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她知道不可以這麽誠實,她應該說,我好像有件東西掉在你家了,說個謊話才有退路,可是那句話就是衝口而出了。

她忽然發現,人們不是不想提著自己最後的行李,隻是有那麽一瞬,人們會忘了要退路。

聞慕陽是個潛台詞很多的人,路星辰知道自己原本應該告白得唯美委婉一點,也許那才符合他的審美,而不是用這麽直接又魯莽的方式。

可是在那一刻,路星辰本能地隻來得及做她自己。

雨幕遮著天空,路星辰看不清聞慕陽的神情,但能看見他緊扣傘柄的修長的手指紋絲沒動。

隔了一會兒,他彎腰將雨傘放到地麵上,說:“回去吧,早點睡。”

路星辰覺得聞慕陽的語調似有種難得的柔和,但他轉身就走了,關門也關得很幹脆,讓路星辰又隱隱覺得剛才隻是個錯覺。

如同鼓起的風帆,還沒有啟航就靠岸了,她鼓足了勇氣,但依舊一無所獲。

路星辰淋得濕濕地回到出租屋,文娜歎了口氣,拿了一塊幹毛巾替她擦拭頭發,隔了很大一會兒,她才說:“星辰,我找到了一段錄像,是跟那起岩洞事件有關的……你還想看嗎?”

路星辰立即從恍惚裏抬起頭,清晰地說:“要!”

文娜把筆記本電腦抱過來,點開一段視頻,畫麵有些搖晃而且不清晰,依稀可辨是某處洞穴裏,但路星辰還是能很快地分辨出旁邊掛在繩索上的人是聞慕陽。

“我下去了!”他朝著攝像頭揮舞了一下手,然後對著旁邊那個女孩開朗地笑道:“文婷,等哥哥給你放煙火。”

路星辰從沒見聞慕陽如此燦爛地笑過,他那麽開心地笑著,對著另一個女孩。

聞慕陽切換過繩道之後就開始下滑,盡管洞穴的光線昏暗,但路星辰還是能從山洞裏回響的笑聲和口哨聲中聽見那些年輕人絢爛的青春。

尤其是知道他們的結局後,路星辰好像在那些晃動的影片中看到了他們開放到極處的生命之花,太過美麗,以至於讓看的人會有種要窒息的感覺。

“下滑的速度太快了吧?!”一個圓臉的年輕男孩略帶不安地大聲問。

“他一向喜歡快。”錄像的年輕人大笑道。

“可是太快了……”

“太快了,慕陽,製動!”旁邊另一個年輕人大聲喊道,他的喊聲在山洞裏回音很大,伴隨著隱隱的水聲。

“天哪,他好像掉下去了,是防脫結散了嗎?”最前麵的年輕人語帶哭腔驚慌地道,“怎麽辦,怎麽辦?”

此時的鏡麵晃動地更厲害了,然而腳底下的洞穴幽深,鏡頭已不可辨。

“文婷,文婷,你要做什麽?”有人驚恐地喊了起來。

錄像畫麵突然安靜了,像是一直俯視著錄像的人聽到這句話直起了腰。

路星辰看到畫麵中的那個女孩正在低頭打開自己腰上的主環,她好像完全沒有聽見同伴們此起彼伏的喊聲和阻止聲。

她也很快就結束了,如同甩脫了束縛般,兩手平攤,從鏡頭前那麽自然地滑過一道弧度,然後向下墜落。

畫麵很抖,她的表情完全看不清,可是路星辰卻從她的肢體語言中讀懂了她的心情。

縱情一躍,與你一期一會……聞慕陽不想再聽的那個故事,也許正是因為,他還活著,她卻死了。

此時的錄像畫麵已經抖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那是手持錄像機的人那刻的心情。

沒有畫麵,隻有他們的聲音:“去救他們,快下去救他們!”

視頻到這裏戛然而止,路星辰卻還抱著雙膝盯著屏幕完全沒有反應。

“整個過程大概就是如此,聞慕陽打算在岩洞地底放煙火給雨文婷慶生,但他操作失誤,導致墜入地下河,雨文婷是自願跳下去的,其他三個人則是為了救他們而在地下河中喪生的。”文娜說到這裏,見路星辰始終兩眼發直,靈魂出竅的模樣,不由歎了口氣,默默地拿著電腦回房去了。

路星辰突然膽怯了,她以前不願膽怯,那是因為勇敢是可以證明她喜歡聞慕陽的唯一憑證,可是即便她表現得再勇敢,她也不曾用生命來愛過聞慕陽。

直到此刻,她方才明白,聞慕陽此生遇到的任何表白在他的記憶麵前都會變成笑話。

無論她做出何等努力,在那樣的襯托下,她都好像是個笑話,即使聞慕陽不喜歡她,她也會害怕,害怕在他的心裏她會是個笑話。

在那道決絕的麗影前,她發現自己什麽也不是,因此膽怯到都不敢去偷窺聞慕陽了。

一連幾天她都是下了班就去醫院,盡可能地忙碌,忙到她有時覺得原來自己也可以忘了聞慕陽。

這天,路星辰將資料搬下樓時聽見電梯間有兩人低語:“聽說聞慕陽來了。”

“是來開股東會的吧。”

聞慕陽來了?路星辰頓時有點手足無措。

他來了,在哪兒?路星辰胸中有種積鬱了很久的東西被人一下子挑開的感覺,她才發現自己的遺忘不過是自欺欺人,她想見到聞慕陽,太想太想見到他。

她包攬了辦公室裏所有的送文件的任務,不知疲倦地在樓上樓下跑來跑去,隻為了在某個地方,某個時間,能假裝偶然地碰見聞慕陽。

當她再一次出現在走廊上的時候,突然被人抓住:“路星辰!”

“你……是誰?”路星辰此刻的大腦略有些迷糊,這人很眼熟,可是她卻偏偏一時想不起來這人是誰。

“我是聞慕庭。”那人的神情好像有些尷尬,但還是很平靜地回答了她。

路星辰一下子就清醒了,麵紅耳赤地說:“聞總,那個……那個,我忘了戴隱形眼鏡。”

她的視力很好,小時候還有三百度的近視,長大了視力就正常了,這也算是她的一大長處,路星辰填寫履曆的時候常常不忘加上這一點。

聞慕庭當然看過她的履曆,但他好像沒有要拆穿這點的意思,可是他卻拆穿了另一樣,他微笑著問:“找聞慕陽是嗎?”

路星辰此刻覺得天上要是突然掉個什麽把她砸暈了就好了,她的企圖這麽明顯嗎?

沒有等她找到一個可以下台階的借口,聞慕庭已經微笑著說:“他在三樓的餐廳用餐,現在是午飯時間不是嗎?”

