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002

墟葬陪了????,慢慢地**馬出去,笑道:“此次十師裏就你們倆是女子,果然皆有本事,不遜男兒。”????訕訕地道:“我哪有她的本事?惑人耳目,算不得真手段。”墟葬壞壞地瞧她發窘的臉,哈哈大笑道:“原來你我隻是凡人。

不知為何,我看你不快,心下好過很多。”????嬌笑道:“哼,你沒法子救人救己,見我沒救成人,幸災樂禍圖個痛快。”揚鞭打馬去追紫顏。

紫顏駕馬奔到青鸞身邊,介紹了身份後,把昨夜在船上遇襲的事說了,小聲提醒她被擒的莊客可能會自盡。青鸞揚了揚修長的繡針,道:“刺中醫風、啞門數穴,如果還能咬到牙齒,那才奇怪。”紫顏放了心,向她深深一拜,又去與陽阿子打招呼。

匠作師、煉器師、堪輿師、織繡師、製香師、易容師、畫師、樂師——八師齊聚,場麵頓見熱鬧。青鸞手下文繡坊諸女取了靈藥布帛為璧月的弟子包紮傷口,????、傅傳紅、紫顏頭回赴會,少不得好好拜見三位長輩。墟葬和青鸞盯住被擒的十五人,隨手提了一人審問,又不便解開他的禁製,正自犯愁。

灰黑的烏雲躡手躡腳爬到天空正中,遮住了太陽的臉。眾人發覺天陰欲雨,正想尋個避雨處,那十五個人忽然脖子一歪,全部沒了呼吸。始終守在一邊的墟葬和青鸞毫無防備,眼睜睜地看風起雲湧,來不及阻止。等事發後趕上前查看,莊客身上皆找不出一絲傷口,探不出半點破綻。

丹眉驗看半晌亦無結果,歎息道:“可惜皎鏡不在。”他的話勾起了墟葬的心事。看情形皎鏡是一人獨自上山,不知會不會中途被襲,當下暗暗卜了一卦,見是解卦,“動而免乎險”,愁思稍舒。

橐橐馬蹄聲自遠而近,一飛騎旋風般飄到眾人跟前,秋茶褐的布袍上,袖口繡有“崎岷”兩字。墟葬麵露喜色,招呼道:“虞泱!”來人正是崎岷山莊的總管虞泱,年近不惑,英姿颯颯,聞言翻身下馬,向眾人恭敬拜倒。

墟葬忙拉他起來,道:“皎鏡進莊了沒有?”虞泱答道:“神醫最先入莊,說你們會有麻煩,著我火速前來。我聞訊就出來了,後麵還有援兵——不知幾位受驚了沒有?”墟葬一指旁邊的十五具屍體,苦笑道:“真是作孽,今次的十師會尚未開始已見血腥。山主近來可好?”

虞泱一怔,含糊答道:“家主體健如常,多謝大師掛懷。時候不早,請諸位先與我上山,行李輜重交給下人搬運便是。”

兩人說話間,陸續來了數十名崎岷山莊的莊客,袖口無一例外繡了“崎岷”

兩字。青鸞歪過頭看了,拽起先前假扮莊客者的衣裳,繡法一模一樣。紫顏想起在碼頭上遭遇這些莊客,不疑有他,也不曾關注過袖口的紋樣,此時心中微驚,隻覺自己的洞察仍是稚嫩,疏漏了太多東西。

烏雲愈見濃密。虞泱急促地招呼眾人前行,青鸞無奈,不甘心地丟下那些屍體去了。紫顏心存疑慮,兀自跑去把十五人逐一翻看了一遍,????特意留下等他。眼看虞泱和其他幾位大師快要隱沒在山林間,紫顏蹙眉輕輕對????說道:“他們沒有死。”

一個閃電打下,如發亮的金蛇扭動身軀。????渾身冰涼,吃驚地道:“你說什麽?”

紫顏苦惱地搖頭,“從他們的麵相看,這些人無一短命,按理說,他們絕不會葬身於此。”

“傻小子,你看看他們,早停了呼吸,斷了心脈,怎會活著?”????敲敲他的頭。

紫顏道:“許是一種奇特的假寐?”他自從領教了靈法師的手段,知這世間神奇層出不窮,不敢輕下結論斷言這些人的死亡。

????見他說得煞有介事,不敢妄然決斷。轟隆的雷聲遠遠翻滾,莊客們與諸師弟子無不手忙腳亂地收拾行李,驅趕馬匹。諸事纏繞,????沒了心思,道:“罷了,上山要緊,我們運不走這些屍體,由他們去吧。墟葬不是說今後會有很多不眠之夜?恐怕這回的十師會,有的是這種怪事。”

紫顏微笑道:“這才值得走一遭。”

兩人催促**白馬,飄然往山上去了。

良久,空地上沒了活人的動靜。暴雨如注,嘩嘩倒在那些屍體上,而後,他們一個個睜開了眼睛,身上的絲線無力地鬆脫開來。像牽線的人偶一般,他們目光呆滯,蜿蜒地鑽進蒼碧莽林之中。

不遠處的茂林裏,一個墨袍男子始終冷冷地注視這一幕。大雨澆透了他所在的林子,奇怪的是,他就像站在屋中悠閑賞雨的人,周身沒有一寸是濕的。

山腰下急雨勁風,山腰上風和日麗,宛然兩重天。

崎岷山莊建在半山,幾乎挖空了半座山峰,像一隻寄居蟹盤踞山間。倚山而建的屋舍約有數十間,其餘的打通了山腹,曲徑通幽,直接深入到崎岷山的心窩裏去,冬暖夏涼,分外舒適。

眾人在莊口下馬,沿了鬆針蘭葉鋪就的香徑往裏走去。瓊樓玉宇,飛閣流丹,所有建築出自璧月大師的師父白露之手。老人出席了一回十師會後,被璧月取而代之,隨後的監工督造全由璧月代師完成。紫顏一邊遊覽山莊景致,一邊聽????閑話典故,看不完的山水,聽不完的熱鬧,眼與耳不由要打架,爭先地想過足了癮。

聽說璧月每回來山莊,會增添幾處妙景,打造幾處機關,紫顏興致高漲,叫????去向他的徒弟打探,屆時就可親眼看個仔細。

????笑道:“你這也要學,那也想看,一共有八家菁華,忙得過來麽?”

紫顏神情懇切,道:“好姐姐,我一下子不認得那麽多人,要靠你幫我一個個套近乎。”

“說了別叫姐姐,誰說你一定比我小?叫了就沒好事。瞧個新鮮就罷了,你剪燭

想偷師學藝,也要下本錢,我的香料可不能全給你做人情。想想能有什麽孝敬人的,再開口去討價還價,別成天打我的主意。”

紫顏拉了她的衣袖,親昵地說道:“????姐姐,你算我半個師父,除了你有誰能幫我?你長得又美,那些老人家小夥子的一定通吃,比我去說好多了。

唔,香料我也舍不得你送,大不了我為他們把容貌全換了,想要多俊就多俊,如何?”

