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葉障目
顏鎖心回到自己的小公寓,看到家裏像有田螺姑娘光顧過似的,廚房裏盛放著做好的飯菜,衛生間裏堆積下來的衣服也都洗掉了,地板上還散發著洗衣粉的味道,她就知道母親梁南珍來過了。
她和衣躺在**,整個人很累,卻又無法睡得很踏實,腦子裏像有什麽在不斷地膨脹,令她的神經緊繃。迷迷糊糊中她拿起手機給裴嚴明打了個電話,想要跟他說自己病了,想要聽到裴嚴明往常那樣柔聲細語的安慰。
然而手機接通了,還沒有等她開口,那邊就傳來了輕柔的女聲:“喂,是哪位?”
顏鎖心瞬間就清醒了,她驀地坐起了身,可還沒有等她開口,那頭就像是意識到什麽,果斷地掛掉了電話,隻留下顏鎖心拿著手機呆呆地坐在**。
其實“也許”早就難以寬慰顏鎖心,因為無法解釋為什麽裴嚴明回家間隔變長了,為什麽電話變少了,為什麽變得陌生了,有些事情隻要暴露了,那些掩藏在生活裏的細枝末節就會立時變得有跡可循,瞬間讓人恍然大悟。
人生倘若是一場修行,那麽遭遇背叛就是一樁令人醍醐灌頂的事情。
顏鎖心掙紮著走進廚房,想倒水吃點感冒藥,灶上放著隻煎藥的藥砂鍋,裏麵散發著陣陣藥香,冰箱的留言板上還有梁南珍的留言,短短的四個字:記得吃藥。
看著那四個字,她忍不住聯想起了一則關於吃藥的笑話:任性出門碰見個性說,你要記得吃藥,個性對任性說,那你一定是許久不吃藥了。這則笑話是魏諍說的。
某次年會主持人點兵點將點到魏諍上台表演節目,魏諍上台就這麽神情平靜地說了這則冷笑話。顏鎖心當時聽著沒覺得有什麽,後來晚上回來卻越想越好笑,以後每次想起來都想笑,但她現在沒什麽笑意,她現在拚命地回想起那些好笑的東西,隻是為了遏製住湧上來的能將她淹沒的悲傷。
可偏偏隔壁傳來了交響樂聲,那正是富有悲情的音樂大師柴可夫斯基最後的經典曲目《6號悲愴交響曲》,悲傷的情緒一下子就蔓延了過來。
手機裏沈青給顏鎖心發來了微信:你的照片我可算找到了,現在都發給你啊。顏鎖心看著那些傳送過來的照片,照片上的情侶親密地靠在一起,她感到心中有什麽潰然決堤,眼淚瞬間就湧了出來。
魏諍坐在沙發上翻看著膠片的包裝,這是白嵐從澳大利亞給他帶回來的禮物。魏諍其實不太喜歡柴可夫斯基作曲裏那種情緒太過飽滿的戲劇化的表達,但是白嵐喜歡,她把從古董店裏特地淘換的黑膠片送來給兒子當禮物,魏諍也就放來聽聽了。
樂聲中隱隱似有哭聲傳來,魏諍忍不住抬頭看了眼留聲機,懷疑自己是不是產生了錯覺,大師的樂曲悲成精了?然而認真細聽下那哭聲似乎又沒了,他便放下手中的膠片套,靠到了沙發上開始閉目欣賞交響樂。
膠片在留聲機中循環往複,樂曲在空間裏回旋著,然後從四周向外逸出。突然間動聽的交響樂中夾雜了刺耳的門鈴聲,那鈴聲一下接著一下,頗有種刺穿耳膜的歇斯底裏。
魏諍起身打開門,剛皺眉想要說什麽,卻見門外站了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她半撐著牆,身上還散發著酒氣,仿佛走到這裏已經用盡了力氣:“魏諍,你有病吧,你又不住在太平間裏,為什麽一直放哀樂?”
