一種奇花。我要請小竹親手去摘那種花。”紫顏繞過滿腹疑慮的眾人,悠然去了。

不料午後時分,小竹突然不見了,長生在客棧裏遍尋不著,想到那女孩竟辜負了他們的期望跑了,惱怒地對側側道:“我去收拾行李,別又短少了什麽。”

側側道:“不許沒證據先懷疑人,小竹是我幹女兒,你瞧不起她,就是衝著我。”她一朝轉變,成了最疼惜小竹的一個。

長生忍了氣,小聲嘀咕半晌,紫顏故意掐指推算。側側撲哧一笑,道:“咦,你竟學了算命不成?幫我看看她去了哪裏?”紫顏道:“不用算,也知小竹一定會回來,不會一走了之。”側側開心地點頭,“好,你們慢慢等著她,我去縫兩件衣裳,做幹娘的怎能沒見麵禮?”長生怔怔望了少夫人滿懷柔情地離去,有人疼真是好嗬,想到娘親,他的心又是一慟。

沒多久,小竹像泥鰍般遊回了客棧,捧了一束新采的鮮花,如紅綃翠錦,極盡芳菲之色。長生“啊”了一聲,心裏很是歡喜,道:“給我家少夫人的?”

小竹點頭,露齒笑道:“我想起桃林坡上有花開了,特意為幹娘摘了些。她在麽?”

長生指了指屋子,看見小竹蹦蹦跳跳地走進去,他忽然覺得,起碼在此刻,小竹比他更幸福。

馬車攜了眾人馳向千丈峰。

側側與小竹既似母女,又如姐妹,唧唧喳喳親密閑聊天,把車裏另外三人吵得直皺眉。小竹一旦立了決心改邪歸正,說話越發討喜,側側也忘了先前對她的評語,對她寵愛有加,真當是親人一般照顧。

一線線高低錯落的尖細聲音爭先恐後跑進長生的耳朵,而後在腦中盤旋亂竄,揪成一團散麻。他越聽越是煩躁,忍不住對紫顏抱怨道:“少爺,易容術裏有沒有一招可以讓人暫時聽不見聲音?”紫顏道:“用迷香?”長生連忙打量側側和小竹,兩人談得興起充耳不聞,他暗自竊笑,“再好也沒有了。”

紫顏摸出一支香,剛持在手裏就被側側伸手一撈,掀起簾子丟了出去,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傾談。長生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望了螢火微笑,像是從不認識紫顏。紫顏也不在意,從袖子裏又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塊香,放於鼻端輕嗅。側側再度來奪,那香就如送到她手上似的,前一刻在紫顏鼻端,後一刻就安然躺於她手心。

她搶了兩回,小竹乖覺地止聲,怯生生地看著紫顏,兩女終於停了絮叨。長生大覺清淨,忙道:“少爺,要不要小睡片刻?”若是紫顏睡了,那兩人就該安神靜氣學做淑女。紫顏笑眯眯地搖頭,眼神複雜地透露著其他意思。長生垂下頭去,察覺到側側廢話連篇的用意,又偷眼瞥向螢火,亦是等著看戲的架勢。

車廂內靜默無聲,車輪嘎嘎碾過黃土,行上顛簸的小路。紫顏奇怪地掃視了一圈,蹙眉凝思。今次大家的耐心都極好,居然無人有任何疑問。對那山、那花,眾人約好了一般不聞不問,像是篤定他會先開口說出。

話在嘴邊徘徊,急等著獻寶,可識貨的買家全成了精成了老狐狸,一個個放長線等大魚自動上鉤。紫顏不免有幾分薄怒微嗔,這三人跟他日久,知他會開言解惑就罷了,怎地小竹也不問他,究竟要去什麽地方,為什麽要摘那種花呢。

一唱一和,日子才有趣。他想到這回竟是獨角戲,嘴角就慢慢浮起了詭異的笑,心下卻有一分警醒。不知不覺地衍成了某種慣性,而他們也可清晰地解讀他舉動後隱藏的含義,對於理應保持神秘感的他並非好事。紫顏在那一刻忽然冷靜如冰,他需要心有靈犀,不允許洞若觀火。否則,將來會把他們牽扯進更大的危險中去。

有些事,讓他一人承擔就好。

這笑容落在熟知他脾性的三人眼裏,他們互相默契地對望,暗示該有人出聲。他們心知開口了,紫顏必會答複,卻在等待他人先說時,意外發覺了紫顏的意圖。難得忍上一忍,便可看到他也會有渴望,而他們就如拾獲了額外的驚喜,發掘他七情六欲的可能。