????笑得岔氣,沒力氣罵他,道:“小心老爺子們把你轟出來!”見他一臉慧黠的聰明樣子,知道又被他說動了心,歎道,“罷了,我陪你跟他們鬥智鬥勇去,順帶拐騙有趣的玩意,回去哄師妹們。”

幽林飛簷中視野忽然開闊。綠茵紅萼,錦障連天,斜斜地匯下一條溪流,黑白石子錯落相間,如天地開了棋盤對決。妙的是上空山嵐聚合,嫋嫋雲煙如絮如絲,搖曳生姿悠悠**來,等飽覽了它的秀色,又舞著娉婷曼妙的身段往別處去了。

虞泱指了溪邊一進粉牆黛瓦的平房,說道:“此處是青蓮院,供諸位大師日常起居之用。酉時家主在霆風閣設宴為諸位壓驚,請先隨我入內休憩,沐浴更衣。”

紫顏抬頭望了,莊內其他建築皆是金碧輝煌,獨此間如小家碧玉,不帶一絲富貴氣。及進了院內一看,三四畝大的池塘內淨植青色蓮花,雖是三月天氣,業已嬌恣盛放。花大如鬥,翠蓋如雲,幽香芳馥,站於池邊便覺陣陣香氣入竅,心神皆**。

????喜出望外,暗自竊笑,悄聲對紫顏說道:“這種青蓮子有異香,拿來吃了,能使人肌膚如玉,體味清香。”

紫顏笑道:“原來不是做香料。”????道:“美食也很重要!何況又能養顏,你我晚間來多偷些回去。”紫顏皺眉,推搪道:“我……不會遊水。”????

叫道:“什麽?”這一喊聲音大了,虞泱回過頭道:“大師有何吩咐?”????忙笑道:“無事,若有碗蓮子湯清清火,就再好不過。”

青蓮院各屋內冰奩珠纓,錦墩矮幾,陳設極為雅致。紫顏進了自己房中,見有一架櫸木刻詩畫中床,床頭插了新摘的紫薇,姹紫嫣紅,嬌豔欲滴。他的行李已放置在紅木六足雲龍紋圓桌上,旁邊備有幾身換洗衣物,紫顏拎起來看了,料子皆是價值不菲的宮綢,攖寧子出手果然闊綽。

????沐浴後換了一件桃紅潞綢夾衣,清新怡人的模樣與青蓮院的素雅兩相輝映。剛過午時,虞泱遣人送來飯菜,她嫌一人吃太悶,反正辰光尚早,端來與紫顏一起享用。紫顏見她素身打扮,知她見過青鸞的絕豔衣衫後收了攀比的念頭,遂笑道:“衣衫不如人,這容貌還有得救。”????啐道:“我天生麗質,才不要靠你易容。”

兩人說說笑笑,一頓飯吃得甚是愉快。閑來無事,紫顏道:“不如去看傅傳紅在做什麽。”????與他一拍即合,丟下碗筷衝到隔壁屋裏。

傅傳紅昨日中過毒,如今趕路累了一場,懨懨地無甚氣力,半臥在湘妃睡榻上。????也不做聲,兀自伸手過去,青青翠鐲上傳來一股振奮的香氣,令傅傳紅精神為之一爽。

“這是什麽香氣?”

“西海的迷迭之香。”

“播西都之麗草兮,應青春之凝暉。流翠葉於纖柯兮,結微根於丹墀……”

傅傳紅情不自禁吟哦了兩句,直勾勾地盯了那隻纏了青莖的鐲子,遲疑道:“送給我可好?”

????攤開手,“你拿什麽換?”傅傳紅喜道:“我為你作幅畫如何?”????

道:“不稀罕。你畫完又撕又塗的,不是把我給毀了?不幹。”

傅傳紅吃吃地道:“我……不會,一定好好地畫,絕不輕易毀畫。”

他一向愛惜羽毛,不願手下流出次品,每見作品稍有不妥,立即徹底損毀不令流傳。????見過他塗去為易容後的紫顏和她所作的畫,分明已是神品,偏刻意求全,讓兩人無法收藏到那幅好畫,一想到此心中大歎可惜。

紫顏嘿嘿一笑,對傅傳紅道:“傳紅,難得我上回易容,????姐姐有機會扮成男兒。這樣罷,你若能重畫昨日初遇我們時的情形,我就替你把鐲子求了來。”

傅傳紅道:“這有何難?”當即取出筆墨素絹畫了起來。此時傅傳紅滿腹情意,筆下如有神助。????起先尚不肯來看,後來見他勾勒紫顏的女兒身,委實以假亂真與易容無異,不由得湊近了來看。

畫中紫顏雙髻嬌俏,於右前方站立,玉容清純嫵媚。????則是個翩翩佳公子,稍側了臉站於其後,若有所思若有所遺。

“呀。”????情不自禁地讚好,事隔一日,傅傳紅所繪絲毫不遜於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喏,這個給你。”

迷迭香鐲套於傅傳紅腕上,襲人香氣令他眉開眼笑。

酉時,虞泱在院門口等候,每來一師,由彩衣童女引往霆風閣。紫顏、??

??、傅傳紅三人又是最晚到,虞泱親自帶路,穿花繞石,最後到了地方。

霆風閣高有三層,如一塊寶玉雕琢而成,通體建築渾然一體,光霞富麗。眾人坐在最上一層,近看夜色裏流翠青崖成了蒼茫野石,遠望碧波浩瀚上星星點點的船來船往,好風徐來,意態恬適,不知覺中飄飄欲仙。

樂師陽阿子、煉器師丹眉、匠作師璧月、堪輿師墟葬、醫師皎鏡、畫師傅傳紅、織繡師青鸞、製香師????、易容師紫顏,九師匯集,獨靈法師依舊不見蹤影。虞泱待九人於玫瑰梳背椅中一一坐定,方請出崎岷山主攖寧子。

這其中傅傳紅、青鸞、????、紫顏皆是頭回赴會,不曾見過這位奇人,紛紛恭敬施禮。行過禮抬頭一看,年過七旬的攖寧子慈眉善目,笑得甚是可親,長相上並無任何奇特處,反而太平易近人,失卻了可供回想的特征。紫顏盯了他反複看了三四遍,才記下他的臉,傅傳紅也覺這張臉麵善到呆板,連提筆一畫的興趣也無。

先前曾經赴會的諸師均覺詫異,一直以來攖寧子貌如盛年,姿容偉秀,從未現過老態。雖然十年前沉香子未曾赴會,但二十年前與會易容師製作的那張麵皮,應該保存得完好。此刻攖寧子竟以本來麵貌登場,眾人不曉得出了何事故,分外不解。

攖寧子先回了一禮感激眾人前來,而後懇切說道:“聽聞諸位來時受了驚嚇,區區照顧不周,實在慚愧。我已命人嚴加搜查,務必尋出作亂之輩,請諸位放心。”眾師喏喏應了,疑惑地盯了他的臉。

“近來我心境變易,往年想求的那些長生不老、死而複生,如今覺得不過是癡人說夢。”攖寧子看出眾人心思,長長歎息,“容顏不變又能如何?眼花氣喘,耳聾腿軟,縱然神醫能暫保我不死,卻無法真的使我不老。皎鏡大師,尊師已然過世了,是麽?”

皎鏡難得老實地回答道:“是,他得享高壽,走得安然。”

攖寧子道:“有生有死是世間常理,我想通啦,從今不想再與天鬥。不瞞諸位,我心意已決,隻想把今趟的盛會辦得隆重些,之後也無心力再邀十師聚會,請諸位包涵則個。既是臨別之會,少不得有重禮饋贈,無須跟我這老家夥客氣。

此外,趁了諸位都在,正好做個見證,容我把家業托付給兒子異熹,從此不問世事,樂得逍遙。”

饒是十師遇敵鎮定自若,聞言不免嘩然。誠然十師之會是攖寧子四十年前一時起念,但傳至今日已是第五回,對與會的各業各門而言早成慣例,此時說撤便撤,皆是一片惋惜之情。紫顏更是微微失望,今趟的他名不正言不順,正想下個十年堂堂正正赴會,不料聽到如此消息。

攖寧子召來身後陪立的兒子異熹,眾師見那人已是不惑之年,稍稍理解他心中的感歎。

墟葬忖度良久,他隱約推算出攖寧子心境變故的端倪,因而更為介意靈法師未到場一事,道:“在下親去延請了那位靈法師,請問山主,他還不曾到麽?”

攖寧子一愣,目光射向燭火最幽暗的角落,道:“夙夜大師不是早就到了?”