路星辰有點木木地看著聞慕庭又笑著說:“去吃飯吧,記得要吃上兩大碗麵,你說的,吃飽了……才有力氣笑。”

雖然路星辰無數次感歎過聞慕庭的討人喜歡,可這卻是她第一次覺得感動,感動此刻的聞慕庭會如此的溫暖。

即使路星辰有劃亮火柴便可以拿來當火把前行的勇氣,在接近餐廳的時候她還是膽怯了,她站在餐廳的門口數著掛在牆上的油畫中的花,決定單數就進,雙數她就走。

可是明明很簡單的幾朵花,她總是數漏。

“進去好了,我隻是來……吃飯的!”路星辰鼓足勇氣,剛轉身,有一群人卻比她更快地進了門。

“虎婆!”路星辰的心莫名亂跳了幾下。

宋春瑛緊繃著臉,本來就薄的唇線幾乎被拉成了一直線,路星辰連忙跟了上去。

聞慕陽很好找,因為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對麵坐著的是顧伯。

宋春瑛幾乎沒有停頓,徑直地就走到了他們的桌邊,三樓的餐廳雖然不是聞思的內部餐廳,但此刻正是午餐高峰期,店內還是有非常多的聞思員工。

她這麽麵帶煞氣毫無顧忌地走過去,聞慕陽那桌瞬間就變成了焦點。

顧伯即刻起身,麵帶笑容地說:“哦,春瑛,坐,坐。”

宋春瑛轉過身打量著顧伯:“你今天吃藥了嗎?”

顧伯莫名其妙眨著眼:“吃了……”

“吃了你怎麽還會覺得我會跟這個人坐一桌?!他害死了我的兒子,害死了四條人命,現在卻毫無愧疚地坐在這裏喝咖啡,你覺得我能夠跟他同桌嗎?”虎婆尖刻且不留情麵地說道。

岩洞事故在聞思不是個秘密,可總有新來的人不知道,這還不包括餐廳裏其他的外來客人,餐廳裏頓時一陣喧嘩。

路星辰看見聞慕陽緊緊地握著手中的手杖,那一刻她好像看見了他第一次站在門外時的那種彷徨,她的心驀然就抽緊了,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她要去保護他。

聞慕陽站起身,略有些幹澀地說:“宋姨……我沒有不愧疚。”

“懂得愧疚,就別讓我再看見你!”宋春瑛吐字清晰,咬著牙說,“一輩子別讓我看見你,別讓我聽見你的聲音,別讓我聽說你的消息,一輩子……就像沛然本應該活的那麽長。”

路星辰終於理解為什麽聞慕陽要把自己關起來了,因為這個女人,聞慕陽才要活得像個囚犯,她的怒火在心裏迅速地蔓延開來。

宋春瑛說完這句話,掉頭就走,可是她走出門口,卻突然被人給擋住了。

路星辰伸手攔住了宋春瑛,她雙眼噴火地直視著那雙眼鏡後麵冰冷的眼睛。

“你沒有資格說聞慕陽!”路星辰怒道。

宋春瑛逼近了路星辰一步,鏡框後麵黑白分明的眸子盯著她,一字字地說:“你說什麽,你說我沒有資格?”

“正確,你沒有資格!因為那個冒著生命危險去救自己同伴的人不是你,是你的兒子。聞慕陽活著,是因為他受到其他所有人的祝福,當中包括你的兒子。”路星辰如同炮火似的說,“假如你的兒子會說話,他會責備聞慕陽活著像死了,讓他的犧牲沒有價值,如果他會說話,他會想要聞慕陽替他去過一份精彩的生活,他才是有資格說話的人!你沒有!”

宋春瑛眼裏的瞳孔幾乎縮成了針眼,而她身後的人則用一副要暈了的表情看著路星辰,大概他們還沒見過有誰敢用這麽重的火藥味跟這位虎婆說話。

“你又算什麽?你又有什麽資格跟我說這種話?”宋春瑛深吸著氣說。

路星辰好像上了賭台,杠上了就沒有想過後路,她頭腦發熱地說:“我怎麽沒有資格,我就是聞慕陽的女朋友!”

她胡亂丟下炮彈之後,宋春瑛倒好像沒那麽氣了,她冷冷地看了路星辰一眼,帶著不屑的神情走了。

路星辰的炮膛降溫之後,首先想到的詞就是“完蛋了”,她得罪了虎婆,還當著很多人的麵自封為聞慕陽的“女朋友”,就算她的皮厚得跟穿山甲似的,她此刻想的也是快點找個地洞鑽進去。

可以想象,依照餐廳門前那一幕的精彩程度,下午它在公司會被傳得有多麽火爆了,以至於路星辰都不敢露麵,隻能躲在廁所的隔間裏拔頭發。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茱迪諷刺道。

“她居然跟虎婆說是她聞慕陽的女朋友,路星辰是瘋了吧……”

真是瘋了,路星辰恨不得拿頭去撞牆板。

“我一直奇怪部長為什麽不開除了她,我現在一聽其他部門的人說‘你們部門那個女的’就害臊。”

“她工作還是很賣力的,部長一向公事公辦。”

“是賣力……”茱迪拉長了語調,“一個大學都沒畢業的人除了賣肉就是賣力了……”

其他人吃吃地笑:“你說她會不會真的跟聞慕陽有那個什麽?周年慶舞會上聞慕陽不是還跟她跳舞了嗎?”

“怎麽可能,聞慕陽長得那麽好,又有錢,什麽樣的找不到?”茱迪尖銳地說道。

“可是他瞎了。”

“我看是路星辰自己不要臉,吃準了聞家的人有教養,想要乘虛而入。聞慕陽就算再倒黴,就算瞎了他也不應該這麽倒黴配路星辰這種女人吧。”茱迪憤恨地道,她不喜歡路星辰,憑什麽一個沒姿色又沒文憑的女人會跟那樣的男人有這樣那樣的緋聞,她連跟他們認識都不配。

路星辰躲在廁所隔間裏輕聲歎氣,她上次是得意洋洋地走出去嚇了那些喜歡在廁所議人是非的女人們一跳,可是現在她卻隻敢心虛地坐在馬桶上,拿手機不停地敲著自己的腦袋。

“路星辰。”突然,她聽到有誰在叫她,頓時駭出了一身冷汗,不由抬頭看著隔間的上方,是誰發現她躲廁所裏了嗎?

隔了一會兒,她才發現竟然是手機裏的聲音,等她看見屏幕上“討人嫌”三個字的時候,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她無數次撥通這個號碼,卻又在第一時間將它掛斷。

可是誰承想,她敲敲腦袋,居然自動撥號了,她今天到底有多麽背,哈雷衛星才擦著月球撞上了地球?

外麵的人聲音也低了,好像發現了衛生間裏還有其他人,路星辰聽見有人問:“不會……又是她吧?”

路星辰有點啞巴吃黃連的感覺,她是很想聽見聞慕陽的聲音,可是真的不想在此時此刻。

聽見外麵走近的腳步聲,路星辰嚇得連忙把鎖扣扣得深一點。

“這是誰在裏麵啊?”外麵有人敲門道,“誰在裏麵?”