他們至親的少爺啊,並非一塊石頭。

側側輕咳了一聲,替小竹撥開她鬢角的亂發,問紫顏:“你要她摘花做什麽?難道那花旁人竟摘不得?”等得久了,紫顏也倦了,這時懶得回答,斜飛了眾人一眼,懶洋洋哼了一聲。小竹按耐不住,傾身向前,骨碌著一雙機靈眼珠兒笑問:“紫先生,那花叫什麽名字?既要我去采,就得告訴我呀。”

側側怔怔地道:“這花真的不會謝?”

“至死不謝。”紫顏空??的聲音猶如曆經了跋涉,於山巔眺望莽莽雲海,渺渺眾生,“從不謝花中找出駐顏的靈藥,是每個易容者的夢想,可惜,很少有人知道它們長於何處,何時開花,何時死亡。”他頓了頓,待眾人的心馳向高處,才緩緩地續道,“三年前的千丈峰花已含蕊,此刻,應該是盛開的季節了。”

三年含苞待放,一朝開盡容顏。

小竹神往地問:“花開了就再不會謝,為什麽先生說隻開一季?”

“到了最後一年夏天,它便根枯葉死,將所有養料全給予在花蕊上,保得鮮花永不敗謝。”紫顏淡淡地道,“這種花不過三年壽命,剩下鮮花一朵,母體早已成泥。”

眾人哀憐地歎息,歎息的背後禁不住興奮與好奇。該是怎樣嬌豔絕世的花,才會睥睨世間的生命法則,執意要留住一生的菁華。哪怕是皮相的美麗,它亦決絕如斯,義無返顧傾上全副身家。

“這一趟出門,就是要搜集天下易容奇珍。”紫顏忽然鬼鬼一笑,“側側,我會留一朵花給你吃,不如今後你也吃花?”

“如果既不會餓死,又能永遠不老,我就聽你的。”

紫顏滿意地點頭,“別忘了,隻要你不想老,在我身邊就永遠不會老。”

側側喃喃地道:“要是七八十歲還像小丫頭,豈不成了妖精?我說笑而已,該老的時候,老就老罷。”

紫顏垂下頭,慢慢吐出三個字,敲金斷玉。

“我不要。”

不知在說側側還是他自己,這句話竟有驚心動魄的意味。

千丈峰。

萬仞高崖如威嚴怒目的金剛傲然挺立,四周的大地拜倒在它腳下,十幾裏內並無其他山崖,就任它孤高神武地雄霸著一方。山間浮了一汪青翠的草色,如若隱若現的遊龍鬥折於雲海,穿梭在整座巍峨崎嶇的山峰。

紫顏指了西麵高聳的絕壁,道:“就在那裏。”眾人舉目望去,絕壁上孔竅玲瓏,風穴眾多。連綿的苔蘚像流水蔓延在風穴之間,在山壁上織出一張綠油油的絲網。側側知道小竹不懂武功,眼見這滑不留手的絕壁並非常人可攀援,不由苦笑。即便是她,也不敢說能從這裏輕鬆上下,紫顏想讓小竹去采花,豈非癡人說夢?

“此處有八百六十三個風穴,其中一半的穴中可能長有不謝花。也即是說,隻需爬上最近的幾處風穴,就會摘到想要的花。”

側側瞧那近處不過四五丈高,鬆了一口氣,道:“讓我來。”

“是。”小竹想到動手盜香的一幕,聲音澀然。

“風穴裏有種毒蜘蛛以花蜜為食,如果你的手慢了一步,就會被它咬中。你怕不怕?”

“怕。”小竹肯定地回答,看了憂心的側側一眼,又毅然道,“可是我答應先生的,決不反悔。”她抬頭望著絕壁,嘴唇明顯地哆嗦了一下,硬了頭皮道,“我……我這就去為先生采這不謝花!”

