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雪

她漸漸懂了紫顏,懂了姽嫿,他們是同類的人,向往那種巔峰的感覺。正如十師會上去的那些風流人物。

而她,如今隻有遙遙相望。

立夏後,暑氣侵入了沉香穀,漸漸聽得到蛙鳴。

側側穿了親手縫製的斬衰之服,粗麻大袖長裙,又用黑麻係了喪髻,住在紫顏搭建的廬墓裏。睹物傷情,起初哀傷不絕,後來心情稍複,在沉香子的墳前植滿鬆柏,建起了一個墓園。

紫顏和????走後,穀裏剩了她一人,所種的果蔬眼見吃不完,泰半爛在地裏。到了清明節,她孤單地為爹爹燒了紙錢,數著日子盼紫顏他們回來,終不得見。

於是慣了獨來獨往。每日清早拜祭過沉香子後,回原先的住處拿了針線,以老父收藏的名畫為藍本臨摹刺繡。她時日既多,難得全神貫注,技藝突飛猛進。

開始是花鳥蟲魚,取吉祥的繡作衣服紋樣,而後每有奇思,屢屢能繡出一個新紋樣,非雷非雲非團非螺,格外雅致好看。

“不知道文繡坊的青鸞大師,又有何樣的本事。”凝眸下針前,她總是這般想。

除了繡製新樣,想到紫顏和????出門在外,她便為兩人縫製新衣,將思念密密織在針腳線頭。衣裳一件件做得多了,又納鞋底、繡荷包、織香囊、刺枕頂,芳約

山鳥桃杏,石泉霞靄,將沉香穀的風景逐一於針下呈露。

拾起眼前落花,分付流水,共此一方天涯。她一針針細密縫去,萬頃愁思最終化作玉線金縷的紋路,成就一片片錦繡霓裳。

一日天氣悶熱,側側將衾被換成了棉布薄毯,不料晚間下起急雨,順了屋簷掛下一道珠簾。等她醒過來時,草床已淹在水裏,匆忙收拾了,跑回家中石屋,衣裳早淋得透濕。一夜折騰,次日發起燒來,藥物多藏在門前井下,她起不得身,愈加病得重了。

暈暈沉沉之間,嗅到好聞的香氣混合的藥味。

“來,喝藥。”側側恍惚覺得有人扶起她的身子,入口清涼的藥水,有淡淡的甜。她心安理得地喝著,想,這是多麽美的一個夢。

“幸好趕得及。”那少年說話如玉石叮咚,立即敲開她的眼。側側猛然醒來,發了一身冷汗,精神頓時爽利。枕畔坐了????,手裏捧著藥碗,對她盈盈笑望。

床側站的那人風塵仆仆,陌生但溫暖的笑容。紫顏又換臉了,她偷偷地笑,無瑕的麵容背後有她至為依戀的親和。

他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子,“你呀,居然沒照顧好自己。”

側側抿了嘴笑,三人在一起無憂無慮的日子又回來了。????拍拍她的背,她順從地喝完了碗裏的藥,紫顏掖好被子,微帶責怪地道:“你躺了休息,????會準備熏香,我在這裏陪你。”

????衝兩人鬼鬼一笑,哼著歌去了。側側想到紫顏留給她的兩個布偶,俏麵一紅,紫顏見了,蹙眉道:“還沒退燒?”側側忙道:“十師會如何了?為何今日才回?”紫顏道:“去霽天閣走了一趟,耽誤了時日。對了,有好東西給你,等著。”

他從青布包裹裏掏出一冊布卷,側側好奇地接過,竟是文繡坊的繡譜,以零碎的繡片拚貼成華美耀目的一卷。她當即忘了謝過紫顏,斜倚身子專注地翻看。

紫顏拿了錦墊靠在她身後,又用涼水洗了一條巾帕,輕壓在她額上。

“繡譜留了慢慢看,你先養著神,我給你說十師會的事。”

側側把繡譜放在床頭,心滿意足地闔上眼簾,聽紫顏述說過去幾月的經曆。

仿佛和他踏入了同個夢境,見到形形色色的人穿梭來去,一幕幕或驚險或輕閑的戲目次第上演,時而婉轉低回,時而高亢入雲,一顆心隨之起伏牽動。

秀睫不覺顫動,她遺憾地想,沒福分見證紫顏一步步成長,沒福分和他共擔前路上的憂傷,陪在他身邊的人是????,不是她。她是局外人,遙望那些綺麗眩目的故事,讚歎豔羨,僅此而已,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有會心的微笑。

紫顏忽然停了講述,靜靜聽她均勻的呼吸聲。側側猜測他正凝視自己,心亂之下兩頰的嫣紅更深,雙手在衾被裏偷握成拳。

“拋下你一人,真對不住。”紫顏在她耳畔說道,聲音細微如蠅,仿佛怕驚起了沉睡的花。

側側怦然心動,很想睜眼訴說別後的孤寂哀愁,腳步聲不合時宜地傳來,一陣辛烈的香氣相攜而至。????將一隻銀盆放在桌上,煮沸過的蘇葉、香草、厚樸、藿香混在一處,飄散出馥鬱的濃香。

“側側,我扶你起床。”????朗聲說著走來,她不得已張開眼,被????攙扶著湊到銀盆前,俯首蒸著口鼻。????用一大塊棉帕遮住她的頭,悠哉地拍了拍手,領功似的朝了紫顏笑。

有湯藥和熏香雙管齊下,側側的病果然輕了,到晚間胃口大開,將紫顏做的菜吃了幹淨。????欣慰不已,待收拾好碗筷,從行囊裏端出一堆物件,逐個指給她看。

“我的禮物自然要先送,這是回霽天閣後為你配的香。”????掀起蓋子,一整盒香粉散出香料沉鬱的氣息。

“呀,好聞。”側側病懨懨的精神重獲生氣,像是宿命的遇合,當她的指尖觸到香盒,竟憶起極幼時的往事來。最初,爹爹也曾遞與她一團絲線,纏繞於手心,終成了心上透明而綺麗的依戀。

微微怔著猶如參禪,側側捧了香盒安靜地沉思。

????的笑聲依然如日當空,傾注在屋裏每一寸地方,她咭咭笑著,將諸位大師的贈禮堆滿桌上,“這是陽阿子大師送你的笛子,這是墟葬叫我帶給你的娑羅樹鏡,是件古物呢。還有皎鏡,居然封了兩盒人參——你年紀輕輕不用理他,以後隻管賣個好價錢。青鸞的繡譜你見過了,我還忘了誰的……”

“夙夜……”紫顏剛說了半句,????臉色一變,叫道:“啊,那幾隻鴿子會不會悶死了?”翻出一隻金絲楠木籠子,裏麵四隻鴿子沒精打采地蹲著。紫顏伸手去逗弄,鴿子忽然有了氣力,在籠子裏撲扇起來。

側側看得歡喜,寶貝似的端過來。????撅嘴道:“差點不記得了,不過那個妖怪送的玩意,八成是不會死的。”紫顏道:“你別妖怪長、妖怪短地叫他,小心讓他聽見。”對了側側笑道,“夙夜有些法力,竟替我們想得周全。他說留你一人在穀裏太寂寞,叫我們三人用這鴿子互通消息。回頭我們各留兩隻,有事就傳個信。”

側側奇道:“就算你們帶去的鴿子認得回這裏的路,我手上的鴿子,如何尋得到你們?”紫顏道:“這鴿子通靈,夙夜既說它有法子找得到我們,姑且信他一回便是。不過僅能用一次,想來是法術。”側側將信將疑地應了。

????想起夙夜用符咒捉弄她,道:“難說,萬一是他生了壞心眼,叫四隻鴿子都飛到他家裏去,你們倆互傳情書,豈不是全讓他看了去?”

