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歌

“我想好了,將來開一間賣香的鋪子,就叫蘼香鋪,好不好?說定了,你們都要來買我的香!

一襲香軟的風,自她身上泛出,百轉千回,開出瑰麗絕世的花。

她說,我師門就在左近,何妨順路去看看。

當時,明月,流水,石橋,天空寂寥。一艘木船緩緩駛過,座上十人衣冠錦燦。有一老者嗚嗚吹奏長笛,曲調清冷,如飛鳥曳波淩空。

其中一少女道:“可惜有好曲無美景。”

一個墨袍男子遂伸手掬了一捧河水,道:“添些景致便是。”揚手將水拋至空中,又劈掌一橫,似風起刀落,擊碎滿空瓊玉。

水珠瞬間浮於河上,在月光下星閃,慢慢地有了顏色。

“啊,是螢火!”

夏日才會流光飛舞的小蟲,瑩瑩如碧,飄浮在晚春的河水上。它們群飛,拉出輕盈發光的星河,如紗如煙朦朧籠罩,天上地下頓時多了生氣。

舟行其中,恍如仙境。

笛曲在此時穿破雲霄,眾人神魂出竅,仿佛跟了它遙遙地上天。正出神的時候,墨袍男子道:“陽阿子大師和夙夜獻藝完畢,該輪到諸位為我們一展美技了吧?”

是時,樂師陽阿子、煉器師丹眉、匠作師璧月、堪輿師墟葬、醫師皎鏡、靈吐麝

法師夙夜、畫師傅傳紅、織繡師青鸞、製香師????、易容師紫顏十師齊聚船上,眾人自崎岷山赴會歸來,被????邀請前往霽天閣一遊。眾師中有一半與????之師蒹葭相熟,閑來無事紛紛應邀,命弟子先行乘大船前往,眾師則坐了璧月特製的木船,悠然欣賞天地風光。

夙夜向以非凡手段出人意料,眾師相顧莞爾。青鸞少女心性,玉手一攤,笑道:“夙夜大師,借你幾根發絲用用。”夙夜撫頭,再伸手時多了一縷黑發。青鸞又從自己發髻上抽出一挽青絲,用剪子鉸了,將兩人的發纏在一處。

????忍不住噗哧淺笑,湊到紫顏耳邊低聲細語。青鸞瞪她一眼,手上不停,繡針上下輕搖,將發絲穿過針孔,指尖疾繞數圈。不多時,一股發絲結成綿密的袋底,眼看她一針一絲地穿刺而過,漸漸有了形狀。

????故意問紫顏道:“你猜,她在繡什麽?”傅傳紅忍不住接話道:“這是荷包,還是香囊?”青鸞答道:“針縷縫製,色備五彩,才叫做‘繡’,如今我最多是在‘織’罷了,算不得文繡坊的一流技藝。”說完,有意無意瞥向夙夜。

螢火在靈法師周身絢舞,墨色錦袍上的白紋仿佛也染了熒光,在夙夜身上流動起來。

夙夜豎起一指,對了她手中的發絲道:“這不是有五彩之色?”青鸞低頭去看,果然,夙夜的發絲盡數染成了五色,猶如錦緞柔滑地躺臥手掌中。她的青絲依舊烏黑如夜,委順地盤繞在旁。

青鸞一皺眉,嗔怪道:“呀,你這人真是無趣,什麽都用法術。”手下穿針引絲,如將心縈係,繁複的手法極見巧思,接二連三編出數個花結串在一處。紫顏道:“是香囊。”????摸出一顆和合香丸,道:“贈送香料一份,不知青鸞要送誰?”

青鸞飛了她一眼,????促狹的話裏大有取笑之意,偏當了這麽多人說出來。

當下嗬嗬一笑,對傅傳紅道:“我想求傅大師為我作幅畫,思來想去,結個香囊作為潤筆,當是再好不過。”傅傳紅受寵若驚,忙道:“哪裏,哪裏。青鸞大師有吩咐,在下在所不辭,怎敢隨意索要畫金。等到了霽天閣,立即好生描繪。”

墟葬看出究竟,聽了大樂,道:“小傅,得閑也幫我畫一幅。”

紫顏瞧見????臉上一陣青白,連墟葬也來落井下石,於是微笑對青鸞道:“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說起來,既用了夙夜大師的頭發,送給他人大不妥當。”此時,青鸞手中香囊眼看就要完成,聞言不由一愣。

皎鏡之前吃過青鸞的虧,再坐不住,哈哈大笑拍手道:“是啊,青鸞,男女發絲相纏成結是情侶、夫妻所為,夙夜大師偏是世外之人,這回你技藝雖巧,思慮略欠周詳,不如,罰你替我重新織個香囊!”

他光光的頭上一根發絲也無,便是要青鸞用她的青絲為他結一個。青鸞眉毛一挑,並指要把香囊拆了。夙夜淡淡地道:“無妨,那些已不是我的頭發,青鸞你盡管再做下去。我這個世外之人,正想佩件飾物。”

青鸞順手繼續,道:“針線無眼……織完了再說。”她前言不搭後語,皎鏡一縮頭,對船夫道:“小哥可要我幫手?”幾步跳到船尾取了櫓,離青鸞遠遠的。

舉手間,青鸞的香囊已經完工。柔軟的發絲以繁瑣回旋的結扣手法緊緊相纏,花樣中又有虛實之分,多出精密鏤空的網眼。青鸞把香料丟進去,不大不小恰好兜在囊裏,幽幽透出攝人香氣。

她把香囊往夙夜手上一放,也未說什麽。夙夜在月下拎起來觀賞,形似遊魚,輕若無物,滑如綢緞,點頭道:“稍加磨煉,就是一件上好的法寶。”青鸞氣結,伸手搶回,啐道:“拿人家的心血去煉什麽法寶,一點也不珍惜。”想到之前的言語自相矛盾,在暗夜裏不由吸了口氣。

手中突然一空,再看時,香囊仍在夙夜之手。

“對靈法師而言,法寶是救命的器物,怎會不珍惜?”夙夜說著,將香囊掛在腰間。他的舉止說不出的靜,似凝固的丹青一幅幅展開。青鸞心境回複平和,瞥了眾師一眼,問:“香氣不會暴露行蹤?”夙夜道:“人皆有氣味,對我而言,多種香氣不算什麽,隱得去。”說話間香氣如夜風拂過,驟然消失無蹤。

青鸞低低歎了一聲,見了夙夜諸多的能耐,爭強好勝的心不由淡了,朝眾師道:“青鸞不才,雕蟲小技讓諸位見笑。”墟葬笑道:“你以發絲為線,讓我等大開眼界。美中不足,唯有天色太暗,不能細覽妙手巧技。”皎鏡連聲稱是,手中的櫓搖擺得越發勤快。

紫顏惦著夙夜的話,好奇地湊近他問道:“不知道你把發絲換成了誰的?”

夙夜把手指在嘴邊一豎,道:“不可說。”停了停又道,“或者你獻個巧技給大家看,如果眾師叫好,我就告訴你。”

不知是為難還是借機考驗。紫顏暗忖夜色漆黑,易容殊無樂趣,心念一動,想到個法子,笑道:“獻藝不難,隻是手上材料不全,需求你幫我個忙。”

夙夜道:“要我做什麽?”

“麵具。”

夙夜蹙眉:“誰的?”

