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003

“這人偶有刀鑿痕跡,終非良匠所為。”寰鏘生性外向,說話聲分外洪亮。

丹眉又看向鎮淵,道:“你以為如何?”

“鬼斧神工,不似人力。”

丹眉與寰鏘俱把眉毛一抬,眼前的人偶細看來雕琢粗拙,極少誇人的鎮淵竟說出一句讚語。鎮淵指了人偶的刻工道:“這人偶初看簡單,其實刀法雅熔,有幾處細到毫厘,連我也不敢誇口能做到。”

丹眉靠近人偶,反複看了幾遍,道:“鎮淵,你的眼力一向精細,不錯,是我疏忽了。此人竟連顏麵上的汗毛亦雕刻了出來,簡直不是凡人所為。”

寰鏘連忙窘迫地湊近了看,若非順了光,一臉細若蚊足的茸毛絕察覺不到。

他深知目力遠遜師弟,顧不及汗顏,驚訝地道:“師父,世上真有如此刀法?不說其他,光是這刻刀極細極纖,需用何物製成?”

這一問難倒了丹眉,沒有吳霜閣打造不出的器物,可如今,上哪裏去找這樣一把刻刀?一時間,他恨不得能揪出隱藏中的敵人,好好向對方請教一番。

師徒三人參詳不透,兀自煩惱之時,膝上的木偶忽然一輕,化作了一截白花花的斷木。丹眉猛地跳將起來,氣得胡子也差點吹上了天,怒道:“豈有此理,竟以詐術騙人!”寰鏘望了師弟,苦笑道:“你說對了,不似人力,果真不是凡人所刻。”

雖然被騙,師徒三人到底安了心,知道那般媲美天工的刀法並非真的存於世上。然而,它所預示的境界使人心向往之,丹眉知道,他的一生尚未走到盡頭,尚大有可為。

鎮淵道:“師父,我去請教一下那位靈法師,看他怎麽說?”

“不必了。我特意來向丹眉大師賠罪。”夙夜的聲音幽幽從窗外傳來。以他的法力,穿堂入室自是容易,卻不欲增加誤會,難得不加賣弄地站在門外等候眾人答複。

寰鏘打開房門,夙夜仍是一襲墨袍,胸背的紋樣略有不同,宛若星圖繁複燦爛。寰鏘疑心那變幻的紋樣其實是符咒,多看兩眼,立即頭暈目眩。

丹眉知是夙夜搞鬼,反而消了氣,為他親自泡了茶,笑道:“難道是你把湘夫人藏起來了?何不知會一聲,叫我們好不辛苦。”

夙夜微鞠一躬,歉然說道:“我知大師不會作假,多虧尊駕師徒三人唱足戲本,對方才不疑有他。”他說完,從袖中掏出一個黑色絲囊,正色道,“在下施了點手段,抓了個人來,請大師發落罷。”

丹眉師徒見夙夜揭開絲囊,倒出一粒黑丸在地上,不解他究竟要如何。夙夜拿起一杯熱茶,潑在黑丸之上。三人頓覺眼前一花,黑丸驟然膨脹,四周煙氣彌散,情形著實詭異。丹眉強自鎮定,目不轉睛地望了黑丸,見它越漲越大,竟化為身穿玄青絲襖的異熹,昏沉沉躬背躺倒在地。

恍如一場大夢,丹眉醒過神來,喝彩道:“好本事!”寰鏘揉了揉眼,不知一個大活人怎生成了藥丸,對夙夜又敬又怕。鎮淵處變不驚,當即俯身去推異熹,幾下擺弄把他弄醒。

異熹一睜眼見到丹眉和夙夜,哭喊出聲:“不是我!不是我!都是大少爺主使,與我無關!”丹眉轉向夙夜,奇道:“怎麽,他不是山主之子?”夙夜微笑,道:“正是,這人易了容。”想到紫顏微覺不安,道,“請大師好生審問,我去銷焰樓看看。”

有靈法師鼎力相助,丹眉大覺放心,點頭道:“好。此外當問一句,湘夫人可好?”夙夜道:“一切如常。”略想了想,用手指沾了茶水,對丹眉說了聲“恕罪”,在大師與寰鏘、鎮淵的額頭各勾了一下。

水跡化成金色的符咒,如靈蛇倏地鑽入三人肌膚裏去,一陣清涼,像是飲了一口甘露。丹眉笑道:“多謝賜福。”夙夜道:“不敢,隻是以防萬一罷了。”

說完,向丹眉欠了欠身,墨色的人影倏地如烏煙消散。

丹眉目睹他消失,歎道:“兜香有徒如此,自當欣慰隱居。”

銷焰樓內,傅傳紅倚了欄杆站著,身邊飛鳥雲集。

虞泱正想請攖寧子移步說話,忽聽到青鸞的聲音在耳邊炸開,“有什麽話不能當麵說?我們倆也想聽一聽。”靚麗的衣裙閃進樓中,與????並排列了。

????瞥見虞泱與異熹猶疑的神色,摸了頭道:“下手傷人,最好打得重些,不然醒過來我連迷香也解了,讓你們白忙一場。”

攖寧子瞧出兩邊的敵意,不悅道:“熹兒,你和虞泱弄什麽鬼?怎生惹了兩位大師生氣?”青鸞冷笑道:“你的管家和你兒子狼狽為奸——不對,這個易容過的家夥並不是大少爺,山主你認錯兒子啦!”

攖寧子又驚又怒,指了異熹對虞泱道:“你們合夥騙我?”異熹答道:“爹,你怎能聽信外人的讒言?兒子隻知一切聽從爹教誨,不知其他。什麽易容術,真是扯淡,兒子從不信那玩意。”攖寧子點了點頭,道:“對,你不愛易容,從小就不愛,你……是熹兒,沒有錯。”

青鸞和????冷冷地聽著,似乎並不相信異熹的話。

虞泱環視四周,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忙道:“山主容稟,是大少爺指使在下對付諸位大師。大少爺也是一片體恤之意,山主既不想操辦十師會,不如小小設難,勸他們好生離去。”

異熹瞪了虞泱一眼,隱忍不發。攖寧子怒道:“反了!這山莊究竟是誰做主?異熹,你老實說,是不是都是你的主意?”異熹深吸了一口氣,竟順了話風點頭道:“兒子是想為爹做點事。每回延請十師,耗資巨大,得不償失。兒子隻想……”

“放肆!”他話未說完,攖寧子一個耳光打去,被青鸞輕輕接住。她嫣然一笑,悠悠說道:“山主何必動怒,慢慢說。”攖寧子不再理會異熹,將怒火發在虞泱身上,罵道:“昨夜你們召了刺客,連我也想殺——還有夫人,被你們藏到哪裏去了?”虞泱低頭道:“刺客絕非我等主使,在下隻吩咐去往碼頭迎賓的莊客對十師稍加留難,絕不敢趕盡殺絕。至於湘夫人失蹤一事,在下誠惶誠恐,豈敢僭越?”

攖寧子的氣憤稍平,恨恨地看向異熹,道:“你這逆子有何話可說?好在十師未曾有所損傷,趕快向諸位大師磕頭賠罪,隻要有人不原諒你,你就休想起身!”

異熹道:“兒子所作所為,皆聽從爹的教誨,如不是爹指使兒子去做,兒子怎敢膽大妄為?”攖寧子兩眼怒睜,咬了牙道:“你再說一遍?”異熹抬起頭,清亮的眼中一派坦誠,無視攖寧子的滔天怒火,冷淡地答道:“這山莊從上到下,誰敢忤逆爹的意思?爹的一句話就可決人生死,我縱是什麽大少爺,不過是爹手中的棋子而已。”

攖寧子奇怪地一怔,像是無法接受這些話從異熹口中說出來,完全呆住。青鸞發覺他的異常,道:“山主可有話說?”

