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香

一眾衣飾華麗的人聚到困住樗乙的陷阱前。為首的錦袍男子胸前繡了渚蓮霜曉,香黃色金線??絲盤繡,腰間佩珂鳴響,驕貴威嚴。身旁九人皆飾綾羅,綺華錦爛,恭敬地垂手環立。

陷阱中的樗乙不知何時沒了動靜。錦袍男子一腳踩在鐵板上,冷冷地說道:“這裏果然有人,一個蠢人。”

“哪!我說有人的!”先前那清脆的聲音又響起,咯咯笑了一陣,“可惜不是你們要找的人。”其餘隨從屏聲靜氣,唯獨她嬌笑自如,渾不怕這男子。

“可惡,一定在這山裏,你們分頭去找!”錦袍男子一揮手,另八人猶如八條鬼影,倏地彈散,往幽穀深處去了。

“我走不動啦,在這裏坐會兒,反正暫時沒有別的氣味,我也懶得去尋。”

那丫頭的聲音裏帶了撒嬌,“且饒我歇半個時辰。”

“也好,你有空就把下麵這個蠢材拉出來拷問,我不信找不到沉香老人!”

錦袍男子迫不及待地一揮衣袖,亦往別處追去了。

陌上花開,蜂蝶繚亂。

紫顏輕揉了揉眼,猶如醉臥塵香,做了一場夢。他屏氣收聲,隱在樹後窺望那丫頭。

青螺髻,碧玉釵,玉沾粉麵,水剪雙眸,眉間淡煙疏柳,俏生生惹人喜愛。

她年紀甚輕,衣纏金縷,像是富貴人家走失的嬌小姐。紫顏放了心,就算被這樣一個人發現行蹤,也可以輕易對付。

那丫頭在岩石上靠了片刻,便漫無目的地走在草木叢中,如不是親眼目睹她和那夥人同行而來,紫顏會以為她在郊遊散心,東晃西逛,無所用心,把幽深山穀都作了自家後園。紫顏正這樣想的時候,她猛然回過頭來,一股子蘭麝香氣倏地襲近,他頓覺鼻尖發癢,險險要打響噴嚏。

她沒有走近,雙手各拈了兩隻絹絲香袋,“啪啪”數聲將香袋拋至東、南、西、北四方,然後定睛瞧著紫顏的藏身處,道:“你不用躲了,出來吧,這裏沒別人。”

她伸手綰發,孔雀羅衣下一截玉樣的手腕,陡然發出鑽心入竅的攝人香氣,令紫顏眩暈。他慢慢走出,站定身形打量這神秘的女子,周身並無殺氣,但環繞著的奇特香氣煞是詭異。隱隱覺得此人不好惹,紫顏打定主意,在她麵前老實說話為妙。

對方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徑自說道:“你是沉香大師的徒弟?不過,易容術太不精湛,若是初學倒情有可原,一裏外我就聞著你的味道,太不小心了。還好今趟他們叫我領路,不致把你們師徒賣了去。”

紫顏心下汗顏,原以為所學足以自傲,不想被人如此小看。他擔心先前那班人轉返,戒備地觀望四方,那丫頭見狀笑道:“不礙事,有我的‘珠簾’之香在,誰靠近這裏都會被我發覺,不會抓了你去。”

紫顏定定地望了她一陣,收起小覷之心,恭敬地行禮道:“我看走了眼,姐姐不是小孩子,不知光臨此地有何貴幹?”

那丫頭撲哧一笑,繞著他走了一圈,雙足一點,挑了一株樹的枝幹斜倚著,悠悠地晃動身子,道:“你記住了,我的臉隻是不會老,當然不是小孩子。至於我來做什麽,你放心,和他們不是一夥。”

紫顏微笑:“這個我知道,從你的氣裏就看出來了。”

“氣?”

“每個人有自己的氣。姐姐你沒有殺氣。”

“嗬嗬,別叫我姐姐。我的名字叫????,是個製香師。”

“????,製香師?難怪你能辨出這裏有人的氣味。”紫顏微眯起眼,像是在大海中搜索一根針,懶洋洋地問道,“龍檀院?”他暗忖,????這等世外身份,當不屑與那幫追殺師父的人為伍。

聽他報出“龍檀院”三字,輪到????驚奇,點頭道:“我的確在那裏呆過一陣,你是如何……啊,是你師父告訴你的。”

紫顏笑而不答,唇角流出慣有的狡黠之態。

“好啦,既然你知道,就請你師父來年三月初九,往露遠洲崎岷山一行。今次的十師會他不能再缺席了。”

“十師會?”紫顏難得有疑惑的事。

“對。莫非你沒聽說過?嗯,想是你入行短,沉香大師沒告訴你。”????

瞥了他一眼,心想既是投緣,不妨都說了,“這世上十種奇業的頂尖大師相聚的盛會就是十師會,十年才有一次,被邀者無不聲名斐然。屆時濟濟一堂,盛況非凡。”

“哪十種奇業?”紫顏好奇地問。

????歎道:“唉,看來你是真不知道……回去問你師父。”

“不要,你直說就是了,難道製香師喜歡賣關子?”

????拗不過他,想了想道:“我們製香師算一席,你師父身為易容師也算一席。剩下的是匠作師、醫師、堪輿師、畫師、織繡師、煉器師、樂師,最後還有……靈法師。”

“醫師、畫師、樂師也算奇業?”

“如果醫者能起死回生,畫者能以假亂真,樂者能教化人心,為何不能算奇業?”

紫顏斂容,朝她一拜,“你說得對,是我妄言。隻不知除了頂尖的這十個人外,還有誰能列席?”

????道:“僅有其弟子門人能與會旁觀,至於排不上名號的同業者,一律拒之門外。你師父二十年前排不上,十年前可以輪到他卻未曾出席,這回嘛,瞧他躲藏起來的模樣,也是不想去了,是麽?”

“誰說的!”紫顏反駁,“如此盛會自然要去。就算師父不去,我也要去。

對了,如果我師父無法成行,是否有別的易容師頂替他去?”

“十師會不是趕廟會,被邀者皆是國手,要是沒法趕去,也寧缺毋濫。”

紫顏笑嘻嘻道:“那師父要是沒去,弟子可以旁觀麽?”

