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

年過七旬的攖寧子身強體健,還能活很久很久,隻是他心中的渴望,已經永遠不會再有了。

紫顏在下山時想到這裏,心頭滑落了一滴眼淚。

柳絲如雨,細細**下一段段翠綠的枝條,飄拂在??河岸上空。堤邊桃花盛放,嬌黃嫩紫,一樹樹喧鬧地張揚著春意。

晴朗麗日下有一家小酒肆,粼粼春水自門前迤邐而過。店外立了手臂粗的竹竿,挑了紅色酒葫蘆,兩縷紅綢迎風招展。進得門去,堂壁上“酒中仙”三字落筆恣意狂放,似要破空飛去。

店中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披了一件木蘭盤領雜花葛衣,一手托腮一手持筆,念念有詞地對了空白的桌麵發呆。桌上擺了八隻歪歪斜斜的空酒盅,少年頭發蓬亂,隨意拿起一盅往嘴裏倒,忽地哇哇叫道:“啊呀!畫不下去!上酒,上酒!”

店老板是個瘦臉的憨厚漢子,聞言老老實實端上一盅酒,笑道:“今日辰光還早,小哥慢慢畫就是了。”店堂中少年寫的條幅賺得不少客人的誇讚,老板因而敬重起他來,由他每日擺出筆墨作畫。

開頭幾日,少年畫了不少花色春光,全數賣給來往客人,把銀兩算作酒錢。

近三天來,店中好酒喝飽,店外風光看夠,他竟筆下生澀,繪不出半處佳景。店老板不通文墨,卻是惜才之人,舍不得就此放他去了,寧可饒上好酒,叫他在店調朱

中多盤桓幾日。

少年也不覺愧疚,每日裏和店家同吃同住,高興起來吟兩句歌,幫忙炒個下酒菜,閑時就鋪開白絹,落落幾筆寫意山水。怎奈他自視甚高,往往一幅畫繪了大半,店老板剛想叫好,已被他剪開畫作,頹喪地扔了了事。店老板先是大叫可惜,後來瞧得多了,唯有搖頭歎息,任少年糟蹋去了。

葛衣少年兀自煩惱之際,河堤上一陣香風裹著一雙冰雪兒女,來到了酒肆前。兩人騎了白如霜雪的駿馬,加上粉妝玉琢的樣貌,令人見之一喜。店中客人的目光被吸引了去,畫畫的少年瞥了一眼,突然從椅上跳起,喃喃說道:“有了,有了!”

他奔到牆角,從藤箱中取出一卷鬆玉色細絹,下筆如神,速速描繪。隻見他先用畫筆蘸墨染出烏雲秀發,後用煙子排渲,使縷縷青絲如陷雲霞。再以胭脂粉勾麵,薄粉微籠,淡檀墨水斡染。不多時,來人中少女的俏麵活脫脫呈現畫上,輕顰淺笑幾可亂真。

另一桌上,那雙錦繡男女正叫喚店家備齊酒菜。當中的少年身穿閃色緋綾羅衫,眉眼嫣然如繡,摶雪作膚,鏤玉為骨,一派富家少爺氣象。那少女則綰了雙髻,斜插一把簾梳、一支金素釧,披了桃花紗短襖,下服胭脂紅百褶長裙。兩人相攜而坐,神態天真無邪,惹得作畫的葛衣少年恨不得雙筆落墨,立即繪盡這諸多妙態。

等隔壁桌上叫好酒菜,葛衣少年大致勾勒出兩人容貌,柔姿綽態,神韻齊備。店老板湊近了看,訝然驚豔,直覺這畫如神仙法器,收了兩人的魂魄在此。

葛衣少年卻緊蹙了眉,喃喃說道:“怪也,當真稀奇古怪!”軒眉一挑,電目瞪向兩人,像看妖怪也似。

少女察覺到炯炯目光,輕喚羅衫少年:“喂,有人在畫我們呢。”

羅衫少年抬起手,曳曳地掠過一道幽香,性靈地穿堂而去,襲向葛衣少年。

持筆的手不覺鬆了,一星墨跡洇在絹上,正點在少女的眉間,化作一顆美人痣。

葛衣少年忽地一震,想到什麽,徑直向兩人走去。

“你們從哪裏來?”

羅衫少年嗤笑道:“為何要告訴你?”瞥了一眼他桌上的丹青,站起身靠過去看了,招手叫那少女,“來,你瞧他畫得好不好?”

少女掃了一眼,提起桌上的筆,在另一卷絹素上刷刷幾下,竟把葛衣少年的神態勾了個惟妙惟肖。羅衫少年拍手道:“好,不愧是紫妹!依我看,和他畫得也不相上下。”少女莞爾一笑,瞥見葛衣少年漲紅的臉,丟下筆道:“糟糕,我太胡鬧,倒叫人笑話。”向葛衣少年欠了欠身,坐回原位。

葛衣少年驚喜地睜大眼將那幅畫端起,反複看了幾遍,叫道:“妙極!有天賦,有慧根。”抓起自己剛繪的那幅,用墨全塗黑了。羅衫少年在一旁大叫可惜,他卻不理會,轉過身來對少女道:“丫頭,我收你做徒弟如何?”

羅衫少年一驚,捂了肚子笑個不停,指了他道:“你才多大歲數,就敢收徒弟?大言不慚!”少女隻是羞紅了臉不答。

葛衣少年認真說道:“我是芒州傅傳紅,略有些名氣,拜在我門下沒有壞處。”羅衫少年猛然站起,搶身跨步到他麵前上下打量著。兩人相距不到一尺,傅傳紅將這少年看得更清楚,上挑的眼梢裏藏著一抹明豔,直讓人想把這少年捧在手心裏嗬護。

羅衫少年驀地臉一紅,轉頭回座位,招呼那少女道:“趕了半天的路累著了,我們好好吃一頓再說。”

傅傳紅順勢掃了少女一眼,正好碰上她清亮的眸子,如冰水透進心裏。他激靈地一抖,仿佛被什麽震了一下,想再凝視她眼中迫人的美。不知怎地,少女的眼忽如一泓茫茫秋水,傅傳紅隻覺慢慢陷落在其中,沒頂時,魂不守舍。

他立即從袖中抽出一支象牙竹管筆,朝額頭的印堂用力一戳,神智頓時清明。此時少女的目光早已拉開,溫婉地喝著米酒,像坐在自家庭院閑適地品味。

傅傳紅兀自愣愣地瞪著她,臉上忽陰忽晴,喜怒莫辨。店老板看得糊塗,走過去朝他使了個眼色,誰知他視而不見,就像被少女迷住了一般。

羅衫少年兩口熱菜下肚,有了精神,瞧著傅傳紅嘻嘻一笑,拍了桌子說道:“喂,什麽什麽紅,你畫畫的本事真的很好?不是自己大吹法螺?”傅傳紅認真地點頭,“我十年前就進宮畫過畫。”羅衫少年一撇嘴,道:“你羞不羞,如今才多大,敢說十年前。”傅傳紅皺了皺眉道:“你沒聽過‘芒州有神童,姓傅名傳紅’?我兩歲學畫,四歲名揚芒州,七歲就應召入過宮,騙你做甚!”

羅衫少年哈哈一笑,拍著手對少女道:“你看,我隨便說一句,他就把年紀告訴我了。”傅傳紅也不在意,傾下身向了那少女,柔聲道:“我做你師父,花個一年半載,你就能像我這樣,畫可通神。”

少女嘻嘻一笑,渾不在意地道:“通神?可改人生死?可救人性命?”

傅傳紅搔頭,想了良久,頹然道:“不能。”

少女道:“最多不過以假亂真,又有何用?”

傅傳紅被她問住,喃喃地道:“是啊,又有何用?我學畫至今,卻有何用?”這一問勾出無數迷亂,他自言自語,倒退到一旁坐了,癡癡地想著心事。

羅衫少年眨著眼,輕聲對少女道:“紫妹,你了不得,幾句話居然問倒傅傳紅,不如……就借他的名頭赴會如何?”