攖寧子顫顫地豎起一根手指,指向異熹,聲音裏隱藏了極大的恐懼:“你……你不是我兒子。他們說得對,你易了容,你不是……”他一口氣喘不上來,拚命地咳嗽,咳到雙眼布滿了血絲,停也停不住。

異熹緩緩點頭:“不錯,因為你也不是真的山主。”

虞泱終於明白過來,空洞的眼神裏透著無奈,歎道:“大少爺,青鸞大師已經看破了。”異熹冷淡地瞥他一眼,攖寧子顫了肩膀抖動不停。青鸞的針陡然轉了方向,刺在攖寧子咽喉處,冷冷地道:“你到底是誰?”

攖寧子須發皆顫,臉色不變,道:“我……是崎岷山主……”

“呸!”青鸞笑罵道,“尚未進山,墟葬大師就已告誡過我,山主可能受人脅迫。等我進來瞧了,異熹這大少爺是假的不說,連你這山主也是西貝貨色。你不承認也罷,等我卸去你的易容,就知道你到底是誰。”

青鸞不由分說,走到一旁用濕帕沾了茶水,正想強行為假攖寧子卸去易容,那人自行揭去了麵皮,蕭索地道:“你們既然想知道,我也不想再瞞下去。”

那人現出與異熹一樣的容貌,不同的是眼中不甘寂寞的渴望,像身體裏住了一隻饑餓多年的饕餮。青鸞不禁打了個寒戰,連手上的濕帕也會咬人似的,嫌惡地丟開了,退一步不知所措地望著他。虞泱擺脫壓製,迅速走到真正的異熹身側,戒備地盯住那個冒充者。

恢複了容貌的異熹狠狠將目光停在假冒者臉上,聲調忽然高了,“你,究竟是誰?”

那人輕撫臉頰,優雅且頑皮地一笑,“大少爺說笑了,既然你扮成山主,就一定會尋人扮成你。莫非,想不承認我是你找來的傀儡?”他頂了四十餘歲的麵皮,做出這等狡黠童真的模樣,表情怪誕到極點,惹得文繡坊一眾女子忍俊不禁,各自笑彎了腰。

異熹笑不出來。自從尋人易容成自己,他就不再有想笑的念頭。那個老實的替代品乖乖地跟在他身邊,聽他說一是一,可當看到對方如此窩囊地守著他的皮囊,異熹不覺忿忿憶起從小活在攖寧子陰影下的自己,是多麽壓抑與痛苦。他很想光明正大地做一回崎岷山的主人,而非躲在大少爺這個委瑣的稱號後仰人鼻息。

他已經老了。每當女人諂媚地誇大他的雄健,他總是不無嫉恨地想起高高在上的父親。攖寧子易容過的那張臉比他更年輕健康,加上數不盡的滋補藥材,父親就像不倒的千年鬆,停下了流逝的時光。異熹憎恨自欺欺人的易容術,讓他在壯年時失去了對父親的崇敬,那張沒有皺紋的臉看上去隻配做他的兄弟。漸漸地,他的容貌老過了父親,錯位的長相令他產生了淩駕攖寧子之上的片刻錯覺,甚至,伸手過去,應該能輕易掐死那英俊麵容背後枯老的魂魄。

“熹兒,你為什麽不易容呢?”攖寧子曾經無數次問過他。每回,他毫無例外地斷然拒絕易容的提議,任由歲月侵蝕他的臉。私下裏,他提到父親時最常用的稱呼是“老妖怪”,在對方心裏,最重要的是不老與湘妤。完美的攖寧子與湘妤是天生一對,永不分離,而他這個老爹和不知什麽女人為傳宗接代生下的兒子,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傀儡。異熹望了眼前和他有著同樣容貌的陌生人,想到今次孤注一擲的決心。

“烏荻——”異熹輕輕地吐出這兩個字,“替我殺了這些人。”

虞泱的瞳孔急速收縮,驚恐叫道:“大少爺,不要!”他不知道異熹是否連他也要除去,恐懼鋪天蓋地襲來。

一個白色的影子如霧飄至。名叫烏荻,肌膚卻是雪亮,披了砑光的袍子,更顯玉潔冰清。這女子素顏長發,神情慘淡,像是對人間一切了無興趣。她來時極為鬼魅,像樓外凝聚的霧氣一下成了形,慢慢地在半空結成實體。

眾人見她出現的樣子,立即想到靈法師,心中寒意頓生。

她冰刀般的目光割過眾人,“哪些人?”

異熹捂住了臉:“一個不留。”

虞泱絕望地道:“不——”

烏荻平靜地頷首,伸出白玉般的手掌,像是在輕撫數不盡的憂傷。她的唇同時微微張闔,青鸞和????看見彼此眼中的驚懼,一個衝向傅傳紅,一個去拉那個冒名者,奔出兩步後身形停滯。

烏荻眼中沒有悲憫。將所有人凝固了之後,她望了異熹道:“人已抓住了,你想不想親自動手?”異熹呆呆地道:“不,你來。”烏荻道:“你找我來隻是護衛,要殺人,報酬加一倍。”她在此刻討價還價,異熹奈何不得,恨恨地道:“好!”

烏荻遂念動咒語,期冀血花妖豔綻放。沒有動靜,凝滯的人被什麽東西隔絕開了,她感覺咒語張牙舞爪地試圖反彈到自身。

隻有一種解釋,她唯一忌憚的人,到了。

然而看不見那襲墨色的袍子,烏荻將靈力遍布樓內偵察,企圖找到夙夜的一片衣角。他不出現,令她有腹背受敵的擔憂。樓內平靜如常,仿佛在嘲笑她的過度膽小。這時她後悔現身殺人,不留痕跡滅了雇主的眼中釘,勝過橫生枝節。

或者,她其實在等待與他相逢時的對決,可惜,他的法術依然高妙得不著痕跡,令她尋不出破綻。

夙夜的聲音驀地在她心頭響起。

“你……心已亂。”依舊略帶蔑視的意味,“不如帶了異熹逃走,留得青山在。”

烏荻知道不該憤怒,心底湧上無數淩亂思緒,稍一走神,青鸞和????恢複了自由,遠遠閃開了去。她一口氣忽然泄了,神情裏有了悲歡,用心眼凝視虛空中夙夜冷漠的臉。

狡黠的臉藏在鬱黑的墨色裏,他珍惜容顏猶如珍惜獨門的靈法,從不欲與人知。

烏荻抄起異熹的手,道:“跟我走。”異熹不甘心地被她挽住了手臂,隨了淡淡一團煙霧,消失在空中。

冒名者此刻抹去易容,輕淺的笑容凝在臉上,正是紫顏。夙夜緩緩現出真身,走到他麵前微笑道:“不錯,你很有種。”????鬆鬆筋骨,摸了摸頭道:“誇他也該誇我,被他打得好痛!早知讓我易容算了,讓他扮成我的樣子挨這一石頭。”紫顏笑道:“我扮誰都成,唯獨扮不來????姐姐的天姿國色,肯定會被看出破綻。”

青鸞扣了驚魂未定的虞泱,質問他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虞泱在連番追問下瀕臨崩潰,沒答兩句便魂不守舍,似乎心底有妖獸在鬧騰,時不時麵露掙紮,久久無法安定。紫顏不忍地道:“放過他吧,等墟葬大師回來再慢慢問不遲。”青鸞瞪了虞泱一眼,知他被烏荻嚇怕了,回想之前刺客死時的慘狀,便也罷了。

腳步聲急響,寰鏘衝上樓來,氣喘籲籲地找到夙夜,喊道:“大師,那人叫一團白煙給殺了,我師父請大師快去看看!”

