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雪002

她所用的繡法甚是精妙,起針一個時辰後,緞子上現出指甲蓋大小的數片龍鱗,金光殊麗,不可逼視。隻是這等繡法極考眼力心力,一日下來殫思竭慮,像是所有精氣神被龍吸去了,渾身直如虛脫。每一縷金線絲帛,幽幽地收納著塵間的光與暗,把白天與黑夜種種撲朔迷離的表情封存在一鱗一爪中,讓龍的鱗甲也知道了日月冷暖的溫度。

於是花了一個月辰光,側側僅繡完了右側肩頭的半隻金龍,用掉的羊皮金線約有一兩重。眼看待繡的黃燦燦的緞子流瀉在桌上,她察覺到心底的愁悶。在她一針一線勾畫之時,那兩人的馬蹄卻已踏遍遠方的山水。

紫顏和????走到哪裏了呢?是否遇上了可心的事,在漫漫流年裏值得述說?

她走到碧紗櫥前,尋出一枚梅花香篆點了,貪戀地嗅著空中曳過的氣息,想像紫顏在調脂弄粉,????在拈花製香。四周彌散出合香優雅的味道,如雨過天晴後的枝頭,初綻芬芳新蕾。雲在天空閑散地飄移,偶爾走快幾步,起風了,花枝顫悠悠地抖著,不經意跌下一瓣嫣紅。

她舒了口氣,重新捏起了針。黃緞上的金龍張牙舞爪地肆意笑著,側側瞪它一眼,舒腕橫針,凝神刺入它的身體。

梁上鳥籠裏的鴿子忽地咕咕鳴叫,她抬頭望去,窗外撲簌風響,闖進一團雪白。

竟是一隻飛回的鴿子,側側記得紫顏按蒼龍、玄武、朱雀、白虎給它們起了名,這隻正是白虎。鴿爪上係了加蠟砑光的桑皮紙,她解下展開看了,密密麻麻寫滿了娟秀的小字,是????與紫顏的親筆,尤帶一股清香。

紫顏的話寥寥無幾,僅寫道:“見字如晤。北地山川寥闊,風煙如繪,景物人情與中土迥異,妹有暇當遊之。夏時苦熱,望靜心為上,勿以吾二人為念。”

字字如蓮花,側側反複讀了數遍,一筆一劃印在心裏,才去看????的文字。

????絮絮叨叨將邂逅鞘蘇國國王石都的經過一一道來,側側饒有興致看去,見她和紫顏被此人幾次耍弄,不由莞爾。遙想兩人鮮衣怒馬,兩兩相伴,遭遇各色人等,勝過她空穀寂寞許多,想到此處兀自發了會兒呆,按下急迫的心情,鋪開了麵前的錦繡。

她想好了,要加緊繡完這條金龍,再讀????的信。惦著兩人知曉石都的身份後會如何,側側運針如有神,暢想絲線如馳馬,縱橫在平原之上。她漸入佳境,每下一針眼前如雲起煙滅,花開花謝,恍惚間有龍的呼吸隨風而至。

香案上,那封信與梅花香篆無聲對望,慢慢地香盡了,燈亮了,信紙困乏地蜷起身子。燈下的人影始終未歇息,熬過漠漠黑夜,在溶溶月光鋪就的絹素上,揮就壯麗畫卷。

次日清晨,廢寢忘食勞累一夜的側側趴在桌上打了個盹,腳下一團茸茸癢癢的小東西蹭來蹭去。她猛地睜眼,“喵嗚”一聲,驚跑了進屋玩耍的野貓。

側側一身冷汗,連忙去摸繡了大半的金龍,黃緞完好地在指尖滑動,宛若一束乖順的青絲。她安心笑了笑,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香案,半卷的桑皮信紙是通往外域的鑰匙,再忍一忍,她就能打開那個寶庫,縱情地感受紫顏與????兩人經曆的旅途風霜。

她略作梳洗,隨便尋了吃的,又靜坐在桌前繼續未竟的勞作。如是七日通宵,每天隻睡兩個時辰,居然趕上先前一月的繡工,將整條龍繡製完畢。她說不出的雀躍,抖開整幅明黃素緞來看,織金孔雀羽的龍紋有了靈性,仿佛要撐破緞麵踏浪而出。輕輕撫摸金龍的鱗片,她微笑著說道:“你是大哥,要為弟弟們做個好樣子。”

終於可以停了望梅止渴,側側滿懷期待地拿起信紙,匆匆再讀了下去。????

似嗔若喜的言語娓娓將整個故事道來,如同在她眼前上演的一出悲歡好戲,一幕幕看得分明。

紫顏和????在官邸外得知了石都的身份,麵麵相覷。紫顏沉吟道:“你看中的白繭香是進獻給太後的壽禮,難怪他千方百計不讓你有機可乘。”

“哼,不給就不給,明說是他的一份孝心,我又不會去搶。”????頓了頓,眼珠一轉,“我們怎麽辦?不如,也為他母後備份薄禮?”

紫顏笑道:“你竟不記仇?”

“我是什麽人,才不與他這種小氣國王計較。”????婉然一笑,一股蘭麝香氣倏地逸出,“我要讓他自慚形穢,明白他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大師之腹。”

兩人回到方河集上,分頭搜尋到做賀壽的禮物。他們眼界既高,一般贗品難逃慧眼,泥沙中掩藏的真金卻一見便知。沒過多久,????滿身懸掛珠玉,如琳琅的貨架,悠悠然來尋紫顏。

紫顏手中隻持了一枚柔潤的蘭花青田石,????見了奇怪,此物再名貴不過一塊石頭,送禮是嫌太輕了。紫顏篤定地笑道:“我打聽過了,石都平素最喜把玩金石玉器,尤愛親力親為雕製佩件或是篆刻印章。送這塊石頭給他,為太後大壽應景製章,當會如他之意。”

????點頭,歎氣道:“不愧是易容師,懂得從人心入手。我探的消息都是他母後的,聽聞她老人家年過六旬仍貌若少婦,是北荒出名的美人,這些珠寶首飾合她穿戴。”她旋轉一圈,全身振玉鳴珂,如奏笙簧,鬱金香裙混了金銀珠玉的彩光,翻出絢爛至極的顏色,猶如煙花綻放。

紫顏大笑,“好是好,卻需用矜貴的盒子隆重裝起,像你這般招搖,就不值錢了。”說完,拖了????到賣匣盒的店鋪裏,精挑細選挑中了黑漆螺鈿花卉紋描金錦盒,襯了柔軟細膩的密娥紗,放入那枚青田石。又把數件珠寶首飾擺放成雅致的形狀,安置在紫檀嵌畫琺琅龍鳳紋提盒中,末了,向????討了沒藥與安息香調製的合香熏過兩隻盒子。

凡俗的珍寶頓如點睛的龍有了悲喜哀樂,掩藏在巧奪天工的技藝中。

紫顏依然歎氣,“有價可買的東西,都不是真正的寶物。”????聳肩道:“事出突然,上哪裏去找無價之寶。嗯,已經很對得起小胡子了。”

如此準備充足,拜帖也要鄭重其事,紫顏用泥金箋寫了萱堂日永等賀壽語,落款是兩人的真實名號,套在大紅絹袋中遞呈至千戶所。門口的軍士見來人意態風流,豐神絕世,接了帖子賀禮後不敢怠慢,立即送入內府。

鞘蘇國的主城在方河集外五裏處,名曰望火城,石都在集上休整後正要返回王城。臨行前忽然收到拜帖賀禮,選材之考究絕非北荒人士所為。他問明了紫顏與????的長相,大笑而去,留下話讓千戶請兩人隨後入王城覲見。

側側讀到此處稍放下一顆心,恍如目睹紫顏二人穿過喧鬧的集市,摩肩接踵的人流都黯淡了,唯有他們如蝶繞樹,彩翼翩然。他們是比這織金繡羽的龍袍更耀眼的存在,無時無刻不牽動她的心魂。

????的信還有寥寥數行,側側不忍一氣讀完,掩下信紙重回繡架邊。有價皆非真寶物,側側望了正在刺繡的龍袍想,若有日將這件傾盡心力的龍袍賣了,它便成了有價之物,隻是這其中耗費的心力,並非那些金銀可以衡量。

想到此處她微一錯愕,無端質疑紫顏的說法,深思起來,是刺繡龍袍令她感觸良多。龍袍本是集織繡大成之作,為什麽會交付給她如此難題?