“很好。”紫顏滿意地點頭,“我要四朵就好。”

呼——呼——

眾人仿佛聽到風聲呼嘯,像山魈在幽穀淒厲地尖嗥。絕壁猶如將傾的大廈,時不時掉下幾塊被風吹落的碎石泥屑,使仰望它的人增添了身臨其境的恐懼。紫顏無動於衷地對小竹點點頭,遞給她一隻背簍。長生跑上前替她係在背上,動作極慢極慢,不時地回望紫顏希望他改主意。

小竹知無法可想,一顆心咚咚跳如急鼓,唇幹舌燥地咽下一口唾沫。最低矮的那個風穴在她眼裏亦如同一座遙不可及的七層寶塔。可是,那是不謝花,讓人容顏不老的不謝花,她心中暗暗轉著念頭。倘若尋到娘親已是多年以後,她要用親手采摘的奇花為娘親恢複舊日容顏。

那是娘臨別前的容顏,她要留住那一刻。

因此,她決定要采五朵花。最近的五個風穴都在五丈以下,相隔有六七丈遠,她一動不動地凝望山崖,盤算著最便捷的路徑。長生為她捏了把汗,思來想去,從靴子中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走到她麵前道:“給你,這是我的‘吹雪’。你用它紮在石頭縫裏,就爬得穩當了。”

小竹感激地接過,吹雪在陽光下映出刺目的光,清晰地照出長生關切的身影。

螢火拿出一雙特製的鞋子,正好是小竹的尺寸,尖尖的鞋頭上有突起的利刺。他叫小竹穿上了,教她把鞋頭插在泥石間,依附在石壁上後再拔出一隻腳往上行。小竹學了幾遍,艱難地往上爬了半丈,幸好有長生的匕首可以借力。

側側心疼地望著,叫道:“你隻管往上走,不要向下看!別怕,一切有幹娘在,出了事有我救你!”紫顏“哧”地一笑,“你越這樣說,她越害怕。”側側沒好氣地道:“是你要給她苦頭吃。是,她是偷了你的東西,可你也不能要她用命來賠!”

“不是有你在嗎?”紫顏愉快地說,“有你和螢火的絕世輕功,我就不信會出事。”

側側瞪他一眼,這會兒沒空吵架,小竹眼看又往上爬了半丈。顫顫巍巍的身子如疾風中的一管翠竹,明明被壓彎了卻有無比的韌性,一步步螞蟻搬家似的往上騰挪小小的身軀。看到她的努力,側側眼眶裏一濕,一瞬間覺得小竹長大了,真有母親見到兒女出息了的欣慰。

她不該猜度紫顏的用意啊,是他在昨夜叫螢火為小竹備了登山的鞋子,巧妙設計讓小竹這樣的弱女子也能順利攀上絕壁。許是關心則亂,小竹和紫顏都是她放在心頭的人,她不忍傷害了任何一個。又或許她對紫顏太過苛刻,明知他是連葷腥也不沾、從不願殺生的一個人,卻錯會了他的好意。

長生見小竹笨拙地爬了半天,僅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不由替她著急,問道:“少爺,那花真的不會謝?會不會隻是傳說,沒必要花這麽大功夫去采它?”

紫顏肅然道:“你可知學任何一門技藝,到了一定地步後就難再有些微突破?易容一道亦是如此。單純的技法上若無法提高,就需借助其他奇物再上層樓。無論這是不是傳說,隻要有一線期望,絕不可以放棄。”

長生想到小竹尋母之事,她亦是懷了一線期望就執著不悔,不由心下慚愧。

他本已存夠了銀兩去尋找家人,叫熙王爺一鬧,所有銀子都留在紫府不曾帶出。

可是,或許他是故意留下那些銀子。他既想陪著少爺遠走天涯,又想知曉家人的訊息,在這矛盾糾纏中,也就順其自然地拖延了接近往事真相的那一日。如今見了小竹,他忽然渴望像她一樣流浪。

螢火默然抬頭,動容地注視小竹奮力上前的身影。女孩孱弱細小的身軀越到高處越是清晰,提醒他過去曾經曆的歲月。曾經他也一樣,在世人以為不可能處攀援,在沒有縫隙的岩石間紮根,在千萬丈絕壁上生存。然而當天地間要毀滅他時,他宛如雜草般偷生了下來,留住了命,卻低下了頭。

小竹死死摳住山壁,在苔蘚間留下長長的擦痕。身後沒有退路,也沒有喘息的餘地。千裏外,她的娘一定在哪裏等著她,想到此處她的心放開來,似乎回到初遇紫顏他們一行人的那天,躍躍欲試,大展拳腳。所不同的是,這一回真的問心無愧。

一不留神滑了手,好在有匕首紮進了石縫中,她穩住了自己。伏在山壁上,她聽見了耳旁急掠的山風,多少年來,這裏的青山就被這樣的狂風所撫摸。風穴中盛開的不謝花想來也聽慣了風聲,猶如童年吟唱的歌謠。想起那些顛沛流離的往昔,小竹突然忘了腳下的危險,她知道前方的風穴中就有她想要的花朵,不會在苦苦尋覓後依舊滿懷失落。