側側羞紅臉,啐道:“????你又胡說了。”

“傅傳紅的丹青呢?”紫顏語氣曖昧,故意拉長了聲問,側側聽出紫顏的意思,飛眼盯了????看。????嗯啊兩聲,道:“我找找放在哪裏。”紫顏道:“你怕壓皺了,不是卷好了綁在油傘上?”

????道:“你記得真仔細,我早忘了。”若無其事地抽出畫卷,攤開在側側麵前。傅傳紅繪了崎岷山莊和霽天閣的布局圖,勾線細若蚊腳,山川地形宛在眼前,側側忍了笑道:“呀,讓國手為我畫這個,真是太屈才了。”????撇了嘴道:“有人怕你沒去十師會太冷清,求人家畫了,想慢慢說幾天的故事給你聽。”

側側淺淺一笑,燈火下兩頰緋紅,俏麗的模樣惹得紫顏多看了兩眼。她扭身走到屋角的櫥櫃邊,小心地收藏好了畫卷,道:“如此多謝????姐,趕明兒好好講給我聽。”紫顏附和道:“是啊,????你來說,一定比我講得熱鬧百倍。”??

??看看紫顏,又望望側側,兀自大笑了兩聲,繼續翻行李。

她彎腰摸索之際,側側不時飛一眼紫顏,不知為何一別幾月後,無法自如地和他對話。若說是生分了,對望時彼此眼中並無隔閡,但心裏一直有磨盤在轉,好像有什麽念想忽悠來去,碾成了碎碎的粉末,散落一地思緒。

“這對青竹耳環最為精致,是丹眉大師特地為你做的。”????將耳環襯在側側耳旁,青翠的三管竹片垂下,問紫顏,“好看麽?”

“人比耳環漂亮。”

????吃吃地瞧了兩人笑,側側嗔道:“出了回遠門,竟學得嘴油了。”轉過臉去,對了娑羅樹鏡將耳環戴上,搖曳生姿。回首,見紫顏正望著自己,忙拉了????道:“既然回來了,就好好住著,我天天做好吃的喂飽你們。”

????眼中晶芒一閃,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紫顏也不做聲,側側當兩人應了,很是欣慰。她看不到的深處,那兩人拘謹地互視一眼,像撬不開的蚌殼,封住了公諸心事的意願。

入夜後,側側一身倦怠,偎了????熏過的清香薄被,安然睡去。大概夢到了美妙的事,唇角隱約留著笑容,像小花開在床頭。這是他們走後,她頭回睡得如此香甜。

瓷白的月光下,????獨自坐在井邊,懸了兩腳晃啊晃啊。紫顏走近陪她坐著,山穀裏的風都停了,他們安靜地聽著蟲鳴。

“你那時對著蒹葭師父,也是如此。”

“側側這樣子,我開不了口。”

“若能帶她一起走……”紫顏思及師父,攤開手歎息,掌心的月光仿佛黯淡了,“也許我應該留下來……”

漫天星辰如追趕者的眼睛,????抬頭仰望燦爛銀河,幽幽地道:“時日無多,你我沒法留下陪她,這段日子隻能靠她自己熬過去,這三年對她也是種磨煉。我們既走上了修行之路,不進則退,趁如今尚能自由地行走天下,一定要把握時機。”

“道理明白,於心不忍。”紫顏黯然,將他從寂寞泥淖裏拉出來的人是側側,他卻要眼睜睜看她陷於其中無能為力。

“但是三年後,等她破繭成蝶之時,就知道珍惜這段日子。”????微笑地道,曾幾何時,她有過同樣灰暗的歲月,回想時泛黃的過去有了淡淡馨香,那些噬咬過內心的孤單,反而成了獨自前行的力量。

紫顏釋然一笑,點了點頭,他會把對師父的思念懷於心底,而後翔於九天,永不回頭。

次日側側醒轉時,紫顏上墳去了,留了????陪她梳洗用飯。兩人回穀時牽了好幾匹馱貨的騾子,????用帶回的上等糯米,連同生薑、蔥白、米醋為側側煮了散寒粥。側側的氣色顯見好了,眼睛靈動有神,晶亮的眸子始終跟了????轉著。

她羨慕????心無旁騖的樣子,將修習製香作為最大樂趣,即使紫顏偶爾笑話傅傳紅的事,????嘻笑完就如風過,不在眉尖心上留下分毫。側側有時會想,自己幾時能放下那些少女心事,像紫顏和????這般專心做些有用的事。

“你在想什麽呢?”????撩起她鬢角的一縷長發,幫她用金釵綰在髻裏,“你怕紫顏沒過多久又要走了,撇下你一人在空穀裏,對不對?”

側側道:“誰說的,我一人過得也很好。”

“既是如此,我和他過兩日就該走了。說好要助他一臂之力,不能在此空耗日子。”

側側道:“這麽快就走?我……”她俏媚的眼黯了一黯,又恐????笑話,忙道,“我原想為你們多做幾件衣服。”

????騰地靠近,窺了她的眼道:“莫說是你,換成我在穀裏守三年,也會熬不下去。不過……”她銳利的眼神掃過側側,換了一個人似的,峻厲地說道,“文繡坊不是懂點針黹女紅就能去得。我所知的青鸞,曾走訪各地求取織繡之秘,無論紡車、彈弓、織機、踏車、經架,她都能重新整出一批更精巧的實樣。

文繡坊每年織出大量貢品進獻宮裏,坊內一千八百餘人,絹、紗、綾、羅、錦、緞、葛、綢,以及繅絲練染等事,皆有人專攻一術。你刺繡的技藝固然湊合,但想成為青鸞的入室弟子甚至繼承衣缽,還差得很遠。三年後的路,未必能一帆風順地走下去。”

側側被她當頭棒喝,愣了半晌,心知唯有????才能說出這番話,紫顏即便知曉實情也斷不肯說。不知怎地,回想紫顏當年修習易容術的神情,她心中一定,對了????笑出聲。????瞪了眼望她,側側道:“路難走些方好,太順當,倒忘了是在走路呢。”

????“咦”了一聲,沒想到嚇不住她,板了的臉登時鬆懈,“噗哧”笑出聲道:“你口氣真大,仿佛那個小子。”

側側低頭看自己的一雙手,她懂的並不僅是刺繡。幼時見到紡車後,她大覺新奇,央爹爹置了一台在穀中,而後八九歲上學會紡紗織布。沉香子藏書甚多,又好骨董書畫,耳熏目染之下,側側撚針自學,漸漸織繡印染無不融會貫通。

她所欠缺的是眼界,走出小小沉香穀,踏入更深的河流才知水的深淺。

紫顏進屋時,側側正為他整理行裝,將新製的衫袍放入背囊中。新衣初曬後攜了暖融陽光的氣息,散發出一股清香,紫顏皺著鼻子狠狠吸了口氣,歎道:“有人伺候的日子真好!”