“呀!”側側直到此時才知揣摩文繡坊諸人的用意,她們沒指望看到青出於藍的繡品,不過想從中查探她對織繡的熟稔程度。

側側知道她必須全力以赴,看多了紫顏與????對易容、製香的用心,她無法輕慢地對待這件事。將來的她也許如爹爹一樣,賞花望月、焚香聽曲都是為了織繡一藝,外人看來也許枯乏無聊,但唯有耐得住其中寂寞,才能真正抵達織女般巧手的境界。

她信步踱到牆邊,抬頭看那件被修補過的龍袍,有股生動的氣韻緩緩流動。

她凝神一怔,感覺到了什麽,電光石火間又如神龍擺尾,倏地遠去了。這會是誰的繡品呢,青鸞還是她未來的師姐們?

籠子裏的鴿子咕咕叫著,側側回過神,找碗豆、瓜子給鴿子喂食。等把食物放到籠內,發覺僅有兩隻鴿子,飛回的白虎不知何時沒了,想起紫顏提過的法術,暗自動容。卻也驀地放下心事,如釋重負地想,她隻管單學盡龍袍中的技藝就好,投入全副精神,不留有一絲遺憾。

整幅龍袍還有八條龍並其他章紋,以及金珠、銀錠、方勝、石磬、犀角、珊瑚、菱鏡、艾葉八寶等圖案,側側盤算以後每月繡龍一條,加上滿地施繡的辰光,約摸可在兩年內完工。想到這裏,側側專心致誌在龍身上用金絲線穿過珍珠,將一粒粒晶瑩圓潤的珠子粲然排列,使金龍越發灼人雙目。

又一月過去,左肩的金龍繡製完畢,側側珍重地打開????的信,掃過最後的幾行。那兩人絕想不到他們的信會被她讀成長長的日子,成為像糖果般甜蜜的收藏,在支撐不了繁瑣勞作時偷得片刻空閑。

讀到紫顏與????動身前往望火城,側側笑了,眉眼柔和地展開。他們旅行的故事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獎賞,看到????熟悉的字體,如同嗅到了滿室的熏香,令她陡然振奮。

在鞘蘇國太後的壽誕慶典過後,國王莫賀石都在王城召見紫顏和????。當夜,明燈曳空,珠簾委地,石都擺下美酒佳肴請兩人列席。兩人換上一身中土裝束,紫顏挑了秀逸脫俗的麵容,????則遍施奇香為衣飾。

兩人一入內廷,宮女內侍一律側目。石都定睛凝視兩人許久,嗬嗬笑道:“你們不是普通商旅客人,很好,能看得中白繭香的人,確實非同尋常。”

????此時脾氣甚好,附和微笑道:“製香一業有十三種異香之說,白繭香名列其中,我曾在一戶官宦人家見過。可惜他所藏極少,不便相贈。難得那回見了你有,不免貪心,叨擾處還請原諒。”

“白繭香有春之桑香、蠶之繭香,還有蠶籃的竹香、蠶女的清香,其配製之法至今成謎,難怪你會心動。”石都侃侃而談,向身邊侍者示意。????心有所感,見侍者點燃了一隻凸雕龍紋雙耳爐,不多時,人如置身春天的蠶室,耳畔響過切切的齒齧聲。

幽香宛如兒時的記憶,忽地掠過心間。

????閉目,她聞得出香氣中曼妙紛呈的層次,乃至可以感受各人當下的心意。香氣遊**在口鼻七竅,猶如做了一場好夢,心神飄**在天地萬物間。

“好香。”

石都點頭道:“非是我小氣,如果那時給了,你我不過萍水相逢,恐怕很難如此把酒同歡。”舉杯邀兩人同飲,笑意溫柔。

石都語氣親切,紫顏看見????麵色如霞,有醺然之意。

“如非我們機靈,被你耍了幾次,早不知在哪兒流浪受苦。”????佯怒著說道,??了眼石都,見他笑吟吟的,也撲哧一笑,“你說,若換了尋常人被你轉手賣了,你的罪孽如何抵消才好?”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甩不掉你們,然而歸國心切,也隻能一試。如今既已對坐把酒,還惦著過去這些事作甚?”石都哈哈大笑,離席親自為兩人斟酒,“我問過母後,她可否將白繭香割愛,她說如能成就她一個心願,她自當將此香回贈。”

????雙目一亮,急急地道:“是什麽心願?隻要說出來,我們自有辦法。”

石都歎道:“隻怕要耗費兩位數年之功。”

信箋到此戛然而止。

側側懸了的心越發吊起。之後的幾日,她念及於此總會反複思索,貴為一國太後的人會有何心願?然而答案不了了之。紫顏和????的另一隻鴿子也再沒有飛來,側側幾番想到難解處,恨不能讓一隻信鴿飛去相詢,然而舍不得僅有兩次的傳信機會,終沒有真正去做。

等她繡完了龍袍,一定有日會知道那個心願。她如是想,以此鞭策自己盡心竭力,不為他事所惑。

等又過去半年,金龍已繡了一半,日月山紋被她閑時搶先補上了,龍袍的正麵有了大致的模樣。側側歡喜之餘,想起已經很久沒有紫顏他們的消息。她在這些日子裏,除了上墳、刺繡就是到菜地裏鬆土、施肥、捉蟲,純然是個不問世事的鄉間女子。她忙得無暇休息,每日用膳全是應付,身形不覺消瘦了許多。

此時的沉香穀已落過一場雪,漠漠山林如帶寒煙,茫茫掠過冰涼的風,打開的窗戶裏屢屢灌進寒氣。側側打著噴嚏,尋一件狐白色的裘衣披了,摸起妝台上的娑羅樹鏡凝看。

形隻影單,眼前連個疼惜自己的人也沒有,她不禁感懷身世,鼻尖一酸。回到繡架邊默然坐了,微低螓首,龍袍上沾了一滴淚,洇濕了未施繡彩的緞地。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她兀自發著呆,耳畔撲簌風響,一隻灰黑的鴿子飛進屋內,安靜地停在桌上,鴿籠裏的兩隻立即呼應共鳴。側側心頭驚喜,這是紫顏手上的玄武。

她想到一直不曾向兩人報平安,不安地打開信箋。今次隻有紫顏寫了幾行字問候,稱兩人將在西域庫木城過年,為她買了禮物,請她勿要掛念,而後問她沉香子的墓園是否安好雲雲。末了囑咐她天寒地凍,努力加餐。

側側擱下信紙,悵然地想,他們忘了說石都的事呢。

拍去玄武羽翼上的雪水,喂它吃了幾粒芝麻,她忍不住返身取了楮皮紙,蘸墨落筆。真要書寫衷腸,側側不覺犯難,除了繡龍袍外別無餘事可表,不過是叮嚀兩人自慎珍重。

雖然如此,到底惦了心事,側側匆匆寫了幾句,從鳥籠裏抓出紅喙的朱雀,急不可待地將信紙係在鴿爪上。

此時籠中隻剩了青龍,吃完芝麻的玄武,不知何時又悄然不見。她想起夙夜的神通,心中有了些許安慰。

“應該能飛到庫木城吧!”側側撫著朱雀閃亮的羽毛,抱了它走出屋。山穀裏幽幽北風回旋,朱雀抖了抖身,驀地從她手裏掙脫,一飛衝天。

兩處凝眸望北鬥,一行書寄思千行。她與紫顏,這般遙遙相望的日子,還要繼續耐心地堅守下去。

這年冬天,側側沒有為自己做新衣,全副心思仍在龍袍上。朱雀傳信之後,她想起紫顏已無法再回信,索性斷了念頭,盡心繡著剩下的每條金龍。

她很用心,繡出的紋樣也很華麗,隻是總覺得缺少了一些什麽。

是什麽呢?側側每日帶了這念頭入眠。她想不出為何用了更繁複眩目的技法,依然不能有樣衣那種妙到毫巔的感覺。繡畢六條金龍後,她心頭越來越彷徨——那龍袍有生命,有靈性,傾注了她大量的心血。可為什麽她看到它時,隻有完成任務的喜悅?