夙夜一掠即過。殺氣,在原地徘徊,經久不散。

眾人匯聚到青蓮院丹眉的房中,夙夜已不在屋中,他飛鳥般的身影來了又走,證實了是烏荻下手後,立即趕往飛紅台去尋璧月與墟葬。

假異熹臉麵盡毀,殘破的血肉像被老鼠啃過,淋漓到令人無法逼視。青鸞終於明白虞泱恐懼的心情,眼前的景象殘酷如冰,寒透骨髓。????默默地牽開她,到一旁的梅花坐墩上歇了。

在來路上,寰鏘向其他人詳述當時情形。原來假冒異熹的莊客和盤托出了他所知的全部事實,聲稱大少爺和虞總管對山主極為不滿,尋了不少奇業者對付山主和十師。當時丹眉正想問他到底尋了哪些幫手,房間裏忽然多了一股白煙,依稀閃過女子姣好的麵容。煙雲卷到丹眉三人身上,他們的額頭炫出一團金光,頓時煙消雲散,然後便剩下莊客被毀的麵容。

不寒而栗。明明是晚春的午時,卻有瑟瑟涼意浮上心頭。紫顏回想烏荻沒有血色的臉,不覺想到無生命的人皮麵具,有種悲涼的心情。他蹲下身,對了那團血肉沉思,若是能依照人的骨骼輪廓恢複本來容貌,是否能看到更多真相?

傅傳紅憤然要了筆墨,一氣將沿路所見過的襲擊者盡數畫出,容貌神態動作鉛華

纖毫不失。????見了他的畫,憂心忡忡地道:“就算畫了又如何?山莊上下不知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山主也不見蹤跡,叫我們該找誰去?”傅傳紅難得今次比她清醒,用心地朝她笑了笑,道:“有墟葬和夙夜在,救回山主是遲早的事,我們隻需做好自己的本分。”

????一想也是,被靈法師的手段驚了心,便倉皇不知所以,若是師父蒹葭大師在此,想來不會如此進退失據。由是觀之,當初她自以為勝過師父,或許是師父為試煉她設下的一道門坎。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她沒有用心在看紛繁的變化,才會迷亂了心眼。

想到這裏,她凝望仔細驗屍的紫顏,這少年的膽識勇氣遠遠超越了她,脆弱與自卑也曾在他身上一現而過,最終被他渴望勝利的願望衝破。目睹他的執著,有時,真想把一切放手交給他,可惜這回需要的不隻是他的努力。????暗暗歎息,與靈法師纏鬥,易容師是無能為力的吧。

沒過多久,夙夜帶了璧月、墟葬、陽阿子、皎鏡回到青蓮院,丹眉將所發生的事說了,十師會合,共商出路。已是午膳時分,山莊裏的仆傭送了飯來,眾人了無心思,隨便吃了。皎鏡看見紫顏在擺弄屍體,立即興致勃勃地加入,兩人切肉取樣,滿手鮮血,把正在用膳的????和青鸞看得惡心不已。

璧月在飛紅台忙了半日,方知湘夫人失蹤一事是夙夜搗鬼,懸了的心終於放下。從種種跡象來看,異熹早有打算在十師見過湘夫人後就把她直接運走,那孱弱的軀殼若被那幫人搶去,恐怕藥石無靈,再也救不返。夙夜察敵先機,功勞甚大,因此璧月先謝過夙夜,又道:“匠作一業,恐怕有幾家為異熹延請,才破得了我設下的機關。”

墟葬神情凝重地道:“異熹拉攏了未能趕赴十師會的各行業高手與我們對敵,據目前所知,對方起碼有匠作師、醫師、易容師和靈法師四師從旁協助,而且皆不止一人。”

????道:“靈法師也不隻一個?”夙夜點頭:“不錯。烏荻始終守護在異熹身邊,那日在山上伏擊你們的莊客身後,還有一個靈法師在操縱。”????奇道:“那些是人偶?”夙夜道:“可以這麽說。”????一笑,“你一個人可敵得過?”

紫顏的視線終於從屍首身上拉開,好奇地望了夙夜,想聽他的回答。

“敵不過,難道要逃走?”夙夜淡淡一笑,反問????。

“不怕,你還有我們。”????瞥了一眼紫顏,從他的目光裏得到力量,繼續說道,“我們好歹有十個人,當初赴會說什麽十種奇業,我等首屈一指,總不會這點挫折就讓諸位畏了難?”

她嘰嘰呱呱說來,像是往平靜的湖水裏丟了一粒石子,肅穆的氣氛一下被打破。墟葬笑罵道:“鬼丫頭,你當我們是什麽人?行啦,難得你誌氣高昂,對方可要吃不了兜著走。按我推算,山主此刻人尚平安,但他身邊禁製甚多,一時半會兒救他不出。好在有深知他們底細的虞泱在,審問後我們再做定奪。”

皎鏡聞言抬頭道:“把山主活著救回來就成,越是剩一口氣,越是容易救!”見紫顏睜大眼看他,笑道,“小子,你不是見識過我的本事麽?救常人顯不出本事,最好半死不活,七零八落,那才有大展手腳的餘地。”

紫顏苦笑著指了屍體道:“我寧願死得透透的,也絕不想在活著的時候落在你手裏。”皎鏡盯住他的麵容,神秘一笑,道:“難說,你終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時候,到時沒了我,未必能保住你的命。哈哈,哈哈!”

紫顏微微一怔,不知怎地望見一些刀光劍影,再也無法平靜。

“湘夫人現在何處?”墟葬忍了很久,終於開口問夙夜。

夙夜攤開手心,不緊不慢地回答:“你若想見她,她就在這裏。”掌如銀河,星星點點幻起無數光華,環繞不退。夙夜合起手掌,流麗頓消,就像是又演了一出焰火,繁華散盡。

丹眉忽道:“他們既然將山主易了容,為何不替湘夫人也易容呢?夙夜你所救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夫人?”

夙夜說道:“有沒有易過容,讓紫顏看一下便知。”雙手合掌,再拉開,瑩豔的霞光自掌心綿延,若星漢燦爛。當中有一抹嬌黃,像鎖鏈貫穿手掌,隨了夙夜的手越拉越長,光芒逐漸延伸。直至他的雙臂一寸寸拉長,攬成一人高的長度,那抹嬌黃疾速顫抖了一下,慢慢凝聚成湘妤的軀體。

紫顏無法直視她的容顏。

昨日知道躺於紫玉榻上的是木偶,他沒有留意湘夫人的長相。此刻親眼目睹,才明白富甲天下的攖寧子為何會耗費偌大財力舉辦十師會。這是易容師給不了的一張臉,長年的昏迷沉睡,完好地保存下她當年傾城的容顏。

她的五官並非無可挑剔,但天賦的絕色有人力不能想像的完美,恰到好處地糅合了眉眼口鼻,尋常的易容師絕不敢如此鋌而走險。紫顏怦然心動,於這張臉上窺見了攀登絕頂易容術的奧秘。

????與青鸞停了呼吸,若是這樣的女子死在麵前,她們也會像攖寧子那樣,傾盡心力去挽救她的命。天妒紅顏,她的美一定令上天妒嫉,可是上天怎能忍心下手去毀滅她?麵對湘妤,誰也提不起一絲的恨、任何的怨。