少女星眸一閃,立即了悟,掩口笑道:“你真會戲弄人。好,我依你便是。”

羅衫少年走到傅傳紅麵前,推了他一把,傅傳紅醒神道:“呀,我失禮了,好好跟你們說話呢,怎麽跑來獨坐。唉,她不肯拜我也就罷了,我不勉強。”

羅衫少年回望少女一眼,朝傅傳紅笑道:“在下姓桂,這是表妹紫衣,我們原是出來遊山玩水,承蒙傅先生不棄,要收我妹子為徒,我們自是感激。隻是我這做哥哥的,須一起拜到門下,不然舍妹無人照拂,我可放心不下。”

傅傳紅一聽那少女肯拜他為師,哪裏計較得了其他,連忙點頭:“使得使得,一起拜就一起拜,反正我門下有一個傳人足矣。”紫衣聽了,在一旁吃吃地笑,桂公子眼珠一瞪,心想無須和這畫癡生氣,叫上紫衣,兩人一起朝傅傳紅深深一拜。

傅傳紅不是講究的人,吃了兩人敬上的三杯水酒,受了三拜,徒弟就算是收成了。他拿起為紫衣所作的畫,沉吟片刻,忽道:“紫衣,你小時父母是否把你當男兒養大?”

桂公子飄至表妹身前,暗香疏影,亭亭如直飛的孤煙,迎了傅傳紅道:“咦,師父說得好古怪,紫衣美若天仙,哪裏像男人?要說我像女人,倒有幾分形似。”傅傳紅瞪他一眼,不知怎地竟是一窘,咳道:“你要是女子,定是鬼靈精怪的丫頭!”

紫衣掩口輕笑,傅傳紅把問話忘了,忽然想到什麽,收了筆墨招呼兩個徒兒,“走,陪我去個地方如何?為師本來想不好送什麽賀禮,如今有了主意,你們無事就陪我走一遭。若有事也無妨,一個月後仍在這裏相見便是……”說到此處忽然摸頭,“對了,忘了問,你們要往哪裏去?”他為人甚是一根筋,匆忙收了兩個弟子,連對方底細也不知曉。

桂公子暗自竊笑,眼珠一轉道:“今歲徒兒本命年,相士說命裏有災,須遠離血光之地,因此攜表妹出來遊玩。師父既有安排,我們自當鞍前馬後跟隨師父。趕了一路腿酸腳麻,請師父先行收拾,我們喝點水歇息會兒就去。”

傅傳紅也不在意,點點頭把行當往肩上一搭,悠哉遊哉地**進酒肆裏屋去了。他步子一腳高一腳低,像是若有所思的不倒翁,桂公子與紫衣相視而笑,皆鬆了一口氣。

桂公子壓低聲音,伏在桌上道:“喂,他的眼真毒,居然看得破你的易容術。”紫衣用袖子遮麵,隻是偷笑,眉眼中的嫵媚惹人心亂。桂公子多看了兩眼,又道:“你說我們這一路易容改裝,見了那幾位大師,會不會全被看穿?那卻也無趣得緊。”

紫衣凝想道:“既有十師之譽,一定不是尋常人,能瞧出我易容的破綻,也是情理中事。”

桂公子淺笑道:“早知你本事不濟,我們就該以本來麵目進山。”紫衣無言,半晌才慢吞吞吐出一句:“誰說我不濟,傅傳紅也沒真的瞧破。你說要易容又反悔,原來‘????’之意,就是鬼話連篇!”

桂公子捂了臉偷笑,眼中完全是女兒家的嬌俏。這正是接了十師會請柬後易容赴會的製香師????,她身邊的則是易容師沉香子之徒紫顏,被她逼了以男兒身扮成纖纖女子。兩人出得沉香穀後,????為免卻紫顏心中悲傷,刻意提議兩人易容換裝前去赴會。紫顏知道她的心思,壓下滿心傷痛,與她互換妝容,有說有笑地一路玩鬧。誰知機緣巧合,竟提前遇到十師之一的畫師傅傳紅。

紫顏展開傅傳紅為他所作的圖,畫雖毀了,絹上那俏影仍留在心,如同照鏡子般纖毫畢現。他歎息道:“傅傳紅的畫雖好,人卻無大師風範。”????道:“咦,莫非你以為十師都是什麽正經老頭子?我們這班小輩入選十師的,乍一看誰會像大師?”

她眉毛輕揚,紫顏瞥見眉尖上細微的一個缺角,像蘭花凋了一瓣,摸出黛石研成的細筆極輕地點在上麵。黛眉抖成一條柔和的弧線,自然地往鬢角蔓延,??

??的臉立即有了俊朗生氣,雙眼也愈加明亮起來。

紫顏聽見傅傳紅出來的動靜,合掌收去眉筆,如藏起了點金的魔棒,若無其事地正襟坐好。

傅傳紅收拾完行李,寥寥數件用兩個青布包裹紮了,拎在手上。店老板聞訊牽來一匹瘦弱的騾子,紫顏使個眼色給????,她三步並兩步牽來坐騎,把韁繩塞在傅傳紅手中。傅傳紅哈哈一笑,丟開駿馬徑直坐上騾子,道:“這騾脾氣不好,你們倆上去都得受傷,不如我來騎。”說完腳下使勁一蹬,騾子呼應似的不理會,鬧了他一個大紅臉。

????忍了笑,與紫顏各自上了白馬,慢慢跟在傅傳紅身後,往長堤上去了。

三人沿??河柳堤一路前行,傅傳紅一手挽了韁繩,一手提了酒盅,看一場山色花光,飲兩口灌腸美酒。在他眼中移步換景,望到的均是可入畫的妖嬈,素香浮動,瓊花搖曳,欣賞到雙目迷離就回過頭來,指了那一幅山水妙景對兩人讚歎。

行至傍晚時分,遠遠看到一個人影穿梭的碼頭,如黑白色的樹影婆娑。河麵忽然開闊,吐出數萬頃汪洋碧波,往來帆舟如蟻。離岸最近處有一座巍峨巨船如山嶽聳立,直插在滔滔湖麵上,帆垂如雲,華樓疊峙。紫顏和????嘖嘖稱奇,臨水觀波,隻覺風景不厭相看,此船更若空中樓閣,令人作出世之想。

傅傳紅唇角留笑,轉身對兩人道:“此船名‘飛鶻’,由玉闌宇的璧月大師親自督工打造,每旬駛往露遠洲一趟,為那裏運送貨物。我們此行正是坐這船走。”

他話音剛落,遙遙地見到巨船上一星人影如彈丸下墜,撲通沒入水中,濺起一人高的水花。傅傳紅訝然變色,一夾雙腿,吆喝騾子飛快奔向碼頭。大船上的人大呼小叫,有人丟下手臂粗的纜繩,無奈落水者隻顧懼怕沒頂,哪裏看得見手邊的救命繩索。

傅傳紅轉眼到了碼頭,想也沒想,一頭紮進水裏向落水者撲騰過去。紫顏與????隨後趕到,見他比落水者姿勢更為難看,咕咚兩聲陷進水中沒了動靜。

兩人目瞪口呆,????道:“如我沒記錯,你我這身易容浸不得水。”紫顏苦笑:“是,沒用麵具,膏粉一洗就全化。”????道:“那便是無法救你這新任師父?”紫顏仰頭向大船看去,甲板上人頭攢動,一個寬肥的灰袍身影如蝙蝠張翼落下,在他的凝望中倏地射入水中。

不多時,落水者與傅傳紅被那人一手托了一個泅渡上岸。紫顏與????連忙奔過去,見落水者客商打扮,臉色青紫,神智已然不清。傅傳紅嗆聲連天,口鼻中湧出水來,涼風一吹,像零落的葉子瑟瑟發抖。????從行囊裏取了件辟邪綾錦披風給他蓋上,傅傳紅忽然兩眼大睜,東張西望道:“那個人呢?”