直至她清理紫顏與鳳笙的兩個布偶,看見它們身上的夾纈紗羅彩衣,花紋間流淌脈脈情意,令她的眉梢眼角也柔和。這些清麗的紋樣沒法與龍袍的精致比較,卻是她懷了深切的心意染成的,每當見到就是一片歡喜。

相較而言,她確實花了無數精力在龍袍上,但那其中沒有絲毫個人的情感,她甚至想像不出是在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為君臨天下的帝王繡這件龍袍。繡龍袍或是繡帷帳,她一樣會花同樣心思,隻要這是進入文繡坊的敲門磚。

龍袍繡了三分之一,她才看清心中對它的輕視,內疚和後悔已然來不及。

紫顏若在身旁,會笑她的淺薄吧?每一張麵容,都是他對抗命運的武器,像是在與冥冥中的神靈交談,容不得半點馬虎。側側幽幽地想,也許正因如此,他沒有多餘的情感去彷徨、猶豫,甚至思念。他是那樣堅定地走他想走的路,從最初的時候起。

她漸漸懂了紫顏,懂了????,他們是同類的人,向往那種巔峰的感覺。是的,正如十師會上,去的那些風流人物,她未來的師父青鸞也是一樣的人。而她,如今隻有遙遙相望。

側側深吸了一口氣,此時放棄就是認輸。如果是紫顏,跌倒了也會若無其事地爬起,輕拂去衣衫上的浮塵。她拾起繡針,若她能令剩下的紋理有喜怒哀樂的情感,有曆經世事的洞明,也許可以讓這件龍袍與樣衣一樣,有屬於它自己的人生。

就當在給紫顏繡製新衣。一想到他,她滿心悅然,持針的手如撥弄管弦,笙簧天籟清越流淌。僅有靈性是不夠的,唯有蘊了心底裏的深情,讓那靈性有了血肉的依附,才能耀出婉轉流離的美。

像一個人的真情真性。

這件龍袍,應鎖入她曾經的寂寞徘徊、無助哀傷,密密疊疊收起一腔少女心事,再換過一身卓然風姿,把荒蕪的日子折成緞地上滿繡的風景。

次年春日,屋前桃花開得格外豔麗,春雨淋漓之後,嬌紅滿墜,門前落成一條花徑。側側不禁停了刺繡,悠悠地倚在窗前聽翠羽飛鳴,在空穀裏振起回音。

花徑的盡頭,依稀看見當年從天而降的少年,含笑走來。

這一年殊無波瀾,龍袍在年底已大致刺繡完工,僅剩剪裁滾邊等活計。臨近春節,文繡坊又差人送來一些織繡衣料,側側知是綺玉的心意,特意選了自己縫製的縐綿小襖相贈。此時她心境平和,閑時流連拂水閣和洞天齋翻書賞器,每每歸來再看龍袍,就有新的領悟。

等又到一年春來時,一件寶光四射、氣韻完備的龍袍終於製成。那日正值側側孝服期滿,蓬勃的陽光暖暖地遍照山穀,她恭敬地在墳前磕頭歸來,又在爹爹的神主牌位前禱告過了,將孝服恭敬除下。

那一刻仿若蛻殼重生,變成另一個自己。

是離去的時候了。

側側簡單地整理了行李,把綺玉給的龍袍繡樣碎片和自己縫製的袍子一並收攏,又把紫顏帶回的繡譜妥貼藏好,紮在青花布包裹裏。

離開沉香穀前,她放飛了手中的青龍,凝望那隻鴿子帶去多日思念,如離弦織麟

的弓箭,聽得見內心的脆響。她就要去到遙遠陌生的地方,像它一樣自由高飛在藍天。

半個月後,依照綺玉留下的地圖,側側輾轉來到了文繡坊所在的安城雲鳳街。

當街立了一座形製華麗的三間四柱琉璃牌坊,上書“繡冠天下”四字。往裏走,迎麵先過一青石橋,橋下是四五畝之大的荷花池,亭亭淨植,清新的蓮香撲鼻而來。再是一道連綿的粉青高牆,中開一紅漆鐵皮大門,門前古樹繁蕤,交柯連陰。遠遠一望,內裏屋宇沿丘陵起伏,飛簷連亙,鴛瓦排雲,直有千餘間之多。

進到門內是一麵夔龍團草鑲金邊的影壁,其後的院落雕梁畫棟,繁花茂竹,仿佛誤入了豪富之家,不知該看何處佳景。

側側被引到廳堂中,剛一坐定,聽到絡緯機杼聲如蠶噬桑葉不絕於耳,似乎作業的繡坊就在不遠處。她漾過一絲笑容,打量四周的金屏翠簾,正奇怪為何見不到一幅繡作點綴,門外閃過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綺玉穿了天青繡花紗衣,未進廳中笑聲先起,“我推算日子,知道你該來了,正叫人為你準備廂房呢。”側側忙起身謝過。

兩年不見,綺玉眉宇間逾見英挺,她抬手接過側側遞來的包袱,笑道:“你來得不巧,坊主出門去了,恐怕要再過十幾日才能回來。你也莫擔憂,這裏有很多新鮮的東西,一時半會兒絕不會悶。”說笑完了,順手打開包袱,拎起那件金燦燦的龍袍端詳。

側側先是失望,見她拿出龍袍又兀自緊張,揪著衣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這是初次由織繡師評判她的繡藝,任這龍袍如何金鱗奪目珠彩照人,倘若聽到綺玉一句歎息,再華美的衣裳亦蒙塵染灰,有如白玉微瑕的遺憾。

“沒想到你能趕得及滿繡龍袍。”綺玉捧了龍袍沉吟。師姐妹中有這般快手的,不過十指之數,文繡坊今次迎來的不是庸碌之輩。

“哎?”側側心想,這算是讚語了麽。

“龍為牛頭蛇身鹿角、蝦眼獅鼻驢唇、貓耳鷹爪魚尾,你繡時可曾留意?”

側側搖頭,她隻顧繡法創新好看,至於龍紋繡樣完全依照樣衣而做,未曾深思。

“那龍袍上這九條龍,又有什麽講究?”

“姿態有所不同……”側側涔涔汗下,沒想綺玉當頭一問就難倒了她。

“你可知什麽是行龍,什麽是雲龍?正龍、坐龍、升龍、降龍、團龍又是什麽?”她捏起龍袍隨意一??,“你最先繡的是右肩上的正龍吧?”

“是。”

“這條龍的繡工緊密不一,之後幾條的紋樣柔和許多,想是你最初手生之故。”綺玉眼角掃到了雲紋與海水的變化,又笑了,“你用心將這裏變過了呢。

隻是,你是依據牡丹與靈芝的寓意繡的?”