“你今天吃藥了嗎?”魏諍抱起雙臂靠在門邊平靜地問。
“魏爭先!”顏鎖心指住了魏諍,這是她以前背地裏給他起的外號,當年頗受歡迎,後來還是因為魏諍進入了斯威德高層才漸漸少有人提及,而這些年顏鎖心也早圓潤地不會再做這種偷偷在背後給別人起外號的勾當了。
“神經病!”魏諍要關門,但是顏鎖心卻擋住了門,他試了試沒關上,於是瞧著眼前把“敗犬”寫在臉上的女人,決定說兩句不入耳的真話,“顏鎖心,男人不要你了,你才要把自己收拾得體麵一點,要不然別人會說你活該。”
顏鎖心的瞳孔因為酒意而擴充,視線裏靠在門邊的魏諍嘴角弧度也被拉長了,看上去滿是譏笑,她的耳旁似有轟隆隆聲響起,像是什麽在咆哮。
後來她的記憶都是飄著,那感覺就像是她被貓抓傷了,但沒敢還手,於是她一直憋著,一直憋著,直到看見了一隻老虎,終於憋不住了,衝上前咬了一口。
半夜裏醒來,顏鎖心看見了又變得很淩亂的屋子,散發著洗衣粉清香的瓷磚地麵上橫七豎八地堆放著一些啤酒罐。她並不擅長喝酒,外企也沒有酒文化,因此近七年工作下來,顏鎖心仍然保持著一杯即倒的酒量。
她本來不想喝酒,可是隔壁的魏諍放的哀樂像鉤子一樣,哪怕她塞住了耳朵,還是會一下下鑽進她心裏將悲傷勾出來,於是她出門買了幾罐啤酒,本來是想喝醉了就睡的……她也隱約記得後來她去找魏諍了,還記得魏諍嘲笑她,但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來的。
顏鎖心的視線從滾落的啤酒罐上移到了臥室裏的其他地方,心裏是陌生的空落落之感,總感覺有什麽需要填補。她借著燈光慢慢瞧過去,最後看到了身後床頭上那片空白的牆麵。
這裏通常是新婚夫婦用來放婚紗照的地方,但她與裴嚴明是隱婚,因此就將這裏留白了,顏鎖心心裏沒有絲毫遺憾,反而有些揚揚自得。床頭上放婚紗照,以及穿著婚紗跑到酒店裏請人吃中餐,這多麽俗氣,而她與裴嚴明不需要。
現在仔細想想,那些俗氣煩瑣又累人的儀式,何嚐不是一種慎而重之的宣告?自即日起男方與女方,夫與妻,我與你,從此結為一體,生同屋,死同穴。
有這樣的儀式宣告著,男人會記得已有妻子,女人會記得已有丈夫,就算自己記不得,旁人也會替你記著,從此沒有了退路,老實安分著成家立業吧。
很多總對婚姻生活有別致想法的女子大多不是因為有個性,而往往是因為天真。
顏鎖心此刻瞧著那塊空白的牆麵心裏就想到了這點。這麽空落落的一片牆,俗氣是不俗氣了,但看著就有些不吉利。於是她爬起來,用打印機把沈青傳來的照片統統打印出來,又從儲物櫃裏將許久之前買的相框也給找了出來。
她平日裏上班空閑的時候很多,喝咖啡閑聊之餘常刷淘寶,很多東西買的時候覺得挺好,但是買回來又用不上,家裏的相框便是這麽來的。她原本是想做一麵相片牆,可是等買回來後又想起裴嚴明的照片不能掛,也就沒有了興致,因此相框就一直放在儲物櫃的角落裏生灰。
顏鎖心將打印好的照片放進了相框,又找出工具和釘子,將相框一隻隻釘到牆上去,錘子落在釘子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叮當當的響聲,深夜裏像敲在人的耳邊,隔壁的魏諍想不醒都難。
他起身在床頭上靠了一會兒,隔壁敲洋釘的聲音仍然絡繹不絕,魏諍想今夜是不可能睡了,於是隻得起床放了張李斯特的演奏CD,然後調整了下音量,打開沙發旁的燈隨便抽了本書看了起來。
李斯特創造了鋼琴獨奏的表演方式,大師能單靠鋼琴演繹出一部有鳥鳴、潮汐、日落星升的大戲出來,所以配著敲釘子的叮叮聲頗有諧趣感。
在醉酒的顏鎖心的幻想中她是撲上前凶狠地咬了老虎一口,可其實她隻是頭昏目花向前栽倒,魏諍伸手扶了她一把,而她拉住了魏諍手臂上的毛衣,僅此而已。
一個人的悲傷是最消耗力氣的事情,因為眼淚是一件不能交換的東西。
魏諍聽了半夜混雜著洋釘聲的李斯特獨奏,早上從沙發上站起來都覺得耳邊有幻音,有點分不清是敲擊洋釘的聲音還是李斯特演奏曲子裏的某個前奏。
剛吃過早飯,他就接到了司機老莊的電話,盡管魏諍說過自己可以開車,但言出必行的老儲還是將司機派過來了。
魏諍下了樓就又見到了司機老莊,那是個年過四十歲的中年男人,穿了件帶條紋的襯衫,裏麵是保暖內衣,衣擺束在皮帶裏,褲子拉到了腰以上,外麵套了件灰色的帶棉夾克衫,手裏拿著杯泡著濃茶的透明保暖杯。