“這倒沒有先例……我年紀輕,也不曉得誰家這樣做過。”????斜睨他一眼,“你不問去了要做什麽,就想來湊熱鬧?”

紫顏衝她扮個鬼臉,漫不經心地道:“不讓進也無妨,我隻須跟了你走,然後見到其他哪家的人都好,易容改扮也就混進去了。”

????瞪著他,像看見稀奇古怪的物事,嘖嘖稱讚道:“你連我這關也過不去,還在這裏大吹法螺。休說每家來的人均非庸手,即使不懂易容術,卻都是個中翹楚。譬如我就能從你身上的氣味,斷定你的身份;堪輿師熟識易理命相,你也騙不過去;靈法師那一家更玄,千萬別打他們的主意,不然被換去臉麵的不知是誰。”

“原來如此。”紫顏眼中的光芒更甚,如擦亮了的火種,愈發躍躍欲試,“那就多找幾個人易容,每家扮一個混進去,我倒要見識一下另外九位大師各自的手段。”

????目瞪口呆,未曾想這散漫少年竟有天大的膽子。她輕輕笑道:“好,你想玩,我奉陪,反正我這一門如今我最大,若是你師父不能去,你就算我的弟子好了!”

紫顏道:“你師父呢?”

????嘻笑道:“她今趟沒比過我,大丟麵子不肯去了。”

“哦。”紫顏若有所思,想想病榻上的沉香子,點頭道,“我瞧下次聚會,準是我去就可以了。”

“咦,好孩子,有誌氣!”

聽到“好孩子”從????口中說出來,紫顏紅了紅臉,道:“此事我會稟告師父,????你要是不急著回去,在這裏玩幾日如何?”

“土裏太憋氣,我可吃不了苦,等你們搬上來了再說。”她踩踩地麵,嬌笑道,“沉香大師呆在下麵不嫌氣悶?要你出來打點門麵,看來傷得不輕。”

紫顏出了一身冷汗,道:“你……怎知?”

????指了指鼻子,又笑道:“我來之前見過墟葬,就是今次十師會將出席的堪輿師,你師父這房子是他自出機杼,請了璧月大師參詳設計,再派遣玉闌宇工匠打造而成。別以為十師見麵隻是玩玩,除了切磋技藝互為啟發外,十家之間相互庇佑也是情理中事。你師父上回沒來,但其他九位大師他也認得,對了,陽阿子大師是不是常來這裏?”

紫顏點頭,陽阿子的大名常常聽側側提起,原來也是十師之一。他想了想道:“若是這一家下個十年衰落了,就會被擠出十師之列,是麽?”

“話雖如此,進過十師會的家族門派即使無緣再入會,與十師依舊有緊密縈係。你以為做一個行業的龍頭,不須眾星捧月?唉,真是小孩子。”

紫顏心馳神往,平素不起波瀾的心竟風吹聲動,靠近了????又道:“????姐姐,我再問多一句,今次的十師除了你和我師父,剩下的八人是誰?”

“看來明年你是非到不可。”????笑了笑,數著指頭耐心地道,“讓我想想……有玉闌宇的璧月大師、無垢坊的皎鏡神醫、遁星福地的墟葬大師、芒州丹青國手傅傳紅、文繡坊青鸞坊主、吳霜閣丹眉大師,還有你認得的陽阿子大師,最後那個靈法師我不知道名姓,聽說墟葬大師會親自去請。”

“咦,這個大師那個大師,歲數應該都不小。????你是最年輕的一位?”

????神秘一笑,“又來套我年紀?這不可說……不過傅傳紅和青鸞也不大。”

“若是明年我可以替師父去,我就是最小的一位。”

????大力地敲了一下紫顏的頭,“做夢!我看你學上三年能出師就不錯了,下一回嘛,說不定不用趕,興許真是你。”

三年,師父也如是說。紫顏想到沉香子的話,師父和????的眼力都不差,隻是他沒有那麽多的光陰可以耗費。

“距來年三月,還有大半年。”紫顏盯著????,緩緩伸出他的一雙手,猶如裂玉撕帛,堅定地說道:“不論師父去不去,我都要比他更強,要與你一同列十師之位!”

他的手宛如一對金刀,戳在????麵前。她忽然吃吃笑起來,捧起這雙手,猶如望見一炷妖嬈的香,突如其來地問道:“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說完心中亦是一動。怎會為一個少年心血**?冰雪容顏之後的那張臉,讓她不由好奇。

紫顏剛想回答,遠遠聽到一聲噴嚏,????笑容不減,順手把他拖到樹後。紫顏心知是“珠簾”預警,急忙掩藏好身形。

“????!????!”

一個身著銀褐冰梅紋湖羅衣的男子焦急地叫了幾聲,自遠而近走來。????

在樹後甜甜一笑,纖指輕彈,一粒極小的香丸淩空飛射,在那男子身旁不著痕跡地散開。恍若殘紅的霧氣襲上他的兩頰,恰似添了羞顏,那人兩眼一翻倒在地上。

????像個沒事人似的走出來,看也不看那人,對了紫顏笑道:“話沒說完就有人惹厭。對了,我如肯幫你,你用什麽來換?”

“用一個人的一生。”紫顏篤定地望著她,知道她拒絕不了這個**,“每個來易容的人都有故事,我把它們全說給你聽。”

????沒想到會是如此交易。看似紫顏小氣,連金銀珠寶也不肯相換,實際卻托付了他的身家性命。主顧的秘密是易容師的命根,既可能成為賴以立足的人脈資儲,也可能是招致凶險的鋒利刀刃。無數的故事,無數的人生,紫顏把獨享的機密與她交換,無疑已將兩人未來的命運牽在了一處。

????並無野心,多知曉一些秘密不是她最在意的事。紫顏的誠意與決心更令她好奇,千萬人的故事不及得他一個人。或許有一天,他會把最隱秘的事說給她聽,想到能看破這個將來的大師,????覺得心癢有趣。

眼前這小子,也許明年真能位列十師。????想到此處,解下腰上懸掛的連珠半臂紋錦囊,掏出一隻墜了錦紅瑪瑙的鏤空銀熏球。紫顏立即嗅到了一絲清幽淡雅的香氣,令人舒眉展目,一時間心境澄明,海闊天空。

“我新製的香,一直沒機緣用它,或許你能用得著。”????把熏球放在他手中,“它的奇妙處,隻有用時才知道。”

紫顏托著香,心情說不出的平和淡然,離怖離憂,微笑道:“它叫什麽名字?”