側側汗顏道:“我……不知道……”

“牡丹加玉蘭、海棠,意即‘玉堂富貴’,折枝牡丹寓意富貴接子,纏枝牡丹是延年富貴,牡丹團花則是富貴團圓。而靈芝加上蔓草是指延年長壽,加壽竹就成了靈仙祝壽。你用了牡丹與靈芝,寓意是富貴長久,倒不算用錯。”

側側鬆了口氣,沒想到個中有偌大深意,她以往由了性子亂創花樣,頗為自得,如今才知道如錯會了涵義,反會貽笑大方。

是她小瞧了文繡坊,於織繡一道,她仍是井底不知天高地厚的蛙。說到底,今次她一心想贏得誇讚,殊不知真正沉迷於繡道的人,想到的始終是技藝上更高層樓。綺玉的一番話,令她反省過往的錯失,遊於藝的境界,首先是真誠地熱愛此道。她漸漸明白了這個道理。

綺玉溫言道:“你拿到的繡譜僅有繡樣而無文字,能一個人摸索到這個地步,已是相當了得。其中奧妙久了自然明白,現下也不必太急了。老實說,這些織繡裏的諸般名堂,唯有師父口傳身授才會知道,將來有的是日子。你天賦甚高,不必被我這幾句話嚇著。”

側側赧顏道:“側兒學藝不精,能來文繡坊真是太好了。”

綺玉嗬嗬一笑,收起龍袍,牽了她的手往繡坊裏走,“我先帶你裏外走一遭。真是怠慢,光顧了念叨,忘了一起見過師姐們。來——”

進到繡坊內院,扶疏掩映中數十間大屋整齊排列,綺玉拉過一個繡工,囑咐兩句,那人領命而去。

“你沒法用花樓,有沒有怪我故意刁難?”綺玉特意命送去沉香穀的花樓織機,其實是第一個考驗。她笑吟吟地望了側側,這丫頭能否體會她的用心良苦?

“是側兒笨拙,豈敢怪罪六姐。”側側道。若花費辰光琢磨,未必不能使用那台提花機,隻是人單力薄,無人指點,她有心亦無力。

綺玉點頭,“別說是你,文繡坊內外除了坊主,沒人可以獨自操縱那台織機。”

側側一愣,明明要兩人才能運轉的織機,青鸞竟能一人控製?

“這就是坊主今次為何不在的緣由,她設計了新的織機樣式,特意去吳霜閣尋丹眉大師,請他依樣打造出來。如果坊主的設想無錯,今後再複雜的提花紋樣,也能一個人完成了。”

側側默然不語,她終於認清了與青鸞間有如天淵之別的落差。她尚在為繡完一件龍袍沾沾自喜,青鸞已經走得更高更遠,她甚至沾不到師父的一片衣袖。

是的,青鸞,這個要成為她師父的人,絕非尋常的女子。

“師姐她們都在了。”兩人踏入偏廳,錦屏銅爐,繡墩玉幾,古樸的陳設看得出主人家性喜雅致。數個神仙般的綽約女子坐在扶手椅中,側側立即低首欠身,朝眾人施禮。

綺玉見她已先行禮,忙領她到了為首的兩人跟前,“這是大師姐夜笳和二師姐仙織。”

側側恭敬地叫了兩聲,抬頭凝看。夜笳不苟言笑,裹在一襲銀灰色鳳紋絹衣中,一張臉生得冰雕玉琢般無可挑剔,十足的冷美人模樣。聽了側側的問候,夜笳微一頷首,並不多言。

身邊的仙織穿了秋香色??絲大袖衫,巧笑盈盈地對了她道:“你就是側側?

生得像個瓷娃娃呢。”輕撫了一下她的臉,側側隻覺玉袖生香,掠過暗暗的龍涎之氣。

“再來見過三師姐紗麟、四師姐瑤世,和五師姐珠錦。”

紗麟笑眼如星,瑤世烏發如雲,兩人穿得甚是素淡,一為玉色紗衣,一為青綢夾裙。珠錦則一身月白紡綢窄袖褙子,係了大紅生絹綴金珠花裙,眉宇嫵媚跳脫,綺玉剛報完她的名字,她就牽過側側笑道:“那年六妹回來,說你夠資格做我們的七妹,果然是個可人兒。喏,這是我給你的見麵禮。”塞過一個嵌了紅寶石的錦盒,側側不好意思地接下。

綺玉嗔道:“珠錦!你這麽客氣,叫我們怎麽做人。”紗麟攬了珠錦的肩,笑道:“狡猾的小妮子,虧你平時說得嘴響,居然有這一手,讓師姐們如何下台。”珠錦道:“你們隻管破點財,也拿出點好處,新師妹進門豈有空手的道理?”三人鬧成一團。

瑤世微笑,見側側不知所措,柔聲道:“她們向來愛玩,你不用放在心上。”

珠錦連忙瞪眼道:“誰說是玩來著,你們不準小氣了,否則坊主回來……”

紗麟插嘴:“給我抓著了——你就是想討師父歡心呢。小師妹的見麵禮我們一早預備了,隻想在師父正式收徒時送。”珠錦道:“你舍得花錢就好。”她們兩人一來一去鬥嘴,側側挽了笑容想,以後的日子怕是很難冷清了。

仙織拍手笑道:“好啦,你們安靜些,別嚇到了側側。嗯,你帶了親手繡的龍袍,是麽?”綺玉忙從包袱裏取出,側側嬌俏的麵上微紅,見她將整件寶光蘊聚的龍袍抖開,灑金揮彩,瀉出一地的迷離光焰。

眾人都不做聲,紗麟和珠錦拈起衣角查看針腳,另幾個隻是注目瑰紫嬌黃的繡線,一雙雙鳳眼裏瞧不出深淺。

夜笳點頭示意綺玉,“收好了,等坊主回來看過。”又對眾人道,“回去忙吧,再一陣貴妃的誕辰就到了,沒辰光再耽擱。”仙織見她冷了臉不肯評點,便沒有多話,向側側打了個招呼,拉過瑤世一齊去了。紗麟和珠錦朝側側讚許地一笑,也自離開,餘下夜笳和綺玉兩人。

“側側新來,六妹你多照應,盡快帶她去各房認人,要手下人知道她是誰。”

“是,廂房早已備好,隻不知……”

“她這個七妹有何差事,等坊主回來後定奪。”夜笳一眼看出綺玉的心思,淡然說道,“這幾日你的活最繁忙,早早領側側走完了就好,別太累著。”

綺玉拉了側側告退。側側回想夜笳的神情,頗有些惴惴不安,她辨不出那無動於衷的表情背後,是否有一絲認同。不想讓綺玉看出自己的心思,她揚起臉笑道:“敢問六姐,幾位師姐平素裏忙些什麽?”

“唔,我們五人分工不一,各管著三百多號人。凡浴蠶喂蠶、分箔采桑,以及擇繭繅絲諸事,由我調配管束,提花織造則是珠錦掌控,刺繡繪樣由瑤世分配人手,剪裁鑲補是紗麟負責,至於諸色染料,一並交給二師姐仙織。”

“那大師姐夜笳她……”

“她的事最為繁雜,既要承接宮中和民間的生意,又要約束百餘名畫工,還要收驗我們所出的貨。這些事本該由坊主和她共同看管,隻是坊主最愛改造織機和新創技法,文繡坊的瑣事一律推給了大師姐。我們說她名字裏有個‘夜’字,就不得不沒日沒夜地辛苦趕工,唉。”綺玉無奈地歎氣,一千八百多人的繡坊竟整日忙得不可開交,也不知前世是否如春蠶,到死方能絲盡。

側側沉默了一陣。她從未想到織繡要牽扯千百人協力完成,如她棄而不用的那台複雜織機一般,自幼熟稔的技藝突然變成她從未見過的龐然大物,令她心有隱憂。師姐們的勤勉亦讓她汗顏,做好自己的本分已是不易,若真像她們一般,領了一眾女工協作,她不知能否勝任。

“莫要擔心,你的確天賦極佳,聰穎靈慧。”綺玉寬慰地望著她,“那件龍袍繡得很好,師姐們口上沒說,心裏已經認同了。隻不過她們眼界甚高,想讓她們讚你一句,還須多加努力才好。”