紫顏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名字。夙夜道:“連你也跟他們一般胡鬧。”紫顏微笑,像是知道他不會拒絕。果然,夙夜接著一笑,“索性鬧得大些,不能太小家子氣。”他一邊說,一邊憑空抽出一尺絹素,傅傳紅正覺有些眼熟,夙夜說道:“傅大師,借你的畫絹一用。”傅傳紅連忙查看隨身行囊,裏麵少了一卷絹素。

夙夜以手為剪,剪了一條小船,放入水中。眾師眼睜睜看著,白絹陡然膨脹變大,直至與十師所乘的船一般大小,令人歎為觀止。夙夜接著剪了九個人形,薄薄地攤於掌上,對紫顏道:“你來,吹一口氣。”紫顏依言吹了,白絹人偶軟軟地飄了起來,飛到那艘船上,忽地有了人的模樣。

除紫顏外,九師各有一模一樣的複製人偶呆坐絹船。流螢絢爛飛過,咫尺之距,就仿佛遙望見前生。眾師若有所思,見紫顏跳上絹船,行了一禮,道:“紫顏不才,想耍點小把戲以博一笑,失禮之處請諸位海涵。”

璧月與丹眉、陽阿子相顧微笑,他們出席過數次十師會,每回都有年輕人,而以今趟數目為最。墟葬正值而立,剩下六人更是年少氣盛,將賞心悅目的眾師炫藝沾染了諸多活潑生趣。陽阿子朗聲笑道:“你有何本事隻管施展!有冒犯也無妨。”

紫顏應了,返身落座。他本想求夙夜代做眾師的麵具易容,但夙夜有心彰顯兩人的能耐,替他想了更好的法子。靈法師真是輕易就能看透人心嗬,紫顏暗歎了一聲,收拾好心情,斂容肅坐。

絹船上忽然傳來青鸞的語聲:“可惜有好曲無美景。”青鸞渾身一顫,又聽見夙夜的聲音接踵而來:“那添些景致便是。”兩人話了,????、傅傳紅、墟葬、皎鏡,乃至剛說過話的陽阿子一一重述方才的對話,一字不漏,音色口氣更是毫厘不差,在座眾師盡數驚住。

今次紫顏沒有借用落音丹,憑了超絕的記性與修習的擬音技巧,拿捏好分寸,摹擬出諸人的聲音。個中最難學的一是青鸞,二是夙夜。????與他相熟,扮她的聲音不是難題,但青鸞糯軟清甜的南方口音卻讓他犯愁,這些日子相處時始終揣摩苦思,終於勉強可模仿。而夙夜的音質就像容貌一樣難以捉摸,有心不讓人在他身上尋出破綻,若仔細聆聽,會發覺每回他開口吐字都將聲調音準稍加改變,紫顏最多能摹擬出當下的音色,隔日聽便又不同。

一場故事猶如時光倒流,觀看不多時便上演結束。紫顏默默起身,在絹船上鞠了一躬,然後跳回木船。夙夜瞥了一眼,絹船及人偶立即化為絹素,飄浮在水麵。他伸手撈起,濕漉漉的,甩了兩下,遞到傅傳紅麵前時,又是一卷完好的絹素,不見有水濕的跡象。

璧月高聲叫好,對紫顏和夙夜道:“兩位神乎奇技,實在令人佩服!”丹眉亦讚道:“這是口技?”紫顏道:“在下擬音隻識摹習人聲,與坊間口技之術略有差別。”丹眉點頭:“你我相處幾日,就能學到如此之像,恕我直言,這擬音術比起夙夜大師的法術來,也是不遑多讓。”

夙夜微笑,“在下用的不過是幻術,倒是紫顏的擬音,很是有趣。”他分明是對了眾師在說話,紫顏心底裏卻聽到夙夜的聲音,“發絲依舊是我的,別看我,我撒謊了。”

紫顏凝視他腰畔的香囊,啞然失笑。

伴隨漫天流螢如星,狹長的木船像梭子織過平靜河麵,????站起身,纖手生香,笑道:“就快到霽天閣,如不嫌棄,且容我領諸位遊覽此地風光。”皎鏡搖櫓搖累了,聞言故作欣喜,湊過來道:“咦,你又要玩什麽花樣?”

????可以施展的唯有香。

在崎岷山莊未及擺弄的十方香陣,伺紫顏吸引眾師視線時,終於可以悄然安置。於一條小小的木船上用香,形製規模比原先設想欠缺許多,但她看到他人獻藝不免見獵心喜,一心要讓人見識製香師的高妙。

“諸位請看,遠處燈火通明處,就是霽天閣。”

眾師抬頭眺望,隔了三四裏地,依舊能嗅見沁人的香氣自霽天閣迤邐而來。

星星點點的燈火很快近了,眼前光芒大盛,滿目是朱柱碧瓦,石磴雲屏。嬌俏的侍女身穿彩綾繡緞,手捧明月盤,魚貫而出,盤上珍饈佳釀,香氣繚繞勾人饞涎。

眾人紛紛下船,皎鏡哈哈大笑,“是蒹葭大師親釀的龍須酒!”墟葬縱步趕上,美酒佳人,令他雙眼迷離,一時不知貪戀哪個才好。

“看來師父已準備了一席盛宴。”????恭敬地一拜,引眾師入內。

忽而一陣金色香風,眾師看見群星拱月,六名錦衣弟子護了蒹葭出現。陽阿子、璧月、丹眉、墟葬、皎鏡五人連忙施禮,傅傳紅與青鸞不認得蒹葭,聞言也低頭行禮。

????喊道:“師父,徒兒回來啦!”蒹葭但笑不語。

墟葬微覺不對,回首看見紫顏束手站了,便來拉他,“過來,這是蒹葭大師。”

紫顏笑道:“大師你中招啦!”墟葬一激靈,醒過神,發覺仍在木船之上。

????言笑晏晏,指尖拈了一隻掌心小爐,暗暗熏著秘香,眾師座下更有她放置的各種香丸。墟葬細看去,那隻爐形製奇特,依稀有古奧紋樣及銘文,猛地一聞竟飄來酒肉香味。

紫顏跟了????大半年,對她用香的路數已然熟悉,早在????起身時就閉了呼吸,守得靈台清明,從頭至尾目睹了她惑人的把戲。今次的迷魂香及百味香,能使人產生幻覺,加上她故意用言語引導,眾師乍一接觸,不免著了道。

這期間唯有夙夜饒有興致,欣賞????的所作所為,當香陣中的種種香氣襲來時,他手持青鸞贈的香囊喃喃自語。嫋嫋香煙突然像是遇到了驚嚇,陡然折回了頭,不敢再靠近他周身。

紫顏遂輕笑道:“看來真是一件好法器。”

夙夜道:“我送你的玉麒麟也是法寶,隻是你不懂運用。”

“莫非要用咒語?你教我罷。”

“不想收你為徒。”夙夜仿佛在黑暗中眯起了眼睛,嗅了嗅香囊裏鎮定心神的香,“如果可以,成為我的對手。”

回望迷失在香陣中的眾師,夙夜的身影,撐滿整個黑夜。

墟葬清醒後,皎鏡也從迷境中走出,抓了懷中的藥丸猛吸了口氣,神清氣爽,衝了????扮了個嚇人的鬼臉。????將手指在唇邊一噓,想再多捉弄眾師片刻。璧月嗬嗬笑道:“好在真的蒹葭大師不會那麽安靜出迎。”與丹眉等人一齊望了????。

傅傳紅兀自愣神道:“咦,人都去哪裏了……怎麽還在船上?”青鸞紅了臉,扯他的袖子,無奈地道:“我們上當啦。”傅傳紅懵懂地摸頭,“哦?”

????朝眾人一拜,說道:“小女子逾禮處,尚請諸位海涵。我的香陣到底不是法術,沒辦法讓諸位久陷。”

傅傳紅讚道:“真的煞有介事,我完全被騙過了!”青鸞噗哧一笑,????