眾人齊齊看去,原本空無一人的椅上,平空多出一個墨袍男子。幽隱的火光照不清他的臉,即便近在咫尺,竟沒人能將他的容貌看個分明。紫顏極目望去,他的眉目稍一清晰,便化為混沌,湮沒在重重光影之後。然而對方散發出的詭譎之氣,與白日樹間救他時相同。

紫顏凝視那件墨色的袍子。墨袍上的白紋如水流動,清亮地晃啊晃啊,就將一波波銀色的水花漾進人心裏去。

傅傳紅揉了揉眼,小聲說道:“咦,難道是個妖精?”皎鏡大聲笑道:“嗬嗬,果然是靈法師,我服了!”攖寧子明白眾人的困惑,含笑說道:“夙夜大師法力驚人,既不願讓人看到他的真麵,也請勿勉強。”

正在此時,夙夜忽然開口道:“雕蟲小技,班門弄斧,望各位不要見怪。”

他的語聲極富蠱惑,陽阿子眉頭一皺,明明聽出他的惑音之術,也解不得,兀自被這聲音催眠得神思昏沉。

攖寧子打了個哈欠,不再有說話的念頭。夙夜輕輕一笑,聞見一縷清香緩緩飄來,知是????在強自支撐,向她點了點頭,說道:“各位別為我掃了興,繼續說吧。”

紫顏自始至終目不轉睛望著他,引得夙夜微覺詫異,不知這少年如何把持住心神,不受他聲音控製。

眾人驀地清醒,略略知道是中了他的道,礙於麵子換過話題。

紫顏不經意地抬眼,幽暗處的夙夜如墨藍的巨翼蝴蝶,冷冷地折翅旁觀眾人的失落。是靈法師的話,事先是否就推斷出攖寧子欲退隱的結局,因此意興闌珊,姍姍來遲?他心中忽然被什麽東西觸動,仔細回想夙夜的神情,虛渺蒼茫的臉上仿佛曾出現過一絲淡淡的嘲笑之意。

那是什麽樣的笑容呢?像是洞穿了某種真相,卻高傲得不屑於揭破。

紫顏回望侃侃而談的攖寧子,他的反常是這十年來慢慢演變的嗎?這些歲月帶來的皺紋,真是老人心甘情願領受的變遷?一個在青壯年就想到修改未來的人,果真在知天命以後徹悟了天道?他那曆經滄桑的麵容,為什麽看起來總有一種不祥?

墟葬打破了諸師的沉寂,忽然說道:“不知夫人可安好?十年不見,我們是否要依例拜見獻禮?”

攖寧子的嘴角微一抽搐,很快朗聲笑道:“她一如往常,大師既想見她,明日我叫他們打掃幹淨,一起去見了便是。”

墟葬拱手道:“如此甚好。專有幾位大師為夫人備了禮,若是今後再無機緣相見,唯有此次能為夫人效力了。”

紫顏越聽越不對,????湊過身來,悄聲道:“我師父托我帶了一份禮獻給夫人,什麽也沒說,隻稱見到她就會明白。”紫顏點頭,崎岷山莊內外大有古怪,無論是沿路遇襲,還是攖寧子的性情大變,以及神秘的夫人,山莊裏有太多解不開的謎。縱然有看透麵相的利眼,也無法在一夜間把握全部狀況。

紫顏轉頭去看傅傳紅,以他畫師的直覺,很可能察覺到了不對。傅傳紅的確麵露奇怪之色,猶疑地凝望著攖寧子,猶如當日見到易容後的他和????。紫顏猛然想起,墟葬長於陰陽五行之術,剛才驟然問起夫人,莫非大有深意?而丹眉、璧月諸師皆不言不語,想來也在暗中推敲。

於是,當晚宴的美酒佳肴陸續呈上時,觥籌交錯下隱隱有潛流在穿梭激**。

眾師如常地寒暄客套,攖寧子盛情款款地陪酒嬉笑,紫顏已能清晰目睹背後蟠曲的心事。夙夜點滴不沾,如一個作壁上觀的魂魄遊離於眾師之外,即使是墟葬也放棄了與他交好,旁人更絕了搭理的念頭,不敢沾惹他分毫。

紫顏不解,叫????去問她身邊的皎鏡。怪神醫年紀雖輕,十年前也曾代師赴會,曉得一些典故。皎鏡嬉皮笑臉和????扯皮了一陣,方才告訴她,夙夜上回並未出席,但每次現身的靈法師各有怪癖,若是惹毛了他們,縱然對方是十師身份,也鐵定要被修理一頓。

紫顏聽了反而如釋重負,端起杯想去敬夙夜。孰料一起身,????“哎呀”叫喚,跟著起身,原來兩人的衣角被縫到了一處,令人哭笑不得。????咬牙去看青鸞,她自如地移開目光,嘴角挽了一朵笑。

皎鏡在一旁笑得跳腳,????沒好氣地道:“借你的小刀一用。”皎鏡故意說道:“我的醫刀隻割人,不割衣裳。”紫顏微笑,取出易容用的薄刀,認清了針頭線腳,手起刀落,轉瞬解開了縫衣線。

青鸞有些詫異,瞥眼間瞧見他用刀割線的手法,叫道:“小子,你過來。”

紫顏畢恭畢敬走近,青鸞笑道:“你的手法師從何人?”紫顏靈機一動,道:“我師父沉香子之女側側,一直仰慕大師。她天分極好,自學的織繡技法教了我一二,可惜無人指點,近來已裹足不前。”

青鸞道:“無妨,叫她來文繡坊便是。你呢,有沒有想過丟棄易容一道,來學織繡?嗯,沒想過不要緊,現下就想。我從不覺得男人不能學這行,你若有興趣,我可以代師父收你,我們平輩相稱。”

????哈哈大笑,夾了一口好菜大嚼。紫顏知她在笑什麽,尷尬地對青鸞道:“如果青鸞大師能不吝賜教,在下當然想修習織繡一藝,隻是拜師……”青鸞道:“什麽大師,我有那麽老?罷了,你是易容師,前程似錦,不入我門也無妨。但你不學織繡委實可惜,這樣罷,往後你每年夏天來文繡坊住兩月,我抽空指點你如何?”紫顏想到之前墟葬的告誡,確實喊不得“大師”二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已笑倒在桌上。

好容易擺脫青鸞,紫顏持了一杯酒晃到夙夜跟前。墟葬餘光看見他過去了,嘴角撇出一道弧線,微微吐出四字:“初生牛犢。”皎鏡摸摸光頭,一口喝幹了杯中的酒,讚道:“好,居然比我膽大。不行,我也要去跟他親熱親熱。”他剛想起身,被墟葬按住了手,冷冷地說道:“他能去,你不能。你今日不宜妄動。”皎鏡恨恨地甩手,道:“知道啦,等我熬過今日。一早就叫我趕緊進山,怕我惹禍上身,我又不是小孩子……”

墟葬安撫他的同時,眼角始終關注紫顏。

紫顏一步步走近夙夜,那張臉依然看不真切,一凝視就絢成了混亂的圖案,有時是少年的臉,稍一對視就成了老人;有時竟是狐狸、兔子或馬,恍惚以為見了妖怪。諸般色相比易容術更為離奇別致,引得紫顏越發好奇想接近。

他深深感到,夙夜如意地操縱凡人對自己的注視,怡然自得地玩賞他人的驚詫,並已把這種遊戲作為了樂趣。就迷惑人心而言,靈法師與易容師何其相似。

紫顏知道,他可以找到與夙夜對話的突破口,不可以讓內心有所畏懼,哪怕是麵對法力高強的靈法師。

“我想,你一定也懂易容術。”紫顏舉起手中的杯,“能不能請教,你的易容術是怎樣的?”他感覺到夙夜灼灼目光的掃拂,卻不知對方的目光落於何處。

“你是易容師,就不該沾葷腥,最好隻吃花和蜂蜜。”夙夜平靜地說道,沒有動用任何法術。

“哦?為什麽?”