側側朝綺玉深深一拜,她輕輕一句鼓勵有撥雲見日之感,心頭重壓輕了許多。

文繡坊以前後九堂為中軸線,由穿廊綿連相接,左右分布各間作坊及居室、書房、花廳、廚房等建築,四周則有溪水相繞,動靜有致。屋宇皆用杉木建造,庭院內遍植鬆楠樟檜,蓊然秀鬱,四時如春。

綺玉將側側帶到各間作坊中,讓她見過織工、繡工、縫工、染工等頭目,一群姑娘婦人圍了她打量說笑,直至綺玉捧出那件龍袍,她們才收了眼中小覷之意,安靜不少。

各房裏走過一圈,側側隻覺翠綃紅羅,滿目衣錦。但見金梭織成日月,纖指翻轉針線,七彩霞,千萬色,裁就眼前一生花。

側側雙腿酸軟,身心俱疲,綺玉瞧了便道:“再帶你去兩個好地方,你見了準有精神。”

側側聞言精神一振,隨她穿廊入院,看了滿目的繽紛花草,靜影浮光,走到一間大屋前。推門進去,一地錦繡如春風撲麵,醉紅疏翠恣意流淌。

“這間庫房裏天下各種料子應有盡有,你有暇就過來看看。”綺玉一眼收盡側側的驚喜,側身讓過一邊。

側側迅速掃了幾眼,見有雪色的魚凍布、細滑的雷葛、黃白的蕉布、純黑的木棉等,都是少見的布料,喜道:“這些從哪裏搜羅的?竟比我家齊全了百倍。”

綺玉笑道:“除了坊主從各地尋來的,還有不少是宮裏禦賜,很多原是貢品,千金難得。”

側側不再說話,手撫了一匹匹綾羅綢緞,隻覺一顆心有了安置之地,不由憧憬地遙想起未來的日子。

綺玉打開牆邊一對紫檀四簇雲紋透格門方角櫃,“這是師姐們先前織繡的龍紋和龍袍,你來看看。”

側側疾步上前,愛不釋手地一件件鋪陳開來,龍紋羅地蹙金繡龍袍,緙絲十二團龍十二章袞服,大紅地織金妝花羅過肩通袖龍??袍,刺繡對襟金龍海水江崖紋龍褂,明黃緞灑線繡金龍花卉紋吉服……丹衣杏裳金彩撼目,她細看紋理繡法,癡迷得竟忘了身邊有人,凝神半晌不動。

綺玉望了她微笑,在旁略等了一陣,又道:“隔壁還有好看的,一起來吧。”

側側如聽話的孩童任由她牽引,來到右邊一間錯彩鏤金的樓閣中,當麵一幅立軸觀瀑圖勾住了她的視線。巍峨青山上,一注飛流浩然疾馳,其後依山傍水的深林中,有小屋偶露簷角。她立在畫前看了片刻,那瀑布宛若織女天機織就,雪練般高垂直下,使極靜的畫布上仿佛濺起急促的水流。

她漸漸被吸入了畫中,觸手可及的是山間撩人的綠意。至於所謂用筆勁練、意境悠遠之類的評語,想來竟覺得膚淺,隻為這刻的入神深深陶醉。

“閣中的書畫你盡可隨意賞鑒臨摹,全是坊主珍藏的真跡,小心一點就是了。”

側側粗略一瞧,四周擺放的均為曆代名家作品,或甲金篆隸楷草行,或白描人物山水,或點染花鳥魚蟲,以前在拂水閣多少見過摹本。聽說是真跡,她懸了一顆心,迫切地想一一看個分明。

綺玉看出她的心思,笑道:“你先在這裏呆著,我讓人準備接風宴,一會兒再來叫你。”

側側連忙謝過,等綺玉走後,她走到一邊認真翻看起來。對了這些珍品,她身體裏仿佛有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像是與多年故交久別重逢,又如早已慕名的大人物此刻方有緣得見,忐忑得不知該興奮還是緊張。

手邊最近的畫卷繪了一些幽花奇草、蟲蝶蜂鳥的野逸小件,平易如廊前庭後的景致,因筆法工細中帶有疏放,多了幾分靈氣。她取一件研看了,真跡果然與尋常摹本不同,墨之濃淡焦重清,用筆之描勾皴擦染,乃至賦彩設色的厚薄鮮暗,無不生氣盎然,流動靈秀之氣,將畫者的本意淋漓盡致地描繪。

她揣測這是幾位師姐的筆跡,另打開一卷山水來看。一幅嵐霧繚繞的山林泉石,初看僅是出塵的山景,望得久了,心中猶有煙雲開闔,仿佛神遊空山,冥冥中忘乎所以。

側側看得心生歡喜,再凝眸去看師姐的評語,一人雲“如狂草潑墨,筆下可見其縱情詩酒,磊落有衝天之誌”,另一人則說“坐忘山水,胸無丘壑,無斧鑿之痕,而得其精神”。側側凝睇了畫意良久,怦然而動,禁不住潤了筆墨,在後麵添了一句“天機之功,不在其形”。

寫完,她的臉倏地一紅,看了墨跡未幹的纖秀字體漸漸融入到紙中去,仿佛聽見泉水飛濺,在麵上揚起一片清涼。

望了如山的畫卷和藏於卷中一張張寫滿評語的紙,她似乎看到了一條清晰可辨的小徑,蜿蜒地向了一座座山峰的頂端延伸。此時她忽然感受到紫顏初入沉香穀時的興奮,那種迫切要學盡一切的渴望,在她的心底蔓延。

在文繡坊的頭幾天,側側的日子過得清閑,每日翻書閱畫,看女工們彈棉紡紗,織布染衣。雪白的長線如一道道冰幕,將前院後舍遮掩串連,張眼即可見玉色蘭香。

等她熟悉了門戶,四師姐瑤世分了十個繡女在她手下,要她趕製尹貴妃誕辰的霞帔。側側拿到花樣一看,霞帔上繡的是龍紋,不由深為疑惑。她這幾日讀過織繡紋樣的畫譜,皇妃與皇後用的霞帔雖同是深青質的織金??絲紗羅,但皇妃應繡鳳而非龍,唯貴為皇後者,才能用織金雲霞龍紋。

“四姐,尹妃這件霞帔的圖樣,怕不是內廷弄錯了?”

瑤世慧眼星閃,望了她笑道:“這是小皇帝命內廷的畫師所繪,斷不會弄錯。”

側側似有所悟,捧了不合禮製的繡樣,在廂房中思索良久。兩個時辰後她走出屋,召集所有繡女。

初次對了十個比她年長的人說話,側側眉宇間並未露怯,按心中設想說出諸人的分工。

霞帔長五尺七寸,寬三寸二分,所用的??絲俗名即稱“緞”。側側從庫房取錦障

了一匹深青織金緞料,鋪在桌上道:“今次想請諸位用壓金彩繡來繡這件霞帔,需要的撚金線和五彩雲紋的絲線都在這裏,四人用釘金繡雲霞龍紋,餘下的人各選三四種顏色的絲線,以平針繡紋樣內的輪廓。”

眾繡女見側側挑了圓金、木紅、灰綠、月白、寶藍、雪青、鵝黃、緗色等近三十種絲線,紛紛咋舌。有個叫占秋的繡女,自恃是青鸞的掛名徒弟,當即說道:“七手八腳的,又用這麽多顏色,可不就亂了。”

眾人無話,照了側側的想法,先將繡樣描到緞子上,固定好了繡繃,兩兩對麵坐定。十指玉筍穿金線,錦緞上頓時起了旖旎春風,一針針爭妍鬥豔。

側側瞧了一陣,見她們繡得大致無錯,就走出去央廚房為諸女煮綠豆蓮子湯。爐火起滅,側側的心隨之降了急躁火氣,用心地盛起一碗碗湯,如刺繡裁衣般怡然。

和這些妯娌媳婦們好生相處,她會在文繡坊尋獲很多新夥伴。側側如是想。

她懷了愉快的心思走回,笑容忽地滯在嘴邊,繃架上的花樣已全然換了模樣。繡女們無動於衷地瞥了她一眼,整齊一致地繡著鸞鳳雲紋。

“你們……”

竊笑聲從絲線背後傳來,宛若冰花錯落,灑了淩亂的一地。

側側走近,綠豆蓮子湯放在案上,倔強地盯著諸女。占秋毫無愧意地端起甜湯,呼呼一大口,“好喝得緊,你們都來。”於是一眾人懶洋洋品著湯水,丟下孤零零的繡樣。

側側一言不發地撿起一根針,手起針落,將繡錯了的鳳紋一一退回拆去。諸女冷眼瞧著,見她退針的速度極快,連剪斷線頭的死針亦從容不迫地解開,手法熟練已極。

“喝完了湯,請重新繡。”側側不慍不火,淡然說道。

諸女麵麵相覷,不料她能如此沉著,遲疑地捧著碗。占秋丟下碗冷笑,和側側對峙相望了一眼,徑自走了。餘下諸女稍一猶豫,也放好碗去了。

“擺什麽主子架子,她可還沒入文繡坊的門呢!”