側側瞄他一眼,忍俊不禁地輕笑。????在旁見了,捶他一拳,笑罵道:“你就會欺負側側!等她從青鸞那裏學一身功夫回來,看你再怎麽威風。”紫顏道:“這一路我為你跑前跑後,你愛差遣人的閣主脾氣可沒改掉呢。”

????佯作揚手,紫顏忙跳到側側身後躲了,笑眯眯地道:“果然是側側體貼,比我們的前任閣主好多了。”說完,丟下橫眉冷對的????溜之大吉。側側先是臉紅,等他走了,嬌笑不停,心中次第有花盛開。

????挽了她的手,道:“這下你該放心了,就算你這三年見不到我們,他也會念著你的。”

側側啐道:“誰要他惦記了,你回來時多給我帶點禮物就好。”

????伸手拍她的臉,嘖嘖笑道:“我不會把他拐走的,等他成了天下最厲害的易容師,我自會請你來接手看緊他。唔,我一直忘了問你,紫顏究竟是什麽人,有何來曆?這回去的幾位大師對他都很在意,我也說不出啥名堂。”

側側默然搖頭,沉香子或許是知道的,但從不在她麵前提起。????歎道:“罷了,我就慢慢打聽著。”拎起側側為她添置的衣物,愛不釋手地摸了幾遍,收入囊中。

午膳時分,紫顏知道????和側側說了離別之事,做了她喜歡的玉米羹和煎豆腐,看她一口一口地吃。側側吃了很多,直到????按住她的筷子,她才飛快地抹了下嘴角,望了紫顏微笑。

“等你到了文繡坊,我們會去看你。”紫顏的目光灼灼閃動,側側想到了星河璀璨的夜,對流星許願就會實現。凝視他眸中的晶瑩,她伸出彎彎的小指,勾起他的手指。

“一言為定。”仿佛冥冥中劃下的記號,刻在兩個人心頭。此去經年,良辰美景唯有仰天同望,盼了遙遠處那人能共此一方藍天。

沒過幾日,紫顏修好了廬墓,終到了告別離去的時候。側側特意找了一隻鳥籠,放入裝了水的小口陶罐,捉了兩隻鴿子安置在內,最後套上新縫的黑底挑花籠罩。

????瞧她小心翼翼的樣子,笑道:“你放心,我一定不忘隨時通報消息。”

瞥了一眼紫顏,悄聲道,“替你看好他。”側側把籠子推給她,“旅途顛簸,好生照顧它們。”

紫顏把兩人的行李掛上了馬,進屋來喊????。側側戀戀不舍地陪了出門,兩人見她殷勤相送,不忍上馬告別,一路走到穀外。

“回去吧。”走了很久,紫顏與????終於矯健地躍上馬去,身影漸漸消失在林間小路。

兩人來去如雪沾浮塵,隻留下一點微溫的惦念。側側仰頭望了很久,直至站得乏了。走回屋子時,路分外長,山穀寂靜得像是入睡了,她不得不把步子邁得重些,聽到空漠的遠方傳來零落的回響。

往後的日子,是看峰巒吞吐煙雲,聽四時鳥語花香,將豆蔻年華交付清淨山水。

紫顏與????雙騎如飛,十餘日後出了邊關,進入北荒地界。今次他們由北往西,再由南往東出海而行,決計走遍周邊百餘國家後再返中土。

雁羽關城堞儼然,湛藍的天空下兩人如雲掠至,嬌紅媚翠,一身華衣麗飾惹人注目,饒是守衛的將士見過各色人等,依然看花了眼。紫顏和????被一支趕著駱駝的商隊吸引,駱駝們高聳的肉峰、銅鈴大的眼睛、不停開闔的鼻孔,以及優雅懶散踏步的神情,各樣姿勢使兩人著迷,津津有味地對了商隊指指戳戳。

????說笑間睜大了秀目,鼻尖微皺,“啊,白繭香!”紫顏奇道:“是十三異香裏的白繭香?”????來不及答他,一夾馬腿,飛馳到其中一隻駱駝身邊,蹙眉輕嗅。商隊的駝手不知她的用意,連忙上前招呼,????劈頭就是一句:“這香料多少金?我買了。”

駝手一愣,搖頭道:“不賣!”????道:“為何不賣?要多少價錢我出得起。”駝手困擾地搔頭,商隊的領頭人駕馬趕來。他穿著鑲金繡花袷袢,戴了尖頂胡帽,一撇小胡子驕傲地上翹,見了????就嚷嚷:“我這些貨不許人靠近,走,走!”

????不依不饒,纏上那人道:“你賣給誰都是賣,不如說個價錢。”小胡子涼宵

輕蔑地道:“兩百金,買得起再來說話。”????冷哼了一聲,掉轉馬頭,悶悶不樂地回到紫顏身邊。

紫顏依稀聽到他們的對話,摸了摸行囊裏的錢鈔,果然不夠數。兩人原想憑了一身本事,沿途邊賺邊花,毋須帶太多銀兩。那小胡子的話讓他們突然開竅,以兩人見獵心喜的心態,這一路定會看上諸多寶貝,若缺金少銀根本入不敷出。

????喃喃地道:“早知就該駕車,騎馬做什麽!”當即一言不發,返回雁羽關買馬車去了。紫顏哭笑不得,陪她挑了一輛車,丹漆青幔,雜以珠玉。????喜其華麗,樂嗬嗬地將兩人的坐騎除去鞍韉,加了兩匹新買的馬,匆匆忙配上靳、??、鞅、??、??等車具一齊套好。

她先是坐進車廂內,想想又跳到車夫的位上,對紫顏道:“我們一同坐外邊。”紫顏慢慢看了廂內一眼,置身在花毯錦席之上,想來比在外顛簸趕車舒服。????不由分說,拍拍身邊的座位,“你以為我很會駕車?上來,一人趕兩匹。”

兩人駟馬出城急趕,追上商隊後,????逞強地駕車到了領隊身旁,朗聲說道:“你們要去何處交易?我們也去,如果我能湊足兩百金,你就把白繭香賣給我。”

小胡子打量了她幾眼,見她趕了一輛招搖的馬車,搖頭道:“方河集遠得很,你吃不了這個苦,我勸你放棄。這香料是鞘蘇國王點名要的,我可不能隨意賣了。要不,你選個別的香料,能賣我就賣給你。”

????冷冷地道:“沉檀之類的香料,我要多少有多少,隻要這品白繭香。”

小胡子沉吟地撚著胡須,身邊一人打量兩人良久,偷偷在他耳旁說了幾句話,小胡子道:“帶你們同走不打緊,一路食宿自理,生死與我們無關。等到了集上,有本事你就拿錢來買吧。”說罷,騎了馬優哉遊哉地回到領隊的位置。

????自得地坐在車駕的位置上趕馬狂奔,一身的衣飾仿佛要飛揚而去。紫顏回望空**的車廂想,滿載而歸時不知是何情形。他吸了口夏日堅硬的熱風,將馬鞭高高打下。

獨自過了十餘日,又恢複往日的孤單平靜。側側給菜地澆完了水,怔怔地望了穀口方向,不知怎地想起撿到紫顏的光景。她揉著眼,明白將很久見不到那張笑靨,情不自禁走回屋裏,對了紫顏的布偶出神。

看了半晌,她心中一動,兩個布偶身上的衣衫掛得舊了,不若做幾身新衣。

剛伸手想褪去舊衣,突地燒紅了臉,偷覷了麵具一眼。罷了,等縫好了新衣再換,她心如擂鼓地縮回手,終在半途迅速地摸了摸布偶的臉,逃出屋去。

因了思念,一個人的日子也可如玉生煙,有渺茫而溫暖的意味。

洞天齋除了沉香子多年收藏的骨董外,放置了不少布匹衣料,並紫顏最初帶來的衣物。側側取了淩晨帶露采摘的紅花製成的染色餅,用烏梅水煎了,澄清數次,依分量輕重染出蓮紅、銀紅、桃紅、水紅四色。又選了幾匹紗羅,用各樣薄版逐一夾纈染色,或是如意流水,或是芙蓉同心,或是百蝶穿花,諸多紋樣間以紅白雙色,仿若黃昏時絢麗的晚霞。

將新染好的絲料晾在架子上,她回到井下挑了一匹鋪煙簇雪的繚綾,走沒幾步,地洞中傳來輕微的震動,橐橐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清脆地在周遭回**。側側心想,莫不是紫顏和????回來了?又覺不會有如此好事,連忙原路返回,攀到井口張望。

隻見一女子香衣黑馬,風馳電摯地到了屋前,雲鬟上的辟寒鈿遙遙生輝。側側定睛細看,一條大紅牡丹金縷裙豔麗翻滾,那人已矯健地躍下馬來。

“有人麽?”那人對了屋中喊道。側側從井中爬出,對方略略一驚,馬上鎮定地道:“你可是沉香大師之女?”