????眨了眨眼,道:“沒起名呢。”看著紫顏彎彎笑眼,眉如新月,遂道,“叫它‘眉嫵’如何?”

眉嫵。千古盈虧休問,歎慢磨玉斧,難補金鏡。紫顏心中默默地想,他的一雙手,到底能修補什麽?青黛色的香靜置在熏球中,等待他的答案。

“從今之後,我將不離你一箭之地。在你未曾神乎其技之前,不會離你而去。”

????如是承諾。

此後輕紅膩白,步步熏蘭澤。

錦袍男子一眾苦尋不獲,各自頹喪地回到原地。????腳邊躺著昏迷不醒的樗乙,據說被陷阱中的迷煙傷著,要過幾日方能蘇醒。被????迷倒的男子莫名發覺他抱了一株老鬆睡著了,醒後狂奔過來,根本不敢提起自己的遭遇。

“這蠢人一點用處也沒有!”錦袍男子嫌惡地瞟了一眼地上的樗乙,隔開丈餘,像是怕沾染他的俗氣。

“如果我沒猜錯,此間並非沉香老人的居處。”????玩著鬢角一縷長發,心不在焉地分析,“這裏的陷阱粗劣簡陋,一望即知是當地獵戶鋪設,要不加些迷煙,也傷不了人。四處找不到有人住的痕跡,想來野獸捕光,獵戶也跑了。這個家夥……”她踢了踢樗乙,不屑地道,“想是和我們一樣,聽說了沉香老人的行蹤,搶先趕來,可惜本事太低。你們帶他回去,問清他這一路看到些什麽再做打算,這荒郊野嶺的,王爺是何身份,不必屈駕在此。”

那王爺嘿嘿一笑,沉吟道:“可是……如何才能找到沉香老人?”

????咭咭笑道:“我且在這穀裏多留十天半月,看能否尋到蛛絲馬跡。之後若未向王爺稟告,就是沒找到人。”

“你是要回去了?”王爺隱有怒意,含而不發。他身後幾人均有慶幸之意,一個小小丫頭得到太多寵信,終非善事。眼見她自甘在這幽穀留下,免卻他們奔波辛苦,如何能不喜。

“是。此間事了,我要回去向師父複命。我師父,不願徒弟老是拋頭露麵。”????低下頭,嘴角轉出一朵淺笑。

聽到????提及她師父,王爺的臉色稍豫,煩躁地揮手道:“罷了,你留下就留下。哼,我就不信他能躲到哪裏去,任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挖出來!”

向身後隨從吩咐了兩句,為????留了幾袋幹糧和水,不耐煩地命人背了樗乙,率眾離去。

????伸了個懶腰,咦,不知不覺日當正午,可是幹糧好難下咽。她溜溜的眼珠兒一轉,用腳在地上點了點。雪浪翻飛,地麵冒出一個披了素白絹衣的少年,向她揚手道:“喲,餓了就下來吃東西。”

好玩,????瞪大眼睛,看紫顏換過衣著妝容,淡月微雲,超然無爭。“你怎知我餓了?”她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像對待熟稔的玩伴,“難道我麵有菜色?”

“紫顏,她是誰?”側側跟在紫顏身後,問完左右四顧,想尋覓鳳笙的影子。

“一個來幫忙的朋友。”紫顏微蹙眉頭。

“我叫????。”招呼完畢,她朝草頭藤根處望去,輕車熟路地找到入口,一躬身人就不見了。

側側大驚,忙跟了上去,見她一路走到沉香子床前。老人此刻已能下床走動,驀地瞧見????亦是一怔。香檀如波,曼妙地斜穿整間屋子,沉香子豁然開朗,微笑道:“是蒹葭大師門下?”

“不敢。????參見沉香大師。”????作勢要跪拜,膝蓋微彎意思了一下,就被沉香子扶起。

翔舞

“無須拘禮。聽紫顏說,是你支走了來人。”沉香子頓了頓,澀聲道,“那個……他……果然來了?”

????知他說的是王爺,偏歪了頭道:“大師說的是誰?”

沉香子的眼掠過側側和紫顏,再看著巧笑嫣然的????,他竟成了四人中最拘泥的一個,不由把千般煩惱化作坦然一笑。罷了,放下罷了,一旦想通,他溫言道:“令師可好?明年三月,又可以見到她了。”

“不好,我師父一點也不好。大師若是想來年三月見她,恐怕要親去霽天閣。”????說到這裏,故意隱去了得意,漫不經心地道,“十師會上去的是我這不成材的弟子。”

沉香子難掩驚訝,瞥了一眼鎮定自若的紫顏,猝然覺得衰老是易容無法阻擋的事。他老的不僅是麵容,更是心態,想與人爭短長的心現已枯死,而手中的易容術逐漸退化成了一門手藝。僅僅是一門巧奪天工的手藝,不複有當年的魂魄靈氣。

????的下一句話更是擊中了他的心事。

“紫顏說,來年三月他想代師出行,我就為了此事留下。如果大師肯成全他,就請早日傾囊相授,不許藏私哦!”

????的一句話令紫顏俏麵窘紅,頭回像被踩著尾巴的狐狸,求饒地望了沉香子。搗亂的丫頭幸災樂禍,樂嗬嗬作壁上觀,想看此事如何收場。她早就打定主意,要想在穀中長伴紫顏,督促他日進千裏,必須得到沉香子的認可。這事瞞不過去,倒不如說開了,若是沉香子像她師父一般懂得功成身退,該放手時放手,也算成就了紫顏。

側側本在芳心搖簇,想著如何向????打聽鳳笙的事,聞言一驚,埋怨地瞪紫顏一眼,道:“我爹在養傷,別惹他不高興,十師會不是我們這些小孩子去的地方……”說到這裏又覺詞窮,明明????亦是同齡。

她心緒不寧,驀地想起與紫顏要好時,任他如何放肆也不會著惱,今次惱他,怕不是轉了心思。想到此處,粉頸一彎,悄然羞紅了臉。紫顏也不辯解,靜立在沉香子身側,像是想得到他的承認。沉香子不回答,凝神在想些什麽,燈光在這一刻盡滅。