看見魏諍下來,他連忙蓋上茶杯,一邊拿著茶杯一邊拉開了後座車門。魏諍還真有些不習慣,雖然他在斯威德是配了車子跟司機,但其實除非長途,一般還是自己開車。
現在車門都打開了,魏諍隻好坐了進去,等老莊進來放好茶杯,他才道:“不用這麽客氣,以後我自己開車就可以了。”
“應該的,你們這些當領導的腦子裏的事情多,不像我們腦子裏沒有旁的事情,可以專心開車。”老莊看上去很是實誠,也很會說話。
三言兩語之後,大半夜沒睡的魏諍就靠在車上閉目養神,最後還小睡了一會兒,下車的時候精神好了許多,心中不禁對老儲的這份體貼又多了幾分好感。
這次站在門口迎接的是胡麗娜,她仍然穿著黑色套裝,絲襪加高跟鞋,寒風簌簌的冬日她倒也不怕冷,比起跟老儲一起,單獨的時候胡麗娜顯得更親熱一些:“魏總,辦公室我已經給你收拾好了,有什麽需要的你盡管跟我提。”
“我的房子租好了嗎?”魏諍問道。
“人事本來是想在附近的小區租一套房,但我想哪能讓魏總您去住小區啊,所以我就想辦法弄到了一套小別墅,不過騰挪多用了幾日。”她說著朝魏諍擠了下眼。
魏諍猜胡麗娜大約就是老儲安排給自己的助理了,他知道胡麗娜有討好自己的意思,於是點頭以示謝意,胡麗娜果然麵上高興。兩人說著話,迎麵有個穿著灰撲撲的工作服的老頭步履鏗鏘地朝他們走來。
來的是顏伯亮,他得過甲亢,眼睛微微凸起,因此魏諍覺得迎麵走來的老頭眼珠子很大,然後就聽胡麗娜笑著給他介紹:“這個是我們公司……生產經理,顏經理。”
“你好,我是魏諍。”魏諍禮貌地伸出手打了個招呼。
“你好。”顏伯亮跟魏諍握了握手,同時也在打量著魏諍。
老儲說魏諍是廠裏請來的管理顧問,但魏諍來了,他就從顏總降成了顏經理,他顏伯亮又不是傻瓜。當然他也能體諒老儲,也不反對請個更懂管理的人回來,畢竟時代在往前跑,科技要現代化,管理也要現代化。
他顏伯亮一向開明。
可是眼前的年輕人身上穿著價值不菲的西服,腳上的皮鞋也是一塵不染,看著就不像是能經常蹲生產車間的人,而且眼底青黑,說兩句話就要抬手遮住唇看上去像是在打哈欠。普一照麵,還沒等魏諍開口,顏伯亮就先有了不太好的印象。
“我要帶魏總去看辦公室,等下再聊啊。”胡麗娜當然知道老儲真實的目的就是想請魏諍來當總經理,於是避免了兩人交鋒,領著魏諍朝著那棟最新的辦公大樓去了。
照例是刷臉進門,胡麗娜直接將魏諍領進了上次介紹過的總經理辦公室,魏諍點了點頭,順理成章地接受了,胡麗娜顯得頗為高興。
今天原本隻安排魏諍看看辦公以及住宿的環境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但既來之,則安之,魏諍也沒有浪費時間去矜持,放好了東西,就去生產車間實地查看。
斐拉德克所麵臨的問題,老儲其實早在飯局裏反複提過了,說起來也就是個產能問題。家居產品都有季節性,遇上旺季,來單又多又密,當時恨不得將生產線的規模擴充幾倍出來,可是真要擴充生產線,設備投資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需要多養幾倍的生產線員工,一旦沒有足夠的訂單,鎖廠立刻就會進入虧損狀態。
總之一句話,忙的時候雞飛狗跳,閑的時候心慌意亂。
魏諍在車間裏轉了一圈,最後抱著雙臂站在裝配生產線旁,靜默地看著員工們操作,車間裏的機器大多停運著,但裝配生產線還是忙得不可開交。工人們難免心裏好奇,有些人忍不住想要回頭瞧,但立刻就被長了一雙鷹眼似的顏伯亮給喝止住了。
顏伯亮幾乎整年都泡在車間裏,誰手上的活他都會做,比手速那也是妥妥地贏過這裏大部分的員工,忙起來他自己本人就是個最好的操作工。
他瞥了一眼魏諍,暗自皺眉,光瞧能瞧出個什麽花來?果然魏諍也就看了半個多小時,然後要了車間員工們的計件統計表跟工資單就走了。
顏伯亮回去跟梁南珍講:“現在的小年輕,不能跟老人比啊,他們都沒下過苦功夫,就會裝模作樣,他要是想在我的生產線上吹毛求疵、胡說八道,我可是不會給他臉麵的。”
那個時候顏伯亮還不知道,僅僅一周,這個看上去沒下過苦功夫的小年輕就將他心裏那完美的生產線整了個七零八落,且一點也沒給他顏麵。
顏鎖心站在航運樓的出口處,看著裴嚴明拉著行李走出來。他穿著黑色的呢子大衣,皮膚白皙,下頜微圓,即便不是十分英俊,但沉穩敦厚,有股書生的溫潤之氣,讓人見之就會生出安全感來。
裴嚴明瞧見了顏鎖心,臉上露出驚異之色:“你怎麽來了?”