“正是……”

“我叫綺玉,來自文繡坊。”她驀地手一抬,丟過一個花布包袱。側側打開看了,竟是一件貴氣逼人的龍袍,運針悄然無跡,底色分毫不露。

側側自忖這等織繡手段,非一人之力可為,綺玉看透她的心思,倨傲地笑道:“不怕開門見山和你說,你既要拜在坊主門下,比不得其他姐妹,拿不出本事無法服眾,入了門也是難堪。他日你來文繡坊,隻要帶一件親手做的龍袍,花色隨你,和這件一個模樣或是另起爐灶皆可。所需的絲料織機,我自會差人送進穀裏。”

側側一愣,夏風打在臉上,有斷斷續續的燥熱感。她退後幾步倚了井沿坐下,把龍袍攤在雙腿上,細細地端詳。綺玉心中暗笑,此等龍袍在文繡坊需織工繡工百人共製數月方可完工,即使是坊主青鸞親繡,也要花費一年多辰光。聽說這丫頭是自學至今,到時不曉得如何交差。

她悠然挽了韁繩,自在地打量屋前門後,不經意看見洗晾在竿上的新衣,如瓊瑤美玉點亮了眼。花色紋樣新奇別致,手法老練嫻熟,最難得以一色紅花漂出深淺層次,顯見是用了心。

“這是你做的?”綺玉的語氣溫婉許多,再度凝視側側時,眉眼柔和地添了一絲極淡的笑意。

側側點頭,繼續貪看龍袍上的繡樣。她沒見過十二章紋匯聚的紋飾,摸索諸紋樣揣摩涵義。她神色謙恭認真,綺玉多了好感,和顏悅色地走來,指了龍袍道:“日、月、星、山、龍、華蟲六章織於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章繡於裳,間以五色雲,你繡時切不可亂了。”

側側謝過指點,小心地問:“敢問姐姐在青鸞大師門下排行幾何?”綺玉道:“將來你叫我六姐就好,文繡坊中正式拜在坊主門下的有六人,其餘掛名徒弟約有三十多個。”側側奇道:“我聽????說,青鸞大師年紀並不大,為何會有這麽多門徒?”

綺玉歎道:“坊主五歲撚針學藝,九歲破格入坊,十一歲即名噪一時,連宮裏的太後也知道她的繡名。她十二歲時被前任的坊主指為接班人,十五歲接任文繡坊。我們是在她成為坊主後陸續拜入門下,盡管年歲相仿,見識卻遠遠不及,等你見了她自會明白。”

她頓了頓又道:“我領大師姐之命來送龍袍,須速去速回,你有不懂的現下就問,我耽擱不得。”又遞上一麵金線繡製的地圖,“這是我繡的,你服孝期滿,自可循路到文繡坊來尋我,我會帶你引見坊主。”

“多謝六姐費心,側兒確有諸多不明,隻是先父從前教導,若能自己解開疑難,就會此生不忘。請六姐原諒側兒頑劣,我想自行一試。”

綺玉訝然看著她纖弱的身軀,眉宇間儼然有昂然傲氣,不禁點頭道:“難為你能有如此心思,不枉有兩位大師為你引薦。好,改日我會差人將絲料織機送來,這些講究的用料,沉香穀未必都有,你切勿推辭。”她跨上馬去,意味深長地回望側側,“我在文繡坊恭候大駕,告辭!”

側側深深一拜,綺玉絕塵而去。

北荒夏日的風掠過鬱鬱青山,卷在長途跋涉的旅人身上。太陽升得更高,連日趕車的????大覺厭煩,一甩韁繩縮到車廂內,昏沉沉睡去了,剩紫顏獨自撐在外麵。商隊的駱駝走不快,看上去如閑庭信步,紫顏不得不放慢了車速,隔很久打一次鞭,越發覺得天氣悶熱如蒸。

好容易見著遠處的帳篷村落,伴了一條碧綠的河水,駱駝們仿佛來了精神,健步如飛地行進,須臾間趕到了地方。紫顏將馬車拴好,叫上????,到河邊閑閑坐了。青草沒過鞋履,????洗了臉,望著那個小胡子領隊,苦惱地對紫顏道:“為什麽他就是不肯把香料賣給我?”

小胡子正在帳篷邊和一個灰衣漢子說話,此時掃了兩人一眼,????道:“他聽到我的話了?”紫顏的目光停在清澈見底的河水中,沒留意她在說什麽。水波瀲灩,白雲的影子輕悠地浮沉,煩鬱的心境隨之紓緩。

商隊再度起程時,????倦倦地上了車,半晌沒見紫顏駕車的動靜。她在車廂內等得急了,探頭一看,馬車前站了一夥人,已把去路攔下。紫顏回頭聳了聳肩,道:“這些人好生奇怪,叫我跟他們走。”

????笑道:“劫財還是劫色?”飄然閃出車,坐到紫顏身邊,發覺迎麵而來的人中有那個灰衣漢子,問他道:“從這裏過,莫非要交買路錢?”灰衣漢子搖頭,咿咿啊啊半晌,????聽得其中依稀有“我花了錢”之類的北荒語,再仔細看看周圍一群人的表情,怔怔地道:“我們是不是被小胡子賣了?”

紫顏“啊”了一聲,望了她笑,“有道理。”????目不斜視,依然自若地微笑,嘴皮輕動道:“怎麽辦?逃?”紫顏道:“不逃,你就要留下來做人家媳婦啦。”說完,手中馬鞭忽然高高揚起,衝????叫,“你的香呢?”

????被他突如其來一嚇,兩眼一瞪,好在手中散香如塵,沸沸揚揚沒入空中,經風吹起,揚撒在眾人身上。紫顏見狀,長鞭打下,駟馬奮力揚蹄,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眼看就要突出重圍,那個灰衣漢子屏息衝來,手中套索如餓狼之口,張大嘴咬住了其中一匹馬頭。

馬車被生生攔下,????急切地返身從車廂裏拿了佩刀,伸長胳膊割那繩索。

灰衣漢子左腿一踢,正中她手腕,佩刀高高拋起。????眼見無法,另一手拈出數個香丸,纖手疾彈,盡數打在那漢子臉上。兩人靠得太近,灰衣漢子避之不及,等要屏息,已是一口氣接不上來,反而深吸了兩口,正中了????之術。

????就勢一推,將灰衣漢子撂下馬去,趁機跳下馬車解了套索,招呼紫顏道:“快走!”帳篷裏有其他人陸續跑出來查看究竟,紫顏等她上車,狠狠打下幾鞭,趕著馬全速前進。

兩人從未嚐試過如此逃跑,等一溜煙過了一兩裏路後,見後麵無人追趕,各自鬆懈下來對望發笑。

“小胡子的商隊就在前頭。”紫顏馬鞭遙指,????收了笑,肅然斂容揮鞭,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駟馬縱蹄,風馳電掣般趕上了商隊,小胡子怡然乘著駱駝,熟視無睹地往前趕路。

????黛眉怒鎖,高聲喝道:“連我們也敢賣,你真有膽!”小胡子冷睨她一眼,絲毫不見困窘之色,駕了駱駝慢悠悠地向前。????一怔,他做了這等事後居然不逃跑,商隊的行進速度與常無異。

“你們不是回來了嘛。”小胡子慢條斯理地說道,揉了揉被風沙吹到的眼角,懶洋洋打了個哈欠,“你們兩人值二十金,還不錯。”

????怒道:“呸,光我的車馬加起來,就不止三十金。”小胡子道:“嗯,要給買家一點甜頭,你看他們像撿了寶,成群結隊來驗貨。”紫顏終於在一旁哈哈大笑,????麵色稍豫,伸手道:“拿來,我們辛苦一場,分一半。”

小胡子瞪她一眼,本想拒絕,念及他們追趕上來的速度甚快,頗有手段,笑了取出十兩金子,丟在????手裏,“丫頭,前麵還有好人家,要不價格高些,再賣一次?”