道:“你是畫師,連虛實也分不出,功力稍遜。”傅傳紅忙點頭:“是,是,學無止境,單憑這一點,我就要好好學下去。”他如此客氣老實,????不忍再說,斜睨了紫顏與夙夜一眼。如今這結局差強人意,本來就知道瞞不過靈法師,紫顏算是半個徒弟,這兩人躲過去情有可原。

被迷惑的船夫如從夢中驚醒,木船緩緩前行。漫天的螢火,漸漸消逝在空茫夜色中,兩岸恢複了清冷的樣貌。唯有不遠處的霽天閣,如一截幽香內斂的千年沉香木,在寂寂黑夜裏隱著光華。

陽阿子橫笛一笑,複又吹起了悠遠的笛音。水月鏡花,暗香盈袖,誰家心事動管弦?

金爐暖,玉生煙,且在婆娑月下聽一曲,人在舟中便是仙。

近看霽天閣,遍植鬆柏花樹,樓閣掩映在繁茂枝葉之間,隱約亮了燈火。莫名的香氣自下船起圍繞周身,散之不去。????快步走在前麵,紫顏從她步子裏看出與以往微妙的不同,不免思索起她請眾師前來的用意。

霽天閣弟子恭敬相迎,七色絲衣如姑射仙人,縹緲出塵。這七人見了????,齊聲叫“閣主”,????淡然應了,問明各師門下弟子已到後,笑了向眾師介紹師弟妹的名字。

“師父呢,怎不見她?”

“蒹葭師父閉關煉香,閣主恐怕要明日才能見了。”

????微微失望,旋即回望夙夜,笑道:“不怕,我自有法子可以見她。”

眾人沿了長廊往裏走,????雲裳飄拂獨自在前,紫顏望了她的背影出神。傅傳紅左顧右盼,興致勃勃,對紫顏指點霽天閣的建築。一旁墟葬聽見,笑道:“這些樓閣是我師父看的風水,璧月大師畫的圖樣,若是攀到那邊的娑婆山頂往下望,能看到一個太極八卦圖,其中陰陽雙眼就是兩座主樓:霽天閣、藏香房。”

傅傳紅聽得認真,點頭道:“原來????就是在這裏長大。”

紫顏搖頭道:“????出身龍檀院,後來才拜在蒹葭大師門下。”

心焰

傅傳紅道:“哦?我倒聽過龍檀院的名聲,傳說……仿佛是不收女徒的?”

他說著說著,臉色微變。

紫顏知他心思,笑道:“放心,????的女兒身可不是易容來的。龍檀院不收正式入門的女弟子,但會收留對製香有天分的女孩兒采集香料,????最初在那裏呆過一段時日。”

“難怪她扮男裝不露破綻,是在龍檀院呆過……”傅傳紅歡慰輕笑,不知想到什麽,一個人兀自咧開嘴樂著。

已近夜半。

到了客房,????將眾師住處安置妥當,特意來尋夙夜。她拿出當日他給的靈符,道:“這符咒如何用?”

夙夜道:“你一試即知,不必問我。”

????將信將疑,從黑色絲囊裏取出符咒,上麵寫了一句淺顯的咒文。

????在夙夜麵前依文念了,手中黃符驀地化成灰燼。她雙眼模糊,定睛再看時,仿佛籠在一個透明氣泡裏,與觸手可及的夙夜隔了一層。夙夜道:“這道符一個時辰即解,你快尋蒹葭大師去吧。”

????心念稍動,身形向前疾移,當真就離地一尺飛了起來。經過幾個值夜弟子,眾人視而不見,未曾有絲毫詫異。????大喜過望,知道這穿地符有隱身的功效,越發抖擻精神,一心要給師父一個驚喜。

霽天閣眾人煉製新香時,無不滌淨身心,全心投入地在靜室中留上一日。此刻時日已晚,????推算師父理應製香完畢,偷進靜室並不會毀掉成香。她一向我行我素,臨到藏香房前,轉念一想,一個時辰久得很,不妨先去眾師房中巡視一圈。

她心念未已,人掠至紫顏屋外,剛在想能否穿牆而過,人已輕輕移進了房中。燈火盡暗,床帳垂下,紫顏顯是睡了,香幾上猶自燃了一炷檀香。

????將紫顏的靴子收了,藏在靠窗的湘妃竹櫃裏,猶豫片刻,去掀帳子。不料紫顏比她先一步撩開帳子,怔怔地坐直了身。暗室獨處,????不免臉紅,剛想解釋,想到他該看不見自己,又忍住了。紫顏狐疑地向她立身處望了望,????辨不清他的表情,見他沒有尖叫,便一動不動等他睡回**。

“唉。”紫顏半是歎息,半是吐氣,一聲長音悠然曳過。她心一跳,莫非被發現了?紫顏倒頭睡下,她舒了口氣,抽走紫顏的花羅外衣,想了想,躡手躡腳地扔到了床頂的架子上。

搗亂完畢,????心滿意足飛出門去,明日一早來看紫顏的無措,會很有趣吧。

她走後沒多久,紫顏慢吞吞地踮腳下地,先取回靴子,接著搬來雕花圈椅,站在上麵撈回了外衣。收拾完畢,他坐在床頭望了????消失的方向,撐頭冥想。

“今趟????被夙夜騙慘了。”他露出孩子氣的笑容,暗暗地在心底接了一句,“可我就是不說。”心安理得地躺倒。

在紫顏處小試牛刀成功,????躊躇滿誌。繞到傅傳紅的門外,頓了頓,徑直掠過,往青鸞屋裏去了。

青鸞對鏡卸妝,妝台上放了一隻彩繡穿珠的首飾盒,燈火下金燦燦的。????

挨到她身邊,青鸞梳頭的手突然不動。

“坊主,熱水來了。”文繡坊的一名少女身穿藍綢夾衣,端了銅水盆進屋。

????回頭看去,藍衣少女熟視無睹地將水盆放在一邊方桌上,並沒有發覺屋裏多了一人。青鸞笑吟吟走過去,浸下一方帕子。藍衣少女連忙幫她挽起鑲金滾邊的袖子,又替她將兩鬢的青絲攏起,用簪花別住。

????見青鸞背對自己,順手拾起妝台上的首飾盒,裏外觀賞了一遍。文繡坊的繡品當真美不勝收,她心中讚了一聲,不舍地放了回去。

青鸞擦淨了臉,藍衣少女遞上葵花鏡。她佯作照鏡,瞥見????的舉動,不動聲色地取下簪花,對藍衣少女道:“放到台子上去。”????正想拿青鸞的銀釵看,聞言立即縮手。畢竟不是來裝神弄鬼,思忖青鸞處無甚可玩,勉強又捱了一陣,終於飄出了門。

“好險,我以為屋裏進賊了呢。”藍衣少女在????走後,拍了胸口道。

青鸞沉吟道:“若非看清是????,我差點就要出手。”

“既是????大師來了,坊主為何不讓我出聲?”

青鸞笑道:“你沒見她浮在半空,自然用了法術。我瞧她容止詭秘得意,想是不知道我們已看破,不如隨她高興好了。”

藍衣少女偷笑,“????大師真是奇怪,莫非剛開始修煉法術,連露出馬腳也不知道?”

“好在我當時想到了夙夜,”青鸞絞帕子的手忽然停了,“法術……真不可以亂用。”

藍衣少女一怔,“坊主,你是在批評夙夜大師傳授法術給????大師?”

青鸞拿起絞幹的帕子,輕拭臉頰,笑道:“什麽這個大師、那個大師的,夜深了,你就當什麽也沒看見,去睡吧。”心頭浮起夙夜神秘的麵容,他是否預見到????要做的事,特意如此安排?