路星辰抱著頭躲在裏麵,聽著外麵的竊竊私語:“不會真的是她躲在廁所裏吧?”

茱迪臉帶促狹的微笑,故作不解地上前敲著隔間門:“裏麵的那位,有什麽問題嗎?你再不說話,我們就替你叫保安嘍!”

“算了。”有人麵帶難堪拉了拉茱迪的衣服,茱迪不以為意地冷笑:“怕什麽,你以為她得罪了部長,又得罪了虎婆,還能在這裏待多久?”

“出來!”茱迪拍著門道,“我們真的叫保安嘍。”

“茱迪,算了,別幼稚了,我們走吧。”有人勸道,但茱迪就是不依不饒地拍打著門。

真是要死透了,路星辰抱著腦袋低聲呻吟。就在此刻,衛生間門外有人推門進來,路星辰聽見吳小妹說:“部長讓你們趕緊去,要開個會。”

茱迪這才不情不願地走了,聽見那些腳步聲離開,路星辰大大地鬆了口氣。

吳小妹見那些人走了,才小聲地問:“星辰,你在裏麵嗎?”

隔了一會兒,路星辰才從隔間裏把腦袋伸了出來,吳小妹向她揮了揮手,小聲說:“快走吧,部長叫人呢。”

路星辰從隔間裏走出來,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吳小妹:“剛才謝謝你。”

吳小妹轉頭臉微紅地說:“隻是剛好部長叫人,要不然我也沒辦法……”

兩人相視一笑,雖然吳小妹上次有道過歉,但仿佛直到此刻吳小妹才覺她們算是真正前嫌盡釋,她鬆了口氣,又對路星辰微笑了一下。

路星辰走進會議室的時候,那些同事的目光還是讓她的臉皮火辣辣的疼,她盡量挑了個不惹人注目的角落坐了下來。

會議室裏靜悄悄的,雨隆蘭也不說話,隻抬手看了一下表,好像是在等人,然後路星辰便聽見了腳步聲,從門口走進來的人讓路星辰大腦驟然空白。

她沒想到來的人會是聞慕陽,他穿著黑西服與白襯衣,搭配了條單色係的領帶,如此簡單的裝束,但他就是能給人一種卓爾不群的感覺。

部門裏的同事大多都遠觀過聞慕陽,卻還沒有這樣近距離見過他,此時一照麵,彼此交流的眼神裏都透著驚豔。

“慕陽。”雨隆蘭站起身,從顧伯的手裏攙扶過聞慕陽,讓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同事們又互換了個麵麵相覷的表情,盡管在周年慶的舞會上,大家已經見過雨隆蘭攙扶聞慕陽,但考慮到那是公開場合,或許還有表演成分,可這裏是策劃部,是雨隆蘭的王國,在這裏她甚至連聞慕庭的麵子都可以不用給。

現在他們才開始揣摩,雨隆蘭似乎並不如傳聞中那樣與聞慕陽關係惡劣。

“你在會議上提到的那個水墨天堂的策劃文案我想再聽聽。”聞慕陽背靠在椅子上淡淡地說道。

雨隆蘭抬頭說:“茱迪,你來說吧。”她轉過頭微笑著看向聞慕陽:“她就是這個項目的主策劃,那個方案做得還算不錯。”

能得到雨隆蘭的誇讚,又能在聞慕陽麵前表現,茱迪心潮澎湃地給同事們送了個得意的眼神,然後踩著高跟鞋走到了前麵,接上U盤。

她指著身後屏幕上的字對著聞慕陽說:“我們打算把水墨天堂以微電影的方式來宣傳,主要是描述一個類似聞氏這樣有百年傳承的家族,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的婚姻,以及他們的選擇。”

她很幽默地說道:“要是想有貴族的風範跟生活那就選擇水墨天堂吧……”

大家都笑起來,聞慕陽卻轉過椅子慢悠悠地問:“那你知道什麽是聞氏這種人的生活方式,什麽是他們要的婚姻,什麽是他們的選擇?”

這麽突如其來冰冷的一問,茱迪有點措手不及,她支吾了一下,聞慕陽已經站了起來,接著問:“你不知道,那你知道什麽是正常人的生活、婚姻跟選擇?”

他走近她,明明知道這個人是看不見的,但茱迪就是有一種被逼視的錯覺,這令她更加慌亂,語無倫次地說:“像貴族……”

“生活與婚姻……不應該是為了富貴,為了相貌,為了身份……”聞慕陽口齒清晰地說,“因為想要這樣的生活所以去那樣地活著,因為想要這樣的人所以去跟她開始婚姻,選擇……是因為內心的需要。”

聞慕陽說這番話的時候,會議室裏鴉雀無聲,因此路星辰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它們正因為聞慕陽說的每一個字而跳動。

“你連正常人的生活婚姻與選擇都不清楚,卻去想象貴族的……”聞慕陽的聲音悠然而綿長,剩下的話他一字沒說,但路星辰可以想象茱迪大概已經快被羞辱到要暈過去了。

“比如你身上的香水……薄荷是用來提神止汗,琥珀是為了在出汗量大的時候依舊能提供香味,所以這應該是款運動型香水。”聞慕陽側過頭微笑著說,“香水,不是擦了它就能有格調,假如你不懂它首先是用來滿足正常需求的。”

連路星辰都有點替茱迪牙疼,在她看來,聞慕陽最擅長的大概就是罵人了,他會淡定而連貫地一下又一下,直到把你整個人都踩進泥層,那種不著痕跡的刻薄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路星辰相信,往後茱迪即使不大清楚什麽是貴族,但貴族的罵她一定會記憶深刻,永生不忘。

“慕陽!”雨隆蘭垂放在辦公桌下的手握成了拳頭,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聞慕陽絕不是不滿策劃案,而顯然是刻意為了羞辱茱迪,可無論為了什麽樣的原因,聞慕陽這種行為簡直是連她一起羞辱,他明明知道她就在剛才還認可了茱迪的策劃案。

即使知道自家部長臉色不好,會議室裏也沒人敢出頭打抱不平,這種被人揪住擦錯香水的笑話實在比降薪還讓人害怕,她們完全沒料到這位被人攙扶著進來,瞧著眉清顏正的年輕男人比聞慕庭可怕太多了。

“謝謝大家。”聞慕陽微微彎腰以示歉,然後拿起手杖慢慢離開了會議室。

他一走,茱迪好像才緩過氣來,但剛嗚咽了兩聲,就聽見雨隆蘭厲聲說:“閉嘴。”

她一時倍感委屈,憋得臉色通紅。

茱迪憋著,會議室其他人的頭更是一個賽一個地低著,槍打出頭鳥的道理此刻誰都明白。路星辰也低著頭,這麽低著,她忽然發現……她的手機還在通話中。

她跟聞慕陽一直保持著連線狀態。

路星辰有點不敢相信地眨了一下眼睛,又揉了揉,竟然是真的,聞慕陽一直都沒有掛斷她的電話!