黑暗裏氣氛僵持。側側忽然後悔,想到紫顏粲如春容的一張臉,此刻想是灰了,暗暗地又心疼。暫時把鳳笙縹緲的影子從心裏挪出去,側側向了紫顏的方向伸出手。

落了空。是他有意避開了,還是這暗如黑夜的顏色,成了他們之間的牆。

一星光亮在紫顏指上綻放,依舊是他擎了燈火,插到了燈台上。側側眼前仿佛又見早間陷落時他擦亮火折,讓她在驚恐中抓到一根稻草。是紫顏的話,爹爹一定會成全,她期盼地望著沉香子,等他說出讚同的話。

“嘿嘿,地下果然憋氣。”????打破尷尬,徑自指手畫腳,“墟葬設的機關應該可以還原,就請大師把屋子升上去,見見天日。”

沉香子搖頭道:“沒人有這氣力再拉得動那個石磨,須用藥弄醒那兩匹馬,或是過個三五日,等我身子好了。可惜玄麻湯的解藥用完了……”紫顏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沉香子笑道:“你想到什麽就說,師父不是小氣的人。”他忙道:“那解藥的方子我看過,裏麵的七味藥安神堂裏都有,隻差一味零陵。零陵亦是香料……”

“哈,零陵我有,誰去配藥?”????斜睨沉香子一眼,掏出一個絲袋,倒出一堆色澤不一的香塊,挑出一塊遞與紫顏,“這是我用零陵做的散香,你拿去和在解藥裏。”

零陵又稱芸香,據說可令人死而複生,香氣異常濃烈。紫顏捏住它,一溜煙往安神堂去了,????大大咧咧往沉香子的拔步**一坐,執拗地等著老人的答複。

“不是我不想傳盡一身本事,而是欲速則不達。”沉香子輕撫左手腕上的一道傷疤,神情澹然,“易容一道比製香更凶險,要接觸的藥物太多,乃至使人亂性迷神,並非妄言。我本想好好琢磨他三年,以這孩子的才智,三年後就可成材,五年後必成大器。若是一味求快,短短半年多就讓他出師,是……委屈了他!”

????不以為然地道:“我明白,他也明白,因此我才來助他一臂之力。大師莫非覺得霽天閣不是皎鏡大師的無垢坊,沒神醫的手段就幫不了人?未免太小看我們。”

沉香子凝視????,霽天閣的製香師常年以香料駐顏,誰也看不透其真實年齡。此女看似年幼,老練處百倍於紫顏。是否他該放手一搏,任那孩子自由翱翔於碧空?

這時紫顏自外折返,拿了配製好的解藥滴進兩匹馬的口鼻中,沒過多會兒,兩匹馬站了起來。紫顏輕拍馬臀,馬卻紋絲不動,隻管低頭噅噅哀鳴,想是先前嚇破了膽。????見狀,慢悠悠地走到它們麵前,纖手一招,飄過絲絲香氣。白馬頓時有了精神,像是遺忘過去種種,奮然踏蹄如飛,將石磨重新轉動。

轟鳴聲中四人隨同屋子緩緩上升,驟見天日,眼前豁然開朗。午後陽光如黃金耀目,耿耿光芒遍灑穀中,那盞青釉鏤孔燈黯然失卻光華。沉香子注目燈盞的疲態,如日中天的已不再是他,默默地把它吹熄了,轉身對屋外的紫顏道:“小子,你過來!”

紫顏走進屋子,眉眼含笑,無論地上地下,他永是容光奪目。沉香子思忖良久,終於說道:“要學我所有本事不難,師父當言無不盡,領悟多少看你造化。

隻是來年三月……”他頓了頓,鏗鏘地道,“想代我赴十師會,你須有能耐贏過為師!”

紫顏恭順施了一禮,站直身軀時,側側仿佛聽到一曲激昂如戰的琵琶,彈破雲天。

????自此在穀中住下,與側側同一間屋,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方起。起身了也不來尋紫顏,徑自入山采花,所過處冷香浮動。有時她興致好,就約了側側梳妝打扮,螺髻凝香,金霞拂麵,瑤釵羅帔,彩縷花衫,招搖地自紫顏麵前一閃而過。紫顏每每瞧了眼熱,取了自家的錦袍穿上,繡盤龍鳳,金織日月,如雲霞錦燦,明媚不可方物。兩女被他比了下去,皆不服氣,各自尋思妙計想贏過他,終沒能成功一回。

側側趁隙問起????,來穀中時是否見過蓬瀛島之人,????斷然否定,又道:“那日穀裏共有十四人的氣味,除卻王爺那裏十個人,就是你們三個和陷阱裏那個,此外再無他人。”

側側心頭百轉千回,鳳笙明明迎著他們去了,為何會不見蹤跡。當日之事恍若春風吹麵,拂去便了無痕跡,隻留得心尖一絲暖,仿佛夢幻。她放心不下,找紫顏又問過,也說未曾見著這神仙般的少年。他更嬉笑說道:“那人說不定是我假扮的,你要謝過我的救命之恩。”側側啐他一口,想他弱不禁風,怎及得鳳笙英姿颯颯,強健有力。

依戀那一分懷中的溫暖,甚至,想念他冷淡的神情。

她曾向沉香子提到鳳笙,爹爹並不在意,隻說蓬瀛島所收子弟全是美少年。

他想了半天,記起曾為蓬瀛島一位少年接過斷指,因此結緣,沒想到事隔數年會遣人報訊,稱許了幾句,也就不再說什麽。側側問不出更多關於鳳笙的消息,自此悶悶不樂。

紫顏的技藝在此時突飛猛進。他白天隨了沉香子修習易容術,晚間被????拉去關在房裏,神神秘秘不知做什麽。側側有時好奇想偷看,窗戶全被????用軟煙羅帳子蒙了,湊近更聞到昏昏欲睡的氣息,讓人神思不清。等她熬到亥時回屋歇息,房門大開亦散不盡那檀粉膩香之氣,好在熏香有諸多妙處,一沾枕頭便大夢周公。時日長了,側側忘了抱怨,隻得由他們去了。

間中仍有三三兩兩的江湖人馬前往穀中打探。????埋伏的暗香發揮了奇效,在穀口如瘴氣迂回彌散,掩住口鼻屏氣而入隻能前進數十丈,再厲害的高手,行了兩三裏後也不得不放棄。唯獨香料花費甚快,紫顏和側側閑暇時便被????差遣上山采集香草,一來二去,兩人多少學了些霽天閣製香的手段。