莫測的人心。倘若全部看透了,也是了無生趣。青鸞微笑著摸出針線,挑亮燈芯,凝神縫下了一針。

藏香房前的月光,如從天而瀉的一襲雪白絲緞,????在房外停下,仰頭望月光籠罩的房子,有淡淡的歡喜滲出心底。青赤蓮、白膠、雞舌、龍腦、夜月、青木、馬牙、堆鴻,諸香自門窗縫隙裏撲麵迎來,熟稔的香味仿佛在招呼歸來的她,帶了調皮親切的笑意。

回想十師會的種種,那些新鮮刺激熱鬧,以及她困在霽天閣時想感受的自由,都不如重回這裏,靜靜地聞她喜愛的香。

悄然飛身進了房,蒹葭守了一隻天青五足熏爐在試香。鴉鬢如雲,紗衣如霞,背影嫻靜優雅,????望得久了,忍不住在不遠處跪了,恭敬磕了一個響頭。

香煙曼妙地繞過她的身體,像溫柔的手托她起身。????見煙氣穿進了符咒幻化出的圈子裏,略略一驚,繼而嗅出是一種她從未聞過的香氣。青澀微酸,品久了舌尖咂出苦意,但很快就苦盡甘來,有清香矜持地飄至。

????的心境跟了一悲一喜,以為到了盡頭,不料悲喜交錯夾雜,諸多感受繁複地疊加在了一處,想要說清究竟哪幾種香雜糅了,剛有頭緒,它已遁去。

????自歎不如,垂手站在蒹葭身後,竟忘了來時的本意。

蒹葭站起身,行過????身前,把手中剩餘的香放到了鏤空雕漆的香盒中,提筆在懸係著的絹上寫道:“????”。

????驀地愣住,這是她的身命香,師父連夜煉製的是送給她的香品。拚命忍住湧上心頭的感動,趁蒹葭走回香爐邊,她掀開了香盒。

香氣傾盒而出。

蒹葭回轉頭,靈動的眸子直直地凝視????,噗哧笑出聲來,道:“是兜香的徒弟給你的靈符?”

????不知蒹葭是看見了自己,還是她冒失揭開香盒露了馬腳,手忙腳亂合上蓋子。蒹葭大笑道:“好啦,你過來,你和我當年吃的虧一樣,被他們師徒耍了。”

????大窘,周身透明的泡沫在一念間煙消雲散,她老實地向蒹葭行了禮,道:“徒兒回來了,向師父請安。”

蒹葭一臉笑意,她的容貌隻比????大了幾歲,雙眸清澈,不染點塵。“你進房時我真沒看見,想是你那時心思純良,符咒起了隱身的作用。”蒹葭說著說著,笑了兩聲,“裝符咒的袋子留著嗎?”

????訕訕地遞上,蒹葭望了“不可說”三字,又是一陣大笑,“這小鬼跟他師父一般有趣,看來兜香找到了好傳人。”

????回想剛才的情形,恍悟紫顏與青鸞的寬寵,沒奈何地道:“是啦師父,是我不對,不該偷看你煉香。”

“這是你的身命香,按道理說,在給這香的主人前,不能被打開。”蒹葭聳肩,“好在你就是這香的主人,今夜機緣巧合,索性就傳了你吧。”

????慌忙拜倒,蒹葭斂了笑意,手扶香盒,喃喃誦了一段祝語,又道:“今後凡遇劫難或是身心不寧,你就點燃此香,當可化災避禍,澄心靜慮。”????肅然領受,又向蒹葭拜叩三下,方才起身,撫香微笑。

蒹葭伸了個懶腰,舒服地歎道:“大功告成!你這小妮子,出門大半年才想到回來,如今該輪到我快活!明兒起我就收拾行李,外出巡遊。你好好做你的閣主,不要辜負我的期望。”

“可是,弟子把陽阿子大師、璧月大師他們都請來了。”????自知理虧,不接師父的話,反而大有深意地提了一句。她抬眼偷瞥師父,蒹葭沒有察覺,雙眼一亮道:“墟葬和皎鏡也來了,是不是?”

????點頭。蒹葭頓顯歡欣,流轉的眼波裏透了慧黠,仿佛在飛快盤算。????

皺眉暗想,師父向來活潑,毫無為人師表的莊嚴。今趟赴十師會,山主夫人明明是染疾在床,蒹葭偏隻字不提,告訴她見了夫人就明白。若不是拜在師父門下數載,說蒹葭是她同門的師姐也不為過。

“好吧,他們既來了,好歹相識一場,我不作理會,說不過去。陪他們盤桓幾日,等他們走時,正好一起上路!”蒹葭說到末一句笑意盈盈,像貪玩的孩子。

????握緊手中的香,師父的心意她看得分明,原本想說的話更講不出口。她暗暗在心底歎息,師父的好心情此時不便打破,一切煩惱隻有留到以後再說。

與此同時,紫顏莫名地輾轉難眠,回想????到霽天閣時耐人尋味的舉動,終於披衣起身。

推開門走入庭院,清涼的月光照醒殘留的困乏,在沉香穀她曾百般襄助於他,此時袖手旁觀,不免讓他有一絲歉意。

跟隨月光的腳步,沒多久,紫顏不知不覺踱到夙夜所住的樓外,心上忽有感應,極目望去,看見靈法師一襲墨袍遠遠靜立,如黑夜的使者冷窺世人。

像是知道紫顏會來,夙夜簡單地點頭招呼。紫顏走近,順他先前的視線看過去,一群螞蟻在迅速地搬運一隻蟲子的屍體。注視的瞬間,浮雲蒼狗,人間百態,在紫顏心頭電光石火般掠過。

紫顏閉了閉眼,是幻覺還是領悟?他心下疑惑,聽到夙夜說道:“法術跟易容術一樣,不過是幻術。”

“或是一種騙術。”紫顏想到夙夜捉弄????,可能連他此來也在對方意料中。低頭再看地上,空空一片,什麽螞蟻蟲子一概不見,想是他撞破了正在修煉的靈法師。

夙夜哈哈大笑,道:“說得好,真假難分,假假真真。我們若不機靈,很容易被對手擾了心神。法術易容術,都是對人心施術。”

“可是如果遇上鬼怪,易容術大概無能為力了罷?”

“若有人求一輩子的美貌,法術也無能為力。”

“這麽說,打個平手?”

“嗯?你很在意與法術相較嗬。”

“你說了,要我成為你的對手。”紫顏一笑,“無人陪練,應該很是無趣。”

夙夜打量紫顏,俊秀平和的麵容背後,是一顆倔強的心。如用法術探知它的深度,會愉快地發覺不可測量。今世有這般對手,再加幾個非凡的敵人,日子想要乏味也難。

“可惜如今的你,尚不夠分量。”

“我知道。”

“再有三年,不,五年之後,你會獨步天下。”

“那時候,能與你一較高下?”

“分不出高下,但可以玩玩。”夙夜伸出手,掐指算了算。

“推算未來,墟葬大師也有此能耐,靈法師,究竟算佛家還是道家?”

“非佛非道。”夙夜眉頭輕蹙,“咦,將來十年,你的災禍不小。”攤開手掌再看。

紫顏道:“你算我的命,為什麽看自己的手紋?”

夙夜遞手過來,“這是你的命。”

紫顏清晰地瞧見一痕斷紋,正是他的手相,慘然之色一掠而過,很快鎮定地道:“命該如此,不知道改不改得掉。”

“險象環生。”

“是麽?”紫顏苦笑,“連你也這樣說……”忽然想起在崎岷山莊皎鏡說的話。你終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時候,到時沒了我,未必能保住你的命。一時心灰意冷。

“九死一生,卻有一線生機。”夙夜指了他的心,安然地道,“想要對天改命,這裏,可不能怯了。”

紫顏精神一振,如果易容是一種幻術,他要迷惑的是老天的眼。挑盡世間諸般色相,或許真的有一張臉,可以騙過命運,渡去他的劫難。

“離開霽天閣後,四處走走會比較好,未成氣候之前,不宜在一處久留。”

夙夜諄諄勸告。紫顏心下感激,他知命多奔波,早打算多方遊曆以長見聞,聽了夙夜的話,生出知己之感。

夙夜懶懶地躺了下去,仿佛身後有一張臥榻,於半空中斜倚了身子說道:“我明白啦,你當初要學易容術,就是為了要修改你的命運。你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的命,對不對?”