此刻,路星辰的心跳又開始加快,她相信又有點不敢相信,聞慕陽剛才其實是來幫她報仇的嗎?他是為了自己,才羞辱茱迪的嗎?

手中的屏幕上那三個連著的點展開,卷起,再展開,聞慕陽就在那一頭。

所以,路星辰舍不得掛機,甚至舍不得說聲“喂”,她很怕出聲之後,聞幕陽就掛機了。

她很專注地看著自己的手機,以至於什麽時候散會了都不知道。

“星辰,別看手機了,把這疊資料複印了。”顧亞南咳嗽一聲,敲了敲她的台子,“記得分好。”

路星辰慌忙“哎”了一聲,可是隻那麽一聲,她再回過頭來,手機的屏幕上就隻剩了“通話結束”。

他是一直……都在電話的那頭嗎?

路星辰帶著患得患失的心情拿起桌上的資料向著複印室走去,她看見茱迪眼圈紅紅地被叫進雨隆蘭的辦公室。

茱迪的臉有些瘦長,再加上此時神情灰敗,不知道為什麽就讓路星辰想起了阿汪那臨終前毛掉得一塌糊塗的狗娘。

她是雨隆蘭的嫡係,跟了好多年,平時工作能力也算不錯,所以有點小傲嬌,除了雨隆蘭,誰也不在她的眼裏,路星辰來聞思這麽久還沒見她這麽慘過。

路星辰知道聞慕陽講話很讓人生氣,可第一次看見他修理別人之後,才知道原來他的殺傷力可以如此驚人,所以她情不自禁地心想,這麽看起來,自己的耐酸耐腐性其實遠超別人。

她心想,倘若聞慕陽是遊戲裏的大BOSS,隨便噴噴唾沫都可以爛掉幾層鋼板的異形,那自己的技能就剛好可以克製他了。

路星辰看著複印機,又接著想,這樣是不是也可以勉強被看作是天生一對?

她有種仿佛終於找到了空間的心情,心裏酸澀而又甜蜜。

等她抱著資料回到辦公室,才發現聞慕陽進沒進副本當BOSS不知道,反正茱迪好像是原地生命值全滿了。

她瞥了一眼路星辰,但因為太想表現出不屑,所以眼神顯得過淡,依照路星辰的接收頻率,當然也就被忽視了。

回家的路上,地鐵很擠,吳小妹問:“路星辰,你覺得聞慕陽這個人是不是有點刻薄?”

這是事實,路星辰點頭承認:“刻薄而且壞脾氣。”

“一點也不給人留有餘地,好像他天生就高高在上似的。”吳小妹諷刺道,“可能因為太目中無人,老天才讓他瞎的吧。”

吳小妹很少用這麽尖銳的語調直接評價一個人,所以,看見路星辰眉頭微皺,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就是替你打抱不平……”

路星辰認真地回答:“他這個人刻薄又壞脾氣是真的,既然是真的,從來沒有隱瞞,那麽我喜歡他就不會怨天尤人,所以你不用替我打抱不平,因為我不需要。”

吳小妹臉色微紅,顯得有些尷尬,路星辰知道她敏感且自尊心很強,所以平時她都會盡量遷就照顧她的顏麵,可是這次她寧可沉默,因為她不喜歡有人嘲笑聞慕陽眼盲這個弱點。

即使聞慕陽有時可惡得像個渾蛋,他也不應該承受那樣的懲罰。

兩人話不投機就沒有再說話,一直維持到快到家的時候,吳小妹的手機響了。

她此時的神態已經恢複了正常,跟路星辰說了聲:“我接個電話,你先回去好了。”

她最近的活動很多,與同事們也相處得不錯,出於自保,她絕不會在辦公室裏與路星辰表現親密,更不會邀請她參加什麽集體活動,盡管路星辰可以理解,可如此涇渭分明還是會令她感到有些受傷。

路星辰點頭“嗯”了一聲,近十年的感情,她們曾經在水墨天堂裏相互取暖,相互慰藉,但卻在短短的幾個月之內感到彼此漸行漸遠。

路星辰有時覺得,也許人就像隻空罐頭,總是為了新的內容而倒出舊的東西,吳小妹不是變了,隻是十年的感情被她騰空了,她不再是她一定要存放在罐頭裏的首選。

她推開門,看見文娜咬著筆杆,正坐在桌子上看著電腦,路星辰放下包,將椅子轉了個方向,趴著椅背坐下。

文娜嘴一鬆,吐出筆杆問:“有事嗎?”

“文娜……”路星辰將下巴擱在椅背上說,“你有沒有一個一直想裝在罐子裏的人?”

文娜淡淡地說:“那要看誰在外麵排隊了,假如胡歌說要進來,我幹嗎還把梁朝偉裝罐子裏?”

路星辰不滿地說:“胡歌哪能跟梁朝偉比?!”

“是不能比,不過他年輕啊!”文娜理所當然地道,“再有魅力的男人,老了都隻能做紳士,可是年輕的不但能做紳士,還可以當流氓。”

這時,文娜放在桌邊的手機響了,她瞥了一眼,輕咳一聲拿了起來,冷淡地道:“很忙,有什麽簡短點說。”

她那種傲慢的樣子都快有聞慕陽的範兒了,路星辰抬頭鄙視又羨慕地看了她一眼,隨手拿起桌麵上的文件夾想舉高敲一下文娜的腦袋,卻發現裏麵掉下了一樣東西。

久違的半張照片,雨文婷在夕陽下幸福地笑。

“路星辰!”

路星辰聽見文娜叫,才發現自己看得太入神,她掩飾道:“這張照片雖然有些髒,但是保存得挺好。”

文娜接過那半張照片,翻看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道:“不是,這張照片好像是最近才弄髒的……”

“丁宇弄髒的?”路星辰猜測道。

“不是,這痕跡我上次給他的時候就有了,你沒提,我就沒往心裏去。”

“對了,這照片怎麽又回到你的手裏了?!”路星辰突然想起來問。

“給他他一點用處都派不上,我就要回來了!”文娜不屑地說,晃了晃照片又道,“我總覺得這張照片背後有些東西可挖,先當新聞素材放著也好。”

“文娜……”路星辰突然湊近了文娜,一本正經地說,“你要是能證明岩洞事故不是聞慕陽的錯,下輩子我給你做牛做馬!”

文娜敲了一下她的腦袋,眼裏有水光:“你賤啊,那也得是聞慕陽給我做牛做馬,與你何幹?”

因為這輩子她大概沒辦法證明可以比雨文婷愛得更多,就隻好無恥地利用下輩子了。

路星辰不敢吭聲,吃痛地揉了揉腦袋,文娜怒其不爭地說道:“證明岩洞事故另有內容對聞慕陽是不是很重要?”