但依舊有人掠過重重阻擋找到了沉香子。某晚夜風輕寒,一位窈窕弱女避開穀口翻山越嶺而至。她到達屋前時衣衫襤褸,雙手血跡斑斑,慘不忍睹。側側連忙為她包紮傷口,她隻是跪在地上,求沉香子為她易容。

在紫顏眼中,她已有無瑕的一張臉,娃娃似的惹人愛憐。他難得開口勸了兩句,編派了許多嚇人處唬她。她無動於衷,一味掙紮著把一塊家傳古玉放在紫顏手中,懇切地說道:“求求你!幫我在大師麵前美言幾句,我想要傾國的容貌,一定要……”

紫顏把那塊玉握在手心,記住了她的名字,藍玉。她眼裏有一簇火在跳動,再苦再痛,她隻求那一張容顏。紫顏默默地想,她舍棄的麵龐,會不會有人惦記,有人想念?當沉香子為她誠心所感,抹去藍玉的過去時,紫顏隱隱地預感,那一段過往隻是暫時沉入了水底,他日還將卷土重來。

這是第一回看沉香子為他人施術。紫顏伴隨在旁,聽他一一口述心得。????

好奇地觀望了一陣,看到刀下臉破,“呀”地怪叫一聲躲了出去。隔壁屋裏,側側早已遍點油燈,一心一意為藍玉縫補衣裳,絕不敢踏足半步。

易容,是刀針並用的絕妙醫術。紫顏目不轉睛地盯著沉香子,仿佛要把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到心裏去。血光彌漫中抹去前塵過往,而後,竟能浴火重生。如此奇妙的魔幻之術,怎能不讓人沉淪。

藍玉養了半月的傷後直奔京城。她走時,側側和????見那麵目豔麗無匹,各自動了動易容的念頭,又怕真的吃刀子,說說便罷了。紫顏的眼前,依舊晃動那張無邪的臉,有時候人舍棄自己的本來,會是那般容易,但要拾起時,千艱萬難。

在藍玉之後,又有一對夫妻偷進了山穀,亦是翻越山嶺而來。兩人是沉香子認得的神偷——冰狐和雪狸,在江湖上結怨太多,不得不上門求助。沉香子為他人易容隻收骨董,兩人知道規矩,帶來一麵數百年前的青銅星雲紋鏡。

沉香子隱居後早已收山,但心下難舍古鏡,左思右想猶豫不決。紫顏看出師父心意,說道:“徒兒想再親眼看一回師父的本事。”沉香子故作為難,躊躇再三,方答道:“好罷,你入我門下,難得見我親手施術。”

一樁生意成交,紫顏便有機緣再次目睹沉香子弄脂沾粉,割皮瘦骨,把兩個人徹頭徹尾地改造。風起指上,刀橫眉間。這一趟,他確信完全摹熟了師父的手勢動作,甚至眉眼動靜,呼吸快慢。麵部血脈如阡陌縱橫,當沉香子掀開麵皮給他看到皮肉的本相,紫顏眼中隻把它當成了一幅山水。

他心無雜念,亦無懼意、彷徨、錯亂,隻有一張張即將被替換的容顏。

冰狐和雪狸去時老毛病發作,偷走了沉香子心愛的佩劍,老人怒急攻心,傷勢又有了反複,累得????隻能重新布置機關,將迷香遍及山穀各處,之後再無人來滋擾。紫顏沒了活生生的摹本,不得不紮了許多人偶,為它們修眉毛、敷臉蛋、隆鼻子。

秋聲露結之時,沉香子身子漸漸康複,越發加緊敦促紫顏煉藥、製皮、切骨、削肉……諸多原本血淋淋的技藝,於紫顏手上竟除卻了腥穢的意味,風雅得猶如箏弦破冰,低吟淺唱。而他整個人與????處得久了,氣質愈加絕塵英秀,骨清肌嫩,宛若姑射仙人。

側側平素見不到紫顏,心裏掛念,編個借口路過爹爹房中,找他說話。見他腰佩????送的熏球,又特地用冰綺繡了香囊,滿心想送給他。引線停針之際,想起鳳笙,不自覺在香囊上描了一隻勁弩,怪裏怪氣的不成樣子。兩人的影子明明滅滅,如花爭發,繡到後來竟自癡了。

????在一旁瞧了有趣,拿話套側側,三下兩下問清了原委。她有心戲弄,故意說道:“不如把你說的那人畫下來,許是我見過忘了。”側側被她逗起心事,落筆如飛,轉瞬在羅紋箋上勾出一幅丹青,磊落風姿正是別後心頭那少年。她織繡技藝超群,手繪亦有八九分肖似,待到畫完,怔怔發了會兒呆,被????劈手搶過畫去。

“呀,呀。”????捧了畫,笑著往沉香子屋裏去了,不多時拉回紫顏,把畫塞入他手中,“來,給我照這個人易容看看。”

紫顏眉頭輕皺,像是意識到她不安好心。側側兀自臉紅如染脂,嬌羞之下頗為心動,想再看一次鳳笙的容顏。多一次也好,勝過夢中相遇。側側這樣想著,觸到紫顏深如點漆的眸子,倏地一痛。這對他而言不公平罷,要扮她心上的男子。

“若是我扮得像,????你用什麽賞我?”紫顏無視側側蟠曲的心事,一徑與????討價還價。

“你要什麽且說說看。”

“你身上除了香料也沒寶物,就要你那塊黑龍涎香。”

“嘖嘖,真是虧本生意。”????嬉笑間瞥了側側一眼,“成交,你速速扮來,不得有誤!”

而後,便見玉人踏風而來,單衣如舞,闊闊招展。側側怦然心動,未想到紫顏能擬得如此酷似,被他攪亂芳心,怔怔不能言語。究竟當日所見是不是他???

??直言並無第十五人的氣息,是????說的一定錯不了,那麽此時的相見,又有幾分真實?

他卻冷淡如昔,離她一丈外站定了,抱臂道:“你尋我來有何事?”