“是。那你呢,為什麽要做靈法師?說真的,要是我能早點聽說這個門派……”紫顏怔怔地說道,如果那樣,一切會不一樣了吧。

“一半是因為師父逼我學,另一半,因為我懶。”夙夜此刻一臉的笑意,竟沒有隱藏他的容貌。

紫顏認真地凝視他,忽然笑道:“你連容貌也懶得隱去了?”

夙夜道:“嗯,既然當你是朋友。”

紫顏大覺快活,道:“我想喝酒。”

夙夜瞪他一眼,“你比我還懶,竟差遣我。”手一招,撈了一壺酒,往空中倒去。撲鼻的酒香湧出時,半空中多了個玉杯,穩穩地接住了酒。

“這酒從哪裏偷來?”

夙夜想了想,道:“傅傳紅那小子,像在找酒壺。”

紫顏忍不住笑道:“他和誰在喝酒?”心下想的是????。

夙夜斜睨他道:“自然是墟葬和皎鏡。先不說他們,這酒性子烈,你禁得住麽?”

“有你在,不怕醉。”

夙夜喃喃地道:“別當我是神仙,我這人,最怕麻煩。”將酒遞給他,皺眉道,“要醉,離我遠點。”

紫顏哈哈大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清冽的酒直灌入腸,很快燃起一道燒痕,胸腹間火辣辣地暖著。

夙夜在空中翻了個身,一手支起頭,持了酒杯淺淺地啜了一口。他的樣子極為愜意,紫顏不免豔羨,夙夜遂拍了拍身邊的空處,道:“不如來這裏歇著。”

紫顏伸手一碰,麵露難色,分明空空如也,明知是假,就無法坐上去。夙夜一拉他,“你不怕醉,倒怕摔著?”紫顏的身子淩空而起,恰到好處地挨緊夙夜,懸在了半空。

紫顏再度伸手,身後仍是虛空,然而並不曾下墜。奇妙的感覺在心底滋生,就像當年初識易容術。

“若說是幻術,我的確是在空中。”

夙夜莞爾一笑,“被易容者,都認為易容後的那張臉,就是自己的樣貌——你覺得是怎樣的,就是怎樣了。”

“烏荻從人的肉身裏鑽出來,也是幻術?”

“你看見的,是她想讓你看見的。你說呢?”

紫顏苦笑:“法術太過玄妙,凡人豈能看破?”

夙夜看見他犯愁的樣子,想起初修靈法時的自己,道:“當你念過一千遍咒語,發覺仍是無效時,你會不會再念?我念到三萬六千五百二十八遍時,一點動靜也沒有。好在我又多念了一遍。”

“這樣的你,還說自己懶?”紫顏想了想,靈法師這一行,入門比易容要辛苦許多。如果命運從頭來過,恐怕他還是不會選擇那條路吧。

夙夜笑道:“為了將來可以偷懶,小時候吃苦是值得的。”他一按紫顏身下的虛空,像是在撫摸柔軟的臥榻,道,“為什麽不坐得舒服些?”

紫顏猶疑地、慢慢地將身子後靠,仿佛有一隻巨手托住了他,讓他有所依靠地躺下。如此才能很好地仰望天空,那些遙遠的星星,像一把散落的金屑,耀眼地閃著光輝。

“天的容貌,才真正百看不厭。人的皮囊再華美,住久了也終會膩。何況到老的時候,誰都會嫌棄那張衰老的臉。”紫顏歎道,神往地諦視天空的容顏,“如果能像天色變幻不定,永有讓人驚歎的餘地,那種容顏該有多好。”

“不老不死,的確也是靈法師所求。”夙夜拈出盛放的一朵花,活色生香,嬌豔欲滴,“但世間焉有不老、不死、不敗、不滅?即使是天地,也有生有死。

雖然如此,能遊刃其間,方格外有趣。”那朵花驟然枯老凋謝,匆匆燃盡一生,風過,被吹成了粉塵,散在空中。

提及生死,紫顏想起了沉睡多年,一朝醒來灰飛煙滅的湘妤。那麽多人一直以來傾力保住她的命,她卻並不想再活。縱然容顏無雙又如何,縱被寵愛眷戀又如何,不要的時候,毅然決然,棄如敝屣。

人的一生,有人嫌短,有人恨長。如何能隨心所欲活一輩子?參透了,也許就不會再有煩惱。

淩晨的風很有些涼意,不知何時起,紫顏身上多了一條彈墨綾的薄毯,見慣了夙夜的神通,便不在意。

壺中酒源源不斷,入喉的滋味時常在變,金鳳酒,青竹釀,丁香露,玉粟香,在舌尖歡喜跳躍。酒到酣時,言說的欲望盡了,紫顏品著美酒,望了長天,橫臥在半空中,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

“今日說得太多。”夙夜淡淡地丟下酒杯,酒杯落地,完好無損,繼而如塵埃消失在空中。

紫顏想起十師會,隱約看到夙夜的雙麵,像陰陽交替,白天黑夜,奇妙地融合,隻是那陽光、世俗的一麵,靈法師不欲展現人前。今夜借了酒勁與月光,才有機緣窺見了這樣的夙夜。

像是不習慣被人凝望,夙夜忽然站起身,一襲墨袍翩然如蝶,很快浮在丈外。

“你約我傾談,其實是想問????的事。”

他人在遠處,徑自地往住處走去,話聲響在紫顏的心頭。紫顏默默看了他的背影,點頭道:“是,如今問不問都一樣。”

好像聽到夙夜的微笑,像輕飄飄的羽毛**了過來。院子裏剩下紫顏一個人,他翻身落地,伸手摸原先躺過的地方,再想上去已是不能。

鬥轉星移。時過境遷。

他笑了笑,往自己的屋子走去,未到門口,發覺裏麵亮了燈。推門,????伏在桌上睡了,聽到聲響驚醒過來。

“回來就好,陪我去吹吹風。”她跳起來拉紫顏的手,困頓的眉間有一抹愁,藏在笑容背後。

“有心事,說出來,我聽著。”紫顏不動。

????的身子驀地一停,很快笑道:“哎呀,我能有什麽心事。師父不答應就罷了,如今我最大,想做什麽,自是由我說了算。”

不可說的心事,如香緩燒,漫過眉梢。她如在笑說,不過是因風吹皺了眉黛,換得這一記輕顰。

紫顏凝視她揪著的眉,用手撥了撥,道:“你得向我借一張歡天喜地的臉,才能瞞得過我。”

去年錦衣富貴的林間女子,巧笑而來,香氣襲人,煩惱與她無緣。無論何種困境,指尖的香拂來,就都能盡掩去。頭回瞥見她也有進退失據的時候,像溺水的孩子尋找稻草。紫顏感歎地想,心如止水的境界太遠,人皆如此,概莫能外。

????的目光固在眼前方寸處,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沒能贏過師父。去到十師會,才知她有意給我機會,想我可以挑起這重擔。可是我離她所要的,差得尚遠。”

“贏不了她,你心裏很難過?”紫顏想到自己,沒能堂堂正正勝過師父沉香子再赴十師會,他的能耐究竟有幾何?不是不迷茫的。

紫顏忍笑道:“你是囂張了些,毫無尊師敬道之意。”

????瞪他一眼,略略恢複了精氣神。她知紫顏沒見過蒹葭,解釋也是枉然,一般人怎想到盛名遠播的蒹葭,唯有在煉香時才符合大師作派,否則純然是少女的頑皮心性。也就是這樣的師父,才想得出傳位給她,丟下包袱去遊山玩水。

想到這裏越發犯愁,唉聲歎氣地坐下,道:“今次回來,本想辭去閣主之位,跟你一起到江湖上曆練。但是,我不曉得如何開口……”

紫顏明白她。若師父沉香子還在,他或許和????一樣,為前麵仰望的高山而迷惑。山高水遠,總要走過去,才有回望的餘地。

“何不煉一支香?”紫顏沉靜地說道。是蒹葭的話,聞香知意,會放心愛的徒兒遠走高飛。????認真地望了他,慢慢浮現出喜悅的神情,拋下紫顏,若有所思地往外走。

紫顏在她身後喊了聲:“太晚了,今日先睡,明天再想!”她仿佛沒聽見,手數著數,心神完全被他說的製香之事所迷。

看了她的背影,紫顏忽然想起側側,取出懷裏藏的冰綺香囊凝看。她一個人在深山守墓,會不會寂寞得想哭?陪伴她的兩個人偶,孤獨無助時,能不能聽到她的心裏話,分擔她的憂愁?