近了,近了。

爬到第一處風穴前湊上眼看,什麽也沒有,隻有凹凸不平的岩石起伏。小竹按耐住心中的失望,立即轉向左上方爬去。側側兀自在山下頓足,長生急得直搓手,螢火默默地祈禱著,隻有紫顏看也不看,回馬車裏睡覺去了。

長生喜道:“看,看,她動手了!找到了!”側側和螢火跟著高興。接下來小竹連續爬了四處風洞,都幸運地找到了不謝花的蹤跡。

“有四朵,夠數了。”側側說完,見她繼續往上爬著,不由一驚。上邊最近的風穴離小竹的立身地又有兩丈遠,這傻孩子,想要的話讓她出手不就成了。

采完四朵花後小竹大汗淋漓,手腳發軟,倚在山壁上喘著粗氣。她整個身子壓在匕首與鞋子上,不知道它們會不會斷,隻覺身子一點點沒了力氣。第六個風穴看似近在咫尺,可無論如何用力,它就像在河的對岸。她的內心掙紮了一下,幾乎就要放棄了,想到前麵一步步的艱辛,她又不甘心。

是這樣的麵對麵,仿佛一呼一吸就可以到達,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取。再近一點就好,小竹如是想著,傾盡力量往上抓去——手指在突然間**,一刹那她知道什麽叫絕望,是抽幹了生命中任何的可能,如這般毫不留情地下墜。萬念墮空,瞬息紅塵,小竹的眼前一片空白的顏色。背簍裏四朵不謝花猶如煙花綻放,向塵埃裏跌落。

原來這就是放棄,天地俱灰,什麽都不重要了。唯有心頭的一絲惦念,仍是揮之不去。

兩條身影倏地掠起,像飛箭劃過長空。一縷鶯黃的金蠶絲纏上小竹腰間,側側淩空踏步,悠然如舞,幾下便把她抱在懷中。螢火則手腳並用,連消帶打,把不謝花一朵不剩地撈回手中。兩人兔起鶻落迅疾異常,長生的一記尖叫剛出口,就看到他們站在安然無恙的小竹旁邊,對著他微笑。

紫顏這時才從馬車裏走出,伸了個懶腰,像紈絝弟子鬥鵪鶉玩蟋蟀歸來,湊上前沒事人似的招呼道:“喲,下來啦。”側側玉容慘淡,牽著小竹的手微微發抖,驚魂未定。長生從地上撿起跌落的匕首,削鐵如泥的刀刃上亦有了鋸齒狀的傷痕,可見山勢難行。

小竹劫後餘生,煞白的臉上漸漸恢複血色,頭一件想到的是那四朵不謝花。

螢火把花放回她手裏,她頓時笑意連綿,盈盈的眼中盛滿了驕傲。當再度確認了隻有四朵花,小竹垂下眼瞼,把遺憾深深埋在心底,捧了花遞到紫顏跟前。

“不錯,不錯。”紫顏笑吟吟拈起花,輕輕一嗅,花莖上猶帶有岩土的清香,正是青春綺年華。

“把給我的那朵送給小竹。”側側突然開口。

紫顏斜睨她一眼,側側瞪著他道:“你說過給我留的。”

長生聽到少爺如是說,心裏反而不安,問:“少爺,你不是要搜集易容奇珍嗎?都給了我們,你拿什麽來做藥物?”

紫顏笑道:“誰說都給了你們?一朵是小竹的,一朵是側側的,剩下兩朵充公!你們想要就自己爬上去摘,總不會不如小竹爬得高。我可管不著。”

長生不由氣悶,原來根本沒他的份。螢火淡淡地道:“你想要,我幫你。”

長生哭喪著臉點頭,心想到底是老實人可靠,螢火接著又道:“一錠金子一朵,可以先欠著。”長生氣道:“呸——你想得美!”