落水者在灰袍男子懷裏躺著。紫顏不覺多看了灰袍人幾眼,二十多歲年紀,滾圓鋥亮的光頭,偏戴了一隻碩大的金圓水晶耳環,招搖地閃在黃昏中。

他的眼神很邪,桃花似的向上挑著,四下望見紫顏的白馬,怪哼一聲,提溜著落水者往馬背上弓身扔去。落水者胸口一撞馬脊,猛地吐出一灘水,驚得白馬踏蹄。

紫顏拉住韁繩,剛想上前救助落水者,灰袍人趕上一步,猛地幾掌擊在那人背上,頗有殺人的架勢。紫顏微一思忖,沒有向前,反退後走到傅傳紅身邊。傅傳紅被????扶起,指了灰袍人叫道:“喂,你想幹什麽?”

灰袍人打過七八掌,伸手扒去落水者的衣衫,在他臍中摳了兩下。白花花的皮肉盡露,????登即不敢再看,低頭撇向一邊。落水者背脊上被灰袍人擊打的傷痕曆曆在目,對方卻不過癮,一拽那可憐人的雙膝,竟將他倒拎起在半空。四周看熱鬧的人群漸漸圍攏,不知灰袍人究竟是在救人還是在施虐,議論紛起。

傅傳紅氣得跺腳,拉了????直喊道:“快,快!誰讓他住手?光天化日傷人性命,有沒有天理!”????剛伸手入懷,灰袍人突然電目一折,刺在她心口,當下就有種心挖空了的感覺。????一陣窒息,轉手在袖中換了一抹香氣拂在鼻尖,心頭憋屈的難受才略略減了。

灰袍人把落水者高高拎起,俯首湊到那人耳邊,呼呼吹了三下。那人終於回上一口氣,接連咳出幾聲,青紫的臉醬成豬肝色。灰袍人冷冷地把他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往船上走。落水者喘息著蘇醒過來,茫然地望了一群陌生人好奇的眼,摸摸頭站起,過一會兒,天不再旋地也不再轉,頓時就精神了。

傅傳紅沒了聲音,坐在地上歇息。紫顏向旁邊的商販討了水,走到落水的客商麵前,低聲探問。傅傳紅招招手,把他叫到麵前。

“沉香子是你什麽人?”

紫顏一身粉黛,強忍住心頭漣漪,回眸時故作不解,“師父說的是誰?”傅傳紅笑望他明亮的眼,也不要????攙扶,拍拍身上塵泥,悠悠地擰著衣角的水。

????忙扯開話題,笑道:“師父,剛才那人有些門道,不知是什麽來頭?”

“船去露遠洲,此人許是同道。”傅傳紅略一沉吟,想到一人,“難道是他?”

他沒再開口,濕淋淋地牽了騾子向巨船前行。紫顏落在後麵,問????道:“他說的莫非是無垢坊的皎鏡大師?可適才那人,倒像個野和尚!”

????眼睛一亮,忽然捂了嘴笑道:“啊,沒準真是皎鏡。他綽號怪神醫,救人的法子與尋常庸醫不同。”紫顏回想他的手段,仍是微覺不妥,搖頭道:“我寧可自己抓藥,絕不求他治病。”

一行人牽著坐騎踏過擱岸的船板,來到巨船甲板上,腳下踩了鬆軟的綴金紅毯,仰頭見了閣樓上的五色琉璃瓦,無不極盡奢麗。一伸手,有伶俐的船夫恭敬地拉走坐騎,拎去行李。傅傳紅被人伺候慣了,也不介意,隻用眼掃視船上的人。

紫顏和????一對璧人,很快吸引了一船人的目光,兩人低眉順眼,故作新奇地交頭接耳,像被眼前繁華迷了心。傅傳紅手一搖,袖裏落下一枚小小的月牙犀角,身旁的船夫神色略變,忙引三人直奔甲板上的艙房。紫顏猜到是赴會者的信弄碧

物,瞪了????一眼,她竟從沒有取出此物給他看過。????漫不經心地微笑,輕拍他手背,示意少安毋躁。

罩紅案,鳴鶴帳,瓊花榻,飛鶻船內竟有為赴會者專設的雅室,清幽通靈,妙不可言。傅傳紅這間裏更放置了花翎筆、神髓墨、藤白紙、青瓦硯,書寫繪具一應俱全,惹得他甫一進屋就眉飛色舞地研墨凝思,一心想在晚膳前盡興繪一幅丹青。

紫顏和????趁機告退出門,溜至甲板上透氣。沒多久飛鶻拔錨起航,兩人倚了欄杆尚未站穩,恍惚間飄然如騰雲駕霧,眨眼離岸數十丈。俯身下望,不見一槳一櫓,而船行如飛,須臾捷行十餘裏。兩人立在船頭,猶如迎了微茫的夜色乘風展翼,至高至遠的天地之間,才是值得遨遊的去處。

紫顏心生讚歎,叫住經過的一個船夫問道:“這船為何跑得這般快?倒像是踩了風火輪。”船夫見是個衣飾不俗的富家小姐,大覺麵上有光,打點精神道:“這是車船,兄弟們在艙內腳踏飛輪,自然快過用手劃槳。小姐想是內陸來的,不曾見過。”紫顏點頭稱許。????打發走那人,朝他笑道:“璧月大師的手段,可還瞧得過去?”

紫顏道:“確實好手段。隻不知十師之位由誰來定?”

今趟????約他赴十師會,聲稱是易容師、製香師、匠作師、醫師、堪輿師、畫師、織繡師、煉器師、樂師、靈法師十業的大師盛會。這十大行業能人輩出數不勝數,孰高孰低又該由誰來分辨?這本是個極簡單的問題,隻是紫顏人已來了,捱到此刻才有疑問,被????好一頓笑話。

????笑道:“十師為行業翹楚,不能自封,選十師的人自然非同凡響。此人是崎岷山主攖寧子,年輕時是富甲天下的大商賈,五湖四海數百處產業,上與帝王將相論交,下與奇人隱士結好。四十年前他突然歸隱,之後心血**邀請當時頂尖的十位大師赴會,自此,每十年一次的聚會成了慣例。他家財既多,手下能人無數,收集情報以鑒別各行業的精英,對他來說不過是區區小事。”

紫顏沉思道:“怕不是請十師遊山玩水這麽簡單?”

“是。”????幹脆答道,“費盡心機,自有所求。其實他求的也很簡單——長生不老,死而複生。”

“啊!”紫顏失笑。這其中任何一樁,都是凡人絕不可想之事,攖寧子竟想齊占。

????意味深長地微笑:“常人覺得難以達成之事,與會諸師並不認定此事絕無可能。千百年來多少人求仙煉丹,不就是為了這個?”

紫顏苦笑:“這位攖寧子老人家真是貪心。”

“富可敵國,因而別無所求。”????笑嘻嘻地扮了個鬼臉,“要知道,別的就算答應不了,臨死時為他用香料保存屍體,留待後人繼續尋找靈丹妙藥助他複活,這點小事難不倒我們霽天閣。”

“其他幾位大師莫非也要想法子為他出力?”

“不錯。璧月大師為他生前營造庭院,死後建造墓地;皎鏡大師保他終身不患絕症,安享晚年;墟葬大師替他找好風水極佳的居住寶地,死後陰宅庇佑子孫萬代;傅傳紅嘛,可以年年作畫一幅,為他記錄一生光輝,永世流傳;青鸞大師當然須給他做壽衣,不過現如今,每年贈送新衣若幹恭祝高壽就可;丹眉大師負責打造殉葬品,山主尚且健在,平時做點賀壽的禮器表表心意;陽阿子大師最輕鬆不過,彈曲子為山主解解悶,讓他有生之日享盡耳福,也就是了。”

紫顏指著自己說道:“那麽我們易容師,是要保證他時刻貌若少年,永駐青春?”