“當然!”路星辰毫不猶豫,聞慕陽為此背負的幾乎毀了他整個人生。

“那等我找到了證據……”文娜湊過來賊兮兮地說道,“讓聞慕陽拿清白來換清白。”

她雖然講得很高深,但深刻了解她的路星辰一下子就猜到了她的意思,再遠的邏輯,文娜也有本事繞到自己的喜好上去,路星辰有氣無力地趴在椅背上歎了口氣。

文娜揚眉說:“路星辰,到時你就跟他說,要麽跟你在一起,要麽去死。”

“帥!”路星辰讚許地點點頭,隻是這麽帥的話,她會不忍心說。

文娜拿起茶杯進廚房倒水去了,這時,吳小妹推門進來,文娜喊了一聲:“小妹回來了?”

吳小妹應了一聲,放下包坐到了桌子邊,剛才她跟路星辰起過爭執,所以還是有點不自在,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

隔了會兒,文娜端了杯奶茶出來放到吳小妹的麵前,說:“給,你的紅糖奶茶。”

“我怎麽沒有?”路星辰故作嫉妒地說。

文娜坐到位置上,拿起筆敲了一下她的頭,說:“你要是生理期也疼得要死要活,我也給你泡紅糖奶茶。”

路星辰連忙說:“那我還是去跑四百米好了。”

吳小妹拿著紅糖奶茶歪頭看了一眼筆記本上的照片,略有些吃驚地說:“這好像是雨部長的妹妹。”

“新聞素材。”文娜笑著將照片夾進了筆記本。

“可是雨文婷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嗎?能有什麽素材?”

路星辰急忙說道:“是報道其他的新聞順便提到的,跟她沒什麽關係。”

“什麽新聞?”沒想到吳小妹追問道。

路星辰一時答不上來,文娜笑著打圓場:“哦,那個……就是報道涼山攀岩俱樂部的新聞,難免要提到當年的那起案子。”

吳小妹顯然有點不太相信她們的話,文娜與路星辰兩人湊在一起嘀咕了很久,她總能聽到一字半句,現在見她們如此默契地排外,不禁臉色鬱鬱地說了一聲“哦”就回房去了。

文娜見她回了房,拿起包小聲說道:“我今天還知道了一件事情,當年聞家處理這件事的人叫顧伯睿,是他們家的律師。”

“顧伯睿……”路星辰想了一會兒,脫口說,“是顧伯。”

“你認識這個人嗎?他也應該知道不少內情,那段錄像就是他動用人脈給抽出來的。我打電話給他的律師事務所,他好像得了老年癡呆症,不知道嚴重不嚴重。”

路星辰頭痛地說:“聞慕陽說是不嚴重,可是我見了他三四次,每次他都好像第一次看見我,你說嚴重不嚴重?”

“線索還真是不多……”文娜翻開筆記本,又把那張照片拿了出來,喃喃地說,“照片細心保存了五年,突然又不在意了……”

突然,路星辰的電話響了,她取出手機,意外地發現是聞慕庭的電話。

“聞總。”

“有空嗎?”聞慕庭的聲音依然很有磁性。

“有,您有什麽事?”

“就是……想找人出來喝一杯。”

路星辰略略猶豫了一下,那邊已經笑道:“假如不方便也沒什麽,我再找找別人。”

能找到別人聞慕庭就不會打這個電話了,路星辰開口說:“好啊,你在哪兒,我過去。”

“不必,我就在你們小區門口。”聞慕庭的聲音裏透出了開心的笑意。

“那我下來。”她轉頭抓起包,對文娜說:“我出去一下。”

文娜完全陷在自己的構思中,毫不在意地朝她揮了揮手。

路星辰走到門口,見聞慕庭的黑色車子果然停在那裏。她上了車,見聞慕庭神情愉悅,他一向沉穩,路星辰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表情外露。

“聞總你今天心情很好。”

“出了公司你就叫我慕庭吧。”聞慕庭微笑著調轉車頭。

路星辰沒好意思拒絕,直接叫慕庭有點過於親熱,她不太習慣,她可還記得因為沒叫“聞先生”,聞慕陽給自己的那副冰冷的表情。

想到“小聞先生”,路星辰心裏莫名地像是被刺了一下。

她動了動身體,就聽聞慕庭笑著說:“我今天心情真的很好,今天……我保住了聞思。”

路星辰大腦隻轉了兩三秒,立刻就領悟了他的意思,她睜大了眼睛說:“你擊敗了雨隆蘭?”

“也可以這麽說吧,至少是在這次股東會議上。”聞慕庭微笑道。

路星辰果然也愉悅了起來,雖然她這種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行為未免有點不夠厚道,但她路星辰的字典裏厚道兩個字都是打算替別人準備的,於是毫無心理負擔地把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這件事還要謝謝你。”

路星辰微有些吃驚:“幹嗎要謝我?”

“別人不知道慕陽,但我很清楚,他是因為你才肯出來參加股東會議,沒有他的支持,我這次一定會敗給隆蘭的。”

路星辰頓時臉紅耳熱,想要說兩句客氣話,可是卻又舍不得說,舍不得否認“因為你”那三個字。

“吃什麽?”聞慕庭突然又問了句。

路星辰強自鎮定心神:“隨便吧。”

“我知道有家法式餐廳不錯,我請你,算答謝怎麽樣?”

“好啊。”路星辰眼睛頓時亮亮的,天底下最大的好事莫過於吃大戶了。

聞慕庭笑了笑,徑直將車開到了一家帶點懷舊奢華風的法式餐廳門口,迎座員看見聞慕庭就立刻客氣地將他們帶到了靠窗的位置。

很快便來了一位黑頭發略有些矮胖的法國人,他非常熱情拿過餐單,看起來似乎跟聞慕庭很熟。

“貝爾納,這家餐廳的經理。”聞慕庭微笑著給路星辰做了個介紹。

“你好。”貝爾納字正腔圓地對路星辰笑道。

路星辰對這個法國人的中文發音如此標準很是驚訝,不過兩三句之後就知道他也就會比較標準地說“你好”跟“謝謝”兩對詞語,其他的能聽懂個大概,但都不會說。

他跟聞慕庭用法文交流了一會兒,聞慕庭微笑著轉過臉問路星辰:“主餐烤小羊排配黑鬆露汁怎麽樣?”