小竹默默望著手中的不謝花,瑩潤飽滿的花瓣像永不厭倦的舞者隨風輕**,生機勃發。她仰起臉,含笑的雙眼裏有了悟的明淨,對紫顏認真地說道:“先生,等找到我娘,我會告訴她,是你和幹娘讓我們母女團聚。”

紫顏掩口笑道:“哎呀,哎呀,你說得鄭重其事,我哪有那麽大本事!你記住了,早春所采之花要早上服用,仲春采的則午後服用,若是晚春來采這花,就要在晚上服用。方子我寫給你,叫長生把花放在玉盒裏,你一起收好就是了。”

小竹感激地謝過。

螢火見長生悶悶不樂,飛身上崖,轉眼間采了七八朵花。風穴裏分明沒有什麽蜘蛛,那種酷烈山風之地,連一隻小蟲子也不敢久留。想到紫顏玩的小把戲,他不由微微一笑,真是難為了小竹那丫頭。也唯有近乎苛刻的對待,會使失去管教的孩子長大,先生大概如是想。

螢火不由念及自身,從傲視群雄的霸主到鞍前馬後的仆役,留在紫顏身邊越久,越覺得他深不可測。好在莫測的容顏背後,依舊有人心的暖熱,這使螢火生出效忠的念頭,要護住這個人直到最後的一日。

他思緒紛呈,不覺在崖上停留甚久,長生扯了嗓子叫道:“喂,我們要走啦!”喊聲在山風中回響。電光石火間螢火隱約感覺不對,電目回眸遠眺,往四下裏掃去,卻什麽也沒看見。仿佛有東西遺落在空中,他心下頗有些不安,再俯望崖下,紫顏正在給小竹寫方子,飄揚的錦衣如天地間最燦爛的山花。

他折轉身下了崖,長生慌不迭迎上來,嬉笑著把他手裏的花盡數搶下。側側奇道:“你要這許多幹什麽?”長生衝螢火笑了笑,對側側解釋道:“說不定哪天有用。”急忙蹦上馬車去尋玉盒。紫顏聞言略停了停筆,沒有去看長生,嘴角勾出一朵雜糅了歎息與憐憫的微笑。

花集齊了,到了分別的時刻。小竹叫眾人繼續前行,在前方有人煙的城鎮放下她。螢火本想送她一些盤纏,小丫頭誌向高遠,竟拒絕了。

在下一個小鎮,丹黃的斜陽染出漫天的離愁別意,側側頓感悵然。小竹語氣歡欣,像朝陽等待高升,不露一絲悲戚的顏色。側側看著這樣的她,知道她會比以前活得更開心,便忍痛放棄了勸她同行的念頭,將為她縫製的衣裳取出相贈。

兩人牽了手說了好一陣悄悄話,側側在恍惚中覺得小竹就是年少時的自己,在秋千架下與和藹的娘親聊著體己話兒。

逝者已矣,莫測的前途會有光明的期望,就像每個兒女心中,母親不老的容顏。

馬車再度踏上旅程,在血色夕陽中飛馳。小竹抱著存放鮮花的盒子,遙望馬車的方向,慢慢滑下一滴淚。

花開不謝,容顏不滅。

車外春景飛逝,長生默默凝視黃昏下那些嬌豔的鮮花,幻想有日達成所願。

在他心中,此刻也盛開著一朵不謝花,如母親未知的容顏,永不凋謝。

溪流如磬,翠鳥清鳴。

馬車行至皓月穀時,長生知道他們離紫顏想找的寶物已經近了。

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絲線,傳說是天火蠶和淵冰蠶**成的異蠶之絲,水火不侵,經久不爛,既是側側夢想的織衣神線,也是紫顏修補容顏的必備妙品。

它叫“朱弦”,如遇巧匠,甚至可以化身琴弦,仙音傳世。

當紫顏把這一切緩緩道來,長生隻道是鏡中的花,水中的月,拿來誘人遐思,卻不想車子真的往皓月穀行去。沿途鬆檜幹霄,香麝浮泛,奇花蒔草不似人間所有。行到後來,趕車人再也無法驅車前行,偶聞得一記虎嘯,從深穀裏幽幽地傳來,嚇得他棄鞭下地,求紫顏不要進山。

螢火取了銀子打發他去了,坐在車駕上“啪”的一鞭,驚起林鳥群飛。長生透過水晶窗格看去,一隻似鹿似牛的怪獸從林木間探出頭來,龍眼大的黑眼珠定定地盯住了他。長生連忙縮回車裏,它的樣貌有幾分眼熟,他卻不記得在哪裏見過。偷偷再往外看,怪獸已不見,有三兩隻野猴好奇地攀在樹上觀望。

往穀裏走的路上隱隱有人聲,長生的心漸漸安定,知道偌大的林子裏不隻他們四人,就像又回到了塵世。側側的眉一挑,傾身向前,手上多了幾根飛針。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