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

樗乙候到午後,聽夠了蟲鳥嗡鳴,耐心如滴空的沙漏消逝無影。他不願空手離去,隻得與整座山穀僵持著,無聊地守住最可疑的地方。

草叢中有????的動靜傳來,樗乙精神一振,目不轉睛地盯住。幽幽地探出一個頭,他的心一跳,不過是一條竹葉青,登即放鬆了警惕,沒好氣地轉向別處。

他的目光剛移開,一個幾乎與草木同色的身影立即躥出,溜進低矮的灌木叢中。

樗乙若有所感,再回頭望去,天地仍是一般平靜。

紫顏走後,側側心中一震,倦意全無。若是他此去不能驚走對頭……她眉頭一蹙,想到爹爹的傷勢,倚了床邊坐下,關切地問道:“爹,你好些了麽?”

沉香子豎著耳朵,似完全沒聽到她的話,過了半晌,神色舒緩下來,說道:“這孩子夠機靈。”側側抿了抿嘴,把想說的話咽下,已不是耍脾氣撒嬌的時候,她比爹爹更詳盡地知曉紫顏的才能。在她心底,也許早就承認紫顏比她強,但這麽多年爹爹隻疼她一個,要被分去一半甚至更多的關愛,側側有那麽一點兒傷心。

可是,是紫顏的話,側側想想又微笑,不舍得和他爭什麽,就想把最好的東西讓給他。當他立於眼前,她會把能找到的珍奇都獻與他,而被他看中的物件,她便覺得分外的好。當初就是如此,一步步引他見識爹爹最心愛的珍藏,如今也期望他能學盡爹爹一身本事,好讓爹爹引以為傲的易容術完美地流傳下去。

“是啊,”側側對了沉香子真誠地笑道,“紫顏是妖怪,什麽都一學就會,而且,沒有能讓他害怕的事。”說完這句,側側恍了恍神,差不多的年紀,為什麽紫顏有時老練如妖?猜不透他究竟在這世上活了多久,少年的身軀裏仿佛有未知的可怕力量在操縱。

“小小年紀就已如此,或許是……幼時磨難太多……”沉香子輕輕地歎道。

側側沉默。其實紫顏和她閑聊時,不肯作答的何止是年齡。他從何處來,有什麽家人,她一無所知。縱是不知,看到他眉眼輕笑,顧盼流轉,誰又忍心懷疑些什麽。再不願回想,紫顏也會有幼時,明俊的笑靨背後是怎樣的一場往事?她不由為紫顏擔憂。他上去有一陣了,能把爹爹打至重傷的對頭,一個小孩子又能如何?

她忍不住顫聲道:“爹,紫顏會不會出事?”沉香子沒有回答,側側越發急切,連聲地問:“他有沒有帶兵器出去?爹,你那屋子裏沒什麽厲害的法寶,他要是打不過人家……他又不懂武功……哎,早知不該讓他出去,我們一直躲在這裏,過幾天不管是誰,找不著人也就走了。為什麽要讓他上去送死?”

“是他自己要去。”沉香子語氣鎮定,“那孩子想要證明自己,爹也相信,他會活著回來。”他肅然的表情慢慢轉化成慈祥的微笑,“你看他去時可有半點畏懼?觀他的麵相就知道,一生曆經波折,始終處於風口浪尖,或許今次對他而言,甚至稱不上風浪。”

“你是說,他會長壽,不會死在這裏?”