“我……”側側自覺無話可說,抬眼看到紫顏深邃的星眸,更是方寸大亂。

????偏把她往他懷裏推,樂嗬嗬地道:“來,來,再抱一回,我要瞧瞧當日是什麽情形。”

側側大窘,拚命用手推開紫顏,混亂得不可開交。沉香子聽見喧嘩,走出屋子,見三人鬧成一團,低低咳嗽了一聲。紫顏走到師父麵前拜過,沉香子凝看片刻,驚道:“這是你做的麵具?”

紫顏點頭,在臉上稍一摸索,扯下一張麵皮。側側心碎地看見那張令她沉醉的臉龐躺於他手心,而紫顏莞然淺笑,將之視如敝屣。她低下螓首,不忍地走回屋中。

沉香子沒有留意女兒的異樣,讚歎地把人皮麵具攤於手心。薄如蟬翼,又紋理畢現,僅過兩月,紫顏就能製出如此精巧的麵具,而以前的他花了七八年的光陰。這少年,厲害得不像一個人!

林間有飛鳥倏地嚶鳴而過,刹那間振翅迎風,直衝向九霄天際。

這一年的冬雪來得特別早。霜降之後天氣陡寒,轉眼漫天一色,冰雪封山。

紫顏的兩匹白馬嘶寒畏冷,他便央沉香子蓋了馬廄,又替它們蹄上裹了棉布,照顧得甚是妥貼。側側的織繡手藝愈見精致,為眾人各做了一件姑絨冬衣,想到外出風寒,又為紫顏單做了一頂玄狐帽套。

冰天雪地裏,來了一個不速之客。等眾人發覺時,他已坐在屋中,端起側側奉給沉香子的晚鏡茶品茗。

來人披了一件紫茸裘,襟袂堆花鑲金,極盡富態。沉香子將身子護住側側,紫顏守在門外,????不知在哪裏躲了起來。這人伸手入懷,夾出一封蜀紙信箋,遞與沉香子,道:“在下旃鷺,代我家城主拜會沉香大師,請大師近日往照浪城一行。”

此人能破除????設在穀口的迷瘴,絕非凡夫俗子。沉香子閱信沉吟,依稀記起出穀時曾聽人言及,新興的照浪城近年橫掃天下,吞並了許多不尊其號令的幫派。城主照浪鷙悍囂狂,目空一切,斷斷得罪不得。

旃鷺眉間跋扈,自顧自又道:“我家城主說,大師書劍雙絕,有心與大師略作比試。如果大師肯來,他自當為大師消解昔日的一段恩怨。”

哀弦

沉香子訝然看去,旃鷺目光爍爍,言中所指顯然是他最為擔憂的大對頭。饒是他一腔心如止水,此刻也活絡起來,想到那人手段傾天,如今既然連照浪亦找到自己,若是不應,說不定追兵將再度蜂擁而至。

旃鷺看出沉香子意動,趁機說道:“大師若是方便,穀口備了千裏良馬,隻須大師開口即可啟程。”

側側悚然一驚,忍不住道:“爹,萬一是陷阱……”

旃鷺傲然掀開裘衣,襯裏的麝金綢緞上繡了一隻夜梟,望空張翼,狂態盡出。他一字一句冷然說道:“莫非你怕有人冒充?以我照浪城今時今日的地位,誰敢冒名頂替,當是不想活了。”

側側被他氣勢所懾,說不出話。她本想回嘴,即便是照浪城的人,也可能將爹爹誘殺。但此刻迫於旃鷺的氣焰,把話吞了回去。

“好,我跟你去。”沉香子毅然決定。

“爹!”側側驚呼。

紫顏不禁蹙眉凝視師父,是什麽讓他如此不冷靜?昔日與王爺結下的又是何樣仇怨?他深知此事已在沉香子心中成了結,不去解開將終身難安,於是他按下愁腸,悄然走到井邊。

旃鷺閑閑地坐著喝茶,晚鏡是一品餘味悠長的好茶,越到後來越是心如雪鏡,沁人的涼意自腳底漫漫漾起,舔到心尖上兜過一圈。沉香子愛飲此茶,因而分外知曉他舒適的笑意從何而來,這是種篤定的笑容,不怕上鉤的魚再脫逃。

“側兒,爹去去就來,辦妥了外麵的事,就不會再有人騷擾。”

“可是爹……”側側想到上次他與陽阿子去了,回來時傷痕累累,情急間隻知道搖頭不允。

紫顏出現在門口,攜了一隻藍布包袱,默默遞給沉香子。沉香子一聞氣味,知是日常易容用的膏粉,暗想他不過是與人比劍去,要這些何用。紫顏神態執著,不容師父猶豫,把包袱塞在他手中。沉香子心下苦笑,罷了,這孩子許是叫他見勢不好就易容逃命。撇不下紫顏的一番心意,沉香子隨手把包袱紮在了行李中,一齊交付給旃鷺。

沉香子與旃鷺走後,?方自現身。側側紅著雙眼啜泣,紫顏定定地望著??

??,道:“他認得你,對不對?”

????搖頭:“他不認得我,但我見過他,確是照浪城的人。照浪結交了諸多京中權貴,他說能為沉香大師消解宿怨,未必是虛言。”

側側聞言稍安,抹幹了淚破涕為笑。紫顏從????不同尋常的安分中瞥到了一絲不祥。等側側走開,他直截了當地道:“你有話尚未說完。”

“照浪此人不簡單,我有點擔心。”

紫顏歎了口氣,事已至此,他無法可想,唯有按照沉香子臨別吩咐,每日做足功課。

沉香子既不在,????隨意許多,閑來無事便拉了側側一起充當人偶,自願給紫顏易容。紫顏一時興起,就把側側扮成????,或是將????扮成側側,讓兩人像一對孿生姊妹。????偏不滿足,讓紫顏也扮成她們的模樣,三人頂了同一張臉,玩得不亦樂乎。

三人玩了數天便乏了,紫顏時不時丟下易容術,與側側一同繡花。????避開側側單獨與紫顏呆的辰光越來越長。有一回讓側側無意瞧見紫顏泡在大木桶裏熏香,屋子裏雲蒸霞蔚,煙氣氤氳。側側不曉得為什麽門未上鎖,驀地大叫一聲,羞紅了臉跑出去。????興衝衝地從井邊爬上來,手持一味乳香目睹整個過程,笑得打跌,差點落回井裏。

穀中不知時日過。沉香子回來那日天寒地凍,紫顏三人正圍在屋子裏烤火,忽聽到幾聲咳嗽。三人奔出屋去,沉香子完好歸來,隻是麵色陰沉。

側側見老父沒事,大為心安。????淩空嗅了嗅,暗自皺眉。紫顏瞧出不妥,扶了師父進屋,端了暖茶候著。沉香子一坐定,“哇”地吐出口黑血,嚇得側側腳一軟,抓住他的袖子問道:“爹,你受傷了?”