????不住點頭:“孺子可教,聽師父說他貌如壯年,該是易容師的手筆。”

紫顏沮喪地道:“原來如此,全奔了他一人去,十師會有啥可玩!”

過往遇敵遭險並不能讓他焦躁,一聽說無法施展才華,紫顏一下自狂喜跌落至沮喪,覺得這有錢人可惡不過也自私不過,將一群有偌大才智的人如此浪費驅使。若非一心想見識其他幾位大師,真不願再前行去見這勞什子富貴山主。

????難得見他心躁情急,玩味地看了半晌,捂了嘴笑道:“這不過是他初辦十師會時的盤算,現如今隻管出金子,各家送些薄禮略表心意。我說盛會指的是屆時各位大師各顯本事爭奇鬥豔,須知長生不老、死而複生這難題,若是真的孜孜以求,確能讓我們這些人本領精進呢。”

紫顏一怔,想到自己對天改命的心願,何嚐不是逆天而為,迎難而上?十個行業的傑出英才借此機緣聚首,也須有此雄厚財力才能舉重若輕。如此一想,攖寧子本意雖俗,倒成全了各家才藝百花齊放。他的心思不由又活絡起來。

????瞧出他心意,安撫地道:“你定是覺得為他一人恢複容貌太過簡易,其實這回有那許多高手,單學學人家的本事觸類旁通,也夠你一輩子受用。”紫顏精神一振,道:“我要尋文繡坊的青鸞大師,學個一招半式回去。”

????心中一動,側過臉看他風中的輪廓,星眸閃爍,是想念起某個人了吧。

她陪他並肩站在船頭,感受晚春的夜風拂過臉龐,三個人同玩耍的日子就在眼前,起落如燈影明滅,那一刻心尖的暖,怎麽也吹之不去。

正在此時,有個麵色黧黑的船夫跌跌撞撞跑來,衝????大喊:“你家先生出事了!”兩人色變,奪路趕回傅傳紅的居室。隻見那位國手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旁邊立了一人,反叫兩人更為緊張。

先前那個灰袍光頭跪立在跟前,正擺弄傅傳紅的腦袋查看,碩大的耳墜折著燭光,燒成一個亮環。紫顏和????麵麵相覷,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伸出手去,同聲道:“不勞煩先生!”把灰袍人往旁邊擠去。

灰袍人不以為意地道:“咦,你們是他弟子?來,告訴我,住在此間的定是傅傳紅對不對?我幫你們救醒他,你們讓他給我作幅畫成不成?唔,就畫我騎在青牛上吧!最好嘴裏叼根稻草,手中拿支橫笛——”

他兀自嘰嘰呱呱說開了,紫顏乘隙為掛名師父搭脈辨苔,查探中毒情況。破碎的杯盞,古怪的茶水,可疑的情景一望即知是中毒。好在傅傳紅淺啜後即覺不對,棄杯不再飲,因而中毒不深。

紫顏想了想,走到案前準備擬幾味藥,又覺太費辰光,猶豫不決。灰袍人在一旁嘿嘿笑道:“小丫頭,為何不來求我?”紫顏不理他,徑自提筆寫方子,灰袍人湊過頭來掃了兩眼,又笑道:“呀,似模似樣,可惜是老人心腸。”紫顏頓筆,道:“敢問什麽叫老人心腸?”

灰袍人聽他說話,眉頭一皺,仿佛纏上什麽煩心事,搖了搖頭道:“你這藥方是個慢性子,等藥熬好了,你師父也閉眼去了……”????插嘴道:“喂,你別咒我家師父!這點小毒,難不倒我們,也絕害不死師父!”說完,伸手在傅傳紅鼻尖點了點,灰袍人嗅得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前塵舊夢般在心頭晃了一晃,便暗暗遁走。

他當下了悟,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傅傳紅的弟子,有點真材實料。

呀,你們不許我救你們師父不要緊,我去領個人來,他救人的法子最快,你們求他就好!”說完,樂嗬嗬地**出門去。

紫顏望了他的背影,道:“他知道傅傳紅的名諱,該是赴會之人,若真是皎鏡,讓不讓他醫呢?”????歎氣道:“隻怕被他醫過,一條命先去了半條,傅傳紅文弱畫師一個,禁不起他折騰。我的香隻能為他守得靈台清明,你的藥偏又太慢。”紫顏道:“或者取一味臭氣熏天的藥物,逼他吐出來如何?”????聞了聞地上的茶水,搖頭道:“此毒循脈而潛,早入髒腑,吐也無濟於事。”

兩人煩惱之時,灰袍人拽了一個倜儻的青衣男子入內,那人進屋不看倒地的傅傳紅,目光直飄向男扮女裝的紫顏。他盈盈的笑容甚是溫柔,紫顏消受不起,勉強笑道:“這位先生如何稱呼?”

“鄙人墟葬。”青衣人說完,紫顏心中一驚,知他是名滿天下的堪輿師,正是此次十師會的首要人物。墟葬卻不在意,一雙眼繞著紫顏如穿花蝴蝶,邊打量邊寒暄道:“敢問小娘子叫什麽名字?家住何處?要不要測個八字,看個手相?”

紫顏被逼得無路可逃,在屋子裏一步步後退。????認得墟葬,當下瞧得有趣,躲在一邊捧腹大笑。灰袍人也在大笑,不經意地轉頭對她說道:“你們虛凰假鳳,究竟想騙誰?”

此時墟葬的眼神突變淩厲,紫顏頓覺四麵八方有巨大壓力湧來,再看腳下被他逼入一個死角,留心想了想奇門方位,正是九宮中的死門。????用眼角掃見灰袍人袖中兩手內有尖細的銀針隱綽閃光,而她已無處可退。

????肯定對付自己的就是皎鏡,若用迷香放倒對方,未免太不恭敬。嗬嗬一笑,她手若天女散花,撒下鎮靜心神的沉香之末,朗聲說道:“霽天閣????、沉香穀紫顏拜見兩位大師。”同時,兩枚月牙犀角亮在手心。

墟葬退後一步,目光恢複柔和,先前的殺氣如點水的蜻蜓,倏地飛過。紫顏想起????說過,穀中曾救了師父一命的房屋設計正出自墟葬之手,對他頗多感激,立即朝他認真拜了兩拜。

灰袍人收回銀針,摸著光頭招呼道:“我是皎鏡,可不是和尚,別跟我客套!”又想走近傅傳紅,????以身攔住,惹得皎鏡氣惱道:“好,好!不許我救人,我當真不管了!”

墟葬撇下紫顏,一把抓住????的手,笑眯眯地道:“鬼丫頭,居然是你!裝神弄鬼扮到我們跟前來。不是讓你去請沉香子大師的麽?這位莫非是他徒弟?”

????笑容盡斂,澀聲道:“大師駕鶴西歸,今趟是他徒弟代他前來。”墟葬猛地一跳,扯住她叫道:“什麽?”皎鏡亦呆了呆,道:“他得了什麽病?”紫顏早在一邊紅了眼,將原委簡略說了,墟葬含恨不已,皎鏡更是罵道:“什麽照浪城,竟敢欺到十師頭上!”

眾人正自難受,????指了傅傳紅道:“罷了,這裏躺著個快死的,先救人為上。”

墟葬情緒複雜地瞪了紫顏一眼,托起羅盤走到傅傳紅身前。他閉目凝神張開兩袖,粉青色的吳綾袍衫如春日嫩柳揚枝,聞得見鮮活的草木氣息。恍惚間心神空明,一支金針徐徐降落,垂入羅盤天池。

“生氣在寅甲,死氣在申庚。”他仿佛吟哦般念出這幾字,金針像玄冰在幽海上漂浮移動,無法指歸中線。不吉之兆,墟葬一挑眉,金針起而又落,如是三次,每每像魚鉤翻撲入天池。詭異的羅盤畫滿金字,燭火下望得久了,有如流光飛舞,倏地劃過雙瞳。紫顏禁不住眼前的絢麗,稍眨了眨眼,墟葬的動作停了,金針筆直地指向一方。

“正西,酉位。”

????遲疑問道:“這是什麽位置?”