夜,不覺中為紫顏披上了睡夢的衣裳,他伏在桌上,回到了沉香穀,白馬高車,倚在樹下的他,被側側撿回了家。

終於,有了一個家。

他的嘴角輕輕勾上一抹笑容。

次日,紫顏醒時,傅傳紅已候了半晌,一見麵就嚷嚷道:“呀,昨夜真是怪異,我們喝酒喝得正起勁,壺竟不見了!弄得好生掃興。皎鏡本要叫你,後來沒了酒,他居然給我看病!”

紫顏道:“讓他看病,不是會多出許多毛病?”

傅傳紅連連點頭:“是啊,方子開了一堆,像是患了絕症。幸好有墟葬在,替我算命說,我四十之前無病無災!我這才甩開他。”

紫顏笑道:“????呢?”

“我一早就尋她,聽她師妹說,她去打理藏香房的香料庫了。除你之外,其他人已去霽天閣主樓拜見蒹葭大師,我特意等你一起過去。”

紫顏不好意思地道:“昨晚我喝太多,竟睡過了。”請傅傳紅稍待,自去梳洗更衣,換了一件薄薄的砂藍茜紗夾襖,隱約透出內裏的纏枝蓮花紋樣。傅傳紅瞧了就說:“每回見你換套衣衫,就想為你作畫,總是別有豐采。”

紫顏道:“你真要畫,我再換張臉,包你形態各異。”傅傳紅哈哈大笑,“有空我就盯著你,一路畫下去,看是我的筆力夠快,還是你的麵孔千變。”紫顏想了想道:“罷了,我認輸,弄一張麵皮太費辰光,你畫畫卻快得多。”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霽天閣外。霽天閣有七層重簷,八角攢尖頂高聳入雲,為待客、習香之所。兩人進得閣去,意外發覺空****沒有人影,一名正在打掃的女弟子見到傅傳紅,迎上來道:“閣主吩咐我告知兩位,她陪了兩位大師在藏香房選香料,請兩位到了就過去。另外三位大師興致甚好,領了門下諸子弟前去娑婆山登高。蒹葭師父則和剩下的兩位大師在敬香亭品茶,就在東麵不遠處。”

兩人相視一笑,猜出登山的是陽阿子、璧月和丹眉,蒹葭作陪的是墟葬與皎鏡,至於和????混在一處的,想是夙夜、青鸞無疑。既離敬香亭最近,傅傳紅執意先順路拜見蒹葭,紫顏應了,觀賞沿途各種香花秀樹,轉瞬到了亭外。

“飲些山楂、**、銀花合煎的茶湯,或者用荷葉和車前草煎了當水喝。”

皎鏡的大嗓門傳得比風快,紫顏聽他又在開方子,不由有拔腿而逃的衝動。亭中石桌旁,皎鏡手舞足蹈,一顆鋥亮的光頭上下跳閃,蒹葭背影窈窕,正端坐了聽他說話。傅傳紅鎮定上前,拉了紫顏參見蒹葭。

兩人均未想到蒹葭一身少女打扮,見了兩人就招手道:“來,皎鏡在教我輕身的法兒,你們也來聽聽。”她容貌靈慧可喜,頗像比????略大一二歲的姐姐。製香師常年以香料駐顏,紫顏樂得不把她當長輩,接話道:“我看大師麵相榮潤,體態輕盈,絕無肥腴之慮。何況胖人多虛、多濕、多痰,蒹葭大師無此異相,大可不必聽人危言聳聽。”

皎鏡耳環一晃,故作凶惡地瞪他一眼。墟葬撫掌笑道:“紫顏你錯了,現今的女子,哪個以胖為美?一個個越纖瘦越以為榮。你去問傳紅就知道,後宮那些娘娘們,無不把束身減食視為樂事,不就是想輕如掌上燕?”

傅傳紅搖頭道:“她們沒一個正常,要不是應付官差,我才懶得畫那些女人。人美在勻稱合度,刻意減重求瘦,便不像個人。”想了想對蒹葭道,“在我眼中,大師與令高徒皆是一等一的美人,隻要每日心境開朗,那些個外在雕琢盡可省了。”紫顏聽他稱讚????,暗暗一笑。

墟葬道:“啊呀,你毀了皎鏡的生意不說,連紫顏開美容方子的財路也斷了。

不過你說得沒錯,蒹葭大師確是天生美人,即便不敷粉染脂,一樣光豔動人。”

被眾人交口相誇,蒹葭並無太多喜色,秀眉一蹙,煞有介事地道:“你們說我好看,可這些年來連個上門提親的也無,既有姿色為何嫁不掉?定是常年留在霽天閣不見外人的緣故。這回你們來得好,皎鏡,我先去你的無垢坊住半月,再到墟葬的遁星福地,加上玉闌宇、吳霜閣、沉香穀一一住過去,少不得能玩上半年。你們須帶我多見識,嗯,就算安排相親也可……要是你們不管我,將來我老來孤苦無依,就是你們害我!”

皎鏡也笑道:“你想嫁人,不如考慮我,無垢坊正缺個少奶奶……”墟葬與蒹葭聽了,笑作一團,並不理他。

紫顏輕咳一聲,心想再聽蒹葭的私事總不妥當,況且沉香穀就側側和他兩人,無論如何也難幫她覓得佳婿,當下說道:“大師請容在下先行告退,????找我倆有事,我們去去就來。”

從敬香亭走出,兩人一路無話,快到藏香房時,不約而同大笑。與傅傳紅純是大出意料的偷笑不同,紫顏隱隱在擔憂,蒹葭不想留在霽天閣,????恐怕無法辭去閣主之位。他暗自籌算,連傅傳紅驚歎剛才種種也沒入耳。

有其徒必有其師,見之前對蒹葭的假想太過正常嚴謹,紫顏心中一動,如易容前先有古板成見,必難以抓住其人的神韻。傅傳紅歎道:“好在我沒冒失替蒹葭大師作畫,否則,往端莊、嫻雅處落筆,就要落了下乘。”

紫顏道:“你作畫前,不和人交談?”傅傳紅無奈搖頭,“畫尋常人有這工夫,如在後宮,怎能和妃子們調笑?每隔一陣就要入宮受罪,恨不得學你們,找個奇山異水處隱居。”

“是誰要隱居?”????朗聲迎麵走來,傅傳紅立即收聲,上下打量。

怎樣也看不膩的容顏,每回皆若初見,被她眼中那分璀璨驚豔。像是天地間神妙的樂音,????眼底有最吸引他的明媚,雙目相交,便“錚錚”地撩撥他的心。

傅傳紅不能自已地凝看,紫顏知他見了????就成呆頭鵝,代他答道:“某人閑極了亂說,要是你跟我四處遊曆,他馬上就放棄隱居想法也說不定。”