“你師父看來是二流貨色。”夙夜不緊不慢回答,“戒了葷腥,方可入天道,你光修心不修身,便是枉然。”

紫顏凜然一驚。雖然對方辱及師父,但他從不是個拘泥於禮法的人,聽到夙夜的話不由怦然心動。

夙夜又道:“你想見我的易容術?”

“是。”

“好,我讓你見識一下。”

他話音剛畢,席上驀地安靜下來,紫顏不好意思地回頭,原來眾師及攖寧子早在留意他們的對話。夙夜遂起身向攖寧子欠了欠身,悠然說道:“聽說赴會者皆要在山主麵前獻藝,夙夜就第一個獻醜罷。”

“諸位想要我易容成誰呢?”

巨大的蝴蝶在黑夜中展開了翅膀,夙夜翩然飄近眾師,曝露在燈火之下。好了,如今總能捕捉他的麵目所在,可他的容顏竟是流動的,瞬息間桑田滄海,令人挫敗地明白見到的僅是他變幻出的皮相。

攖寧子忍不住撫掌道:“迄今與會的靈法師中,當以閣下法力為最,奇哉,壯哉!”

夙夜淡淡地道:“山主過譽。九傷、伏星、勞牙、兜香諸位皆是在下長輩,法力遠在我之上,夙夜不過懂得些微幻術罷了。”

墟葬點頭,插嘴道:“你就易容成紫顏好了。”

夙夜一笑,定定地看了紫顏一眼,容顏驟變。宛如風起雲湧,眾師眼睜睜見他的身形也在變,與紫顏一般高矮胖瘦,眉梢眼角分毫不差。

他微笑望了眼前的少年,秋水為神玉為形,變幻成這般模樣令人愉悅。可是,顏麵下的傷痛竟一般無二地傳來,不由得連夙夜也險險抵擋不住,這勢如洪水的悲哀。

旁觀者的驚歎抵不過紫顏內心的震撼,一向睥睨天下的少年,忽然乏力地瓊鉤

想,究竟他為什麽要去修習易容?如果法術可以輕易地達到他想要的境界,他是否又走錯了最初的路?

人定勝天。他不無悲哀地覺得,惑人的法術才是真正可以欺騙上天的法寶。

什麽修改命運,改變未來,靈法師輕鬆地就能做到。一支箭,一把刀,他的易容術在危機臨頭時,根本救不了他的命。

夙夜身上的墨袍自如地轉換大小,仿佛特意為了區別,沒有連衣飾也化去。

此時,衣飾奪目的紫顏在他身邊黯然失色。

????看到了紫顏的失意,突然對所學沒有了信心的少年臉色蒼白,仿佛被身旁的蝴蝶噬盡了鮮血。初識他時的堅定與自信,被夙夜展露的法術消磨得了無痕跡,相反,因極度懷疑而導致的錯亂在心頭滋長。不,這不是她熟知的少年。????歎息著摸出一塊色如瑪瑙的香料,祈求紫顏能夠憶起前塵往事的氣息。

采自辟邪樹的安息香亭亭飛向紫顏。猶如醍醐灌頂,他當即清醒過來,想到心頭的迷茫,恐怕有夙夜在暗暗推波助瀾。眾師對靈法師的警惕之心並非事出無因,的確,若無強大的心靈支撐,很容易就會被夙夜的法術迷得顛三倒四,不知所以。

紫顏澄心靜慮,收拾起遍體鱗傷,從哪裏跌下就從哪裏站起。他直直地盯住夙夜,當夙夜易容成了自己的模樣,他的臉就有了固定的麵容。他要借這個時機,好好地看個分明。

“你當我是邪靈了麽?”夙夜並不在意紫顏的凝視,懶散地瞥向????。靈法師經常用她所燒的安息香驅散惡靈,????這招令夙夜亦哭笑不得。

墟葬忽然說道:“靈法師的易容術,應該不止於此。”

夙夜道:“不錯,雕蟲小技,何限於此。”說話間,他恢複了原樣,同樣快得不容人分辨,那不可捉摸的容顏又回來了。

淩空一抓,夙夜手執一紙白箋,微微笑道:“這回就易容成山主的樣子吧。”不由分說地用手指擬成剪刀的形狀,哢嚓哢嚓剪起了白箋。

手指如快刀,碎紙飛揚,手中現出一個人偶。所有人目不轉睛地屏息看著,他又不知從哪裏撈來了筆墨,為它勾勒了簡單的眉眼口鼻。唇齒微動,以旁人無法察覺的咒語之聲,催動人偶的靈力入注。

而後,他輕吹一口氣。

人偶不見了,代之以攖寧子和藹的笑容,驚得主位上的攖寧子從椅上跳起。

丹眉等人向來知道靈法師的手段,見狀尚按耐得住驚訝,傅傳紅與????、青鸞無不歎為觀止,揉了眼想重新再看一遍。

一直以來,對尋常人來說靈法師是異類的存在,機緣巧合下能見他們施展本事,無人不想多看幾眼,讓自己相信世上確有神仙。

紫顏青了臉,夙夜隨手一技,就是易容師夢寐以求的境界。剪紙成人,要易容何用?剛剛藉勇氣恢複起的信心,又被這一擊弄得支離破碎不堪收拾。他不無挫敗地想,是否人無法永遠堅強如斯?那些沉著果敢、處變不驚,要怎樣才可修煉得來,無論麵對何種突變,都得失無掛,瀟灑自如?

他的路還很長。隻是今夜蘭燼滅落,伸手不見五指。

夙夜像是洞悉紫顏內心的彷徨,嘿嘿笑著,故意讓紫顏看清他奚落的笑容。

他不是天生的善者,摧毀一個人的信念,也沒什麽大不了。但在幻化紫顏容貌的時候,他於電光石火間滲入了某個過往,這讓夙夜很想掂掂紫顏的分量,究竟是否值得陪他玩下去。

若這少年足夠有趣,不妨放過他,畢竟靈法師與易容師共存多年,非是沒有交情。

其實紫顏鑽進了牛角尖。夙夜暗自好笑,如果靈法師能搞定所有的事情,攖寧子何必請易容師赴會?以己之短拚敵之長,自然落到下風。夙夜幽幽歎氣,要不要告訴紫顏?有點心癢嗬。

“敢問大師的靈力可以支持多久,讓這人偶容貌不變?”

很久沒說話的紫顏,從容的聲音再度傳來。

夙夜一怔,紫顏已經找到了答案,他心下頗有好感,微笑道:“最多十二時辰。”

紫顏釋然,夙夜的人偶並非恒久鮮活的東西,過足一天就要化成原形。如此說來,易容術倒要長久許多。

“沒法子支持更多辰光?”

“我是人,不是神。”夙夜回答,“況且一句咒語對一個人偶,隻有一次效用。”

紫顏聽得悠然神往,若是能學點咒語,也不是壞事。這念頭剛升起,夙夜冷冷地道:“我勸你一鱗半爪也不要學,靈法師不能娶妻,形同和尚。若是你學了一星半點,我少不得收你做徒弟。到時你家絕了後,莫怪我沒有事先提醒。”

紫顏涔涔汗下,勉強答道:“娶妻這麽久遠的事……”

夙夜笑得詭幻,“對於尚有可能之事,就不要說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罷。”

紫顏抬頭看他。無法看透夙夜的真麵目,但他的年歲應該大不到哪裏去。靈法師的天地不是凡人能窺視覬覦,他好心的相勸不無道理——倘若紫顏一心想以法術求巧,在易容一道上就無法達到至高境地。

攖寧子緩緩地鼓著掌,尷尬地對夙夜道:“不知大師能否將這假人撤下?”