傅傳紅知道,他無法描繪她的美麗,至今他的筆力,尚不能將湘妤的美展現得淋漓盡致。如果他倉促畫了,會抱憾終生,他會無時無刻不惦著,是他不夠神逸的筆讓紙上的她有了缺憾。他迫切地想見到前幾任畫師如何摹擬她的神情、她的悲歡,那是他想像不到的困難。湘妤令人窒息的美,將他逼到了絕境,這讓傅傳紅忽地望見了另一座高山,以往束縛的天地猛然被打開。

陽阿子、丹眉、璧月、墟葬、皎鏡五人,於十年後再見湘妤的一刻,俱不做聲。他們心底有個不曾觸及的念頭,究竟保住十師之位執意要來赴會,是為了攖寧子,還是為了眼前這個沒有知覺的女子?十年的等待,過程中不是相思勝卻相思,為她賦的一曲,為她做的簪子,為她建的石園,為她設的法陣,為她煉的丹藥……無不期冀她有重生的一日。

那睜開雙眼後的驚豔,是所有人的盼望。

她兀自沉睡,粉銷香殘,唯有嫣然色態完好留存,讓世人再不能忘卻她的美。

紫顏深吸了一口氣,從眉梢眼角一點點窺視她的無瑕。湘妤倒下之前,隻有雙十年華,歲月停駐了最好的光陰在她臉上,沒有雕琢與滄桑的痕跡。她與攖寧子,當時可是神仙眷侶?郎才女貌不羨仙。那時的絕豔應該遠勝如今,一種再也無法讓世人遺忘的美。

“她沒有易容,這是真的夫人。”紫顏說完,想到如果從他嘴裏吐出一個“假”字,真是褻瀆了這位絕代佳人。

“為什麽他們沒有給湘夫人易容,弄個假的擺設在那裏,豈不是更容易?”

????也在問。

“因為我……我不讓他們這麽做!”虞泱的聲音從角落裏傳來。自從湘妤出現後,他如被點金棒碰觸,驀地有了精神,眼睛一動不動凝視了她不放。

寰鏘踢了一腳,叫他老實點,虞泱卻像著了魔地念叨:“家主一直霸占夫人不放,要不是家主,夫人也不會昏迷不醒。他算什麽?仗了有錢無視夫人的意願,叫夫人陪他獨守空山!我幼時就看著夫人鬱鬱不歡,沒一天開心過,要不是家主,她根本就不會病倒。也許夫人根本不想醒過來,她寧願睡一輩子,也不會樂意陪著那個老不死!我想把夫人救出來,傾全力保護她,不讓她再遭罪,才和大少爺一起……”

湘妤沒有哀樂地躺著,無論世人怎樣傳說她的故事,與她再無相關。

眾人心下歎息,湘夫人的容貌見之難忘,虞泱常伴她身側,為她瘋癲是情理中事。????本來指望墟葬主事,見男人們皆被迷得暈頭轉向,就問虞泱道:“你家大少爺是幾時動手的?我猜他已經籌謀了很久。”

虞泱的笑容很是古怪,又是豔羨又是妒忌,目光癡癡迷迷地盯了湘妤,道:“他一年前就已囚禁家主啦!本來想一口氣殺了家主,偏偏十師會的日子快到,他不敢造次,想借家主名義傳信給諸位今次不必來。但幫他的那些人不忿十師搶了風頭,攛掇大少爺趁機斬草除根滅了諸位,於是大少爺在船上就派了人動手。兩次失手後,恐各位看出端倪,不得不親身上陣,縱然敗露了,還有家主這個人質在手。唉,我真是鬼迷了心竅,會信他能成事!早知先帶走夫人就好了……”

“大少爺能藏在何處?他如今有了提防,會不會狡兔三窟,改了地方?”

虞泱一聽要對付異熹,精神一振,兩眼射出精光,道:“碧聚峰上有七處洞穴,最低一處連著山莊晴池園裏的疏影樓,大少爺已派人將七處洞穴打通了,裏麵迷宮套了迷宮,若無人領路,進去就出不得。家主他……就關在最裏麵……”

他說到攖寧子,忽地咬住唇,像是埋怨自己口快,忙道,“大少爺他一定舍不得離開那裏,他瞞了家主經營了七年,裏麵應有盡有,就算被困住也足夠支撐一年半載。你們把他的退路一截截封死,一洞洞緊逼進去,就能抓到他……不對,他身邊還有靈法師。”

他驚得一個哆嗦,想起烏荻的手段,立即緊緊閉嘴,再不肯開口。????無法,問墟葬道:“迷宮暗道,你有幾分把握能走得通?”墟葬想了想道:“有璧月大師在此,加上我和夙夜,走迷宮不是問題。”璧月拍了胸脯道:“如果我沒猜錯,異熹找的是謫仙館、天工築和煙水閣三家的匠作師。我玉闌宇和他們幾度比試皆處上風,這些人挖的迷宮,豈會放在我眼中!”

他的話令墟葬振奮了精神,合拳一擊,笑道:“好!我們分工協作,早早把山主救出來,也算對得起他多的年知遇之恩。我們既要布下陷阱,引誘敵人來襲,又要直插他們的老巢,救出山主。如果諸位沒有異議,就由我來謀劃如何?

先說好了,若要我出主意,你們就得聽我吩咐才好。”

青鸞瞥了一眼皎鏡,得意地對墟葬笑道:“我們兩個用針的,他武功不如我,就讓我去救人,他留守看護湘夫人好啦!”

皎鏡搖頭晃腦,將水晶耳環甩來甩去,振振有詞地道:“武功好就留下來保護別人,這趟去救人,憑武功可不行,人家用鬥法的!倒是我能使使毒,不,何止是使毒,直接把人弄死也易如反掌。帶我去,碰上那些什麽匠作師、易容師,無論生擒還是見屍都行,保證辦得妥妥當當。”說完,一晃手中剛取了血肉樣本的小瓷瓶,對夙夜道,“她殺人也會用毒,不僅是法術,你要小心。不過,真中毒了也沒關係,數三下能跑回我麵前,我給你救。”

夙夜微笑不語,青鸞在他的笑聲中纖手微揚,皎鏡頓覺一股涼意侵麵而來。

再看時,耳洞裏竟穿過一線絲,嫋嫋的長絲那一頭,捏在青鸞的手中。

“好,我認輸!”皎鏡見機甚快,馬上求饒,“你去就你去,我陪陽阿子大師練曲子。”青鸞手一鬆,絲線倏地飛回掌中,一來一去,皎鏡的耳朵毫無疼痛之感,大為驚奇。陽阿子嗬嗬一笑,他與徒弟無緣追敵,但若有敵來犯,一唱一和,倒也有小小的退敵之用。

紫顏這時走到青鸞身邊,悄悄說了兩句話,她眉間溫柔地一跳,點了點頭,當下叫過皎鏡,不再堅持要去。

墟葬聽見他的話,心中一動,叫過夙夜一起商量。夙夜好奇地望了紫顏,道:“你真能做到?”紫顏微笑,“試一下又何妨?”夙夜也笑了,“罷了,不用你揣測,我容你看個夠就是。別的也不多說,送你件東西防身。”遞過一隻玉麒麟。