此時,一群男女弟子跟隨????來到房外,夙夜和青鸞各捧了香料在手。傅傳紅嗅著香氣撩人,不免豔羨,對????道:“他們求了什麽香,我也要。”????指了藏香房掩上的門,挑眉說道:“要香不難,先得進門去。我身後有二十五名弟子,其中五人各有一把鑰匙,合起來就能開啟這道門。你要有本事進去,就從中找出這些人來。”

傅傳紅放眼一看,美貌的男女製香師們衣著麵容相近,無不看好戲似的等了他。紫顏問:“算上我麽?”????道:“你要幫他也成。”紫顏嘻然一笑,朝她欠了欠身,走到夙夜旁邊,小聲說了一句。夙夜微笑著拍拍他的手,????嘀咕道:“你們不許作弊。”夙夜舉起兩手,示意無物。

傅傳紅拉過紫顏,兩人簌簌低語,????和青鸞好奇望著。這兩人眼力再好,畢竟無法通靈,決計看不穿誰身上帶有鑰匙。傅傳紅和紫顏商量片刻,居然哈哈一笑,麵露得色地掃視那二十五名子弟。眾弟子滿腹懸疑,見畫師獨自悠然地走近,向每個人微笑招呼。

傅傳紅兩手一合,收起鑰匙,回首問紫顏:“可瞧清楚了?”

紫顏笑道:“再明白不過。”走到藏有鑰匙的五人麵前,一一指了出來。這幾人乍見傅傳紅手中有鑰匙,立即摸向口袋,確認鑰匙是否被盜了去,紫顏目光如炬,自然一眼看破。傅傳紅對????道:“喏,這下可以求香了罷。”攤開手,是五片樹葉。

夙夜若無其事地看向別處,像是與此無關。????道:“又被你們騙啦!”傅傳紅不知她言中所指,忙搖手辯解道:“我絕無騙你之意!是你的香好,我們定要討上一份。”紫顏道:“若算我們作弊,我無話可說。”

想刁難,不過想看盡更多眉梢眼角的變化,一個,兩個,心卻會亂,不知哪邊更重。亦不能分多一絲留意,夙夜的眼如針,擦到一點,就刺到心裏去。不想讓人洞悉,隻有裝作都不上心,????淡淡地道:“算你們聰明,跟我進來吧!”

青鸞道:“我們回去見蒹葭大師,就不陪你們了。”夙夜不置可否,等青鸞一人走出丈外,向眾人微一點頭,飄然相隨去了。

紫顏和傅傳紅跟了????,走入藏香房一間寬闊的屋子。抬頭看去,梁木高不可攀,氣勢華美莊嚴。內裏安置的藏香藥架足有三丈高、十餘丈寬,幽深莫明,更有百餘盞長明燈自半空垂下,仿若星鬥,終日燦爛如晝。

密密麻麻的香料名,長寬不一的藏香格。紫顏漫步走進,香氣如二八嬌羞的佳人掩去容顏,從容無息。他大覺奇特,聽????道:“霽天閣不少房屋用香木建造,通體皆香,唯有藏香房用了斂香的鎮斷木,若不打開這些格子,半點香氣也聞不到。煉香的靜室更是如此,務必隔絕氣味,以免配錯了香料。”

傅傳紅信手抽開一格,由此,入了一座香山。腳下虛浮,像是有雲朵盛著,人被熏成了輕煙,混合了香味一齊在空中舞著,飄飄然,大紅絲綢般蜿蜒繾綣地繞柱盤旋,如遊龍,又像蔦蘿,想要羽化升天。心頭襲上一團火,生生地烤,最後餘了一束絲,柔弱地跌落塵埃。生涯有盡,欲念無窮,又有一陣風托了,絲如長袖,玲瓏地甩出風情。自忖顧盼生輝,悠然自得,那邊一記輕咳,魂靈突然回了竅。

傅傳紅愣愣地看著????,“哎呀!”知道中了香的埋伏,四肢百骸舒坦如酒醉酣然,連忙把抽屜關上。

????道:“你們想要什麽香?”

紫顏略略一數,竟有幾千格之多,想是霽天閣多年來悉心搜羅所致,昔日??

??教給他的不過百分之一。????知他所想,一指香架對麵的多寶格,無數香器赫然其上,古樸奇雅,巧奪天工。

????見兩人癡迷凝望,隨手抽開一格,取了一味合香,又從架子上端來一隻鏤空三彩琉璃釉香爐,將香點燃。

甘鬆、鬱金的香氣慢慢散逸,仿佛見少女身披錦繡,腳踏蓮花而來。近了,笑顏如畫,是豆蔻和丁香清新的氣息,暖暖地嗬在人臉上。待伸手,想抓住她飄拂靈動的衣角,天木與地夜如不苟言笑的長者,冷冷地擋於麵前。一腔的癡慕化為遙遙凝望,像星與星恒久地相守,縱賠盡這一生,也是不離不棄。

紫顏、傅傳紅不知覺盤膝而坐,對了香爐冥思多時。直到香燃成灰燼,幻夢停歇,兩人心頭始終在想:究竟自己想要什麽香?

“難得來霽天閣,你們最想求什麽香,我就幫你們配一味。”

可是心之所想,往往說不分明。傅傳紅道:“我不求什麽特別的香,隻想今後焚香作畫,能令我想到今日。”

????瞪他一眼,畫呆子似有所指,隻是她不願推敲。浮生如夢,今日過去,豈是一支香挽回得了。姑且當作考題,????蹙眉凝神,對了香爐陷入沉思。

傅傳紅小聲道:“很難配?”

紫顏望了????明豔的玉顏,她是林間歡飛的雀,來來去去,並無牽絆。但人心如無掛念,未免無情無趣,不如讓他推波助瀾,令香火燒快一分,微笑道:“卻也不難,拿她隨身的香料,和你住處的香料混在一處,保你日後一聞到就想起今日。若嫌不夠,再加上剛才這味合香,就更萬無一失。”

傅傳紅雙眼一亮,喜道:“對極!這樣簡單,我倒沒想到。”

她心事舉棋不定,已經夠煩,還被人插進一腳添亂。????沒好氣地道:“胡說,這算什麽配法,我才不會。別耍嘴皮,我給你們什麽就是什麽,不許挑三揀四。就你們這樣老占便宜,休想我用心花辰光煉香。”說完,也不看兩人,徑自打開格子,抓了兩味香揣在懷裏,走回來時,一人丟了一種。

紫顏拿到手中,不敢收起,好半天見她麵色稍豫,方道:“不會是蒙汗藥吧?”

????詭譎地一笑,紫顏仿佛又見夙夜取出那道“不可說”,於是打定主意,絕不在自己身上用這味香。傅傳紅不知死活,喜不自勝地捧了香,珍重地收好。

????贈完香,送兩人出屋。臨到門口,目光複雜地掃視兩旁格架,從混沌無知,到如今每樣報出名目根底,這是她最為留戀的地方。理應代師父看護好這裏,她卻想走出去,看遍天下,直至她有信心煉出一爐超越師父的香。

不單是為了超越你,師父。????掩上房門。

更為了走出這裏千百味香料的束縛,去看更高遠的天地妙景。

當日午後,????用完膳就去藏香房煉製新香。以傅傳紅的眼力,自然覺出不對,向紫顏問了事情始末。聽完方知棘手,她職責所在,按理不該推卸,但朋友一場,又該幫她才好。

傅傳紅一臉落寞,越想越覺憂愁,歎道:“可恨我不是夙夜,什麽也不會變。”紫顏道:“事在人為。隻是蒹葭大師那一關,確實不容易過。”兩人想到蒹葭的脾性,頓時頭大如鬥,寶物易求,可天造地設的郎君,有人終一生不得。

傅傳紅皺眉道:“難不成真要幫蒹葭大師覓一位好夫婿,才能換得????自由?”紫顏道:“如果蒹葭嫁得佳婿,更不會留在霽天閣,所謂出嫁從夫,????