沉香子遲疑了一下,紫顏的命相裏看不出長壽,但也絕不會在此夭折。至於那孩子一心想對天改命,恐怕早就知悉命運會如何動**向前。

“他絕不會死在這裏。”沉香子歎息。對於關心著紫顏的女兒,還是說點好消息安慰她的心吧。

“爹,我的命相呢?我也絕不會死在這裏的,是不是?我也能活很久!”側側的話令沉香子吃驚,聽她挺直了纖瘦的身子繼續說道,“如果是這樣,我要出去幫紫顏,和他一起趕走欺負爹的人!這是我們住的地方,我不想在地底下過一輩子。”

“側兒……”

“爹,你說,我不是夭折的命,對不對?”側側輕盈地在沉香子麵前轉了一圈,如梁上飛燕,令老父眼眶微濕。

“側兒,爹不攔你,如果你想上去陪紫顏,你可以去。”沉香子心下感歎,下一輩的心誌就像新鑄就的寶劍,江湖風險是最好的磨刀石。他不能把他們困在這裏,以為這就是一種保護。好在外麵隻有一個對頭,這兩個孩子聯手,未必就能輸到哪裏去。

他這樣安慰著自己,極力壓下心中的不安,從枕下取出一把寒如霜雪的匕首。

“這把‘玲瓏’你拿好了,削鐵如泥,緊要關頭可以救你一命。穀裏的陷阱你比紫顏更熟,鬥不過就引對頭過去,不要逞強。”沉香子撫著胸口,“爹能下床走動,會自己配藥,你不用顧慮,隻管去吧。”

側側雙手接過匕首,被侵麵的霜寒之氣引得渾身一顫,想到隻身在外的紫顏,她毅然握緊了匕首。

“爹,你保重,我去了。”側側不舍地回望沉香子,走了兩三步後,加快步子往外趕去。

她的葵綠熟羅衣褲猶如一身蜥蜴麻皮,恰到好處地遮掩住身形。側側摸上地麵,四周安寂如夜,她定了定神,回望自家的原址,隻見花木幽深,懸蘿垂葛,碎石參差,宛如林野叢莽,絲毫看不出人工斧鑿之跡。

這時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如響雷炸下,“你騙我,沉香老賊分明就在這裏!”側側抬頭,猛然與一個矮胖子撞了個麵對麵。

樗乙終等到有人現身,又驚又喜,誰知隻見著一個黃毛丫頭,大失所望。他久候沉香子不至,惱將起來,將一肚子怒氣全泄在側側身上,頓時五指箕張伸手向她抓來。

側側拔出匕首,寒氣掃過樗乙的五根手指。他暗叫糟糕,慌不迭縮手,側側瞅著空隙自他脅下一縱而過。她想奔到樗乙的身後,看他剛才是否在與紫顏說話,這樣想著,三步並了兩步,輕捷地掠出幾丈遠,並未見到人影。

側側回想樗乙的話,如果那人是紫顏,她任性地出現許是打亂了他費心穩住敵人的計謀。聽對頭的口氣,本來是被騙過了嗬。她不由暗恨自己魯莽,早知如此應相信紫顏,多捱一陣再出來。她胡思亂想收不住腳步,茫然地向前奔走。她的輕功豈在樗乙眼中,樗乙冷哼一聲,流星踏步趕上,舉起手中的鐵鐧往下砸去。

背後忽忽風起,側側來不及回望,一貓腰斜刺裏躥出。鐵鐧如影隨行,立即跟蹤而至,將她全身罩住。一股強大的氣流裹著勁風,眼看就要在她背上擊出一個洞,“嗖”的一聲清鳴,一支飛矢擦了側側的耳際,直射樗乙。

樗乙揚鐧格擋,“鏘”地迸出火花,飛矢上夾雜的力道之強,讓他右手發麻。正自尋思箭自何處而出,遽然飛矢如雨,連珠而發,密密麻麻向他奔遝而來。側側見機甚快,早已飛身避了開去,一徑追尋箭矢的來處。

樟樹後立了一個少年,身材比紫顏略高,手持一張黃樺勁弩,一襲狐尾單衣在風中飄揚。

“蓬瀛島也來趕這趟混水?沉香老賊給你們什麽好處?”樗乙認出他的來曆,破口大罵。少年不答,手上箭矢不絕,逼得樗乙手忙腳亂,狼狽地抵擋。待緩過一口氣,樗乙勃然衝少年暴喝一聲,竟貫注十分氣力,揚手把手上鐵鐧擲了過去。少年冷冷地往樹後一閃,再看時,人已了無蹤跡。