夙夜哈哈笑道:“是我不好,叫山主為難了。”微念咒語,人偶軟軟地化作白箋。

????湊近了對紫顏道:“我記得你會看氣?”

紫顏一怔,想起初見????,開玩笑說她身上無殺氣,不覺一動,仔細回想夙夜咒語幻化的人偶。????微笑道:“你留神看了,幻術變化出的人,並沒有活人的氣息。縱然它會走會動會說話,也不過是人偶。”紫顏道:“是否連你也嗅不到它的氣味?”????點頭,“我猜以夙夜的本事,真要想在人偶身上沾染人味,未嚐是件難事。”

攖寧子叫人撤了酒宴,換上茶點,眾師沿閣樓窗邊坐了,當中空出一大塊地方。十師中以陽阿子年歲最長,他見氣氛略僵,招呼身後的弟子明月,向攖寧子一拜,道:“且容我和徒弟合奏一曲,給山主和諸位解個悶如何?”

攖寧子嗬嗬笑道:“再好不過!每回聽到大師的樂曲,我心便寧靜非常。”

陽阿子從袖中摸出長笛,明月打開樂囊中的古瑟,如牽挽情人的手,樂器在撫摸下閃出釉亮的光澤。清音初起時,宛轉如天與地的私語,纖纖拂弄心尖。

披紗垂柳,迎風扶雲,煙波細雨,紅塵醉軟。笛瑟合鳴,聽者心境各不相同,孤寂,唏噓,淡漠,悵惘,一個輾轉,一波曲折,一段人生。

攖寧子歎息搖頭,勾起無限往事,鎖眉的愁意略略舒展了,旋即一個音跌落,再度擰成了結。不如意事常八九,縱吃穿不愁又何用!他黯然神傷,陷入迷糊的沉思裏去。

笛聲甫一作響,傅傳紅被誘得潸然淚下,仿佛投身於起伏的樂律中,忍不住用手蘸了茶水,在一旁的高幾上描出蒼茫山景。落落青山今何在?千紅萬綠不見人。????受了音色感染,怔怔望他,忽覺這呆氣的畫癡流淚的模樣甚是動人。

紫顏卻聽到了殺伐之聲,硝煙的戰場,血腥的殺戮,沙啞的嘶喊。絕望的臉孔一張張閃過,他閉了眼,被猙獰的麵容驚得張開雙目,不想再凝聽樂曲裏的悲哀之音。他同時疑惑,兩個儒雅斯文的樂師,為何能奏出如此鏗鏘戰樂,將心狠狠裂成了兩半,才聽得懂個中無言的痛。

想到這裏,禁不住殺氣的他打了個寒戰從樂曲中醒來,瞥向夙夜。不知不覺中,他已過度在意這個靈法師的存在。

夙夜的墨袍隨了樂曲緩緩飄動,是唱和或是陶醉,它就如一個活生生的人,兀自搖頭晃腦宣泄自己的喜好。而夙夜漠然如山,任何波濤到了山崖前便粉身碎骨,不論悲喜,於他隻是煙雲。若十師裏他人皆至情至性,夙夜就是無情無性的一位,親近不得,唯有深深地敬懼。

知道紫顏在看他,夙夜一抬眼,故意與他目光相撞。紫顏沒有躲開,著了魔地盯了他看,心裏想著,這是必過的一道坎。夙夜輕笑,紫顏突然聽到有個聲音在耳邊低語:“你覺出不對了?”

紫顏一個激靈,夙夜無動於衷地移開目光,散漫的麵容上連五官亦不可辨。

紫顏低下頭,聽見夙夜的傳聲繼續說道:“你應該聽出了殺氣。”

紫顏微微頷首,夙夜遙遙地一笑。

“你再仔細聽,陽阿子究竟想告訴我們什麽。”

紫顏心下動容,環顧場內,並無特別的事發生。夙夜察覺到何樣的可能?他忽然憶起自己的身份,看透人心的易容師嗬,最擅長撕開人的假麵,直插血肉深處。

每道細紋每個眼神,仰止中的分寸,流轉間的心思,紫顏從眉梢眼角凝視過去。而桌椅陳設,庭院布局,何嚐不是他須收於眼底的本相?凡細微處都可能被動過手腳,被有意無意地篡改掩飾,夙夜想說的就是這些了吧。

那麽,陽阿子想說的又是什麽?蕭蕭殺氣,是暗示還是警告?作為最年長的樂師,他或許看到了眾師忽略掉的某樣事實。

紫顏想對夙夜說,何不用你的法術?心裏又為夙夜的決定感到興奮,終於有機會在眾師麵前大展拳腳。遇到傅傳紅以來,他見識了太多絕技,一心想再施技藝,以煥然一新的創想為人勾勒容顏。他仿佛站於寶山上,內心洋溢喜悅,被不斷噴湧欲出的靈感衝擊得手癢難耐。

????似乎能聽到兩人對話,怔怔地望了鬥拱懸梁發呆。傅傳紅留意到她的不對,關切地問:“怎麽?”????奇怪地道:“有外人的氣息——”

撲通。

有人從飛簷上掉落,有人在花叢間摔倒,閣下的守衛大叫:“有刺客!”

攖寧子臉色驟變,吩咐虞泱:“快去,抓活口。”虞泱領命,飛身從三樓一躍而下。

與此同時,一道劍光如雪花奪目,朝攖寧子刺來。陽阿子神態自如,明月依舊撫瑟若舞。笛子吹高了一個聲調,音如飛葉,迅疾地鑽入刺客耳中。

黑衣蒙麵刺客的劍微一挫頓,回身似靈飆陡轉,往陽阿子身上招呼。陽阿子不避不退,笛音又如清波激石,旋即漲高一音,連珠似的爭流而出。劍氣再次受阻,青鸞手中繡針忽然破竹裂帛,從樂曲織就的華美匹錦中飛射。

她自幼習武,身段柔軟異常,隨繡針翩躚疾飛,未容展睫已到刺客麵前。刺客大驚失色,刷刷幾劍綿密攻勢搶先發動,試圖以攻代守。誰知青鸞仿佛在刺繡雲衣,動作未歇,又是四針自上下左右補上,結邊鎖扣,繞線疊鱗,把他的退路封死。如他此時一劍穿過青鸞,隻怕周身五處皆要被針釘死,苦不堪言。

對方無奈收劍閃身,橫掠一丈,滑到紫顏、????、傅傳紅三人身邊。

笛聲轉為緩靜,海上冰輪高掛,清風拂麵。刺客不識風情,瞅準這邊三人年紀最輕,試圖反敗為勝。????早有防備,剛想彈出手中香丸,突然聽到“哢嚓”

一記微響,如梅梢落雪,有什麽細碎的東西換了方位。

刺客頓覺雙腳鉛沉,竟是抬也抬不起,身影猛地卡在眾目睽睽之下。

數道蛟革長索從地上橫空長出,牢牢地拽住刺客縱躍的身軀。一張白網如蓮花悠然飄落,不偏不倚罩在他頭上,無論如何掙紮,纏絲般越掙紮越緊,幾乎要勒進刺客的衣衫裏去。

笛聲戛然而止。瑟音曼聲響過,餘音在耳,手已離弦。璧月健朗的聲音傳來,“你四麵楚歌,老實投降了罷!”

????叫道:“不好!”刺客果然在網中一動不動,皎鏡彈出座位看了,道:“又是‘嚼蕊’之毒,對方有醫道名家在。”紫顏見過夙夜的手段後,想法已是兩樣,道:“會不會是傀儡,不是真人?”皎鏡瞪他一眼,複又去看夙夜,露齒笑道:“好,好,這燙山芋丟給靈法師,我不看了!”

????噗嗤笑道:“你又妄自菲薄,見了那麽多殺手刺客,麵貌多半損毀,也就你記得他們的模樣。你把那些人畫出來,興許有山主認得的。”

傅傳紅精神一振,道:“是極!”