越發走不掉。”傅傳紅苦了臉道:“我頭回遇上這種麻煩事,簡直比十師會上救活湘夫人更難入手,唉,女人!”

兩人少年心性,不知該如何應對,相對傻眼,幹坐良久。傅傳紅慢吞吞地道:“你說,夙夜會不會有辦法?”紫顏道:“他們靈法師不許嫁娶,怎會懂世俗男女之事?問也白問。”

傅傳紅左思右想,青鸞是未出閣的女兒家,墟葬和皎鏡亦未娶妻,看來隻有去詢問陽阿子、璧月和丹眉這三位長者,但貿然相問,涉人隱私,也是大大不妥。如今十師俱在,卻尋不到一個妥善的法子,傅傳紅一籌莫展,苦笑心想,誰說他們無所不能。

悶坐一陣後傅傳紅攤出筆墨作畫,煩愁既消解不得,唯有借山水寄情。幾下墨染一片,眼前的小屋流水,正是初識????和紫顏時??河邊的酒肆。傅傳紅畫到這裏,眼中漸有了神采,對紫顏說道:“我沒什麽能耐,也不識人情世故,僅有畫畫是我所長。等我繪幾幅丹青,如能稍稍讓她忘卻凡俗哀樂,澆去心中塊壘,也算盡了心意。”

紫顏知傅傳紅要精心作畫,告別他走回自己屋去。午後陽光正好,照得整座庭院亮燦燦的,連灰白的假山也有了枯勁的氣力,撐起崎嶇的軀幹向上聳立。他停下,麵對太陽閉起眼,陽光射紅了眼皮,人如一枚棋子,恰巧站在霽天閣八卦陣中的離位。陽極生熱,熱乃生火,心火難熄,才會看不穿來路去處。

紫顏在院中靜立片刻,直至心無所念,重新提步。路過青鸞房外,由窗子望進,她正一針一線在刺繡。他想到側側,略一出神,被青鸞看見,迎他入內。

青鸞手上是一個金絲線繡的首飾盒。簇新的盒子閃了光華,一隻飛鳥橫波,掠過如鏡湖麵。紫顏忽有所感,問:“送????的?”青鸞點頭,“我瞧她喜歡我的盒子,給她重做一個,來霽天閣叨擾幾日,總要有所表示。”

“嗯,你費心。你不是和夙夜陪著蒹葭大師麽?”

“蒹葭大師拉了他們三個研究駐顏之術,我不愛聽,先回來了。這是你易容師的強項,你要是趕去,他們一準洗耳恭聽。”

青鸞繼續繡飛鳥的翅膀,漫不經心地道:“我不想一輩子裝嫩,到老了,慈眉善目的,不也挺好看?與其顧了臉麵風光,不如多留些傳世繡品,百年後,看誰又記得誰。”

野心奠定成就。怕什麽聲色迷了眼、亂了心?我仍是我。自在本性難隨風動,煙冷香消之際,望見氤氳中一顆赤子的心。

紫顏微笑:“呀,都如你所想,我們易容師就沒生意啦。”

青鸞道:“你們易容又不止是駐顏一術,難道不會把人變醜、變特別、變奇怪?放心,世上需要這手藝的大有人在,你們餓不死的。”

紫顏細想她的話,喜歡自己本身的容顏,不是所有人能做到,青鸞年紀輕輕有識如此,確可當側側的師父。

“你說得對。隻是人皆貪心,連你的生意我也不想少了。”紫顏說笑完,鄭重地行了一禮,“三年後我師父之女側側會來文繡坊拜你為師,到時還請多多指點。”青鸞停下活計,道:“你是當真的?”

紫顏道:“她自幼喜歡織繡,有心以此為生,請務必成全。”青鸞道:“學一門技藝,登堂入室並不難,難的是突破前人。她沒繼承沉香大師的易容術,卻想來學織繡,如真有天分且用心,我會傾囊相授,絕不藏私。”

紫顏喜道:“我替她謝過了。”拜謝完青鸞,他沿了長廊走,藏香房掩映在林木間露出一角。????,你可想到要煉製什麽香?那一支香,會說盡心意抱負,讓一個人懂另外一個人?

真是很難。

想到傅傳紅和青鸞,紫顏覺得,他該為????做些什麽。

????在藏香房靜坐了一個時辰。

出龍檀院,進霽天閣,一幕幕流水般湧上心頭。當時年少氣盛,初見蒹葭不服氣,花了一日辰光跟她鬥香。反複騰躍,跳不出蒹葭的手掌心,這才心服口服拜了師父。而後,不知今夕何夕,在這裏無憂慮地過日子,哪管得了人間歲月流長。

是見了紫顏後,萬紫千紅,動了凡心。以前,隻顧聆聽香語花言,與香料呼吸纏綿。輕嗅了,心暖了,人酥了,諸香之味是她最熟悉的語言,以香與天地萬物交流溝通。而今去到十師會上,目眩神迷的眾師之藝,讓她驟見天光雲影,再難困於一隅。

香料之外,尚有其他迷戀值得追尋,而放寬了的視野,會還她一個海闊天空的境界。

????心中響起一曲閑歌,悠揚樂音入七竅,循五髒,徜徉四體。順了所感走到香架前,不假思索地揀取香料,一味,兩味,並不看品名。呼應了樂音,擊打著節拍,手中便多了一味香品。

等一曲終了,手上集了三十六味,圍在周身。或草葉、或果實、或膏脂、或結香

種子、或根塊、或樹皮、或香腺,它們形態各異,七色雜陳。????盤膝而坐,俯下身去,一味味地聞取香料的真髓。辛香、芬芳、清新、濃烈、鬱芬、素雅,香料與她交換心聲,訴說前世今生。它們各有來曆故事,潛伏在格層中多時,突然見了天日,不覺傾力散發氣味,好叫????看重自己。

於是,它們安靜了,接納她成為其中之一。????用心講述她的誌向與困惑,當意念裏出現蒹葭的身影,她又是微笑又是煩惱。亦師亦友,亦姐妹亦母女,蒹葭和她之間有著奇特的縈係,要對這樣一個人說出違背對方心願的話,她無從啟齒。她知道應該明說,蒹葭能力排眾議讓她出席十師會,就證明師父對她超越名利的關懷。而今,當師父需要她挑起大梁,她卻想一走了之,這個決定是否倉促和自私?

????心頭不無愧疚。香料們似乎看到她深鎖的眉間有難以釋懷的愁,幾味醒神的香料嫋嫋地端了身子飄來,善解人意地輕拂在她的額頭。是了,蒹葭不世故,卻洞明洗練,也許早察覺她的異樣,隻待她坦誠相告。

就等這一支香煉成,等她原原本本將婉轉的心事告知。

沉思完畢,她伸手取香,將劈碎切薄的香片放入羊脂白玉缽,細細研磨。缽沿剔刻了八樣吉祥圖案,搗杵上雕了靈芝,持在手中,如月宮裏搗藥的玉兔。

一杵,兩杵,心願化在這香粉煙塵裏。

守得靈台空明,搗香成塵,燃這一炷壯誌閑情。囚住身體的不僅是這世俗,更是放不下的那顆心。燒盡凡間的喜樂,看此心逍遙九萬裏,於雲端縱橫起舞。

直至天黑,????依舊守在藏香房。蒹葭帶了墟葬、皎鏡來尋眾人,傅傳紅一心作畫,不願出房門半步;青鸞在織繡,謝絕了她的邀請;夙夜不知所蹤;唯有紫顏,不知轉了什麽性,笑嗬嗬地趕來陪同。

“璧月大師做了一桌好菜,那些沒口福的不用管了,我們去吃個痛快!”蒹葭眉飛色舞,一馬當先地領了三人直奔璧月的客房,墟葬和皎鏡摩拳擦掌,一副饞涎難耐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