“除非賣你!”????白他一眼,將馬鞭一揮,趕了馬超過商隊。

紫顏兀自偷笑,????道:“他再惹我一回,我就用香弄暈他,直接把香料搶走了事。”紫顏道:“咦,這是個好法子。”????得意地道:“罷了,難得我心地善良,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胡亂出手。哼,王公貴人我見多了,這些市井之徒還怕應付不來?”紫顏小聲道:“這可難說。”

傍晚眾人到了粟耶城,四門偉立,街巷井然,西麵的山嶺上分布了數個巍峨的寺廟,又依山建造石窟,遠看去氣象恢弘。城中多為磚屋,偶見氈帳,有土屋供行人休息,馬騾驢駝更是絡繹不絕。雖是晚膳時分,市民的居處並無炊煙,一律於店肆中買食,街麵上掛滿燈籠,熱鬧非凡。

商隊入城後選了一處地方進食,紫顏和????亦進了店。座上客人無不衣飾光鮮,翠繡金帶,隻是用手抓食,在兩人看來吃相未免不雅。那店家見小胡子的商隊打扮闊氣,立即殷勤招呼了,奉上幾大盤肉食。

????也叫了一份,肉質細嫩,絕少油膩,她吃得連聲誇讚,又問紫顏:“你怎麽不吃?”紫顏搖頭,“戒葷腥。”????想起夙夜的話,笑道:“可惜,這道菜鮮美得緊。對了,老板,這是什麽菜?”

“孔雀肉!”店家頭也不抬地道。

????頓時愣了,她愛吃山珍海味不假,但孔雀是她珍愛之物,竟成了盤中餐,當下恨不能嘔出來。紫顏挑了一盤瑪瑙石榴,望了剖開的滿目晶瑩,自言自語道:“難得這裏果子熟得早。”拈起一粒慢慢嚼著。????推開孔雀肉,眼巴巴地拿過半個石榴,蹙眉開吃,咽了沒幾顆又喊道:“店家,來兩個酪餅!”

是夜,紫顏和????分屋睡了,商隊的人住在同家旅舍。????素愛清潔,用現買的薔薇花露熏了床褥,直至滿室生香。鳥籠裏的鴿子禁不住,咕咕叫個不停,????提了籠子扔入紫顏屋裏,這才安心入眠。

酣睡到淩晨,門板被拍得震天響,她惺忪著睡眼起來開了門,紫顏已穿戴妥當,拉了她就往屋外走。

“出什麽事了?”????鳳眼半睜,猶在好夢中樂不思返。

“商隊和我們的馬車都不見了。”

紫顏的話比噩夢更有效,????掐緊他的手道:“我們又被他賣了?”

紫顏想了想道:“這倒未必,剛才出去看到店家,沒有收留我們之意,隻說他們急著趕路先走了,可見小胡子手下留情。不過馬車確實是他帶走的,最為緊要的是,我們被他甩了。”他領了????走到馬廄,空空如也,隻餘了一根紫顏掛著的馬鞭。

涼涼的夜風吹過,????左右看了,怔怔地道:“我們不認得路……那個小胡子!”她怒極反笑,恢複了以往的從容,“哼,鞘蘇國好歹是北荒有名氣的大國,認得方河集的人更不少,我不信到時找不到他。回屋睡覺,等天亮有力氣再追。”她繡裙一搖,伸了懶腰走回屋去。

紫顏微微一笑,叫她一聲:“喂,那個小胡子,你找到他會如何?”

“叫他去死。”????困意愈濃,紫顏聽她撲通倒在**,困得忘了關上房門。他輕輕一笑,替她掩好了門,想到小胡子的所作所為,心道:“這個人倒不妨結交。”

綺玉走後,側側整日呆在拂水閣翻閱典籍,摸索灑線繡、納繡等各種龍袍繡法及鑲滾、織金等技藝。沉香子和紫顏的衣物數量眾多,她挑出繡樣相近的與龍袍擱置在一處,時刻放於手邊揣摩。文繡坊的繡譜被她翻到起毛,時常被紋樣花色纏得迷亂了,她略一走神,歎息自己指下功力尚淺。這時腦海裏一身簇新的錦衣上,隱約現出紫顏自信的微笑,想到那笑容,她擰緊的眉頭又散開。

過了二十多日,從文繡坊送來了織繡龍袍用的錦緞繡線及繃架花機等物,側側見到碩大的木機嚇了一跳,並非她以往熟知的式樣。等來人走後,側側在花樓般的木機前呆坐,想起《機婦賦》中所雲“纖纖靜女,經之絡之,動搖多容,俯仰生姿”的話,操縱這等龐大的木機須兩人協力挽花織花,一個人無論如何辦不到。

懷中抱著的龍袍仿佛在嗤笑她的異想天開,光燦流麗的花紋傲慢地閃爍光華。

次日側側上墳歸來,一心想造個新的龍袍樣式。走進門,她的腳步倏地刹住,眼見屋中遍地狼藉,龍袍料子散在四處,縫製的珍珠淩亂滾在角落,錦繡經緯斷絕成了亂麻。她一時間靈魂出竅,足足有半晌不能動彈。

心痛地撿起碎錦,她記起昨夜聽過的貓叫,一聲聲響在心頭,像利剪裁去了她的躊躇滿誌。她忽然想到紫顏留下的鴿子,抬頭去看,鳥籠安全地掛在梁上毫無損傷。她略略安心,在手中勉強把兩塊織錦拚貼起來,歪斜的裂縫如一句無情的嘲諷,叫她失去了麵對的勇氣。

過了很久,她摸了摸冰涼的臉,勉強想站起,才發覺不知何時起已頹然坐在地上,兩腿酸麻。扶了桌腳緩緩起身,整個人像是失血過多,一個趔趄衝出半步。她急忙站定,腦子裏慢慢開始清醒。

沒有了龍袍的樣衣,她該如何做出一身新衣?

側側呆呆地站著,這種彷徨無措的感覺曾經有過。那是敵人來襲沉香穀之時,倉皇的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唯有紫顏奔前跑後,將災難消弭於無形。他為何遇事能如此鎮定?側側想到這裏,慌亂的心稍安,摸了桌角坐定。

在桌上拚接龍袍的碎屑,依稀現出了綾羅錦繡原有的富麗堂皇。她心頭如潮湧,掠過隻鱗片爪的記憶:熠熠生輝的日月星、震懾四海的山、神明睿智的龍……十二章奇彩異紋在眼前鮮活如畫。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爹爹的屋裏,從瑪瑙櫃中取了上乘白絹、狼毫衣紋筆、玻璃石硯及龍香墨,並石青、藤黃、銀朱、漆綠諸顏色,用鎮紙壓好絹素,要將心中的一切畫下。

毫尖點染了鮮妍妙色,龍袍上細如絲發的紋理被側側重新勾勒。仿佛有什麽在牽引,一絲一縷一針一線,伸手輕撫過的每寸,在她筆下靈巧地重現。

沉香子擅長書畫,側側耳濡目染,自幼修習過一些基本功,雖然愛上女紅後鮮少作畫,丹青功底猶在。這幅龍袍的複原圖說不上酷似真跡,但一板一眼宛如照衣臨摹,剪裁花樣紋絲不差。

夕陽徐徐落下時,側側繪完了大半幅龍袍,想直起身,人已僵如枯枝,稍一動彈就哢哢作響,而腹饑如蛙鳴,發出咕咕的聲音。她連忙拋下筆,胡亂吃了點幹糧,又走回到畫作前端詳。

她忽地憶起沉香子生前說的話,爹爹在劍術、書畫浸**數十年的功力,最後無不成為易容的附麗,那麽她呢?讓織繡的技藝更高層樓,這手丹青也不能丟下。她不由握緊了拳頭,像是要對爹爹的在天之靈承諾什麽,眼中射出堅毅的光。