皎鏡掏出一塊白絹,上麵密密麻麻繪了船內各艙房的地形,指向船尾的一間房道:“這裏?”墟葬不語,掐指繼續推算方位,末了答道:“進屋後如有紗櫥,往最下層去找,當有一鐵製密封小盒。”

“對方幾人?”

“有兩人住那屋,同黨還有若幹,暫時推算不出。”

紫顏心下驚異,????見多了墟葬的本事,聞言自告奮勇道:“我去擒賊,不勞兩位大師親自動手!”嬌軀一搖,香飄在外。燭火暗了一暗,被她的氣勢壓製了似的,等????不在屋中,才又亮起來。

皎鏡冷哼一聲,翻翻傅傳紅的眼皮,見死不掉,樂得不管,把他抱到**躺著了事。墟葬招手叫來紫顏,詢問沉香子去世的經過,末了沉默不語,跳脫的表情難得沉寂下來。

十年前的盛會,墟葬曾親入穀邀請沉香子,因了仇家和幼女的緣故,沉香子不肯出席。墟葬懇請數次無果,隻得為他設計好機關,請來玉闌宇璧月大師安排工匠協助打造,由此結下情誼。本以為今趟有機緣再續,誰知斯人已去。

“為何易容前來?”

紫顏低了頭,他和????為了忘卻沉香子之事,特意懷了遊山玩水的心境前來,並無小覷十師之意。無奈生疏就是一道牆,墟葬隔在那端,說出來或許曲解他的心事。屋子裏憋悶的氣味重了,紫顏走開兩步,道:“我去開窗。”

墟葬的聲音不冷不熱地傳來,“是鬼丫頭的主意便罷,若是你小小年紀心術不正,我就代你師父廢了你。”

紫顏的身子頓住,緩緩地回轉身凝望墟葬。眼裏一層薄薄的灰,黯下去,雪色花容的臉龐如同千年不變的豔屍,一見光就頹然朽盡了顏色。墟葬於是目睹那嫵媚童顏後的枯敗,比花謝更殘忍,玉肌脂粉一寸寸沒了光澤,是扼腕也挽不回的痛。無盡心傷不斷滾滾而出,墟葬隻覺有鋒利的錐子在刺,摳得人心疼欲裂。

皎鏡連忙捂住墟葬的眼,將一切迷惑阻擋在外,朝紫顏喝道:“小子,他就算錯怪你,怎麽也是長輩,不可放肆!”紫顏淡淡一笑,朝兩人施了一禮,道:“大師既見不得我易容,我卸了妝便是。請兩位照看好傅師父。”

他的身影隱在烏銀屏風後,????換衣的聲響傳來,如草地裏攪蛇,引得墟葬苦笑。回想剛才紫顏凝視的目光,瞬間衰老的容顏假象並非墟葬內疚的原因,那雙眸中清純無邪的失措,才使他當時後悔說重了話。一段凝眸一個世界,此子能以易容惑人心神,的確盡得沉香子真傳。

紫顏換上男裝現身時,????正走進屋裏,兩個玉人兒並立,就連墟葬這風流男子也給比下去。????瞥了一眼紫顏,道:“你先前說每家扮一個混進十師會,如今知道厲害了?”紫顏也不生氣,從容說道:“不怕,會上我再扮過,總要瞞騙過你們才好。”????不再理他,持了一隻鑲銀海棠的鐵盒遞給皎鏡。

皎鏡打開鐵盒,五色的藥丸排列齊整,他用小指的長甲挑出一顆,嗅過丹藥的氣味又放下,換過一顆。到第三次,黑色的一顆中了選,被放入傅傳紅口中。

半晌沒動靜,皎鏡捏住他的鼻子,灌下一口黃酒,傅傳紅哇哇地全吐出來。紫顏和????先不在意,後見可憐的掛名師父越吐越狠,才知皎鏡又在搗鬼。饒是????

向來玩笑慣了,也不得不說道:“皎鏡大師,你是在救人呢,還是在整人?”

腳下一片狼藉腥臭,墟葬提起衣角,皺眉閃在一邊,叫????:“鬼丫頭,先驅驅味。”????雲朵似的在房中飄了一圈,清爽的甘香使人如置身蔥蘢幽穀,身畔甚至有花枝欲放。皎鏡心曠神怡地吸了口花香,懶洋洋地挑起一顆紅色藥丸塞進傅傳紅嘴裏,後者喉嚨咕嚕作響,待咽下去,麵色漸漸回暖返白。

墟葬道:“下毒的人呢?”????道:“叫我用香迷倒了。”墟葬出屋吩咐弟子,很快兩個褐衣的男子被抬來。????弄醒兩人,墟葬凜然坐在桌上,翹著腳,問:“是誰支使你們下毒?”

皎鏡手中玩著一把銀針,磨得明如秋水,每在指尖轉一個輪回,就有光芒射進兩人眼裏去。那兩人哀傷互視,下毒前依稀知道惹上了大人物,畏懼他們的手段,早想好了退路。會熬不住脫口而出吧?終於走到了這步,兩人歎息,咬動牙根。

????的定魂香出手。皎鏡銀針四刺。墟葬按住兩人後頸。卻來不及,眼睜睜看兩個身子倒了。紫顏目不轉睛地盯住他們的臉,良久,鬱黑的顏色浮上臉麵,像是趴了一隻泥鰍,不多會兒就把兩人的臉麵吞吃了幹淨。容貌盡毀後露出森然的骨肉,血淋淋坍塌成骷髏的模樣,脖子以下卻完好無損,仿佛安錯了頭顱。

??撇轉頭去,沒多會兒,聽見他拎起兩具屍身走出屋。

墟葬反複撥動羅盤,冥冥中依舊有看不破的事,皎鏡回屋問他:“能算出同黨所在麽?”墟葬搖頭:“起碼還有兩人,但行蹤今晚看不出,要明午之後才見分曉。”皎鏡沉吟道:“明早就到露遠洲,屆時混上山去,更尋不著人。”

紫顏默默聽了,取出隨身攜帶的易容工具在幾案上放了。????知他心意,俏眉一揚,對墟葬和皎鏡笑道:“兩位大師,有沒有興趣易個容?”

掩妝無語。

墟葬不見了,皎鏡不見了,屋中端坐的儼然是剛才兩個絕望的下毒者。套上一身褐衣,眉眼收去狷介狂放之氣,活脫脫就是隱秘的刺客。兩人對望一眼,再看玉色雲緞裏裹著的紫顏,錦繡心胸冰雪麵,不再有女兒身時的嬌柔纖弱。他執了鶯粉螺黛,如造物的神冷冷相看,墟葬和皎鏡不覺對這少年有了別樣認識。置身易容中的紫顏無悲無喜,掌下翻雲覆雨,造化弄人。唯有在易容中,他無懈可擊。

他吹去多餘脂粉,像嗬走了清晨的寒氣,兩人的臉麵頓時熠熠生輝。“噓,別動!”紫顏倏地撳了一粒小痣補在額頭,皎鏡忽覺森然,一時間魂靈歸竅,再看鏡子裏,下毒者已活生生多出個孿生兄弟。

皎鏡摸著額上的痣、頭上的發,不情願地卸下他的招牌耳環。????搶來收了,囑咐兩人偷偷潛回屋裏呆好,一路皆有她的香護法掠陣,那些同黨根本無法察覺異變。

兩人走後,紫顏和????守著傅傳紅,等他轉醒。藥效起了作用,天才畫師睜開眼時沒有絲毫不適,一骨碌坐直身子,無辜地望著兩個掛名徒弟說:“我欺春

餓了。”

之後,他驀地察覺紫顏是男子,直勾勾凝視半晌,認出徒弟的骨骼樣貌,恍然道:“難怪我覺得你有妖氣,竟是易了容。你過來,讓我好好瞧瞧。”紫顏依言走近,傅傳紅如盯妖怪般新奇地端詳很久,看得????也替紫顏害羞起來。

紫顏微笑道:“為什麽師父你眼睛看的是我,心裏看的卻是她?”