沉香子緩緩搖頭。????將手指搭在他脈上,察覺他竟是心脈受損,萬念俱灰,不由訝然。紫顏略一思忖,知道師父比劍輸了,也不便明說,心想慢慢疏導心情,調理一陣就是了。當下出屋去了安神堂,抓了幾味藥來。

????不管這許多,徑直問道:“大師,照浪有沒有遵照諾言,替你化解和王爺的仇怨?”沉香子凝滯的眼神稍許動了動,微微點了點頭。三人麵麵相覷,既是如此,為何他殊無喜色,難道劍術的勝負在他眼裏遠勝過其他?

沉香子的病一天重過一天。????知是心病,欲至無垢坊請皎鏡大師前來醫治,被沉香子阻止。他時常望天發呆,想到癡處兀自苦笑,看得三人暗暗焦心。

心情好時會指點紫顏幾句,心情差時誰也不見,憋在屋子裏沉思。

終於到了來年春天,鶯啼翠繞,花鮮雨潤。眼見十師會一天天近了,沉香子纏綿病榻,再起不了身。他自知無望,找來側側和紫顏,神情自如地交代後事。

“側兒,爹要去了,你不要哭,爹是到時候了,不痛苦。”他竭力伸出手,把側側的手放到紫顏手上,轉頭對徒弟說道,“紫顏,師父沒能教你什麽,不過你遠超我的期望,十師會就由你去。可是別忘了,要替我好好照顧側兒,如你不嫌麻煩,就照顧她一生一世……我知這要求強人所難,若她能找到好人家,拜托為她多備些嫁妝……我就安心了。”

紫顏深吸一口氣,點頭道:“徒兒知道了。”

沉香子又對他道:“我去了之後,你服心喪即可,不必著孝服,喪事從簡,也不必驚動他人,尋一處好地方埋了就是。”側側哭得死去活來,甩開紫顏的手,跪在床前拉了沉香子道:“爹,你怎麽交代起後事了……你別這樣,會好起來的!我不要聽這些……”

????輕輕拽了拽紫顏,兩人步出屋外。紫顏眼中瑩亮,低頭擦了,聽????黯然說道:“你師父怕是不行了。”紫顏不語,師父的命運他比旁人看得更明白,這也是沉香子在教他麵相時剖析清楚的、躲不過的宿命。

“如在穀外,我本有法子救他。可惜此間香料都用盡了。”????歎息,“沒想到他病得這樣厲害。”

“師父是看破了,自己斷絕了生機。”紫顏輕輕說道。有朝一日他也會如此麽?透析了來處去處,便了無可戀,一心隻知歸去。

“你是說……他自己不想活?”????不解地搖頭,這是她不曾認知的一種人生,比氣味更難分辨的心意。

側側哭到氣竭,被紫顏冷靜地拖至門外。她臉上猶掛著淚,聽到紫顏麵無表情地問道:“師父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嗎?”側側哽咽:“你問這個幹什麽……他又不是不行了……嗚……”紫顏歎道:“師父有什麽最想見的人麽?如果有,這是我們唯一可為他做的。”

“有。不但我爹想見,連我也朝思暮想——是我娘。”

紫顏牽了她的手,向????使了個眼色,“來,我們一起去,把師娘還給師父。”

金鈿妖嬈,素麵含春。側側攤開沉香子為娘親所繪的丹青,想到爹爹亦將不久人世,淚如雨傾。紫顏端詳畫中人的麵貌,與側側極為神似,道:“你可願扮你娘?”

側側淒然應了,見紫顏斂容淨手,把脂粉塗抹到自己臉上。稍稍打扮停當,他又拉過????,扮成側側的模樣。翠袖玉環,鳳眼絳唇,他駕輕就熟地為兩人描眉點睛,手腳不停。側側怔怔地凝視他,為了不弄壞他苦心塗抹的妝容,她一直忍了不再哭。

她怕他停下,仿佛他一旦住手,她的淚就要湧出來,而他費力忍住的眼淚也會隨之滑落。

側側知道紫顏心裏在哭,因此她,不能再哭了。

兩女木然跟在紫顏身後,走進沉香子的屋中。紫顏拿出腰間的鏤空銀熏球,用指甲勾出裏麵青黛色的眉嫵,在沉香子的床前點燃。活潑的香氣頓時充斥整間屋子,如晶瑩的飛瀑流泉濺灑在臉上,引得眉眼輕笑。

側側不覺看見壯年時的沉香子在向她招手。不再是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沉香子容光煥發,瀟灑含笑。她癡癡地坐下,仰麵看這個神奇的男子,舉起三尺青鋒在庭院中優雅揮舞。

黛顰橫波,顧盼流輝,宛如三十年前一場邂逅。在沉香子眼中,看見的是撫弄琴弦的愛妻。笙歌踏浪,持杯勸月,他乘了酒意為她舞劍,翩然欲飛。

有多久不曾有這般快意?沉香子舞到興處,忽然見到愛女伴了妻子淺笑,一般的嬌俏可人。是了,一家合聚,其樂融融,沒有比這更稱心的事。

但是那玉麵朱唇的少年又是誰?慈悲地望著他,猶如直視前生。

沉香子隻覺一枕好夢,到了該蘇醒之時,匆匆收了酒意,他定睛看去,側兒扮了愛妻的模樣微笑地坐於床頭。詭異的香氣在屋中矜持漫步,驀地,像是發覺被風吹過了該經的路,急急地俯衝下來,靠向他的鼻端。

沉香子灑脫一笑,慶幸臨別這一刻他是清醒的。一個易容師的驕傲,不容許他在將死時被易容欺騙,縱然有天下奇香輔佐。他們的心意,他看得分明。一雙眸子牢牢地鎖住紫顏,良久,他最終闔上了眼。

可以去尋愛妻了,他記得她的模樣,一直如刀刻在心底。

沉香子唇角留笑,溘然長逝。屋外,一朵怒放的臘梅因風而落,恍如淚滴。

沉香子去後,紫顏在他墳邊搭了廬墓,每日清晨必換了容顏在墓前靜思。

時而樣貌豐偉,時而儒雅寡言,時而虯髯豪爽,時而威凜霸道。無數顏麵都是前一日苦心炮製的麵具,真真假假,隻需翻覆兩手。唯有一身粗麻孝服,暗暗傳遞著不盡的思念。

“是以師父會有今日之劫。”

紫顏看到了,他是想對天改命的那個,卻沒能為師父改命。他有點恨,為什麽隻想到學易容,沒想到早日用它救人。聽到十師會的消息後,他一心隻在琢磨如何超越師父,忘了身邊潛在的危險。是沉香子囿於宿命,還是他的想法太天真?