紫顏小心地貼了胸口戴好,心頭一陣溫熱。

之後,墟葬請丹眉坐鎮,看護湘妤與虞泱,陽阿子、紫顏、青鸞、傅傳紅等一起留守,與另幾人直奔晴池園。臨走前,丹眉與璧月聊了一陣,將一些防身探敵的器具交與璧月。

夙夜留在青蓮院,將符咒貼滿裏裏外外,設下多重禁製。丹眉的屋裏更是戒備森嚴,湘妤所睡的紫檀藤麵羅漢床外,被十八顆懸浮的巨珠環繞,白光衝天。

為隱去巨珠的寶光,夙夜又下了一層禁製,使來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防備功夫做好,他隻身盤膝坐在丹眉屋外,低頭休憩。餘下的人守在房中有說有笑,渾不怕有敵來襲。

墟葬此時進了第一個洞,與璧月、????、皎鏡一起,每人手裏持有一張夙夜給的靈符。夙夜承諾,一旦他們遇到生命危險,即刻撕去靈符,就能擋過一災,而他也會在瞬息間趕到。慮及對方有兩個靈法師,勢必會有一人襲擊陽阿子與丹眉等人,墟葬沒有堅持,任由夙夜決定該留在哪一邊。

青蓮院的上空,天很快黑了。

夙夜抬起頭,借烏雲藏匿身體的靈法師即有所感,不敢再賣弄,登即收了法術,直接現身在院中。他腳踏青蓮,悠然站在池水之上,遙遙向夙夜一拜。

“狐嘏見過大師。”那人一身黃衣,貌若狐狸,眉眼狡猾地笑著。在看到夙夜的同時,他口中吹出一音,如翠鳥清啼,遠遠送了出去。

“何必多禮。”夙夜蹙眉,招手一抓,道,“你是想通知烏荻?”

狐嘏不知他這一抓是否就阻止了他傳遞的消息,心下驚懼,麵上仍笑嘻嘻地道:“大師恕罪,我等後學末進,豈敢與大師爭輝?不過來混口飯吃。如果能容我過去,帶走湘夫人,我們就少了一場打鬥,不會傷了和氣。”

夙夜道:“你想帶走湘夫人,又有何用?異熹大少爺莫非也迷戀她?”

“哈哈,這是什麽話,他們是一家人,總要團聚的呀。夙夜大師,說到底這是別人的家事,倘若攖寧子馬上把家業傳給異熹,你們留著湘夫人又做什麽呢?”

狐嘏並不想與夙夜磨嘴皮,奇怪的是,這位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靈法師此時聊興正濃,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於是他幻出一個化身繼續對付夙夜的嘮叨,自己則隱身飄向丹眉的房間。

狐嘏一點也沒有把握能逃過夙夜之眼。

但夙夜不曾發覺,依然和他的化身一來一往地如流對答,狐嘏在竊喜的同時警惕,不知道夙夜是否故意設下圈套要他去鑽。好在門房上的禁製難不住他,稍微忍住一點疼痛,狐嘏的真身隱形進入了房間內。

他一眼看出丹眉等人圍坐之地有法術的陷阱等著,不以為然地暗笑,罷了,不與這些凡人一般見識,今趟就不取他們性命。狐嘏樂滋滋地走到湘妤麵前,唉,這尤物一次比一次撓他的心,有回還讓他混亂到念錯了咒語,差點反噬己身。

湊近了去看,哎呀——

十八顆巨珠驟然大放光芒,將狐嘏照出了原形。他知道敗露,顧不得對付丹眉揮來的一劍,情急下抱起湘妤的軀體就想往外衝。

湘妤竟活了過來,飛針走線,毫不留情地穿過了他的鎖骨。

狐嘏忍不住嚎出了聲,為什麽,他眼中的一個死人,會用浸過透骨水的針線穿過他的法身?他哀哀地苦嚎了一聲,鬆脫開抱著湘妤的手,而丹眉的破邪劍已經砍到——

法身被狠狠撕出一個缺口,狐嘏強烈地感受到劍上有靈法師的靈氣駐留。夙夜的靈氣像一條陰森的蛇,噗地化入他的體內。他的傷並不礙事,血肉之軀對於靈法師而言很容易修補,但沾了他人的靈氣卻是致命。各派修煉法門不一,靈氣在體內無法共融,有他人的靈氣在,等於隨時能讓人跟蹤到形跡,甚至,那靈氣如有意識般亂竄,將對宿主造成絕大的損傷。

狐嘏痛苦地感到,在外麵故示平庸的夙夜是想引他來上這個當。

可惜已經晚了,如今他能做的,是即刻尋個僻靜處,把夙夜的靈氣想法子逼出來。什麽榮華富貴,他想也不要再想。狐嘏忍痛得出這個結論,飛身遁去。

臨走,經過夙夜身邊,狐嘏不服氣地念動咒語,向他的臉吐出一口黑煙。

夙夜的胸口湧出一道暖暖的白光,將那口黑煙抵消得一幹二淨。狐嘏並沒看清原委,在攻擊了夙夜之後,他本著走得越遠越好的念頭,瞬間飛出了崎岷山莊。

留在原地的靈法師摸出貼身戴著的玉麒麟,微微地一笑。他是紫顏,夙夜聽他說要扮成自己時,曾懷疑過他的易容術。的確,要想易容成一個連容貌也看不清的人,千難萬難。

可是,紫顏想嚐試。

夙夜認同了他的嚐試,任紫顏看清自己的臉。在夙夜心中,就算深刻地記下他這張臉,未必就能摹擬得出。但是紫顏做到了。一張有著風雲變幻、不可捉摸的臉,正如夙夜給予人的印象。

當紫顏扮成夙夜走出來時,沒有人能否認他就是夙夜。

“夙夜大師剪個紙偶,不就能扮成他自己了?”明月不解地問。

今次是夙夜搖頭,“如果對方是靈法師,能看出紙偶沒有人氣。”他森然一笑,對了明月道,“當然,我也可以用法術讓你變成我……”明月一驚,當即不敢與他對視,聽他微笑著繼續道,“隻是,你不覺得,易容術更有趣一點嗎?”

是的,夙夜認為,同樣是障眼法,看紫顏於掌下翻飛容顏,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

紫顏默默地撫摸著玉麒麟,狐嘏應該告訴烏荻,夙夜留在了青蓮院。這樣的話,藏匿在碧聚峰黑暗洞中的夙夜,就有一擊而中的機會了。

是他提議把青鸞易容成湘妤,有了寶珠嗬護,狐嘏並沒有看出她是活人。這提議大膽且冒險,但青鸞一口答應,說:“出其不備才能致勝,我不怕。”

他回到屋中,眾師額手稱慶。丹眉搭著紫顏的肩膀,道:“若是我年輕三十年,一定代你去!剛才你在外麵,真嚇壞我們。”

紫顏笑道:“連青鸞都不怕,我一個男人怎好心生畏懼?何況我易了容,誰又敢輕易去惹夙夜大師的麻煩?”