傅傳紅騰地紅了臉,咿呀轉向????,說道:“你……真是女子?”????遞過月牙犀角,把兩人的身份又說一遍,將前事交代清楚。傅傳紅尷尬一笑,朝他們抱拳行禮道:“原來你們也是十師之一,失禮失禮。我居然妄言收你們做徒弟,哎呀,太不敬啦!”紫顏道:“傅師父說哪裏的話,丹青之術若能傳授一二,自當感激不盡。”

傅傳紅想了想,歎氣道:“唉,你確有慧根,既入了旁人門下,名分上是不能再收你了。我瞧不出你年歲幾何,看樣貌比我小,看神態比我老,但你是易容師,長成什麽樣都作不得數。我們平輩論交,難得有緣,你想學什麽,我傾囊相授便是。”他說完,想到好容易撞見個能傳授衣缽的人又沒了,大為歎氣。

傅傳紅不敢直視她的俏麵,兀自望了紫顏點頭,“嗯,啊,說得在理。”

想了想又道,“不知大師可否卸了易容,讓我一睹真麵目?”他自知????是女子後,想看又不能多看,心思矛盾,全然失了先前灑脫的姿態。

????道:“你叫我卸我就卸?現下你不是我師父啦,我沒必要聽你的。你們坐著,我找墟葬和皎鏡去,看他們抓著賊沒?”說完,慢悠悠地踱出屋去。傅傳紅想留她,卻不知說些什麽,情急地站起身來,目送她飄然離開。

紫顏饒有興味地看傅傳紅失態,看????窘迫,自得其樂地玩著手上的工具。

易容術,真是奇妙的東西呢。

????走後,傅傳紅終於神態自若,撿起茶杯碎瓷擺在一處,凝神想這事的來龍去脈。

“我與人無冤無仇。”傅傳紅道,“就算有仇,何必等我到船上才下毒?在小酒館動手容易許多。”

紫顏點頭:“想來不止針對你一人。”

“前去赴會的十師及其門徒,應該都在這艘船上。”傅傳紅徐徐說道,此刻他冷靜如鏡,隱隱有一代宗師風範。紫顏望向他,仿佛看見他入宮時的從容淡定,作畫時的自信悠然。他收攏著碎片,像是在拚一張支離破碎的地圖,裂紋的背後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在我昏迷的期間,船上可有其他**?”

紫顏搖頭:“尚未聽聞。”

傅傳紅撫頭笑道:“丟人,我許是唯一中招之人。與會十師我誰也不認得,直接收到墟葬大師遣人遞來的信物地圖,就巴巴地一人趕來了。之前滯留酒肆,就是因我想不好該送什麽賀禮,怕缺了禮數,丟畫師一業的顏麵。”

“傅師父何必想太多?我便為瞧熱鬧而來,可惜我師父他……”紫顏低下頭,把沉香子的事簡略說了。

傅傳紅安慰他道:“人各有天命,逝者已矣,你若能將師父的絕藝延續下去,他在天有靈,也當欣慰。”

紫顏平靜地點頭。他沒把自己列於十師之中,他是替師前來,那個大師之位也許近在咫尺,僅有一步之遙;也許如天上的星,要用盡畢生氣力去摘取。無論如何,可以為人易容,見一張容顏於掌下融雪流霞,修改宿命哪怕隻有一點點,他都有種新生的快樂。

在紫顏沉思的時候,傅傳紅把碎瓷一分不少地還原成一隻白瓷如意雲紋高足杯,他的雙手似有磁力,每塊細小的碎片妥帖地粘在另一塊碎片上,像是從來就不曾分開過。舉輕若重地拾起,放下,仿佛對了嘔心瀝血繪製的佳人,不肯以絲毫增減削弱它的美麗。最後一塊放好時,紫顏心裏咯噠一下,知他心裏有了分曉。

“難得遇上有趣的事情,當然拭目以待。”紫顏不甘示弱地回答,“如果十師會僅是一成不變的風景,想來十年之後無須再來。可聽說墟葬這是他第二回來,我想,應該會有值得期待的事情罷。”

傅傳紅撫掌道:“呀,你真對我脾氣。我們做不成師徒,就做一對酒肉朋友!來,我帶了催冰坊的斜暉酒,你我痛飲一場如何?”不由分說地拉了紫顏,取兩個杯子擺開酒陣。

紫顏惦記????,走了半天沒有消息,好心地提醒他道:“傅師父,他們三人不知抓賊抓得怎樣了,是否去打探一下?”

傅傳紅一怔,很快又道:“你叫我傳紅就是,師父長師父短,老是勾起我的傷心事。哈哈,他們三個是厲害人物,我才不操心。倒是另外幾位大師不知如何,出去看看也好。”說完立即站起身徑直往屋外走去,腳步飛快。

紫顏聽他說其他幾位大師應在船上,念及陽阿子,又想到師父,不由難過。

兩人走出艙房,除了他們這間燈火通明外,隔壁與對麵的船客皆熄了燈。飛鶻的艙房分三個等級,甲板上的雅室專供赴會的十師及其門徒,和前往露遠洲的大商賈使用,一宿價格非常昂貴。甲板下又有兩層艙房,一層在船側可以開窗,為尋常商販、來往行旅居住。最下層船艙內置飛輪,是船夫踩踏行船和住宿之所,雖不見天日,格局卻顯大氣,通風良好,一應俱全。

雅室的門上分列二十八星宿名稱,紫顏和傅傳紅不知各自住的是誰,夜深也不便打擾,兩人悄如巡夜,安靜地打艙房外走過。行到列了“鬼宿”名字的房外,兩人猛地瞥見黑色的長廊裏立了一個黑衣童子,肅然不苟言笑地守著,若不是傅傳紅險些撞上,根本不知此處有人。

傅傳紅退後一步,歉然說道:“呀,沒見著你,怎不進屋歇息?”童子眼珠一轉,冷冷瞪著兩人,並不搭腔。紫顏一動不動凝看他的樣貌,看久了就有冰冷的寒意襲身,隻覺對麵這童子並非活人。他一向不畏鬼神,此刻竟猶豫起來,伸出手想拉傅傳紅,手已僵直難動。

傅傳紅察覺不對,許是夜色濃重,涼涼的春意舔著胸口,貼身一片冷汗。童子始終不言語,瞳孔碌碌地轉,像蛇眼幽然盯緊了兩人。紫顏與傅傳紅想打個哈哈逃走,腿腳卻不聽話,紮根似的動彈不得。

約莫僵持了一盞茶的工夫,兩人累得雙腿發麻,長廊盡頭有了聲響。那童子哢哢地將目光移開,向船尾看去。紫顏當即鬆懈下來,暗恨入定的本領不濟,竟被一個小小童子鎖住心神。他方自懊悔,傅傳紅一拉他的手,道:“走!”

紫顏苦笑道:“靈法師是什麽路數,你知道麽?”

傅傳紅搔搔頭:“我問過墟葬的門下,他也說不清楚,隻說有通天徹地之能。雖不是神仙之流,恐怕也不遠矣。”

紫顏神往道:“有這樣神奇的門派?明日天亮,要好好瞧仔細了。”

傅傳紅點頭大笑:“對,對!深更半夜的,你我不必去惹他,免得擔驚受怕。萬一他真能叫出鬼神,我還想多活兩天呢。”

門上兩聲輕扣,墟葬、皎鏡、????三人閃進屋中,皆還原了本來麵目。????