路星辰當然點頭同意,然後她也拿過一本菜單研究了起來,看完精美的圖片後才看後麵的價格,雖然知道聞慕庭不會在乎,但她也倒抽了一口冷氣。

“開胃菜生蠔怎麽樣?貝爾納說新到的一批Gillardeau生蠔很不錯。”

聞慕庭又跟他低語了一會兒,轉過頭來問路星辰。

路星辰又點頭,她當然知道這僅僅是聞慕庭的禮貌,她根本什麽都不懂,但貝爾納見路星辰頻頻點頭,顯然對她尊重自己的推薦很高興,所以聞慕庭點了湯跟色拉之後,他把甜品的選擇高興地留給了路星辰。

路星辰立刻放棄了菜單,記憶裏的美味翻了上來,但偏偏一時忘了名字,於是她用手比劃道:“有點像燉蛋,上麵黑黑的,甜甜的……”

貝爾納眨著眼睛,聞慕庭想了想,微笑著轉頭對他說:“C r è m e br?lée。”

他這麽一說,貝爾納頓時恍然大悟,滿麵堆笑地收起菜單點頭走開,路星辰見他走遠了才問:“難道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

“是焦糖布丁吧。”聞慕庭笑道。

路星辰拍了一下腦袋,不好意思地道:“是布丁沒錯,剛才怎麽都沒想起這兩個字。”

“沒事,間歇性失憶誰都會有,我有時打車還會一下子記不起來自己住哪兒。”

路星辰笑道:“那可能是因為你房子太多了吧。”

兩人都笑了起來,端上來的生蠔果然如貝爾納介紹的那樣非常新鮮,配上番茄汁清新酸甜,主菜小羊排也是鮮嫩可口,路星辰不禁胃口大開。

她吃得正開心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說:“慕庭,你今天也來這裏吃飯。”

路星辰抬起頭,見是顧伯與聞慕陽站在一旁,她一驚之下差點把嘴裏的鵝肝嗆到喉管裏去,偏偏今天顧伯超常發揮,指著她說道:“啊呀,是你啊,你是,你是……路星辰!”

其實跟聞慕庭吃個飯她沒覺得有什麽,可是這樣看見聞慕陽就是感到有點尷尬。

“一起坐?”聞慕庭笑道。

顧伯還沒開口,聞慕陽已經淡淡地道:“不必了,今天的冷氣有點不足,我們坐邊上吧。”

冷氣再不足,現在也是春天啊,是不想跟我坐吧,路星辰心中忐忑地想。

聞慕陽不願意跟他們坐,但也沒跑遠,就坐在他們旁邊的座位上,路星辰忍不住去偷瞄他,於是後麵的菜就吃得有點心不在焉了。

隔了會兒,貝爾納非常熱情地親自將布丁送到路星辰的麵前,又笑著說了一大通話,聞慕庭笑著翻譯:“他說央求了半天大廚才肯做這道焦糖布丁,因為焦糖布丁在法國是不會進真正有品位的餐廳的,他希望有機會能推薦你品嚐真正的法式甜點。”

路星辰連聲道謝,本來用完甜點就該走人了,可是聞慕陽來了,她的吃法就秀氣起來,一點點地偷瞄的心情如同嘴裏的焦糖布丁。

因為夾雜了一點很淡的苦澀,所以才甜得更加濃鬱。

聞慕陽始終很專心地用餐,暖色調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直且長的睫毛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打下了一排陰影,他的西服外套丟在旁邊的椅子上,身上僅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衣,給人一種秀潤天成的舒適感。

因此,周圍有些客人都忍不住掉頭過來多看了他兩眼,連給他上菜的女侍應動作都似乎緩慢了一些。路星辰見聞慕陽這麽受歡迎,不禁咬著勺子想,假如你們知道他有多凶殘……好像想要響應她心裏的那句話,主餐上來之後,聞慕陽僅品嚐了一口他麵前的碳烤牛排就拿過餐巾將它吐了出來,然後跟女侍應說道:“讓你們經理過來。”

聞慕陽全然不領會他的那份熱情,隻是說道:“我要的是幹熟成碳烤菲力牛排,調味僅用海鹽,要四成熟對嗎?”他指了指麵前的餐盤,“你這盤牛排有經過二十天以上的幹熟成嗎?”

貝爾納聽他這麽一說,滿麵堆笑的臉就一僵,匆匆拿過菜單看了一眼,麵色就更加難看了,他一邊解釋,一邊示意女侍應將牛排撤走。

女侍應滿麵不好意思地彎腰柔聲道:“我們經理說幫您換一盤。”

聞慕陽好像絲毫沒有算了的意思:“你不是搞錯了,你是自以為這兒就沒人能品出你的牛排到底有沒有經過二十天的幹熟成,你是自以為你做法式菜你這兒就是高檔餐館了。”

他慢條斯理地說:“菜係根本沒有高低之分,能分出高低的是一家餐館對待食物的態度。”

路星辰心中再次感慨聞慕陽那上限爆表的PK值,光看聞慕庭始終低頭專心飲酒就知道他的火力有多麽猛。

可是這樣的聞慕陽偏偏就是讓人覺得他很優雅,能凶殘得這麽優雅,路星辰心想,除了一些大型貓科動物,人類中大概也就隻剩聞慕陽了。

貝爾納鼻尖都滲出了汗,他喊了兩聲貝塔,一名女性中方經理匆匆趕了過來,然後他彎腰又用法語說了一通,聞慕**本沒有給中方經理開口的機會:“免單就不必了,不過請記住了,一家好的餐館是有尊嚴的。”

他起身拿起手杖道:“一家有尊嚴的餐廳不但尊重食物,也尊重客人,服務中國的客人,你至少要學會說漢語。”

他說完便轉身走了,直到他出去的那扇門不再搖晃了,路星辰才能收回視線。

她回頭看了一眼聞慕陽還沒動過的餐盤,心想這人什麽也沒吃,不知道晚上會不會餓肚子,餓了不知道會不會喝咖啡,喝了咖啡不知道會不會失眠。

失眠了又會不會抽出一分鍾,想起路星辰。

聞慕陽坐到車子裏,顧伯歎氣說:“你好端端的生什麽氣?”

“我哪兒有生氣?”聞慕陽生硬地說道。

“你上次還說這家店甜品做得不錯。”

“我這次有罵他家甜品嗎?”

“你還不是就因為那個胖文婷跟慕庭在一起吃飯。”

“她吃飯關我什麽事?她愛跟誰吃飯跟誰吃飯,愛跟誰晚上出去就跟誰晚上出去,都不關我事。”

“嘖,還說不生氣。”

“都說了沒生氣,我下去打車。”聞慕陽手一伸,打開車門就下去了。

顧伯把頭伸出窗外:“你不帶錢包去打車,你還說你沒生氣。”

聞慕陽又坐回了車子,顧伯發動車子,隔了一會兒從後車鏡裏看了好似正閉目養神的聞慕陽一眼,歎了口氣:“慕陽,明知道不可能的,就別陷太深了。”

“就算我忘記了也不能改變事實啊。”

“假如……”

“再有假如也晚了,你當初一聲不吭,現在也就不要再吭聲了。”顧伯歎息著說,“再說我看那個胖文婷好像也挺喜歡慕庭的……”

聞慕陽“騰”地坐直了身體,激烈地反駁道:“她也喜歡我啊,她還說要跟我……”

“要跟你幹嗎?”顧伯見他把後麵半截話咽下去了,不由好奇地問。

聞慕陽偏過頭,將嘴抿成了一條線,不管顧伯怎麽問,他再也不肯開口。

回去的路上,聞慕庭擋著方向盤看了一眼路星辰:“在想慕陽?”