與此同時,鐵鐧直插在樹上,震得樟樹落葉四散。側側正奔至樟樹跟前,驀地想起此處有一個陷阱,腳上不敢使力,伸手一拉枝幹,輕點樹身**上枝頭。她一上樹,登時看到那少年的藏身處。

樗乙性急地衝到樟樹旁,剛想去拔鐵鐧,腳下忽地踏空,險險地往陷阱裏落下。他奮力伸手拽住鐵鐧,眼看就要碰到,“呲”地掠過一支火箭,烈焰燒得他手心一燙,頓時後繼乏力,直直跌落。他悍然大喝一聲,側側在樹上心神俱裂,隨之往下掉去。少年丟下勁弩,一個箭步飛身衝出,把她緊緊抱在懷裏。正在此時,陷阱口“啪嗒”合上一塊鐵板。

側側躺在那少年懷中,燦燦春光旖旎,看不見其他顏色。她兀自神迷,聽得樗乙在陷阱中竭力嘶叫,方才醒過神來,對那少年道:“紫顏,是你麽?”少年奇怪地望著她,一派雲淡風清的神情,倚了樹將她放下,用京師的口音說道:“在下蓬瀛島鳳笙,請問沉香老人是否住在此間?”

側側一愣,反複打量,不敢確定這人是紫顏,也不願斷然否認。他矜持地與側側保持三步距離,令她收拾綺思,側側端正地朝他行了一禮,道:“多謝小哥救我,我爹正住在這裏。請問,你來時見過一個與你差不多高的人麽?”

鳳笙撿起地上的勁弩,掏出素絹帕子拭淨了,肅然插回背囊中,然後說道:“我來尋令尊,你卻不問我來意,看來那人在你心中非比尋常。唔,他是否穿了一身瑞錦衣?”側側連忙點頭,聽到鳳笙冷淡地道:“我看見他往穀外去了。”

側側臉上血色全無,紫顏獨自逃走了?他豈是這般見事不好就畏怯逃跑的人?她心下茫然失措,鳳笙續道:“他挨了矮胖子一鐧,想是跑不遠,興許在哪裏暈倒了也未可知。可惜他白費一番苦心,這矮胖子狡獪,沒肯上當去追。”

想到紫顏終沒有拋下他們,側側安心了,握著匕首想去找紫顏,又不知鳳笙的用意,隻能勉強笑道:“對了,你來尋我爹,是為了什麽事?”

凜凜風起,鳳笙雙袖籠香,一身仙家風骨,淡淡一笑道:“我是來告誡令尊,近期少外出走動,他的對頭都找上門來了。如果他老人家想邀人援手,我自可為他知會一聲。”

她“哦”了一聲,手中刀鋒輕寒,拿話岔開了道:“多謝小哥相告……我要去瞧瞧同伴的傷勢,你說,他是往穀口的方向去了?”

鳳笙含笑望她,像是看透她心事,閑閑地說道:“換作了我,一定乖乖回藏身地躲好,不再有亂逛的念頭。”

“為什麽?”

“你難道沒有聽見,又有人往這裏來了?”鳳笙說完,臉上變了顏色,拉著側側蹲在低矮的鬆木叢後。她貼近他如玉生煙的身軀,忘了來敵,忘了一切,隻瞥見他眼中瑩瑩薄光如鴻驚鳳翥,就要破空飛去。

“果真往這條路走?”一個清亮霸氣的男聲喝響在她心底。

“錯不了,這兒有人的氣味。”脆生生的聲音,繪出一個不經世事的少女形象。繼而有成熟男子的歎氣聲、老嫗的詛咒聲。細聽傳來的語聲與腳步聲,來人為數不少。

鳳笙見報訊之事轉眼成了事實,無奈地向側側做了個噓聲的手勢,道:“你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等這些人全走了才可上來。”他說完,迎了人聲走去。

此心如平原跑馬,不可收拾。側側猶豫再三,不忍地剪斷凝眸,把鳳笙的樣子牢牢刻在心中。

她忘不了,那懷中相依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