“這個鏡奩送給你。”丹眉捧上一隻雕漆鏡奩,打開後暗藏多個格層,內裏更嵌套了冰鑒,“我看你那些易容器具到處亂放,就讓它幫你收拾吧。”紫顏愛不釋手,連忙謝過。

的人像,微顰淺笑,嬌憨動人。青鸞閑來無事,又扮湘妤躺好,躺足一個時辰,幾乎真要睡過去好夢一場。陽阿子見眾人等得心浮氣躁,叫上明月輕奏一曲,果然起了效用,眾人眉宇皆是一振。

餘下的時光,隻有等待。

從疏影樓空透曲折的長廊穿入碧聚峰中,墟葬四人踏進了第一處洞口,頓覺陰風森森。岩壁上的青苔滲出水滴,更漏般冷靜地響著,餘音幽幽地撩動整個山洞。

皎鏡手握夙夜給的護身符咒,電目疾掃四周,喃喃說道:“不用會法術,也看得出這裏有鬼氣。”墟葬拍拍他的肩,安然說道:“對方藏身深處,這隻是入口,沒事的。”????的麵色忽然一變,縱身擋在他們身前,“難說!”撕開手中靈符迎了過去。

隻見一道紫色光芒閃過,擊在????掌上,她掌心幻出一團雪白光芒,將攻擊消融其中。皎鏡嚇了一跳,罵道:“果然不是省油的燈。”把????拉到身後,橫了眉道,“一上來就把法寶用了,你接下來怎麽躲?好好呆在後麵,我來開路。”

????被先前的法術一震,正自心神搖簇,皎鏡的話讓她醒過神。墟葬關切地問:“沒受傷吧?”????攤開手,掌心微有一抹紅,摸上去燙燙的。她心有餘悸道:“幸好有這道符。”墟葬皺眉,“好在你機警,我們都未發覺古怪。”

????的嗅覺尤為靈敏,對方襲來時悄無聲息,她已察覺到山洞風速及氣味的變化。隻是用掉了符咒,連對方人也未見著,她不禁大為懊惱。眾人繼續前行,凋年

走了百步後發覺前路有分叉,停了下來。

璧月道:“偷襲者必躲於其中一條路上,另一條許是絕路。不如合力逼他出來,再追下去如何?”????注目幽深的洞穴,向璧月欠身道:“大師有何法子?”璧月問墟葬:“何處風力最盛?”墟葬一指左上方,璧月對????道:“可有見效快、過後消散亦快的迷香?”

????笑道:“自是有的,不知對方可有製香師。”從懷中掏出多個香囊,打開其中一隻,拿出一味香品,“這叫‘風過耳’,中者即倒,了無痕跡,不會誤傷自己人。”璧月拿了兩隻木製的機關蟲,撥好旋鈕,將香料放在它們背上。??

??見了新奇,道:“這是丹眉大師做的?還有其他玩意麽?”璧月又取出一隻機關鳥,????大覺有趣,收在懷裏。

迷香被點燃後,機關蟲靈活如老鼠般,沿了墟葬所指的方向,各往兩個洞的深處爬去。

為防洞中有風回旋倒卷,眾人皆倒退數步,用濕布遮住口鼻。不多時,左邊的山洞裏有輕微的動靜傳來,璧月示意眾人入內。皎鏡忽道:“稍等,若對方是靈法師,會不會操縱人偶?”璧月沉默不語。如果真是人偶作亂,迷香根本無用,而兩處皆可能有陷阱。

她犯愁時,心底傳來一人的語聲,猶如腦海裏瞬息起念,“外洞並無靈法師,左右兩路都是通的。”????知是夙夜在側,放下心事,搶先往左邊的山洞走去。餘下三人阻攔不及,隻得緊隨其後。

洞內無光,墟葬提了一盞六角琉璃燈,左右照去,發覺岩壁原有楠木的燈架上,長明燈已盡數撤去。不遠處倒了一個莊客,腰插長刀,手搭在一個木杆上,另一頭插入地下,儼然是個機括。墟葬抬眼掃去,見岩壁上方相隔數丈竟有兩塊千斤石,一旦扳下木杆就會落下,想是要將他們封在洞內。

墟葬目測了巨石的大小,微笑道:“這等石頭就想難住我們,也忒小瞧人了。”璧月點頭,“這種砂岩,用飛砂火球一炸便開,不足為慮。”又指了岩壁道,“岩洞的內壁用白灰與泥漿加固過,可不懼雨蝕風侵,異熹為營造這個藏身處,頗花了些工夫。看來七年時間,並非虛妄。”

皎鏡道:“這裏有埋伏,另外一條路是否就安全?”璧月道:“這人既在此,封閉洞口後想來還要退回洞內,另外那條路說不定與此相通,否則他們也出不去。”皎鏡恍然,笑道:“繼續走罷,我倒要看看他們有多少伎倆!”

眾人前行,沿途或大或小的空穴相連,時有人暗藏其內,煙熏火攻、陷阱流箭,偷襲手段不一而足。璧月屢屢看破對方匠作師的機關,無奈有幾處仍有傀儡妖物之類暗算,他和墟葬先後用掉了夙夜所贈的靈符。皎鏡靠了一把銀針,左撥右擋,抵消了幾回莊客的襲擊,更將針紮滿偷襲者的穴道,猶如施了定身法,讓他們動彈不得。

如此打打走走,忽有濃鬱刺鼻的異味從孔隙中冒出,嗆得人不得不捂鼻。??

??從袖中散出香氣,眾人尚未聞到,又被另一股烈香蓋過,層疊而至的氣味中人欲醉。????自不服氣,劈啪在地上排出幾炷千和香,蘭膏香脂諸味雜陳,偏偏熏而不膩,無火無煙,很快中和了先前的邪佞之氣。

一洞連一洞地追過去,最困難時道路斷絕,前方石壁井然,無路可通。墟葬摸索上下,探明了風口所在,往壁上攀援丈餘,竟有可容身的洞穴。依了洞穴匍匐前行,四人繞過石壁,回到了暢通的路上。剛走幾步,璧月察覺不對,探燈細看,地上布滿蒺藜荊棘。

皎鏡用布包了手,拽出一枝看了,道:“有毒。”璧月仔細端詳石壁,幾下搜索,被他尋到石縫裏的一處暗格,用棍一搗之後,荊棘之路如在托盤上,緩緩向兩壁收攏。而後地麵浮起一大塊平滑的石板,天衣無縫,就像從來沒有過任何埋伏。

依次尋到第六個大洞窟處,有一條窄窄的小河從洞中蜿蜒而過。墟葬早有預備,掏出背囊裏十隻空羊皮袋子,吹鼓成形,璧月取了一捆短木聯結成數支長杆,用麻繩將木杆與羊皮囊捆紮起來,製成了羊皮筏子。兩人手腳麻利,????歎為觀止,皎鏡笑道:“看來此山的地勢,早被兩位看透啦。”

墟葬試過水深僅一丈,放心喚眾人上了皮筏。水流潺??,兩壁逼仄,用力向前攀附岩壁即可令皮筏向前漂浮,墟葬和皎鏡兩人如八爪魚,抓到手都吃痛。??

??嘻嘻一笑,伸手在水裏一撈,撈出一支竹篙來。皎鏡瞪眼看她,墟葬若有所思地往虛空中望了一眼,含笑接過,撐起皮筏**了開去。

行了一盞茶的工夫,流動的水聲漸快,隱隱有些不尋常。皎鏡忽然大叫:“不好!”奪過墟葬手中竹篙,當空亂舞。密集的箭射來,被他逐一撥開。璧月打開一把精鐵打製的大傘,迅疾轉動傘柄,撞落了不少飛箭。

????見情勢危急,拿出機關鳥插上迷香,往箭陣後飛去。一支流矢“噗”地射落了飛鳥,連同香料一起跌落水中。對方甚是聰明,見眾人乘的是皮筏,馬上又彎弓來射,眼看數支飛箭就要刺穿羊皮。

先前落水的亂箭忽然有生命似的自水中跳起,將射來的箭一一擋下。皎鏡即刻快速撐動竹篙,拉近了與敵人之間的距離。????邁步一跨,飛身上岸,不顧迎麵刀箭如林,穿雲踏霧般輕盈地盤旋於眾敵之間,走完一圈後,隻見煙雲開合,對方皆軟了身子倒地不起。

????輕拍兩手,悠然昂首而歸。皎鏡目瞪口呆,又恐那些迷煙仍有毒,掩了口鼻叫道:“丫頭,你怎地突然厲害起來了?”????隨手向上一指,再神秘地將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

皎鏡登即會意,若無夙夜在旁保護,她哪裏有這樣大的膽子。墟葬和璧月皆是明白人,並不吭聲,齊齊上岸檢查眾弓箭手的周身。

“是普通莊客。”墟葬道,“加上先前襲擊我們的人,起碼已有三十個了。”

皎鏡道:“我料他身邊隻剩了那個女靈法師,還有醫師和易容師。”????