“想差遣我們,再活二十年吧。”

“就讓她一個人去繡,看她能如何?”

幸災樂禍的譏諷,故意揚了聲給她聽見,一句句如針刺人。側側抿嘴聽著,是紫顏的話,定當付諸一笑。她歪了頭,想到這裏果然笑出了聲,拍拍臉頰,深吸了口氣。

綺玉進屋時,訝然發現側側一個人在刺繡,看了拆落在地的絲線,她明白幾分,拉了側側的手道:“你的性子太溫婉了!這些女工愛倚老賣老,有的仗了自己在繡坊呆了十多年,最瞧不起新進子弟。別說是你,坊主以前也被她們欺負過,不過她露了一手好武藝,就把這些人鎮住了。”

“我雖會些拳腳,可明明是一家人,何苦……”側側停了針線歎道,“大家和和氣氣過日子不好麽?”

綺玉打斷她道:“你錯了,有人的地方就不會簡單。何況文繡坊一千八百餘人,想過沉香穀那種與世無爭的日子絕無可能。不怕告訴你知道,我小時不愛說話,甚至連爹娘也懶得搭理,每日沉默寡言,直到來了此地。你想,有三百人在我手下,不露一手強硬的手段,誰會服你?”

真想換一張更冷靜的麵容,讓文繡坊上下不再忽視她的存在。

“沒別的法子?”

綺玉笑道:“自然有例外,你去過仙織的染坊沒有?那裏處處笙歌,諸事太平。多虧了二師姐出身豪富之家,有足夠的金銀可供揮霍,女工們動輒有賞,誰都對她言聽計從。”

側側點頭,仙織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若再加上待人慷慨,的確沒人會再違逆她的意願。

“其實幾位師姐處事各有不同。珠錦就是急性子,誰做事拖遝憊懶,定被她罵到死,她說話又快,搶白不過她隻能聽了。瑤世師姐稍柔順些,卻是特別要強的,女工做壞了的事情,她會花雙倍心思替她們重做,幾次下來,那些人知道感恩,不再和她為難。紗麟師姐是小孩子心性,幹活嘻嘻哈哈不說,會陪大家一起遊樂,她性子爽快,手下人喜她無架子,也就處得很好。這都看個人的手腕,八仙過海而已。”

“六姐你呢?”

“我?”綺玉想了想,“她們的法子都沾一點邊,有時苦命地替女工補窟窿,有時隻能靠打罵訓斥,有時呢,自掏銀子請吃請喝。我也是個沒本事的人。”

側側搖頭,“六姐最是和善、最有耐心,除了你之外,沒人和我說這麽多。”

綺玉拉起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年在沉香穀見你時,我剛入門六個月。最初的三個月最是難熬,多虧了珠錦一直不遺餘力地幫我。到一個新地方,誰都會有這段日子,沒什麽可慮。你會很快習慣這裏。”她笑道,眉間揚起喜悅的神情,“坊主就快回來了,你是兩位大師特意交代過的,等坊主親自收下你,不會再有人敢欺負你。”

側側一怔,道:“不,我不想靠青鸞師父的幫助,才讓別人接納我。”

“你……”

“六姐的話我懂了,我會讓她們明白我是個怎樣的人。如果光講道理無法服眾,我會稍多一點潑辣,如果她們想看我能做到何樣地步,我會盡全力令大家刮目相看。”

側側一口氣說完,心下默想,如果要成為青鸞,她不能再軟弱地麵對自己,麵對他人。就像紫顏修煉易容,更多是在修心,她也要直麵所有脆弱怯懦,讓自己在文繡坊煥然一新。

綺玉注視她執著的雙眼,那裏有什麽在悄然生長,霽月光風般的明澈。

“既然如此,我會看著的。不到最後關頭,我不會出手助你,就看你的決心有多大。”

綺玉走後,側側依然執著地繡著霞帔,起碼可以如瑤世,默默用自己的努力代替繡女們的抗拒。莫測的人心無非是肉長的,紫顏以易容術來看透它,她則要用織繡來量度。

“原來你還沒死心。”

側側抬頭,認得是其中一個年輕的繡女,叫蓮蘿。她收回目光,溫柔地對了霞帔笑,“你看,這花樣裏有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愛。”

蓮蘿驚奇地走近,不知她為何突然說起漫無邊際的話。

“這是件逾製的霞帔呢。”側側撫著繡了一對眼睛的龍頭,仿佛從漠漠空中看見小皇帝融融的情意,“那個貴妃,定是他心愛的女子。”

“你是說皇帝嗎?”蓮蘿豁然懂了,眼中射出豔羨的目光。

側側沉吟,貴妃誕辰的這件霞帔已如此隆重,那鳳冠上不知該綴滿多少珍寶。隻是終究是逾製,倘若終不能給予皇後的名分,單這樁錯捏到禦史手裏,就是死罪。

皇帝的恩寵,可以庇佑到幾時?

在冷漠森然的後宮,他的愛又能有多久不變,愛護那個女人到永遠?

側側兀自癡想,蓮蘿推了推她的身子,道:“這霞帔既是皇帝特別看重的,到時日趕不完,就有大罪了!快把她們都叫回來為好。”

“勉強追回來也繡不好。”側側的雙瞳像鍍了金,纖瘦的身軀挺了挺,和氣的笑容裏騰地多了股決絕的狠勁,“在坊主回來之前,哪怕隻有我一人,也會將這霞帔繡好了呈上去。你說得對,這是皇帝特別看重之物,容不得半點錯漏疏忽,我們花多少心血,宮裏有那麽多明白人,自是一望即知。如今,這件活計交在我手上,旁人不肯費心是我管束無方,更須用數倍的辰光把旁人的份都補上。”她頓了頓,又坦然說道,“若一門心思盡在織繡上,誰有暇理會這些勾心鬥角的紛爭?”