恢複女兒身,蘭香繡影,百樣玲瓏,傅傳紅嘴角藏不住的笑意屢現出來,眼中完全沒有另兩人。

墟葬招呼傅傳紅和紫顏,寒暄一句後便道:“引來兩個同黨,可惜我們手腳稍慢,仍叫他們自盡死了。我們回屋看過,飯食茶水中也被人下了毒。本想遣人知會其他幾位大師,他們歇息甚早,似乎不曾中毒。”

紫顏想到靈法師的手段,心中一動。????嚷嚷道:“好啦,是我不好,闖進去分了你們的心,叫那兩人搶先死了。既然皎鏡收好了屍體,興許能查出他們的底細,怪神醫,你說是不是?”

皎鏡眼睛一翻,耳環得意地顫動,笑道:“你送我幾味香料,什麽都好說。”????啐他一口,嬌笑了牽起紫顏的手,道:“隨你查不查,我不怕被毒死,我的寶貝你是想也休想!”傅傳紅圓睜雙眼,問紫顏道:“你們……確實是姐弟?”

紫顏不動聲色地掙脫????,答道:“我們是搭檔。”????斜睨他一眼,微笑道:“沒良心的小鬼!”也不生氣,笑吟吟尋了地方坐下。

堪輿師、醫師、畫師、製香師、易容師,墟葬盤算,這屋裏已聚集了前往十師會的五人,他們清楚地知道崎岷山之行有未知的危險。剩下五人中璧月大師、丹眉大師、陽阿子大師年齡皆過半百,行事老到,手下又有門徒打點,當不用憂心。他親去延請的靈法師架子太大,連人也不肯見,想來宵小之輩動不了那人一根頭發。唯一可慮的是文繡坊青鸞,江湖閱曆尚淺,不知道能否成功躲過一劫?

他把所想對眾人說了,紫顏忙道:“青鸞大師住哪一屋,我去看看。”

墟葬瞥他一眼,以為他動了心,笑道:“喲,你這小子倒不笨。不過她有個毛病,當麵叫她大師的話,定會要你好看。”????接口道:“是啊,也沒人尊我一句‘大師’,怪寂寞的。”墟葬敲她一記,歎道:“蒹葭怎地教了你這樣的徒弟,永沒個正經。可憐的山主,今趟十師有一半是頑童,山莊裏不知道鬧成什麽樣。”

“你老實回去看好那四具屍體,我去尋青鸞,再回屋擺個陣,看能否弄清對方底細。至於你們三個,今晚早些安置,如我沒有估算錯誤,以後隻怕很難安睡。”墟葬不客氣地囑咐道。

於是,傅傳紅房內的燈滅了。

再過一陣,墟葬、皎鏡房內也沒了燈火。

飛鶻沉靜地劃過水麵,像落在琉璃鏡麵上的一粒珍珠,溜溜地向目的地飛馳。瀚海的湖麵蜿蜒著偉岸的身軀,不斷把飛鶻送向更遠更深處。

濃鬱到透黑的夜色,在飛鶻的疾駛中漸漸迎來黎明。

隨了天色一分分瑩亮,靈法師門前童子所穿的衣裳也一點點變白。他與天色渾然融為一體,像一條變色龍自如地變幻衣服的色彩甚至膚色。走廊裏沒有人,一隻船夫飼養的小貓偶然路過,歪了頭驚詫地目睹了奇異的發生。童子鎮定的目光箍住了小貓的身形,它無力地叫喚幾聲,嗓子越來越啞,最後出不了聲。

童子驕傲地移開視線,他選擇想看的,逼迫對方不敢再看。不過是枉凝眉。立在此間,就是杜絕煩惱,閑愁盡消。有了喘息之機,小貓立即遠遠避開,見鬼似的逃到無人之處。童子依舊落寞地站著,肥大的長袖遮掩住孱弱瘦小的身軀。

直至春陽踏雲而出,天色大亮之時,一身雪衣的童子忽然扁了身子,化作一張素白的箋紙人偶,軟軟地跌落在地。走廊悄寂無人,仿佛什麽也沒有過,隻有繪製了眉眼的紙偶無聊地躺著。

很快,紙偶有如被絲線牽引,滑過門縫,鑽進了主人的屋中。

紗羅嫋繞,屋內的男子拈起紙偶,夾在書頁中。墨色的袍子上,深紫羅繡胸背刺有銀白的古怪花紋,像遠古的符咒,依稀有虔誠嘶啞的吟誦傳來。

碧山錦樹露遠洲。

此地盛產金、銀、錫,自四十年前東麵的崎岷山被攖寧子盤踞下後,此間居民唯攖寧子馬首是瞻。每歲由崎岷山莊向官府交納高額財帛,換取當地無官吏管製的自由,因而做生意的無不將此視為人間樂土,紛遝而來。

飛鶻停在碼頭。桑青柳綠,笑語喧嘩,行旅商販一見靠岸,吆五喝六下船去了,崎岷山莊早有二十名身穿檀色花綾的莊客垂手立在巨船下恭迎諸師。墟葬著門人挑了行李下船,他特意往傅傳紅房裏來,招呼三人一同上岸。

墟葬穿了一身粟色鴛鷺紋春羅袍衫,比昨日更沉穩大度。腰畔懸了一枚白玉魚墜,翻卷的荷葉,曲繞潛躍的玉魚,像他靈俊的雙眼不時從軒眉下抬起。前次十師會上,他尚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風薰日朗,以曠世才智傲視群師。那時,丹眉大師驟覺自己老了,把此後聯絡十師的任務托付給他。

一進屋靡麗眩目,傅傳紅、????、紫顏三人仙姿清豔,如彩雲停駐,惹人凝望。這當中傅傳紅依舊穿得淡淨,月白繭綢直身,綠葉般襯了另外兩人。????最爭妍

為妖嬈,發上綰了三個小髻,插滿珠翠花鈿,六十四股金線條子的妝花緞大鑲大滾翻到腰間,下穿條砂藍湘妃裙,花光天香,勾人魂魄。墟葬不知????打扮起來會這般動人,怔怔貪看了半晌,才懂得移開目光。

他的心神早在看最後那人,仿佛凝視也要煨夠火候,留下充足的辰光才能安然地透析。紫顏披了一件葡萄紋織金宮錦,衣料華貴至極,卻並非世間僅有,加之沒有佩飾,像極了一縷金線??絲的錦帛。這身裝束換在他人身上,要周身穿金戴銀才壓得住,紫顏僅素了一張臉,略帶嘲諷詭秘的笑容。

墟葬望著他,像看一塊燦然美玉,泠泠的光芒似雪。萬籟俱靜,流水曳波,皓日當空,照見紅塵裏漸改的朱顏。

????將身欺過來,擋住墟葬的視線。

“喂,皎鏡那光頭呢,怎麽沒來?你昨晚卜出什麽新鮮玩意,說來聽聽。”

視線阻隔,墟葬醒回了神,想,他是太沉溺色相中的虛實了。清咳一聲,他平靜地說道:“下船就知分曉,皎鏡起得早,先入山了。”

????眼珠一轉,忍住倚門巴頭探腦窺視其他人的衝動,道:“你怎不去瞧青鸞?”墟葬苦笑:“她呀,帶了繡女十五人,丟下全部行李,浩浩****上山了。”紫顏忽道:“靈法師呢?”墟葬麵容一肅,搖頭道:“誰也沒見著他上船下船,行蹤怪異,不過昨夜他有童子在門外守著,想是到了。”暗想這少年心思甚是敏銳,獨獨在意十業中最神異的門派。

他們四人走出飛鶻,碼頭上來往的商旅已寥寥無幾。崎岷山莊的莊客僅留了五個,替他們牽馬拉騾,提取行李。饒是如此,岸上人的視線也皆被紫顏四人吸引,不自覺要聚攏過來。

莊客連忙請眾人上馬,揚鞭,一行人穿進朝陽翠樹裏去。走不多時,亂石崢嶸,啼鶯漸遠,他們往崎岷山的山腰緩緩而行。眾人拉成細細一條線,溪水似的倒流向山上。莊客們在前領路,紫顏一人一馬走在最前,傅傳紅陪了????在中,墟葬殿後。