紫顏不知道。他明白,從今之後,他不會再袖手旁觀。

這期間側側哀傷過度,不得不臥床靜養。等身子稍好些,她強撐著去上墳,看到紫顏一人默默坐在師父墓前。兩人相對無言,春風細細,卷過一些輕輕別

塵往事。

紫顏望了她憔悴的臉,不複是過去無憂的少女,遲疑了片刻,方道:“十師會……我……”側側知道他心中的猶豫,道:“你去吧!這裏我守著,爹臨走時不是期望由你去?”紫顏垂下頭勉強一笑,“我……代師父前去。”側側看著墳上青草,神情疏淡地道:“爹說了讓你去,不是代他去,在他眼中你青出於藍,已經勝過他。這是你一直盼望的事。”

紫顏緩緩搖頭,眼中竟有一分倦意,“不,我沒能贏他。若不是我不知好歹為你們易容,師父也許能多捱得幾日。他是了結心願才去的,要是遲些為他達成所願,說不定……”

於對的那一刻,做對的事,如今的他依舊稍顯稚嫩。

“不怪你。”側側揉去眼眶的濕潤,“與其讓爹每日鬱鬱寡歡地活著,不如那樣含笑而終。”說到這裏,她灰暗的臉上漸漸洋溢出光彩,仿佛涅??重生,“十師會上,等你見著文繡坊的青鸞大師,請代我跟她說一聲,三年之後我要拜她為師。”

紫顏一怔,“側側,你……”

側側凝視墓碑,鄭重地磕了幾個頭,對地下的沉香子說道:“側兒想過了,要找一件終身喜歡的事情,持之以恒做下去。爹從前說我有織繡的天賦,既然我不能繼承爹的易容術,就讓我努力成為文繡坊的傳人。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和紫顏你一起並列十師,爹泉下有知,不會再說側兒不成器了!”

紫顏欣慰一笑,側側終於不再隻是沉香子的女兒,她要做她自己。那個玩空竹動輒就放棄的女孩已經長大,將在不遠的日子織出一片錦繡未來。

側側許完了誓言,忽然轉身對了紫顏,電目直射道:“但是,我不會放過照浪城!等我練好了本事,會找他們報仇。”

紫顏一個激靈,想到長眠於地下的師父,霍地握住了她的手,堅定地道:“不,要去也是我去。”

他的手冰涼如玉,穩靜如石。側側渾身一顫,仿佛回到了那日,鳳笙對她說:“你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等這些人全走了才可上來。”鳳笙去了便沒有再回來。紫顏會像鳳笙那樣,一去無蹤嗎?

三月轉眼即至。

離別那日,????收拾了行李,牽出紫顏那兩匹馬,等著紫顏一同出發。他在屋子裏久久不出來,讓本來傷懷的側側也覺焦急起來,在門外敦促他快些起程。

“再不走,趕不上船了!”????高聲吆喝。前往露遠洲的船一旬才開一回,錯過了最近的這趟,兩人可就見不著十師相會時的盛況了。

紫顏慢吞吞地從屋中走出來,把兩人看直了雙眼。煙雲醉軟中走來的這少年,仿佛婆娑光影中浮動的魂魄,抓捏不到他姿絕的形神。除下了孝衣,一襲素淡的細葛衣袍鬆鬆地披在他身上,舉手投足宛若鸞鳥輕飄靈逸,若是一不留神轉過眼波,就要觸不到他的存在。

????不由地想,他是最捉摸不透的那一炷香,世間色相嫋繞地燃在他眉梢眼角,看不盡的紅塵秀色。不枉她一番心血雕琢成器,此去十師會他必將青史標名,風流陌上。

“要走了。”紫顏對了側側,隻得這一句。目光交錯,不約而同想到初見那日,如何而來,此刻如何而去。

“早點回來。”側側說的亦是尋常對白,然後,在他手心塞進那隻冰綺香囊。觸手的溫柔仿佛要融進他掌裏去,紫顏鄭重地貼身收好。

兩騎絕塵而去。到頭來,幽穀中又剩了側側一人,像從前沒有遇到紫顏時一般落寞。她在穀口目送兩人遠去,直到暮色斜陽,塵間諸色成了濃黑。

走到紫顏的屋外,側側順手進屋撥亮了燈,多一點光華會不那麽冷。等她一轉身,眼前突如其來現出紫顏的身影,唬了她一跳。細看去,是一個與真人無異的布偶,一張麵具栩栩如生,彎彎地勾起一道笑容。她眼前仿佛閃過紫顏淘氣的影子,向她扮著鬼臉。

這是紫顏的皮囊呢。側側這樣想著,剛向它走了一步,忽地看到另一張臉。

心中轟然一響,鳳笙,是鳳笙的人偶,悄然立於床幔之後,凝視她紅暈滿麵。

她定了定神,想到????強迫紫顏易容的玩笑,他是因此留了心?知道她不可忘卻的是這人。側側輕咬著唇,向鳳笙走去,一樣的眉眼,為什麽如今看來失卻了顏色。她忍不住回望紫顏的人像,說到底,放不下的仍是他。

鳳笙背後的暗處,有什麽東西突兀地聳立著,晃她的眼。走過去,摸到一張黃樺勁弩。

時光停頓。這是她未曾與任何人提及過的兵器。側側盯著它,冰涼的弓木如他冰涼的手。輕輕拉動,弦響,一道聲箭刺中心扉。原來並沒有什麽蓬瀛島,原來他並沒有武功,有的隻是膽魄勇氣,事到臨頭豁出命來的決絕。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