道:“那些匠作師呢?明明還有製香師,唔,不過調幾味香並不難,醫師也能做到。”璧月道:“構建山洞隧道、機關埋伏需諸多人手,異熹籌備多年,非一日之功。此地是他逃命躲避之所,未必會讓那麽多人陪他空耗糧食。”

????點了點頭,又道:“糟糕!我們先前隻顧追趕異熹,忘了搜查莊內,說不定有敵人混在裏麵。”墟葬沉吟道:“對方有易容師在,要逃也早逃了。如果異熹當時能放下這一切,和他們一同逃出莊去,我們也奈何不了他。”????撇了嘴道:“虞泱說了,他苦心經營多年,必定舍不得這裏。何況有山主做人質,又有靈法師在,他怕什麽?”

四人緩步前行,????心頭又響起夙夜的聲音,“借你的百濯香一用。”她方一蹙眉,懷中深藏的百濯香料業已遍灑全身,香氣沾衣彌盛,在幽洞裏就像無數奇花異草怒放。????兀自苦笑,百濯香本是百洗不散的香料,氣味最為濃厚,不知夙夜用來作甚。皎鏡古怪地望她一眼,????心中一動,想到烏荻,依稀猜出夙夜的用意。

最後一個洞口,隱約有寶光透出。四人靠近,見裏麵軒敞寬深,竟有十餘丈之高,十來畝之廣,綺羅輕紗自上瀉下,遮蔽出一間間珠宮璿室,奇姿異態的鍾乳石嵌了諸多夜明寶珠,宛若排玉飛瓊,照得全洞晶亮如晝。

乳白的**泠泠地從石上滴落,異熹的聲音如陰魂飄**在空中,“你們既敢來找死,我就成全各位!”一陣哢哢巨響,四人回首,來路的洞口已轟然封閉。

異熹穿了寬大的織錦袍衣,從雲屏石筍後走出,四人眼前一花,竟有數十個一模一樣的人同時現身,擰了眉怪異地笑。他們手裏皆持了刀,在明珠的輝映下發出閃閃青芒,同樣陰暗的麵孔上簇著嫉恨的笑容,令人心生厭惡。

????向皎鏡伸手道:“你的銀針。”皎鏡放了一把在她手心,????拎出一個內裏正燃燒著的薰香球,彈開機括,將銀針拂過香末。

沾染了沉檀香氣的銀針折射明珠的寶光,凜然散發出鎮邪的殺氣。

異熹見狀,橫刀跨步,數十個身影黑壓壓地欺來,氣勢驚人。一絲詭笑飛出????的唇角,她高喝一聲:“破!”銀針迎麵撒去,如急密的箭羽飛矢刺向異熹的一個個分身。

如有神助,銀針循了精確的路線和角度疾飛,逐一戳在不同的異熹身上。被打中的人驀地就變了形,軟軟地坍塌了,化作一粒石子。待麵前眾多的人偶幻象消失,淩亂一地的碎石宛如一個笑話,色厲內荏的異熹並不曾藏身其中。

皎鏡忍不住大笑,從地上拾起散落的銀針,????道:“留神!”碎石忽然聚集起來,合而為一,拚成一個石人的模樣。四人定睛看去,依稀是攖寧子的麵貌,不由分外惱怒。

墟葬厲聲道:“不必裝神弄鬼,快把山主交出來!”正想推算攖寧子的囚禁處,喉間一惡,煩悶欲吐。他勉強抬眼,發覺石洞四壁的暗處貼滿符咒,想是禁斷之術。璧月悄聲道:“左前方高處的山石有古怪。”墟葬聚目望去,果然與旁邊的高台建製略有不同,看那方位布置,應藏有密室夾層。

????聽了,低語道:“我過去探路如何?”對麵那個攖寧子的石偶突然朝了??

??橫衝直撞過來,眼看避之不及,皎鏡“啪”地撕開靈符扔去。半空中騰地伸出一隻金色手臂,捏住石偶的脖子,轉瞬間轟隆作響,石偶又粉身碎骨散在了地上。

烏荻冷淡地應了。如此膽小卻貪婪的雇主,她絲毫瞧不起,不過酬勞很好,也就罷了。她本不會現出真身,隻是一來有狐嘏的示警,說夙夜留在了青蓮院,二來異熹非要她露麵保護,才信她真的在旁。好在來者身上不過攜帶了夙夜的靈符,肉體凡胎並不難對付。

她到底多疑,當????用銀針破去異熹分身時,曾以為夙夜在側,再仔細看了,發覺隻是沉檀香末染有靈法師的氣息而已。真個遇上襲擊,????並無什麽出奇製勝的手段,方令她安了心。她封住洞口的石頭,有隔絕法力的禁製,那個人應該無法追來了。

烏荻白衣勝雪,足不沾塵地飄在了空中,雙手合十,默默念動咒語。四人悚然一驚,速速靠攏了一處,隻見一道紅色的血光從烏荻指尖飛起,如長虹貫穿全洞,直插四人頭頂。

仿佛有看不見的手攔住了血色長虹的去向,烏荻清冷的麵色一變,借了百濯香隱匿身形的夙夜,已用咒語鎖住了異熹的身形。烏荻回首望去,異熹咿啊亂叫著,手舞足蹈,整個人如被無形的繩索綁在了石筍上。

烏荻暗恨自己失策,竟忘了先用法寶護住異熹。她忙用靈識追看,始終找不到夙夜的痕跡。相反的,洞中不知幾時彌漫了濃烈的百濯香氣,一呼一吸間,全少不了這妖魅的氣味。

“有我在,你毫無勝算。”夙夜淡漠的聲音又在她心底響起,“若早聽了我的話,就不會有這下場。無謂再鬥下去,你走吧。”

烏荻麵無表情,用心念問他:“狐嘏呢?”

夙夜道:“他很懂得如何逃命。”

烏荻沉下臉,最後望了一眼異熹。異熹張大嘴,拚命指著自己的心,夙夜微覺奇怪,烏荻已消失不見。血虹黯然退散,璧月、墟葬、皎鏡、????四人隻覺身上一輕,正疑惑間,夙夜露出身形,丟給????一道靈符,“這是穿地符,你們帶異熹走。”遙遙一指,困於石上的異熹立即栽頭掉下。

四人上前擒住異熹,再看夙夜,已打開藏在山石裏的密室,迎出一個人來。

傍晚時分,夙夜與一個錦衣青年現身在青蓮院,令留守的五師終於放下心事。

那人神采奕奕,一雙黑眸熒熒發光,麵容俊俏可喜。陽阿子與丹眉見了,當即行禮道:“見過山主。”紫顏仔細端詳攖寧子,見他看似弱冠少年,與湘妤堪稱絕配,由此想到年過四十的異熹,嫉恨父親如此模樣,也是合理不過。

夙夜見紫顏完好無損,放下心事,道:“我們追了兩個時辰,總算尋到最後一個洞窟,山主果然就在那裏。”紫顏惦著那個美麗的靈法師,問道:“烏荻呢?”夙夜淡淡地道:“有????和皎鏡助我,她一個人逃了。異熹被我抓住,沒有人再付報酬給烏荻,像她那樣愛財如命,才不會跟我們拚命。”頓了頓又道,“墟葬他們馬上就到。”