刺客的麵容顯然精心修飾過,是易容或是其他偽裝,在紫顏想要弄分明時,毒藥大口地將臉麵吞食下去,一如船上遭遇。紫顏拿起那人的手,蒼白的皮膚有熟悉的觸感,當是真人無疑。白日裏假扮的莊客,為什麽不是這般死法?當十五人同時斷氣,死後的不真實感是紫顏推斷出他們沒有死去的唯一依據。

處心積慮對付今趟十師會的人,手下能人輩出,不可小覷。

虞泱的叱罵聲從閣下傳來,攖寧子霍地皺眉起身,搶到窗口往下看去。虞泱仰頭道:“啟稟家主,刺客已服毒自盡。”攖寧子惱怒地一拍窗檻,道:“知道了!”

墟葬俯望閣下橫七豎八的屍體,自言自語道:“這十幾把刀要是一起砍過來,嗬嗬!”????道:“三樓沒一個守衛,虞總管雖有武功,也護不到我們所有人,防護上未免大意。隻是這些人,如何混進莊裏?”

攖寧子的兒子異熹始終縮於父親身後,聞言略抬了抬頭,立即被夙夜的目光逼了回去,臉倏地灰了,隻覺如**被這墨袍怪人逮住了一般,炯炯的眼神刺得他無處藏身。

“夜長夢多。”攖寧子忽然冒出一句,拱手對眾師行了一禮,“如蒙諸師不棄,不如今夜就去探望山妻。”

墟葬撫掌道:“如此甚好。”

攖寧子領了眾師下了霆風閣,虞泱指揮莊客收拾屍體。紫顏走至閣下想驗屍,袖子忽被皎鏡拉住。

“走啦,臭烘烘的屍首有何趣味?跟我去見香噴噴的美人。”

紫顏沒能甩掉他的手,剛想反駁,夙夜擦肩而過,道:“一起走。”紫顏不再堅持,任由皎鏡拉了往前走。

傅傳紅陪了????一起走,樂曲盤桓心上,揮之不去。怎麽也想不通,為何他聽來悲天憫人的曲子,會逼出那些殺手。忘了身邊有活色生香的美人相伴,傅傳紅捱到明月身邊,眼巴巴地問:“這位仁兄,你們奏的究竟是什麽曲子?竟有本事傷人?”

明月說了聲“罪過”,道:“傅大師過獎,其實曲不傷人,傷他們的是心中惡念。師父這一曲叫作《彈指》,本身並無七情六欲,喚起的是人心裏的糾葛恩怨。那些人若是胸臆充斥殺意,就會引火燒身。”傅傳紅恍然有所悟,譬如吟詩作畫,向來是觀者各見千秋。紫顏聽見明月的話,想到易容上的道理,暗暗點頭。

趁了皓月清輝,一行人遁進嵌入山腹中的樓宇。矗立的山巒張開懷抱,將他們擁入幽深的骨肉裏,於是,眾人感受到陰冷潮濕的風倦倦漫過麵龐。

紫顏喜歡崎岷山的這張臉。

這是白露和璧月兩位大師共同營造的山園之境,若無崎岷山莊像飛來石鑲嵌其上,崎岷山無奇無險,必會泯然眾山。如今山中有園,園中有山,借了朗朗月色兩看不厭,正如佳人有了良伴依偎眷戀,置身其中,自然覺得心曠神怡。

沿了白石子路前行,一盞盞碧玉銀燈迤邐浩**,陪了眾師迂回地進入一處高庭廣院。山為蒼穹,壁上嵌了數百顆夜明大珠,使黑夜如晝,繁星如織,光華亮徹整座庭院。瑤草琪花,金庭玉棟,遍地錦繡清奇。最大的樓台名曰“飛紅”,有香羅鋪地,輕紗縹緲吹拂,十數石階層遞而上。攖寧子領了眾師緩緩踱上,細細熏風襲來,恍若仙境。

一架紫玉榻藏於繡幃中。榻下百花堆砌,七色迷離,卻比不得一床衾褥妃紅儷白,妖嬈地纏在一個女子身上。紫顏、????、傅傳紅與青鸞皆是初見,不免屏住呼吸,凝望這雲端中的女子。唯獨夙夜遠遠隱在漢白玉的蟠龍柱後,像一個魂。

她懶懶不肯起身,在凝視中旁若無人地躺著,碧鮫綃帳隨風飄然,吹向她嫋繞流瀉的青絲。攖寧子在帳前輕喚道:“湘妤,有人來看你了。” 畫眉

湘妤不答,????聞到奇怪的味道,不由蹙眉拉了拉紫顏。紫顏亦覺那幃帳後的夫人麵目一如夙夜,模糊不可分辨。墟葬沉聲道:“湘夫人一向可好?”

攖寧子踏前一步,掀開帳子,驚得血色全無。墟葬一個箭步衝上,青絲之下,宛如真人的麵孔不過是樺木雕刻,他的目光拗斷在人偶臉上,歎道:“不出我所料,夫人出事了。”

攖寧子半跪下身,抱了那具人偶大哭,“究竟出了什麽事?虞泱!虞泱!”

虞泱肅然閃出,默不做聲扶起了主人。攖寧子老淚縱橫,無力地指了人偶道:“是誰闖了進來?快給我把夫人找回來!”

璧月麵無血色,幾下奔至榻前,一按往昔設置的機括,竟失了效。他氣得長須亂搖,手腳並用地一一試將過去,發覺當年打造的機關被人破壞殆盡,手法嫻熟徹底,修複等於重建。璧月發白的麵皮慢慢沉成青色,一掌狠狠地拍在地上,震得手指發麻。

紫顏等人眼見床榻邊一片混亂,不知所措,皎鏡愣神半晌,歎道:“唉,原以為今趟能把夫人救活,居然沒了影子!我真是背運。”????聞言便道:“怎麽,湘夫人生病了?”皎鏡道:“豈止生病,簡直同死無甚分別。”他偷覷了一眼,見墟葬在神神叨叨地卜算,璧月和丹眉在查探蛛絲馬跡,悄悄拉過紫顏四人,輕聲道:“夫人患了絕症,差不多死了四十年啦。”

紫顏道:“湘夫人昏迷了四十年,十師會的本來用意,莫非隻是要救活她?”

紗羅**漾,空**佳人絕蹤,越發叫人遙想她的嬌柔麵貌。

皎鏡道:“不錯。山主對夫人一見鍾情,數十年癡心不改,為怕夫人醒來後自己容貌衰老,附帶提出,除了讓我等鑽研死而複生這難題外,也想想如何能長生不老。我十年前醫術尚淺,赴會時光顧著戲弄其他幾位大師,結果一事無成。

回去之後,想到湘夫人天仙般的姿容,活生生僵死在這張**,心生不忍,苦苦參詳了十年。唉,好容易想到個解救的法兒……”

????搖頭道:“聽你所說,湘夫人一條命早去了大半,我看是藥石不救,難活了。”皎鏡瞪她一眼,罵道:“小妮子別亂說,她雖然閉眼多年,但臉上沒有死氣,比你更水嫩呢!”????臉一紅,飛快地瞥了傅傳紅一眼,向皎鏡啐道:“死光頭,要想臉麵風光,隻須易容就好。湘夫人有易容師保駕,還有我們製香師熏香,能不美豔麽?倒是你一出手就致命,興許她留著的那口氣就被你憋回去了!”

皎鏡的耳環狠狠晃了晃,欺身過來,對????惡聲惡氣地說道:“小妮子,我看你肝肺風熱,需要好好整治。”????周身忽地散出刺鼻腥味,熏得皎鏡退避三舍,她嗬嗬笑道:“別蒙我,霽天閣門下熟知醫理,你想整我還早呢!”