蓮蘿怔怔地,隻覺她身上有種動人的魄力,不覺說道:“……我來幫你。”

側側欣然一笑,遞上針線,又凝神刺下一針。

蓮蘿折服於她明媚雙眼裏燃燒的決心,斂容正神,一心一意地開始刺繡。摒棄了私心雜念,她忽然察覺到刺繡一技的單純與奧妙,那是從心底浮上來的一種執念,有如天工造化的神奇,令人沉醉自得。

門外兩個窺視著的繡女,見狀也閃進了屋,一聲不響地坐下。

她們心下曉得利害,知道這件霞帔斷然拖延不得。隻是為了給側側一個下馬威,懷了看好戲的念頭,要看她如何窘迫羞慚,忿然作色。這是多年來玩弄新人的手段,她們曾經一一經曆,此刻方自覺該羞愧的正是她們自己。

技藝的高下或能以時日彌補,境界的高低卻是一時趕不上的。繡女們不是沒見過風浪,從青鸞到夜笳等無不是此等人物,不想遇上一個新來的少女,亦能有偌大氣魄。

屋內鴉雀無聲,繡針刺破錦緞,雲霞如煙似雪,漫漫而來。

此後幾個時辰,繡女們陸續回歸,剩了占秋一人賭氣未至。

蓮蘿在旁插嘴道:“以前她仗了是坊主的掛名徒弟,頤指氣使的,現下嫉妒你一來就要正式入門,心下難免不順。”

“我確是幸運,但我不僅是憑了運氣才能到這裏來。”側側伸出十指,曾刺破過多少回,鮮血淋漓的,方有今日的巧手。蓮蘿若有所思地望著,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說到底,所謂運氣,不過是千萬次頭破血流後,尚未粉身碎骨。

“不必強拖她回來,繡這種霞帔的機會,將來很難再有了。”側側如是說。

從宮中流出的逾製紋樣,就算不會絕後,也已是空前。蓮蘿興奮地點頭,想像今後如何對人誇耀。側側望了占秋離去的地方,默然搖了搖頭。

刺繡霞帔循序漸進地進行著,間中或有疑難,側側對了其他霞帔的樣式推敲,很快自行解開。小皇帝的款款心意,在霞帔裏展露無遺,而其中的風險礙阻,也從猶疑不決的花紋裏流露。深宮幽秘的規矩,無人知曉的鬱暗,齊齊鎖在繁複累疊的繡樣中,艱難地呼吸。

紅縷葳蕤紫茸軟,蝶飛參差花宛轉。

世間的重巒疊嶂,在這生花玉指下,成了裁金集翠的霓裳。

有時,側側會因了其中的一朵雲彩,斜倚屋外闌幹,想起一絲別離的情愁。

繡製衣衫,原來是與那主人對話,偷聽背後的心事,也無意地泄露自己的故事。

瑤世和綺玉來探望了幾回,見她與繡女相處甚安,放心而去。兩人時常差人送些糕點果子和精巧玩意,側側從不私藏,一律讓繡女們盡情挑選,自己撿最後剩下的取了。

她明白恩威並施的道理,偶爾的驕橫獨斷,反令人敬畏景仰。當兩個繡女為了誰下針更好而爭吵,或是誰的紋樣過了界,誰又弄錯了該繡的紋路,她一句話抵得過數十句,斬釘截鐵,敲金震玉。

“聽我的就是了。”側側如是灌輸諸女。

她是她們的眼、她們的手、她們的心,指引諸女繡出絕世傾城的紋樣。

眼看青鸞就要返回文繡坊,占秋終於沉不住氣,幾次在屋外有意無意地走過。若撞上了眾人,故意現出雲淡風清的模樣,掩了眼底的一股熱。

側側知她放不下顏麵,找綺玉尋出占秋往日裏得意的繡件。鶯遊蝶舞,魚紅鴨綠,有丹青難傳的美妙,坊主的掛名徒弟實力可見一斑。側側讚歎之餘,趁一夜風緩月明,敲開了她的房門。

占秋冷淡地開門,望見她手中的繡品,愣了一愣。

“請姐姐教我。”側側說得懇切宛轉,明透的雙瞳裏並無心機,純是對刺繡的癡迷。

“罷了……”占秋禁不住她的目光,再不擺前輩的架子,將臉上虛飾的驕傲齊齊卸下。她不好意思地擰了擰側側的臉,笑道:“你這個人呀……真是沒大沒小……”

“唉,難怪六位師姐對你客氣有加。”東方露白之時,占秋打了個哈欠,半是歎息半是羨慕。

刺繡霞帔的十日,側側和繡女們如羽化的蝶、蛻殼的蟬,見證彼此的成長。

她的性情依然溫潤如玉,但有時會陡然挑了秀眉,眼神偶爾掠過一道淩厲光芒,舉手投足宛若行雲流水,聲氣則是笑看世事的爽朗。

攬鏡自照,她看到眉眼細微的轉變,發呆地想,紫顏和????也會有容顏漸變的時候吧?

想過又笑,那兩人一個顏麵千變,一個駐顏有術,唯有她自己,會將歲月的痕跡寫在麵容上,染了胭脂,皺了雙眉,老了青絲。

晚春晴和的天氣下,文繡坊內堆雪砌煙,貴妃誕辰所用的衣物正值最後趕工的時刻。側側流連在其他作坊,觀看她們裁剪縫製吉服的經過,發覺每個人的技藝純熟洗練,絕無多餘動作。

這是個深不可測的地方呢。她這樣想,踏步時踮腳輕跳,飛揚的裙角裏有淡淡的喜悅。

忽然,坊內響了一句清朗的叫聲:“坊主回來了——”

這聲音像一陣旋風,由文繡坊的前門刮到後院,激**起陣陣漣漪。女工們放下手邊活計,匆匆收拾好作坊,有序地出屋列隊。四處一時全是人流,黑壓壓漫過青石板,站滿了坊內所有街巷。

此時側側負責的霞帔已然完工,她沒有交給瑤世,一心想留給青鸞點評。這是一次冒險,如同赤足走在沙堤上,涼涼的海水掠濕了足踝,不知深淺地往前踏去。

於是她捧起一隻狹長的錦盒,思量著如何呈給青鸞。

綺玉含笑來尋她,一見她便知端倪,道:“你和我去見坊主。”側側的笑容裏有一絲躊躇,問她道:“等拜了師,我該稱青鸞大師‘師父’,還是‘坊主’?”綺玉笑道:“隨你自己,我們尊稱坊主較多些,有時想撒嬌,大叫幾聲辭風

師父也是有的。”

行不多時,兩人走近文繡坊內最大的一間廳堂,裏外圍了不少人。一種奇異美妙的聲響自前方傳出,像誰在空中細語呢喃,側側傾聽了幾聲,神往地道:“這是絲鳴聲?”

女工們見是綺玉來了,閃開一條路讓過兩人。視野開闊了,兩人登即望見堂中放置的一架織機,龐大的身軀占據了堂中一半空地,卻仿佛小巧的懸絲傀儡,順從地被一名彩衣女子使喚來去。

千萬縷各色絲線猶如垂柳飄揚,化作了那女子手中的繞指柔絲,和諧地發出共鳴聲。

青鸞就在七彩的雲端高坐,煙鬟霧鬢,娥眉淡畫,是瞥一眼就刻在心上的容顏。她一身鮮華的織金妝花雲緞,像勾人魂魄的珠玉,粼粼地閃爍流光。偶爾眼波一轉,眾人的心神當即跟隨而去。

青鸞身上的錦緞想是這台織機所造,一人即可輕鬆織就如此繁雜的花紋,簡直驚世駭俗。相比之下,她手中的霞帔平淡無奇,與青鸞獨創織機的奇思妙想根本無從比較。側側暗覺出自己的魯莽,竟妄想以此得到師父青眼相看,是她太小覷文繡坊了。

“好啦,你們可都看清了?”青鸞秀睫一眨,剪水清瞳露出笑意,忽地射向側側,“你就是紫顏和????說的那人吧?”