夙夜冷冷地道:“我師父和你師父是好友,你以為蒹葭大師會被這點小伎倆嚇到?”????好大一陣沒趣,扮了個鬼臉道:“你是說,你的法力不如兜香大師,不能讓我師父有一點驚喜?”夙夜瞪她一眼,想了想,掏出另外一個符咒給她,“你回去用它試下,也許會成功。”

????見符咒外麵套了一個黑色絲囊,上麵寫了“不可說”三字,知道這是符咒的名字,不由大喜。

異熹滿臉土色,跪倒在地,頹然地不想看任何人。攖寧子也不理他,拉了墟葬的袖子問:“我的夫人呢?她在哪裏?”左看右看,發現躺著的青鸞,就想趕過去。青鸞忙從**坐起,手忙腳亂地抹去易容。

攖寧子見她起身,心中興奮,繼而見是他人易容,情緒很快低落,難過地道:“夫人她沒有被毀容吧?千萬、千萬要留住她的臉!”

他愛的是軀殼,還是她本人?墟葬心裏微覺別扭,道:“山主不必憂心,湘夫人一切安好。”向夙夜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無須再吊人胃口。

夙夜故伎重施請出了湘妤。攖寧子撥開其他人,撲到她的身上,嬌豔的容顏毫無損傷。他長出一口氣,這才回頭直視異熹,冷淡地道:“孽子!你還有什麽話說?”

孽子,這兩個字分外刺耳。異熹抬頭,注視著陌生的父親,語氣同樣冰冷,“你真的想聽嗎?從小到大,你不顧我的死活,如今,會想聽我說話嗎?”

攖寧子一怔,英俊的臉頰泛起了惱人的紅暈,喝道:“你說什麽?”

異熹再不看他,惡狠狠地瞪著不遠處湘妤的軀體,眼中的怒火像是要燒毀他的整張臉。他捶著地,氣衝衝地說道:“我活著,你心裏從來沒有我。那個女人死了,你卻一直惦記。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背叛你?我不能讓你救活她,我不想看她奪走我的家!我是你兒子,你所有的東西都該是我的,那女人不能醒來,她根本就不配和我平分你的一切!不過,我已經不稀罕有你這個爹了,我隻要你的家業,這崎岷山莊早就該由我繼承。你和這個女人,都該死——”

他猛地咬破中指,對了湘妤喊道:“我要你死!”

夙夜叫道:“不好!”

湘妤突然飄到半空,繚繞的青絲漫天飛舞,像被雷電擊中一樣地顫抖。夙夜睜大眼透視異熹的體內,一團白色的影子從他的心髒處慢慢顯現出來。烏荻沒有走,她躲進了異熹身體裏,逃過了夙夜的追蹤。哪怕領不到她該得的獎賞,靈法師的尊嚴不容許她就那樣輸在夙夜手中。

她為異熹準備了一個血咒,以命償命。被血咒點中了的湘妤等於走進死神的懷抱,屆時她的身體將因血液過分充盈而爆裂,殘留的魂魄也將散盡,不複有重生的可能。

湘妤在那一刻睜開了眼,異熹的血源源不斷穿越空間,通過咒語直接湧入她的體內。有了活人鮮血的充盈,一下子驚醒了她沉睡的魂魄。攖寧子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訝然狂喜,張開兩手對她喊道:“湘兒,是我!我是攖寧!你記得我嗎?”

湘妤望他一眼,眾師被她眼中的哀愁感染了無限的傷心,恨不得替她哭一場。夙夜急急說道:“湘夫人,你中了血咒,請容我為夫人放血。”難得他也有情急的時候,烏荻陰陰地在異熹體內一笑,感到了滿足。

湘妤用手製止,環視四周,微一錯愕後仿佛明白了所有。

“不,我想死,你讓我走。”她平靜而優雅地述說。

夙夜凝視她眸子裏不盡的哀傷,忽然看到了她的前塵過往。於是他回過頭,帶了憐憫與惋惜的神情,瞥了攖寧子一眼。

攖寧子跳著跺腳,拚命往上蹦著,試圖撈到她的衣角。他不甘心地大叫:“不,湘兒,你是我的,你不能死!湘兒,你不要死!快救救她,誰來救救她!”越來越多的血進入了她的身體,逐漸令她承受不起,夙夜遺憾地遙看她就要消逝的美,任由拯救的時機一點點過去。

湘妤安寧地笑著,青絲霓裳繪成淒美的圖案,在空中展翼成了撲火飛蛾。

寧願死,也不想和你一起。她對了攖寧子,無聲地這樣說。

他眼睜睜望見她,舍卻了所有。

粉黛成灰,原來她所求的,他們都不能給。

攖寧子的淚混合了哭喊落下,滿地狼藉,是他不堪收拾的情債。為她傾盡數十年的相思嗬,就被她這樣無情地拋棄。她的美,是他放不下的毒藥,始終甘之如飴。為什麽要這樣折磨他的心呢?難道這麽多年真心誠意的愛,抵不過當初逼她嫁給他的罪過?她心中又有怎樣的愛,越過曆曆時空不能遺忘,以致絕不肯接受他的情意?

異熹看見父親肝腸寸斷,終於了卻心頭的恨,他的意識一點點遠離,紅的,白的,黑的,最終眼前沒有了顏色。烏荻從他身子裏鑽出來,被夙夜一把捏住了脖子。

“我有一千種咒語,讓你殺不死我。”她這樣說,抬起高傲的頭顱,輕蔑地瞥著夙夜,“隻是,你不想看看,湘夫人是怎麽死的嗎?”夙夜恨恨地鬆開了手。

烏荻眼中盡是灰色,她茫然地環顧四周,發現在所有人關注湘妤的時候,那個年輕的易容師正望著自己,似乎看破了她的愛恨。朝紫顏齜牙做了一個鬼臉,烏荻幻化成白煙,悄然地飄出門去。天已經黑了,春天的晚上,依舊有侵骨的寒意,即便是一抹煙,也避不開去。

攖寧子悲痛欲絕地目睹湘妤化成碎片,那一張容顏消散如灰,徹底地擦去了她絕美的痕跡。他張眼四望,看見丹眉手邊的破邪劍,衝過去搶了,一劍刺入自己的胸膛。

十師掩麵低頭,這突如其來的悲傷,讓每個人不複有交談的渴望。

一個月後,皎鏡治好了攖寧子。

哀傷過度的他當時刺得偏了,好在皎鏡的誇口不是妄言,雖是重傷,到底救活了。怪神醫更是自作主張,為攖寧子加了一味忘魂湯,醒來,攖寧子忘了自己就是崎岷山主,忘了湘妤,也忘了過往種種悲喜。

墟葬等諸師對皎鏡無可奈何,想想這樣也好,便由得他胡鬧。可是攖寧子忘記的事情還有很多,譬如,如何打理一個山莊。墟葬隻能叫來總管虞泱,囑咐他將功補過,老實地侍奉攖寧子終老。

湘妤之死對虞泱是個解脫,他收集了夫人的殘骸,收攏到璧月早就打造好的墳墓裏,一年四季,他不會忘了帶攖寧子去拜祭。年過七旬的攖寧子身強體健,還能活很久很久,隻是他心中的渴望,已經永遠不會再有了。

紫顏在下山時想到這裏,心頭滑落了一滴眼淚。

荒蕪的青天上,悠然地飄過一片雲,邂逅,崎岷山一場綿綿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