兩人鬧成一團,紫顏偏偏盯了攖寧子在看。傅傳紅拉了拉他,認真地道:“可惜夫人失了蹤,不然若有機緣為她作畫,興許能看出她究竟有無生機。”紫顏回頭道:“這個不難,你隻需求山主把以前畫師所作的畫拿出來一看便知。何況若無生機,前幾回的十師會上,那麽多人難道真個看不出來?”

傅傳紅一想也是,紫顏話題一轉:“傳紅,倒是有件事值得警惕。你不覺得這回詭異的事情太多了?”傅傳紅低頭深思,紫顏於人影中尋找夙夜的蹤跡,香光浮泛,夙夜也不見了。

青鸞聽完眾人所說,幾步走上前去,拎起人偶身上的衣服端詳。這些針腳線頭俱是精品,但與文繡坊的神品一比較,差上太多靈氣。墟葬在她身邊走來走去,見她凝想,湊過來道:“有沒有頭緒?”青鸞略一遲疑,道:“你呢?”墟葬懊惱地道:“像是被人顛倒了陰陽,竟推算不出。”

過了一炷香的辰光,璧月拍了拍手,眾人抬頭望去,聽他說道:“賊人該是內外勾結,擄走了夫人。”攖寧子聽到“夫人”兩字,迷茫的雙眼漸漸清晰,哽咽道:“是麽?可救得返?”墟葬忙拱手道:“山主放心,依卦象看,雖不知湘夫人下落,此刻卻理應無咎。”

璧月點頭道:“請山主即刻加強警備,不放任何人離莊。明日一早,容我帶門人巡視全莊,必能尋出頭緒。”丹眉亦道:“人偶木刻一望即知有多年功力,非常人所能為,懇請山主將此物交給在下,某當費一宿之力,查出此人是誰。”

攖寧子動容,站起身道:“這也能看得出?”

丹眉道:“隻要此人在江湖上略有名氣,必有刀刻手法傳世。傾一夜之功,某與兩個弟子當能看出他用刀深淺強弱,乃至與所有麵世的木刻相較,便知一二。”

攖寧子道:“難道大師帶了那些木刻器物不成?”

丹眉微笑道:“我等雖不敢誇口過目不忘,但憑三人的眼力,多少能記得經手賞鑒過的木質器物。請山主將此人偶暫時寄放我等住處,一有消息,立即回報山主。”

攖寧子沉吟道:“大師居然有如此功力,可欽可佩。就依大師所言,把人偶帶回去吧。”

丹眉回首招呼弟子寰鏘與鎮淵,兩人朝攖寧子行了一禮,恭敬地托起人偶的身子。霓裳與青絲疊**而下,挽在漢子們的手上,熏得人情思昏昏。兩個血性男兒心神一**,恍惚覺得抱了觸玉生香的溫柔女體,眼睛不敢有絲毫褻瀆,直勾勾往前方去了。

折騰了一夜,攖寧子身心皆疲,見酷似湘夫人的人偶被搬走,更是悵然若失。虞泱收拾完殘局,過來請示道:“家主,夜深了,今日就到此如何?”攖寧子困乏地點點頭,叮嚀了幾句,虞泱招來服侍的彩衣童女,令她們引十師返回青蓮院。

直至眾師離開,攖寧子一人孤零零地守了紫玉榻,若有所思地,像是在等待奇跡。

夙夜不知何時跟在眾師之後,如鷲鳥在天空盤旋,瞅到時機就衝下雲間。紫顏捱到他身邊,淡淡地道:“大師,我之前一直在想,你既看出破綻,為什麽不出手?”

夙夜微微一笑,沒有接話。紫顏續道:“如今我才知道,你到底還是忍不住。”

夙夜腳步頓停,像飄浮在山間的月影,朦朧笑意中有暖暖的光輝。

“你看出來了?”

紫顏望了望前方諸師,以極低的聲調說道:“如果丹眉大師發覺,抬回去的不過是一張紙……唔,或者是一截斷木,會不會帶了兩個徒兒打上門來?”

“能令墟葬大師卜算不出的人物,隻能是靈法師。”紫顏笑眯眯回答,眼中的狡黠一如往昔,“雖然對方今次陣容強大,有靈法師之類的高手在場,但我覺得他們一定比不上你。”

夙夜笑意愈濃,“是你一直留意我,才能窺得破。若不是我知道此刻方圓一裏沒有靈法師在,真不敢隨便就接你的話。”

紫顏調皮地笑道:“我猜,要是旁邊有賊人在,你會封了我的嘴巴,叫我說不出話。”

夙夜點頭道:“不錯,封人言語最簡單不過,一句咒語就可。”眼波流轉,一刹那紫顏仿佛靈犀一竅被點通,依稀看清了他的麵容。奇怪的是,紫顏隱約摸索到更高一層的易容之理,恍兮惚兮,有所思有所遺。

夙夜的微笑很快破碎在風中,恢複了莫測的容顏。

“不知道究竟有幾人發覺不對了呢?”紫顏說道。

“十有八九都該發現了。”夙夜淡淡地說,“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紫顏回想諸師的反應,放下了心,想到夙夜之前的話,道:“你叫我易容,好像該不止一個?”

“你既然知道要易容成誰,又來問我作甚?”

“大師你少不得要幫忙,不替我製住那人,我怎去易容?”

“那兩人中,你挑好想易容的人了?”

“擒賊先擒王。”

“好,我出手便是。”

夙夜如流水般滑過紫顏身旁,墨袍後銀白的圖紋像無數眼睛,密切地注視著周圍。

在前麵陪了傅傳紅的????忽地飄至,對紫顏道:“你和那個妖怪聊什麽?”

紫顏饒有興致地道:“他隻是有法術,不是妖怪。”????一撇嘴,道:“這人太小氣,連相貌也不給人看,誰敢搭理?也就你喜歡和他說話。”紫顏道:“剛才他讓我看清他的臉,我想,能和他做個朋友,是蠻不錯的事。”

????道:“他有你俊俏麽?”紫顏赧顏:“他的容貌不能以俊俏來形容。”

????不甘心地道:“是不是個醜八怪,才不讓人看?”紫顏忙搖頭道:“哪裏,他比我耐看,你若能看清,會愛上他也不一定。”????道:“靈法師跟和尚差不多,我才不會自討沒趣。”瞥了繡衣如雲的青鸞一眼,嘿嘿笑道,“再說夙夜那般眼界,怎看得上我。”

晚春微涼的夜風踏過眾人的臉,**向濃黑的天幕。

午夜時分,紫顏悄然點燈,凝眸對鏡。這容顏修改千百回,亦不覺得厭倦。

想到要與夙夜攜手製敵,他深吸了一口氣,如飛躍出巢的雛鳥,張開了輕盈的雙翼。

他沾了一手藤黃,輕輕按在臉上,鏡中之人,儼然地蒼老了。

這一刻,無中生有,顛倒真偽,卻最接近真相。

次日,原是諸師為攖寧子獻禮的日子,偌大的天籟閣空空****,喜慶的紅燈籠寂寥地在梁上孤單輕曳。虞泱穿一身葡萄褐袍子,巡視閣裏齊備的美酒與茶點,若是湘夫人安好無恙,此時的天籟閣裏當有諸師競藝,令人大開眼界。所謂不測風雲、世事無定就是如此,難得遇上最後的十師盛會,僅昨夜看了夙夜一場變化,聽了陽阿子一首曲子,熱鬧騰地就散了。虞泱隻得向十師遞了帖子,央他們將備好的禮物送至天籟閣,為沉悶孤清的樓閣增添一抹亮色。

同樣的疑問,寰鏘在來之前問過丹眉:“師父不是煉了一把好劍,想要贈予山主?為何把這些小器物拿出來送人?”