側側臉上泛起一抹嫣紅,輕聲道:“是,我叫側側。”

青鸞招手,指了指身邊,“你來試試。”

側側環顧左右,見仙織等人鼓勵地望著她,心中一定,將錦盒交與綺玉,徑直走到青鸞身邊坐了。輕杼飛滑過絲線,簌簌響動絲鳴。她輕顰淺笑,輕捷地撈住梭子,學青鸞熟練地操縱著織機。

她像是前世就明白它,知道該如何牽引它的手臂,在看似雜亂的無數絲線中自由舒展。

青鸞點了點頭,朝諸女指了側側道:“今後,這就是我門下第七位弟子。”

側側連忙起身,對了青鸞行禮。青鸞扶住她,笑道:“拜師的禮數不急,日後慢慢補上。這台織機你既會用了,要勞你教給她們。”側側應了,兩旁的織工隨即向她欠身,齊聲請她指教。

交代完了瑣事,女工們隨即退去,留下她們師姐妹七人圍住青鸞。夜笳立在織機邊,如畫的麵容上依舊是一股子冷,側側看慣後就辨出其中的柔軟來,反而覺得親切。

青鸞轉動視線,叫綺玉打開錦盒看了。像窺見了仙人的百寶囊,手上如火如荼,開出一季的華貴雍容。青鸞沉吟良久,珠錦又捧出側側繡的龍袍,兩相輝映,光芒惹得在場諸女讚聲頻起。

“總算紫顏沒看錯人,他不肯拜入我門下,有你留在文繡坊也不錯。”青鸞兩頰簇笑,“你的天賦不輸於他,今後,這裏要熱鬧了。”

她的話似有所指,側側不知怎地麵上一紅,沒有接話。綺玉伶俐地笑道:“師父新造了織機,又收下了七妹,文繡坊雙喜臨門,該如何慶祝才好?”珠錦道:“等交了貴妃誕辰的貢品,由坊主出題,我們七人各呈一件織繡如何?”綺玉拍掌,“這主意不錯。”仙織、紗麟與瑤世也自頷首。

夜笳道:“既是如此,我且代坊主定下規矩。不論絲、麻、毛、棉、皮的料子,也不管你用緙絲、交梭、織金還是妝花,刺繡或是染纈,隻要應了坊主題中之意即可。”

青鸞微笑道:“甚合我意,你們就以‘夜’為題,做一件吉服吧。”

諸女悄無聲息,除側側外,她們六人皆隨同去過十師會。青鸞以“夜”為題,眾人想的不是夜笳的名字,卻是另一個人。

她全無架子的舉止令側側放鬆,想,那一個“夜”,該怎生用織繡擬得才好?

幾日裏心頭惦念,夜夜無眠。繁星流金,綴滿晚空,側側抬頭仰望星辰,思索這空明之境的涵義。其他六位師姐,此時想來也在這浩瀚星空下,於腦海中編織絕世的霓裳。

“夙夜大師來了!”不知誰喊了一聲,文繡坊裏忽然亂了,細碎的腳步宛如竹音婆娑,絡繹不絕地往文繡坊待客的前廳湧去。

側側的視線從星空拉回,沒想到師父歸來不說,還能見到傳說中的靈法師。

心念一動,略走了幾步,見到密密麻麻的裙釵遮滿道路,女工們無不聞聲而動出了屋,豔服招展,花翠滿麵,朝了前廳的方向翹首相望。

側側淡了心思,懨懨地回到廂房,呆了片刻,聽到敲門聲。

“五師姐?”

珠錦在門外朝她招手,“坊主正尋你呢。”

“那裏太多人,怪沒意思的。”

珠錦一笑,“她們一想看法術,二想看法師,三想看坊主是何臉色。這也難怪,在坊裏呆得久了,來了外人不免新奇。”

“咦?”側側稍稍明白了幾分,想起夙夜的手段,“隻怕這人不易見。”

“你果真知道呢。我們前年見著他時,竟沒一人看清他的臉。可今日他倒是有棱有角的,六妹已舍不得回來了。不過,他指名要見你。”

側側暗想,想是紫顏的緣故,夙夜才要見她罷。紫顏說到這人總是沒口子地稱讚,????則時不時叫兩聲“妖怪”,又怕對方暗中報複,不敢太張狂。思及那兩人的神情,她嘿嘿一笑,興起了對夙夜的好奇。

來到前廳,側側見門戶肅然,夜笳站在院門口,女工們躲得遠遠的,不敢稍近。看她進來了,夜笳微一頷首,便有仆傭關了大門,將塵囂癡念杜絕在外。

一襲墨袍如夜靜默。

十數個身影隱不住夙夜這一抹黑,由他披起的黑衣,反成了最搶眼的所在。

挪不開眼耳口鼻心,時光被他凝鑄,注視、再注視,看不夠這莊嚴法相後的皮囊。

這就是夙夜?

側側初見他這身裝束,心頭立即浮起青鸞以“夜”命名之題。是這般暗昧的色,才有這等婉轉的情。她溜過一絲心神,偷覷師父的表情。青鸞坐在白石椅裏,神態自若,與常無異。

一個法相玄妙,一個容光豔絕,側側凝睇良久,聽得夙夜一聲朗笑,對了身畔的童子道:“琴書,給諸位姐妹們的見麵禮,現下可以拿出來了。”

“也有想被人看清的時候。”他淡淡地微笑欠身。

諸女的目光刷刷射來,青鸞笑容不減,對了琴書道:“你是大師新收的徒兒?”

琴書白皙的臉上印了淡紅,“是。”

“身上真是香呢,過來讓我聞聞。”

琴書瞥了夙夜一眼,嗯啊兩聲,不肯移動步子。夙夜道:“這個童子隻是打雜,論收徒,我沒你有福氣,聽說沉香子大師之女也在你門下。”

“不愧是靈法師,我新收的徒弟,你竟知道了。”青鸞嘻然一笑,玩弄著腰上的玉佩,“那個香囊呢?”

“法器不便炫耀,我好生收著便是。”

青鸞嘖嘖搖頭,像是不信他的話。文繡坊諸女手上摸著滑膩的絲綢,一個個似笑非笑,側側隻覺有種說不出的怪誕,竟自望了夙夜愣神。這人像是前世認得的,難道在聽過的故事裏,就已勾勒過他的音容笑貌?

瞳如點漆,夙夜一雙眸子定定地鎖住了她,道:“你就是側側?”

“紫顏?”側側不覺鬼使神差地喊出口,心裏很是跳了跳。

夙夜現出古怪至極的表情,壓住眉頭尷尬地幹笑。青鸞拍手笑道:“原來我的弟子中,真有人可以看出破綻!你們倆在霽天閣鬧過不算,又來我這裏搗鬼,嗯,該怎麽罰你們才好……”

其餘諸女大感訝然,她們不是沒見過夙夜,除了這張麵容無法流動變幻,通身的氣派純是那靈法師無疑,想不到竟是紫顏假扮。側側見狀,笑盈盈地去掀那童子的麵具,????一低頭,自己抹去了易容,現出一張玲瓏玉麵。

側側拉了????的手,忍不住問道:“你們走了哪些地方?鞘蘇國太後的心願是什麽?有沒有為她達成?石都真舍得送白繭香?你們倆聯手一定拿到了,對不對?快給我聞聞是什麽味。啊,對了,你們收到我的信了麽?庫木城裏又有什麽趣事,慢慢說給我聽罷。”

側側劈裏啪啦問來,珠錦咯咯地笑出了聲,綺玉忍不住插嘴道:“這些話說完,天也該黑了。且容他們兩位坐下喝杯茶。”說著端來十隻綠釉描金纏枝紋碗,注入碧乳般的茶湯。

側側猛地醒悟她一臉急迫都被師姐們看了去,頰上如染胭脂,俏紅一片。

????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不甘心地斜睨紫顏,唉聲歎氣道:“這小子的技藝越發差了,難為我耳提麵命,竟仍瞞不過你們的眼睛。”

側側颯然笑道:“你不曾燃香,自然騙不了我。他在我麵前易容過幾十回,我若還瞧不出,可也太眼拙了。”那身形在夢裏兜轉過千回,又怎會忘得了、放得下?縱然換了寒玉仙容、冰雪樣貌,並不能迷惑她的心神。

????蹙眉,轉頭對青鸞道,“我用了幾日洗去身上香氣,為何你還是能聞出來?”

青鸞在一旁笑了輕拂茶湯,撲鼻的清香鑽入孔竅,“你呀,連汗都是香的。”

????瞪眼無語。側側掩口而笑,轉眸瞥見紫顏,他不論扮成何樣,那具麵容所有的氣質就如貼身熨燙了,無一絲隔離渙散。她的心比她的眼更能捕捉他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