月光如水透進屋內,照見側側一顆心晶瑩似冰雪。萬籟俱靜中忽然聽得一聲長歎,她終於繪就了那件盤領窄袖龍袍。夏夜的天空是那般寧靜遼遠,她勾完最後的一筆,猶如自身也化成了一條七彩的龍,於織金的錦緞雲端裏遨遊。驀然抬頭凝望,娑羅樹鏡裏的她沾滿了嬌紅淡粉、軟綠柔藍的顏料,在幽幽暗夜裏如同誤入人間的精靈,有著滑稽俏皮的模樣。

她嗬嗬一笑,小心地將畫作收在水晶匣裏,又從案上摸索到????留下的“初弦”之香,放入印花三足爐裏點燃了,安心地上床睡去。滿室飄**著月中桂樹的清香,夢裏,一襲金縷鋪翠的龍袍裹起她的身軀,撩動一簾女兒家的玲瓏心事。

天初亮,粟耶城籠罩著一層金光,西麵的石窟被晴暖的陽光一照,越發現出莊嚴寶相。風從山石的縫隙間呼嘯而過,清亮地發出鳴叫,混合了早起鳥兒的唧喳聲,匯成了天籟之音。

????羅裙如風,飄然踏波,一轉眼出了房門,將紫顏的屋門拍得震天響。

“懶鬼,快起床,我們要追人去!”

紫顏揉著眼披衣開門,見她素麵朝天,金釧明??一律沒戴,足蹬一雙紅繡靴,笑道:“你這身打扮,真像要打架呢。”

話音剛畢,????推搡著他出了房門。她興致甚高,直接將紫顏拖進馬廄,指了兩匹棕色的馬道:“這是西域商賈的快馬,你看得中麽?”

紫顏整整衣衫望去,兩匹馬鬃毛油亮,腿骨健壯,的確是難得的駿馬。他剛點了點頭,????高聲叫道:“二十金拿去!”揚手拋出一個絲囊,旁邊立即閃過兩個頭戴胡帽的商人,笑嘻嘻地接了金子。

紫顏知道????要找那小胡子報仇,不忍攔了她的壯誌,自覺地回屋收拾行李。數數剩下的金銀已然不多,他微微有些發愁,但煩惱很快如風消逝。????隨身帶的香料價值連城,他才不怕會半途使完了錢露宿街頭。想到這裏,紫顏的心檀心

定定的,曼聲哼著剛聽來的粟耶民歌,拎了包裹和????會合。

????向店老板買了一份北荒的輿圖,上麵詳盡標注了三十六國的方位和山川河流走向。店老板在她的銀錢攻勢下提供了若幹情報,譬如此去方河集有三條路可通,但適合駝隊行走的隻有須子溝。又譬如小胡子是連夜趕路,估計趕到須子溝時正是今日午時,想要一氣通過全長四十裏的深溝,必先喂足了人畜,而那裏唯一可供歇息的地方就在溝口。

“若我們全速追趕,在午時前到了溝口的明野窟,就能追上他們。”??

紫顏撫了撫馬兒鬆軟的鬃毛,柔聲說道:“要委屈你趕路了呢。”兩腿一夾,坐騎倏地四蹄疾揚,衝向遠方。

兩人的騎術日漸精湛,雙馬並行沒多久已趕過幾處村落,朝了須子溝一點點逼近。????仿佛背生雙翼,一路衝行如飛,沒有疲倦的時候。紫顏不緊不慢地跟著,好在馬兒腳程夠快,有精致的馬具保護,飛奔之間並不覺辛苦。

偶爾忽視擦身而過的風景,瞥一眼????蹙眉賭氣的樣子,他偷偷地綻出一朵笑。什麽大師什麽閣主,摒棄這些後的????是再自由不過的女子,愛恨由心,笑罵隨意。紫顏衷心地為此刻的她感到欣慰。

他又想到側側,拜在青鸞門下後會擁有新的人生,此後將如雛鳥振空,踏風翱翔在青天之上。當女子可以縱情江湖而不必束縛閨閣之中,這天地多了別樣旖旎的情致。

行了大半個時辰後,????緩了馬速,紫顏高聲喝道:“停下來喝口水如何?”????點頭應了,駕馬尋了一處青草鮮嫩的地方停下。紫顏瞧了瞧她的神色,眼裏始終攢了一層微嗔薄怒,不由笑道:“小胡子人多,你備的迷香分量夠不夠?”

????麵露喜色,道:“咦,你知道我在想什麽。你說,我們如此怒氣衝衝地現身,小胡子一準有了提防。不如等他們到明野窟後,偷偷下點藥在他們的酒水裏,管讓他再也溜不掉!”

“你這樣做,我們倒像強盜。”

????一撅嘴,她本就不把世俗禮法放在眼中,哪顧得上這許多規矩,挑眉對紫顏道:“就是你婆婆媽媽的,這家夥才能一而再騎到我們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是你我這麽沒用,傳到皎鏡他們耳朵裏,我們的臉都沒地方擱。”

紫顏笑道:“你我不說,他如何會知道。”

“不管。總之這小胡子欺人太甚,不給他一點教訓我咽不下這口氣。你不愛幫我,就在旁邊乖乖看好,不許胳膊肘往外拐。”

“好,好,我明白啦。既然你鐵了心要出手,我怎能袖手旁觀?不如趁歇息的機會易個容,我們索性扮成其他商旅,向他討碗水酒喝。”紫顏琉璃般的雙瞳閃過一道精芒,狡黠地道,“今次,你想扮男人還是女人?”

????咯咯地捧腹大笑,“還是你機靈,我當然要扮女子,而且要絕色無雙的那種,這樣他就不會有太多心思設防。我要他們全部拜倒在我的笑容下,你就可伺機下麻藥。”她說得興起,兀自開心地原地蹦起,一襲丹碧紗紋羅裙漾出美妙的波紋。

紫顏排出所需的易容器具,凝視????的麵容良久,道:“你扮的美人是中土的,還是異域的?”????想了想,朝他調皮一笑,“扮西域女子吧,你可趕得及為我做假發?”紫顏道:“不必做假,直接卷了你的頭發即可,改日洗過就能複原。把眼珠變成寶藍色,鼻子墊高一分。你肌膚甚白,無需改動,隻要抹些鉛粉讓輪廓更分明些。”

你呢?”

“他那撇小胡子很是生動,我也弄一縷胡子如何?”

“他的胡子是褐色的,你就用黑色,免得學太像,反露了馬腳。”

紫顏點頭道:“須發的色澤必須一致,我有現成的胡子備用,你幫我選個合適的。”他轉眼摸出七八種胡須,濃淡粗細各有不同,????一一安置在他臉上看了,最後挑出一撇疏淡上翹的小胡子,道:“喏,這個不錯,人也成熟。”

紫顏一看,和商隊那個小胡子的形狀幾無分別,也不揭破,徑自在臉上抹了混有密陀僧的膏粉,臉色頓時暗黃幾分,像經了多日的曝曬。又把那縷胡須當中一剪為二,逐一貼在唇上左右。他貼完了照鏡一看,????已叫了開來:“哎呀,太像那人了。”

紫顏閑閑地道:“不急。”揭下胡子重新翻轉了貼過,須尾朝下,再用了眉黛略略點染了,抬眼看????時,她怔怔地盯了他好久,道:“這樣可俊朗得多了。”很快加了一句,“不愧是你,怎麽扮都比小胡子好看。”

“你今次不像往常冷靜呢。”紫顏含笑說著,玩味她好勝的心態。說起來傅傳紅太過讓著????,反而常被她忽略,若他看到????如此介意為人戲弄,會不會偶爾也開個玩笑呢?

????愣了愣,抬手敲紫顏的腦袋,振振有詞地道:“你胡說什麽,我今次是有備而來。做生意你情我願就罷了,他不想賣香料就不賣,憑什麽第一次販賣人口,第二次又偷去車馬?這等卑劣小人,不知道害過多少人!你……是不是怕事?”