堪輿師眼中的羊腸山道恰似引誘人的毒蛇信子,他低聲叫喚????,問:“你備了迷香麽?”????纖手微露,掌上是七塊不同的香,稍現即沒。

半空中忽一記笛聲椎鼓震磬,鏗鏘有力地刺穿雲霄,隱約的殺伐聲自前方**至。疾行的五個莊客驀地勒馬回身,抽出隨身的兵刃,直砍向最靠近的紫顏。????暗道不好,燃香施煙卻已晚了,她悔之莫及,該早做防備擋在紫顏身前才好。

他拈指,青葉若灑,紛揚地自手中如花雨亂墜。

嫩葉幻出無數重疊身影,濃青淡綠,相倚相攜自樹幹縱躍而下。他的掌心就是漩渦,不知從何處吸納了雨潤芹泥的春淚,無窮盡地播撒在人間。沾了葉子的刀變得很重,把持不住的莊客一頭倒栽馬下,哭爹喊娘。剩下幾人見勢不妙,搶著取了掛在馬身上的弓箭,箭矢如飛鳥掃過林間。

那人倏地沒了蹤影,從未現身這裏一般,於料峭春風中消失了影跡。紫顏乘隙退到????身後,空煙渺然,是“離愁”的香氣到了。

星火閃閃的幽香借了好風穿行在小路。蒼崖雲樹,腳步醉軟,這香氣跌跌撞撞地撲進莊客懷中親昵。方想憐惜,人卻倦了,持刀的手不覺一鬆,癱倒在馬背上。????放了心,湊近來看紫顏,“有沒有受傷?”

望了蕭蕭空山,紫顏神往地道:“那人就是靈法師吧。”????奇道:“你說什麽,誰是靈法師?”紫顏心中一緊,“你沒看到樹上救我那人?”????搖頭,“哪裏有別人,正巧有樹枝砸下打中要殺你的人,你以為有神仙救你?是你命好。”

紫顏訝然,回想親眼見到的靈法師,想來一切都是對方惑人的手段,如他的易容術,如????的迷魂香。不由地沉靜地笑了,此人既不想張揚,他也不必多說,承了對方的情總有償還的時候。隻是那不露痕跡的高妙法術令他心癢難熬,就像初進沉香穀時般好奇,想知道來龍去脈。

墟葬從連綿的雲葉起伏中,微微察覺到剛才退敵時的不尋常,聽到紫顏的話更確認了疑惑。知有靈法師在側保護,墟葬縱馬向前,道:“起先是陽阿子大師吹的笛,前麵的人也遇到麻煩了。”????沉吟道:“莫非山莊有了變故?一路幾次遭襲,誰想對我們這些赴會者不利?”傅傳紅驚魂未定,聞言愁眉苦臉道:“呀,我隻是去給山主畫畫,殺我有何用?”

????尋思,若論當麵打鬥,己方四人雖是各行業翹楚,卻非恃勇鬥狠之徒,僅墟葬會些拳腳,再給多些辰光準備,他或可排出奇門陣法,叫人陷在其中求生不得。但紫顏與傅傳紅赤手空拳,需有人看護,墟葬離開不得。思來想去,隻有她會調幾味讓人著魔的香,能以寡敵眾,可丟下他們三人趕去前麵救援,又不放心。

傅傳紅指了地上的五人道:“他們怎麽辦?”????道:“別管,萬一弄醒了又咬牙自盡,枉害人性命。”墟葬點頭道:“說得甚是。前麵迎接的莊客尚有十五人,若都是對頭派來,恐怕陽阿子大師他們比我們更難應付。”????歎道:“是。我們能保住自己,已是不易。”

笛聲忽高忽低,????循音奔馳二三裏,山坡忽然向下,衝進一個開闊穀地。

與襲擊他們的莊客裝束無異的十五人站於四五塊巨石之後,飛射出的火箭當空亂舞,直插入被圍困的一群人中。

正在吹笛的陽阿子須發皆張,他並不像與人對敵,兀自瞑目遐思,振奮地奏響一曲笛音。偶有一支火箭熱辣辣地自他身邊卷過,燒出一片蒸人的浪,他也根本無視,仿佛五音高低、長短清濁,遠勝過個人安危,於是笛音清澈入雲,振翅在頭頂的天空繚繞盤旋。

????皺眉暗想,這曲子毫無殺氣,不知吹來做甚。看得氣悶,移目轉向陽阿子身後容貌修偉的年輕男子,抱了一具長長的樂器,神情自若地守在後麵。????

知是陽阿子的徒弟,多看兩眼,見他心神全在老師的樂曲上,知是個樂癡,便不作理會。

同時遭襲的另外一批人個個穿了麻衣,打扮得樸素無華,八人護住一個年過五旬的圓臉長須老者。老者一臉凝重,與弟子一齊拿了棍棒,撩撥開飛來的火箭。弟子中已有兩人負傷,褲管袖口焦黑滴血,另六人奔走抵擋,拚命支撐,不讓一絲危險靠近老者與身後兩位樂師。

????猜出這是玉闌宇的璧月大師及其弟子,匠作師從學徒入門,無不自幼吃盡苦頭,最捱得住苦。他們站在開闊地本就處於劣勢,加上對方火箭的攻勢甚猛,能支持到此刻已是不易。

她想到這裏,一拉韁繩,繞到那些莊客背後。從風向看是順風,不過迷香隨風飄散,除非拿捏仔細,否則迷倒敵人後,少不得連陽阿子和璧月一起中伏。??

??小心地駕馬偷襲,行到半途,璧月門下又有人中箭,慘叫聲聽得她心中一拎。

剛想加快速度,幾聲呼嘯自遠而近,尖銳地刺破了僵局。

場上又多了三人,俱是短衣勁裝,每人持一張黑漆勁弩,身側的牛皮葫蘆裏密密麻麻裝滿箭矢。為首的老者身材魁梧,一把絡腮胡子恣意張揚,見了璧月隻微一點頭,遞去一把色如霜雪的長劍。

耳旁“嗖嗖”風至,他長劍未及脫手,就勢一劍削去,火箭當空折翼,輕鬆劈成兩半。????遠遠見了這削鐵如泥的寶貝,知道來者就是吳霜閣的丹眉大師,頓時鬆了口氣。吳霜閣擅長打製一流的利刃兵器和器物陳設,煉器者須會用器,因而學徒皆身負絕技。丹眉身旁的兩個徒弟都是高大健碩的漢子,兩人擋在最前,輕描淡寫地掃去所有襲來的火箭,把攻勢完全阻擋下來。

????心中大石落地,眼看那些莊客毛躁地加緊發箭,被丹眉的到來完全吸引了心神,她樂得悄然施法,避在一棵幾人粗的大樹後,挑出幾塊迷香犯愁。香丸雖然命中目標準確,連打十五個又太難為她,不如燒塊料來得簡便,可難免會誤傷自己人。

以????的眼力,勉強看出她穿了大紅妝花麒麟綢衣,套了織金纓絡裙,珠明鳳翠,豔光逼人。尋常女子生得好,華衣美服不過是陪襯,她卻像穿了一身活潑潑的勾人衣裳,一絲絲紋繡絢如煙花流淌,柔媚入骨,爭相綻放。

被這莽女子一折騰,那些莊客竟十有八九無法動彈,最慘的是一個個手腳全縫在了一處,站也沒法站穩,更別提拿刀動槍。那女子輕飄飄落在巨石上,陽光灑向遍身羅綺,整個人璀璨不可逼視。????平素自負容光絕豔,此刻未瞧清對方容貌,已覺輸了一城,又是羨慕又是嫉妒,竟無法挪開目光。

“這該是文繡坊的青鸞。”紫顏不知幾時到了她的身後,兩匹白馬親熱地依偎。????聽出他語中欣慰之意,想到側側,不覺撇嘴揶揄道:“是呀,沒我出手的份。等那丫頭尋她拜了師,我看你以後的日子絕不會好過。”紫顏故作沒聽見,笑嗬嗬地叫上傅傳紅去和眾人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