“沒有,我為什麽要想他?!”路星辰下意識地連忙否認。

“因為我認識的女孩子好像都挺喜歡他的。”

路星辰小心翼翼地問:“也包括雨文婷嗎?”

“當然,很多人喜歡慕陽,但是當時慕陽隻喜歡雨文婷。”

“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是個羞怯,膽小,但很聰明,也很善良的女孩子,所以慕陽一直都很保護她。”

羞怯膽小聰明善良……路星辰拿來在心裏和自己比較了一下,發現自己離那個標準天差地別地遠,不禁在心裏腹誹:“那不就是一隻聖母包子,小白花嗎?切!”

她覺得自己不在意,結果晚上躺在**翻來覆去半天也沒睡著,“很多人喜歡慕陽,但是當時慕陽隻喜歡雨文婷”這句話一直在耳邊環繞。

當時……那麽現在呢,聞慕陽會喜歡一個跟當年喜歡標準完全相反的人嗎?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整晚,以至於她早上起床的時候人都不太精神。

“來喝豆漿吧,文娜!”吳小妹把早點端到桌上喊道。

“來不及啦,今天有晨會,上周聞思的周年慶我開了天窗,今天組長還不知道怎麽拿我做反麵教材呢。”文娜摘下麵膜,拿起油條道,“好端端的商業新聞變成了八卦新聞。”

“那不是你的本行嗎?”路星辰坐到桌上拿起了油條,有氣無力地道。

文娜用胳膊肘用力敲打了一下她的後背:“不知道好歹的女人,要是那天是別人去跑新聞,把你寫成某路姓女職員與聞氏長子疑似發生情感糾葛也夠你喝一壺的。”

“是啊,好在是文娜!”吳小妹也是心有餘悸,“人言可畏,以後別人提到星辰就會說你是上了報跟聞慕陽鬧緋聞的那個某路姓女職員。”

路星辰揉著後背吃痛地說:“我不承認就完了,別人問起聞慕陽我就說那是個渾蛋哪。”

“是跟路星辰一樣的渾蛋。”文娜拿起手提包又砸了一下她的腦袋,笑罵道。

等文娜出了門,吳小妹才小聲地道:“星辰,昨天我知道我的語氣是不好了點,不過像聞家那種人跟我們這種人是不會有結果的,你別聽文娜的,她跟我們不一樣,她條件不錯,又有學曆,工作又好,她怎麽會理解像我們這種人的處境呢。”

那句話的每個字都像把刀子,插在她的心間,她假裝睡了一個晚上就把它給忘了,可是她怎麽會忘,那就是現實。

現實就像是一個守恒的公式,又像是一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劍,每當你露出不切實際的想法想要偏離它的航道時,它就會狠狠地給你一下,吹開你自以為走遠的腳印,剝落你身上的華服,讓你**裸地回到起點。

他們之間的現實包含著她跟聞慕陽之間遙不可及的距離,也許還包含著在距離那頭聞慕陽的輕視。

他瞧不起她,在見她的第一麵就表現無遺了。

她跟雨文婷差得遠的難道僅僅是性格嗎?不,他們差得更遠的是家世,是她們各自的出身。

上班時間的地鐵十分擁擠,搖晃中有人踩了路星辰的腳,那人連忙說對不起,路星辰一抬頭,才發現正是昨天在廁所裏議她是非的女同事之一。

兩人相對都有些尷尬,最後還是路星辰說了聲:“早,雅蘭。”

董雅蘭臉色也鬆緩了過來,略顯親熱地回道:“早,星辰。”

兩人隨便聊了聊天氣跟工作,最後董雅蘭才像是鼓起了勇氣道:“昨天……對不起。”

路星辰沒想過她會道歉,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胡亂地“哦”了一聲。

“其實去年我剛進來的時候,茱迪她們也在背後議論我……”

路星辰一聽,連忙打聽:“那後來你怎麽解決的?”

董雅蘭瞥了她一眼,尷尬地說:“跟她一起議論別人。”

兩人沉默了大約有十來秒,然後對視一眼笑了起來。

董雅蘭小聲說:“茱迪跟著雨部長的時候,連顧亞南都還沒來,所以她在部長麵前很有幾分麵子,經常打我們的小報告。而且她特別記仇,得罪了她,她會一直針對你。”

路星辰有些頭痛,好像這個時候她再想到跟茱迪一起議論別人已經晚了。

“昨天……聞慕陽是因為你被茱迪欺負了才來的嗎?”董雅蘭很小聲地又問了一句。

“當然不是!”路星辰立刻下意識地否認,頓了頓才很小聲地回答,“應該……不是吧。”

“這樣啊……可是大家都猜是你向聞慕陽告狀茱迪經常欺負你,他才專程來為你複仇的!茱迪一定會把賬算在你頭上的,你一定要小心。”

路星辰揉了揉頭,鬱悶地發現自己的頭痛得更厲害了。

她們進辦公室時,茱迪正在那裏姿態很高地讓大家準備開周會。

策劃部慣常周二召開工作會議,大致是布置本周任務跟彼此交流一下手中的方案,由於本月股東會議的召開,本來正常的會議也變得時間不定了起來。

那意味著茱迪也是雨隆蘭理想中的backup,如果雨隆蘭高升,不僅僅是顧亞南,茱迪也是有可能會接替她的位置成為新一任部長的候選人。

這樣的加持之下,路星辰可以理解昨天明明還是隻敗犬的茱迪為什麽一轉身就變成了富貴犬。

會議室裏隻有茱迪意氣風發的聲音,最後她的目光飛快地掠過了路星辰,嘴角抿直了說:“莉達本來是水墨天堂的銷售人員,應該對水墨天堂比我更了解,所以從本周開始,你就負責水墨天堂的策劃案吧。”

吳小妹白皙的臉頓時就漲成了通紅色:“是、是我嗎?可是……這個策劃案一直是茱迪姐你做的,我怎麽可能做得比你好?”

“隻要你肯努力,你就有機會,這是部長的理念,也是我們部門的規矩。”茱迪合上筆記本,掃了一眼路星辰,揚起下巴,“放心,有什麽事我會指導你的。”

吳小妹的眼眶紅了一圈:“謝謝茱迪姐。”

一直到周會結束,好像都沒有路星辰什麽事,最後路星辰舉起手:“茱迪,我也是水墨天堂的銷售人員,我可不可以協助莉達做那個策劃案?”

“你?正要跟你說。”茱迪合起筆記本,輕描淡寫地說,“本周春季促銷,你就給各個門店送廣告海報跟吊旗去吧。”

“促銷海報一向都是各個門店的店長自己過來取的。”路星辰忍了忍,還是忍不住這麽回答。

“一向……宣傳樣冊一向也是各個門店的店長自己取的。”茱迪嘲笑地看著路星辰,“你不是送了幾個月?”