紫顏聳了聳肩,打趣道:“麻翻了他們之後,你是打他一頓出氣,還是……”

????躊躇道:“唔,先要奪回車馬,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帶走他的香料,遠遠溜之大吉。”

兩匹駿馬再次疾馳之際,兩人全然換過裝束。紫顏身穿赭色袍子,頭戴斜插孔雀翎的藤帽,腰挎銀柄短刀。????一身白色鑲彩布袍,半月形珠冠上綴滿紅錦玉石,又嵌了珊瑚和狼牙,卷曲的長發與冠上垂下的珠串交相輝映。她胸前掛了綠鬆石和金銀配搭的串飾,襯了兩手明麗的銀鐲和腰間數十圈極細的銀絲束帶,十足一個豔麗無匹的西域女子。

“若說你本是胡人,真沒人不信。”紫顏望了褐發藍眸的????笑道。

????周身飾品如鈴鐺脆響,此時她不像要去報仇,倒似赴一個不見不散的幽約,洋溢著妖嬈風情。紫顏訝異自己為何會將她易容成這般模樣,如她所願,有了令人神魂顛倒的色相,眉眼唇齒就像折射陽光的寶石般奪目。他想起????眼中閃爍的晶瑩,那時的他大概看到了她的心底,不自覺讓胭脂有了**的呼吸。

追追停停,又過了一個時辰,茂密的蟠龍鬆林連綿不絕,鋪出一片碧海。眼見須子溝已近,????緩下馬勢,忽然揚聲問紫顏:“我身上可有任何破綻?”紫顏道:“你不是頭回易容,該知道最大的破綻在你的心。若還想著你是????,一會兒見了人,必露馬腳。”????點頭,嫣然一笑,“叫我伊爾泰。”

小胡子和駝隊果然在窟中歇息,駱駝安靜地在一旁嚼著苜蓿,紫顏與????

的馬車卻已不見。天沒亮就起身趕路,駝手們一個個累得七倒八歪,像散落的一堆爛樹枝斜倚在窟內。隻有小胡子端了酒販遞來的碗,一碗接一碗地灌著美酒。

“十八碗!”酒販大聲喝彩,不忘立即倒滿一碗,“好酒量,再來!”

小胡子豪氣衝天,環顧精疲力竭的兄弟們,仰頭又幹了一碗。

“十九!”

兩匹快馬的蹄聲引開了眾人的注意。本來沒精打采倒在地上的男人們,忽然被雲霞般的身影燙著了心,一個個彈跳而起,睜大了眼珠凝望遠處飄來的亮麗女子。能在如此偏荒之地看到仙女,他們不由咧開嘴癡笑,半日趕路的辛勞沒有白費,哪怕再趕同樣遠的路,讓他們多看幾眼美人兒就值得。

黃綠的土溝頓時有了撩人生氣,小胡子不動聲色地飛瞥了他們一眼,飲完後拋下酒碗,招呼駝手們道:“都過來吃些牛肉,要上路了!”孰料沒人聽到他的話,連酒販在內,所有人兀自直勾勾盯著腰肢柔軟的????下馬,宛如看到了稀世珍寶,目光舍不得稍移。

紫顏冷然留意小胡子的舉動,他的視線並不落在對方身上,然而心眼無時無刻不在感受小胡子的所思所想。作為易容師,他可以遊走於容貌與身份的邊界,自由出入而無障礙。他微微有一絲擔憂,????,不,伊爾泰是否能自如地麵對小胡子,不被對方亂了陣腳?

伊爾泰款款走向小胡子,臨近又轉向酒販,嬌波流慧,笑如夏花璀璨。

“你有什麽好酒?”她說一口帶口音的北荒語,咬字不清,卻甚是嫵媚可喜。

酒販一恍神,突然驚覺她在問自己,忙道:“有……有什麽呢……哎呀。”

他急切間想不起來,小胡子道:“你吹了半天牛皮,說你的阿牧酒性子烈,喝了之後火燒火燎,隻有英雄漢子才配喝。”

酒販並不領情,瞪他一眼,爭辯道:“哪裏有這回事,我的酒烈是烈了點,但整個北荒不曉得有多少女孩兒愛喝。”他朝了伊爾泰笑,“要不要嚐一口?喝過,你準忘不了。”

伊爾泰依然沒看小胡子一眼,“那我就試試。”她笑了回頭叫紫顏,“彝列,有你愛喝的烈酒呢。”被她隨便派了個名字,紫顏哭笑不得,應聲下馬走來。

這時眾人才看到他,堪稱絕配的一雙璧人,使他們眼中燒出了嫉妒的火。好像有什麽重物壓在心頭不快,男人們拚命打量兩人,似乎要找出他們之間的共同點,好讓人深信這是一對兄妹。小胡子淡淡地笑著,抱了一壺酒走到一邊,他一走開,伊爾泰心下微急,向紫顏使了個眼色,然後皺眉對酒販道:“有幹淨的酒杯麽?”

小胡子掃了一眼,見另外兩個駝手也紅著眼亂翻包裹,冷冷地插嘴道:“酒杯有的是,貴就貴了點。”紫顏一笑,“不怕貴,隻怕貨不好。”小胡子不由多看他一眼,“你跟我來。”駝手見小胡子發話,都不敢再動,恭敬讓開一條路。

小胡子走到一匹駱駝跟前,從包袱裏捧出一隻描金箱子。

“這是紫霞杯,用碎器和胭脂燒製而成。”小胡子捏了一隻光彩流溢的瓷杯遞給紫顏。紫顏翻轉酒杯細看,紫霞杯工藝複雜,尋常富豪根本求而不得,不由抬頭多打量了幾眼。

小胡子又漫不經心取了一隻金碧晶瑩的鏨胎透明琺琅杯,淺藍色釉地上雕鏨的金質水紋渙爛流動,也是件巧奪天工的寶器。“這是西域的玩意,配得上這位妹子。”

紫顏隨意地道:“俗氣了些,不過湊合能用。兩隻我都要,你開個價。”小胡子瞪眼,唇上的胡須急促地一抖,“俗氣?你要是能說出俗在何處,聽得我心服口服,送你也無妨。”

伊爾泰輕顰淺笑,這可是紫顏的拿手好戲,她施施然拎起裙角尋地方坐了。

酒販和一幫駝手聚攏過來,聽紫顏如何分說。

“世間刻意打造的金銀之器,在我眼中都是俗物。我聽說南嶺之外有紅色之海,出螺如柳鬥,色澤鮮潤賽翡翠,以之為杯可盡得海波凜冽之氣。又有以盛夏荷葉卷成杯盞狀,持玉簪刺破葉柄中心,滿斟美酒後即可仰頭暢飲荷香,這是所謂‘碧筒’飲酒之法。還有用巨鳥靈騰的空蛋殼內壁清潔後盛酒,酒味帶了這種香鳥的氣息,放置越久香味越濃……”

小胡子悠然神往,沉吟道:“果真比這些買來的酒杯有趣。這兩個杯子送你,我敬你一杯,不妨再說點域外奇聞。”他抬手將紫霞杯與琺琅杯相贈,眉宇間落落大方,毫不吝嗇。紫顏自如地接過,向酒販要了酒,斟了一杯遞予伊爾泰。

伊爾泰捏了琺琅杯好奇地端詳,陽光射在指尖,有金絲散逸,飛轉流光,變幻出一條遊龍倏地沒入掌心。她“呀”地驚呼,淺藍的瞳孔裏隱約有烏金之色,像是收斂了酒杯的珠光寶氣。小胡子見她喜愛那酒杯,臉上多了笑意,“一起幹一杯罷。”舉起手中酒壺致意。

紫顏劈手奪了去,從駝手那裏取了掐絲團花金杯,倒了一杯給他,“既然要喝,不如都用你家的酒杯,圖個好看。”小胡子漾出爽快的笑,向身邊的駝手打了個手勢,那人立刻在空地上鋪了一麵駝毛葡萄紋??毯。

紫顏拉了伊爾泰坐下,讓她靠近小胡子的酒杯處伺機行動。小胡子喝完一杯,紫顏殷勤地為他倒酒,道:“我們來自夏拉其山,閣下怎麽稱呼?”