那時丹眉掀開裹了寶劍的翔紅錦緞,煙霞散盡,寰鏘忽然聽到嗡嗡的鳴響,像勇毅的劍士滄然悲鳴。寰鏘鑄劍多年,知道那是劍主有了不幸的預警。師父在赴會前已焚香禱告,為寶劍認了攖寧子做主人,如今劍鞘飲泣長鳴,正是提醒他們危機所在。

“這把‘破邪’,我自會交給山主,你先替我應付了虞泱。”丹眉如是交代。

寰鏘按下心情,摸出一個一寸大小的棗核,上麵竟雕了虞泱的半身像,神形兼備,栩栩如生。虞泱喜不自勝,樂嗬嗬收了,半晌無話,連讚歎也不足以形容內心震撼。寰鏘笑道:“上回答應總管要刻一個,今次連夜趕製了一個,請勿見怪。”

虞泱慨然說道:“如此重禮,無以回報,豈敢妄加苛求?十年一諾,先生能記於心,在下感佩不已。此後無論有何吩咐,力所能及,總要替先生辦成了才是。”寰鏘客氣兩句,告辭離去。

十師裏最早親自來送禮的是????,奉上蒹葭大師預備的一盒香藥,由龍腦、白檀、都梁、蘇合、合歡、甘鬆、辟邪、山蒼子、??揭華等眾多香料合成一味,可保湘夫人軀體諸邪不侵,香氣馥鬱。虞泱忙收下了,一番寒暄,又問????當初打算如何獻藝。

????歎道:“我備了數百味香料,原想借你莊裏的香爐擺個‘十方香陣’,將山莊遍地熏香,三月不散其味,可惜……”虞泱聽了,無限惋惜地道:“香爐有的是,約莫能湊出三四百座,要不然大師將香料拿來,我囑咐人一一燒過去便是。”

難得虞泱尊她一句“大師”,????心裏歡喜,搖頭道:“不成,這香爐的方位、香料的燒法、時辰分寸大有講究。等尋回夫人後若尚有暇,我再花點心思,教你們布置罷。”

虞泱左思右想,勉強不得,隻得應了。他辦事煞是伶俐,不等????吩咐,依舊打發莊客將莊內收藏的香爐盡數尋出來擦洗供奉,以伺後用。

????剛走,眼前忽一片花光明媚,青鸞領了文繡坊十數個姐妹走來,素服勝雪,愈加襯了眸如點漆,唇似丹瓊。虞泱心頭煩鬱被驅散泰半,見她們各自捧了厚厚一摞繡品,連忙支派手下人收了。

虞泱神為之奪,眼不肯移,道:“這繡品可有名目?”青鸞側頭想了想,笑道:“就請虞總管起個名兒吧。”虞泱喜道:“叫它射目繡如何?”青鸞道:“多謝虞總管賜名。等尋回夫人,這射目繡披在她身上,再合適不過。”

虞泱沒了笑容,隱忍著把嘴邊的話咽下。青鸞望著他,忽然斂容,肅穆地道:“虞總管,若我用針刺你的臉,你這張麵皮究竟會不會破?”

虞泱大吃一驚,文繡坊眾女將他團團圍住,各持了繡針冷然相對。他一身功夫,倒也不懼這些女流之輩,隻沒想到這麽快就要撕破臉皮,當下苦笑一聲,望了懷中的射目繡,道:“在下的麵皮隻此一張,絕無花假。大師何出此言?”

青鸞冷笑道:“別說你毫不知情,山莊裏最近諸多怪事,你敢說不知由頭?

山主現在何處?”虞泱道:“山主在銷焰樓,今日傅傳紅在那裏為山主作畫。”

“傅傳紅?”青鸞嚇了一跳,想那畫師手無縛雞之力,對虞泱說道,“你若惦著山主對你的一絲好處,就乖乖帶我們去。”虞泱歎道:“這原是本莊的家事,大師何必趕這趟渾水?”青鸞冷冷地道:“山主請我等赴會,為的就是替他排憂解難。如今他身陷險境,你倒有心情助紂為虐。”虞泱道:“你既然看破,我也沒什麽好說,你隻管動手便是。”

青鸞捏針長笑,指了他道:“你以為我不敢?你們既想致十師於死地,又找人假扮異熹,更擄走湘夫人,還有什麽做不出來?”

這時閣外走近一人,穿了翠池獅子錦衣,微黑的臉上嚴謹不見笑意,正是攖寧子的兒子異熹。他見青鸞與虞泱對峙,悄然隱在柱子之後藏了。

拳風腿影。虞泱不再廢話,一出手就是淩厲奪命的功夫,青鸞一時近身不得,指揮眾女將他層層困住,車輪大戰。異熹也不著急,冷靜地守在旁邊觀望,很快,他看到????一身紅綃飄然走近,手持迷香想助青鸞一臂之力。

異熹偷偷拾了一塊石頭,躡手躡腳地向????走去。打鬥聲,叫嚷聲,????完全沒意識到背後的危險,專心致誌地燃起了一炷香。異熹鬼魅般靠近,狠狠在她後腦上砸了一記,待????暈過去後,拿了香拋向虞泱。

“接著!”

虞泱見機甚快,立即屏住呼吸,用掌風將迷香帶來的煙掃向青鸞。青鸞的視線有死角,不曾看清異熹丟的是何物,當即迎風猛吸了一口迷香,軟軟欲倒。餘下眾女有人看到,慌忙飛身來接青鸞。虞泱趁機溜開,拉了異熹道:“走——”

異熹點了點頭,濃黑的眉上仿佛攢了一絲得意,慢慢地如浮雲化開來。

銷焰樓上,攖寧子正襟危坐,眉宇間愁思不減。傅傳紅見他了無心情,隨手繪了一幅花鳥,瓦盆中團花錦簇,山茶、菊英、蘭草數品爭相鮮妍,又有一隻紅羽鸚鵡,尾如烏鳶,俏立枝頭,撲翅欲飛。

全畫逸氣橫生,傳神備至,攖寧子默默看了,歎道:“累傅大師久候,區區心境已寧,請放手一繪。”傅傳紅點頭應了,把絹畫放在一邊,請攖寧子在欄杆邊坐了。

他端詳片刻,心眼中充斥攖寧子的神形,依然難以下筆,腦海中頻頻浮現邂逅紫顏與????的一幕。此時鳴鳥啾啾,忽然欄杆上多了兩三隻灰黑的飛鳥,對了傅傳紅的畫唧唧喳喳傾訴。

攖寧子大覺新奇,轉頭凝視良久,讚道:“傅大師落筆瀟灑,竟能以假亂真,佩服,佩服。”傅傳紅不在意地回道:“山主見過太多高妙畫師,以假亂真隻是粗淺功夫罷了。”攖寧子一怔,忙道:“是,是,先前幾位畫師也曾招蜂引蝶,隻是十年方得重見,令人感歎。”

傅傳紅若有所思,持筆不語。他思想間,異熹和虞泱飛奔上樓,朝攖寧子行了禮,神情急迫。攖寧子喝道:“出了何事,這樣慌張?”

伏波

虞泱向攖寧子拱手,道:“家主,青鸞大師對我等有所誤會,想請家主出麵調解。”攖寧子道:“沒用的東西!青鸞大師是我的貴賓,怎能得罪?一定是你們的不是,給我回去好生賠禮!”虞泱一怔,道:“家主,能否容在下慢慢稟告原委……”

傅傳紅抬頭望去,與異熹目光相撞,忽然一震。心下頓如雪鏡,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紛紛破繭而出,照得心頭一片明亮。

與此同時,青蓮院中閉門不出的丹眉大師正與兩個徒弟討論木刻人偶的手法。三人圍坐一圈,把人偶放於膝上。若不是貼近了看,配了華服美飾的人偶與真人無異,隻欠了柔軟的質感。當了師父的麵,兩個徒弟收攏了心猿意馬,仔細地辨析下刀者筆力的強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