“你的意思是你是故意的?”她眼中**裸的輕蔑激怒了路星辰。

“要不然你能做什麽?”茱迪微彎了一下嘴角,嘲笑著說,“如果你有自知之明,也可以不送啊。”

“你的意思是你認為我不合適,但還是留著我做一件根本無意義的事情?”

“你知道就好。”茱迪用一種解氣的神情看著路星辰,“如果我是你,我早就辭職了。”

“你有什麽資格雇用一個不合適的人,你有什麽資格浪費公司的資源?”

茱迪被路星辰一連串的反問給震住了,本能地反駁道:“誰雇用你了,怎麽是我雇用你的,你不是聞總……”

“那你有什麽資格說上麵的話?!”

茱迪的臉都漲紅了:“像你這種人,誰都有資格說你!你除了臉皮厚,你還有什麽本事!你有什麽資格待在我們部門?”

“假如你是個臉皮薄、無法在險境中求生存的人,就不要在廣告公司擔任業務人員。”路星辰一字字地念完,“沒聽過嗎?那是廣告大師奧格威說的,你真該多讀點書。”

顧亞南站起身擋住她,勸道:“好了,不要再吵了,散會吧。”

然後辦公室裏便響起了七嘴八舌的勸和聲,但是比起平時眾口一詞,這次詭異的是,好多人都隻是規勸茱迪,卻沒人來指責路星辰。

明顯有很多人心中跟董雅蘭的想法差不多,懷疑聞慕陽昨天是特地來為路星辰撐腰的,“聞慕庭放在策劃部的釘子”跟“聞慕陽的情人”這兩者的分量可是天壤之別。

他們可以得罪聞慕庭的釘子以示對雨隆蘭的忠誠,但絕對不可以得罪一位有可能會嫁入聞家的情人。

“不行!”茱迪麵紅耳赤地說,“這事我一定要讓部長評評理,如果像她這種什麽本事也沒有,光靠走後門進來的人都能對著我們指手畫腳,那我就不幹了!”

“都吵什麽?”雨隆蘭走了進來,聲音冰冷地說道。

會議室頓時一靜,隻有茱迪委屈地紅著眼圈說:“部長,路星辰說我沒資格給她分配工作。”

“我聽到了。”雨隆蘭回轉過頭問門口的人:“你聽到了嗎?”

門口的人慢慢現身,會議室裏的人驚愣地發現正是昨天讓茱迪下不了台的聞慕陽,茱迪看見他臉上還是不由自主地露出驚慌之色。

“聽見了。”聞慕陽平淡地說。

“你說該怎麽辦?”

聞慕陽轉過了頭,辦公室很靜,隻有他的聲音很清很冷:“那不是你的事情嗎?你自己看著辦就好了。”

“昨天也是我的事,你不是很替我操了一會兒心嗎?”雨隆蘭的語調不像生氣,倒很像是在開玩笑。

“我不是已經跟你道過歉了,你還要我再道一次歉?”

雨隆蘭轉過頭,看著臉色有些蒼白的路星辰說:“臉皮要厚,要懂得在險惡環境中生存,是給有能力的人鼓勵,沒有能力的人最好還是臉皮薄一點。你如果覺得你的能力不隻是去送海報,你可以遞交一份辭職報告給我。”

她轉身回辦公室拿了份文件便跟聞慕陽一起離開了,而聞慕陽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話。

隻是,一走出過道,他就慢慢拂掉雨隆蘭攙扶著他胳膊的手:“這就是你特地讓我陪你來的原因?”

雨隆蘭臉上本來的笑意漸漸地消散:“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有些人你隻要給了錯誤的信息,她們就會忘乎所以,讓你事與願違。”

“隆蘭,你知道我的願望是什麽?”聞慕陽靜靜地說道,“說不定跟你想的背道而馳。”

電梯門“叮”的一聲開了,聞慕陽將手杖擋在電梯門內:“你先用電梯吧,我們不同路。”

雨隆蘭盯著聞慕陽的臉,電梯開了關,關了又開,聞慕陽的眉目紋絲不動,雨隆蘭的神情卻逐漸尖刻了起來,她說道:“聞慕陽,別忘了你欠著我們雨家的債。”

“你記得就好。”雨隆蘭咬牙進了電梯,聞慕陽收回手杖,雨隆蘭眼角微顫死死盯著他的臉,直到門完全合上,她才發現握著文件夾的左手上,四個做好的假指甲竟然全都折斷了。

會議室裏,茱迪洋洋得意地挑眉說:“路星辰,你現在是去寫辭職報告,還是去倉庫領海報呢?”

路星辰的手著握緊了又放開,放開了又握緊,最終擠出一句:“我去倉庫。”

茱迪露出一個鄙夷的笑容,小聲地說了句:“厚臉皮。”說完她就拿起筆記本趾高氣揚地走了出去,其他人也都無聲地走了。

各類海報吊旗長條橫幅,雖然每個門店不多,但加起來也有厚厚的一摞,而且長長短短很不好收拾,路星辰低頭將它們仔細捆綁,一個海報卷掉了出去,路星辰剛要去撿,但有人幫著她撿了。

董雅蘭將海報卷拿過來,蹲在她的身旁小聲說:“不如別幹了,太欺負人了。”

“你怎麽過來了?”路星辰問。

“茱迪……我說要對下富潤百貨門店的延展廣告圖文就過來了。”

路星辰可以想象茱迪現在跟那些人在議論什麽,一隻麻雀變鳳凰會讓女人眼熱,可是再也沒有比看見那隻麻雀還是麻雀會讓女人更興奮了。

她們……她,怎麽會認為聞慕陽對她別有不同?

路星辰抱起海報往外走,董雅蘭看了眼四下無人就幫著她抱了點,走出電梯便看見外麵聞慕陽正低頭跟顧伯說話。

“聞慕陽啊。”董雅蘭小聲說。

路星辰跟沒看見一樣挺胸抱著海報從聞慕陽身邊走過,她剛走過去就聽聞慕陽在她背後說:“你第一天參加工作嗎?不知道新人要學著忍讓一點?”

路星辰的腳步一頓,聞慕陽的語氣放溫和了道:“以後……不要隨便跟部門資深的前輩公開過不去,這樣沒有好處,隻會讓你自己更加吃虧。”

路星辰將手中的海報往地上一放,然後轉身大踏步朝著聞慕陽走去。

因為她走得實在太近了,聞慕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但他退一步,路星辰就進一步,直到聞慕陽背靠著後麵的牆再無去處。

“路星辰,這可是一樓大廳。”聞慕陽低聲警告道。

但路星辰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依然將臉貼得很近地看著聞慕陽,溫熱的呼吸淺淺輕輕地在他的臉上滑過。

“你……瘋了是嗎?”聞慕陽略有些顫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