“石都。”他的小胡子怡然上翹,“你叫彝列的話,這位妹子是……”

“她是我妹子伊爾泰。”

眾人舒暢的歎息聲傳來,石都洞悉地一笑,見伊爾泰若有所思地抿著酒,便和顏悅色地搭話道:“你們要往哪裏去?”伊爾泰秀睫輕眨,雙瞳曳過兩道輝麗的流波,惹得人心隨之一顫,“聽說北荒銅砂堡、方河集、息雁河極有特色,我們想看看是否名副其實。”

石都笑道:“銅砂堡荒廢多年,人跡罕至,你們隻有兩人,要是迷路或遇上野獸,可能屍骨無存。”有一個駝手忍不住插嘴道:“說得是!銅砂堡在沙漠裏,萬萬去不得。”伊爾泰微露失望,很快颯爽地一笑,道:“不怕,有哥哥保護我呢。”

石都道:“方河集值得一去,息雁河此時去正是時候,上萬隻大雁棲息在一處,不是別處能看到的景致。等秋天群雁南歸,就什麽也瞧不見了。”伊爾泰欣喜地道:“我們就先去方河集,再往北到息雁河。”

先前說話那駝手道:“我們也去方河集!”石都斜睨了他一眼,淡然地道:“你們多喝兩口阿牧酒,再吃些肉,過會兒要趕路了!”舉杯兀自又飲了。伊爾泰自然地接過紫顏手上的酒壺,替他斟酒,掌中悄然灑下藥末,笑道:“這條須子溝不曉得要走多久,是要吃飽了再走。”

她眼中瑩光灼灼,手下暗香浮動。紫顏始終凝視石都,見他無所用心地把玩金杯,並不即飲,心頭掠過一絲不妙的預感。

“兩位腳程真快,沒想到在這裏就把我們截著。”石都笑眯眯地道,神光自瞳中一閃即滅,“我不知道你們用什麽法子變了樣貌,不過兩位的身材體形我記得相當清楚,剛分別半日絕不會弄錯……”他轉向伊爾泰,略帶奚落地道,“你是那個費盡心機想要香料的丫頭吧?能想到在我杯中下藥,真是狡猾。”

一瞬間伊爾泰變回????,失卻了神秘成熟的韻味,回複小女兒的嬌俏。她嗔怪地對紫顏道:“你的易容術居然會穿幫,該死!”紫顏心下凜然,原以為對付普通人,隨便改個相貌便可,何況兩人試說北荒語時帶有異域口音,想來能瞞天過海。不想對方竟能通過兩人體形辨出真相,委實不可小覷。

真是陰溝裏翻船,紫顏與????訕訕地想,這就是輕敵的下場。幾次被此人捉弄,該明白他的手段。????不是小氣之人,被拆穿了並無惱羞成怒,反而仰了臉笑問:“我們討馬車來了,你說,怎麽賠?”

“不是已經送了兩隻杯子?”石都大笑,“不夠就再送你一些,但你要的香料卻是休想。”

????點頭,頭也不回走向坐騎,身邊的駝手聽聞她是先前那女子,無論如何也不信,三三兩兩聚在一處滿臉疑惑地私語。她上了馬,冷冷地打鞭,飛騎足下踏塵如煙,轉瞬已衝進須子溝。紫顏收好酒杯,在馬上朝石都客氣地欠了欠身,追著????疾馳而去。

石都望了他們消失的方向,露出莫測的笑意,自言自語道:“是兩個有趣的人呢。”

再次出發前行,????像是忘了被石都戲弄之事,一路與紫顏談笑風生,心無旁騖地趕路,縱橫在黑山白水之間,沿途零落買了其他香料,把先前的不得意盡數補了回來。

半月後兩人終於抵達方河集,集市的繁盛出乎想象,那是北荒難得見到的人海,內市戶牖井然,招幌飄搖,外市結棚搭廬,千騎雲集。據說鞘蘇國太後的壽辰將至,方河集張燈結彩,降稅一成,遠近趕來交易的北荒人絡繹不絕,將內外兩市擠得滿滿當當。

????見有數十間鋪子交易香料,走了一個多時辰,搜集了蒔蘿、芸芥、甘鬆等香草種子,想到之前將迷迭香鐲子送了傅傳紅,又買了一隻形製差不多的戴了。最令她心情大好的是買到了羯布羅香、羅斛香之類難得的香料,囿於囊中羞澀未能盡興,然而已遠勝她的期望。

紫顏意外尋獲了可粘製麵具用的夕蜜膠和上乘口脂,又買了一個店家鼓吹多時的仙光散,據說是南嶺三月三日的桃花調以西域七月七日的雞血,可令人容顏煥發如仙。

兩人走得乏了,正想找個喝茶的地方,獅子門附近突然喧嘩起來。????拖了紫顏看熱鬧,不想吸引人群的正是那個駱駝商隊,小胡子的人卻不在其中。眼見商隊迤邐地到了方河集千戶所的紅漆大門前,在甲胄軍士的的護衛下,圍觀的人群轟然散去。

紫顏暗覺不對,和????繞過蜂攢蟻集的人流,掩住身形到了千戶所的後門,見一個健朗青年身穿花鳥紋雲肩式大翻領窄袖藍衫,腳蹬一雙軟皮靴,大踏步進了官邸,身邊一幫官員俯首施禮,禮數異常鄭重。

他唇上已沒了那撇小胡子,蹙眉的雙眸偶現一道淩厲之光,就如草原上翱翔的雄鷹。

這香料是鞘蘇國國王點名要的,我可不能隨意賣了。????回想過去種種,靈光突現,“難道他就是鞘蘇國國王?”

官邸外的一株美人鬆上,飄落兩朵鮮花,一褐一紫不同的顏色,輕輕掠過兩人的麵頰。

不知不覺過了小暑,雲浮碧空,嵐霧絕岩,沉香穀照得到陽光處,無不酷熱難當。尤其正午前後,廬墓內外悶熱不堪,側側不得不退回到居處,因而多了刺繡的空閑。

穀中的日子,月複一月地單調,除了偶爾出穀購買物品外,側側就像山穀中的蝴蝶,翩翩起舞在咫尺之地。她勉強試用爹爹購置的織機,想織出龍袍袍料的花紋,幾織幾廢,到後來認了命,從拂水閣選了一匹明黃素緞裁成兩幅,支在大繃架上,用純金線依樣將十二章紋繡上。

龍袍樣衣用的是滿地繡,絲線與金線相交織繡滿衣料,金彩耀目。側側先從肩頭的龍繡起,樣衣用刻鱗針繡龍頸、疊鱗針繡龍身、搶鱗針繡龍尾,分別挑出龍鱗不同的形狀,她沉思良久,決計用圈金打籽繡法,以極細的包金線刺出微小籽粒,再以平針、齊針、滾針、緝針、纏針數法交錯繡出龍頭龍眼,並用盤金縫綴其後造出片片金鱗,最後夾以藍孔雀羽撚線勾畫龍形,在空隙的緞地上用明黃絲絨套針平行施繡。龍身四周的如意雲紋與海水,則以釘線、反戧和旋針繡出,紋波

更巧用心思略略變化為靈芝與牡丹花紋,使之越發明麗貴氣。

她是溫柔而倔強的女子,不去走康莊大道,偏向了崎嶇險路,伸手抓那刺骨荊棘。用最費時日的繁難功法,她要證明給文繡坊的姐妹看,她絕不會輸給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