那次在電話裏不歡而散之後,隔了幾日裴嚴明打來了議和的電話,他表示尊重顏鎖心的看法,並好言溫撫了幾句,也順便告知了歸期,並不知道顏鎖心中間曾給他打過電話,也不知道任雪幫他接了電話。
顏鎖心在公司裏聽見對裴嚴明最多的評價就是身段柔軟,放得下架子,也賠得起笑臉,以前她總覺得這是裴嚴明為人太老實所故,但此刻想想又覺得並沒有她想得那麽光明磊落。
“怕你東西多,我請了假過來接你。”顏鎖心答道,她心中煩亂,因此話講得有些生硬。
裴嚴明微微沉吟,他知道顏鎖心是個有些懶散的人,平時待人也沒那麽殷勤,即便她想到了行李多的問題,也隻會先打個電話問問裴嚴明能不能自己解決。因此裴嚴明完全沒想到她會來接自己,他是跟任雪一起回來的,隻是她行李更多些,裴嚴明先出來叫車而已,顏鎖心的突然出現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你怎麽知道我的航班的?”裴嚴明有些心虛,拉著顏鎖心快步離開,在路上給任雪發了條微信。
“我打電話問了你們辦公室的凱莉許。”顏鎖心淡淡地道。
凱莉許是裴嚴明在長春的秘書,而顏鎖心作為上海總部CEO的助理,沒有什麽是問不出來的。裴嚴明表情有些不自在,車裏很安靜,隻有他的手機不停地響起微信提示音。是任雪發過來催問的,她好像有些不相信顏鎖心是真的來了,最後裴嚴明不得不將手機掏出來佯裝看信息,隨手將手機調成了靜音。
顏鎖心開著車子出了停車場,麵前開闊筆直的高速公路,給人以一馬平川、康莊大道的心曠神怡感,可是她的車子卻是越開越慢,直到停在了路邊。
“怎麽了,車子出問題了?”裴嚴明脫口問,這也是他第一個反應。
顏鎖心雙手抱著方向盤,兩眼瞧著跳閃的儀表燈,她努力保持著鎮定,但聲音仍然帶了些許的顫音:“你是不是在外麵有了別人?”這句話原本是她在深思熟慮過後決定不問的,但在見到裴嚴明的第一時間還是克製不住問了。
有些情緒就像壞了的罐頭,隻要遇上一條哪怕再細小的縫,就會瞬間暴發開來。
難得糊塗是真的很難。
裴嚴明有些慌亂,他本能地反駁:“你胡說什麽,你是不是聽誰胡說八道了?”
“前兩天我給你打電話,是個女人接的。”顏鎖心道。
“是同事幫忙接的吧?”裴嚴明最擔心的是魏諍說了些什麽,畢竟魏諍曾親眼見到他與任雪,聽見不是自己所擔心的那樣,他鬆了口氣。
“晚上九點的時候?”顏鎖心有些憤怒。
裴嚴明皺起了眉頭:“前幾天我都在加班,我回來得急,有一大堆的交接工作。你是不是又從你爸媽那裏聽了什麽話,就開始胡思亂想了?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這些無事生非的八卦少聽聽……”
“我想看看你的手機信息,可以嗎?”顏鎖心沒等裴嚴明把話說完就開口道,她甚至沒有轉頭,隻是伸出了手。
裴嚴明的聲音戛然而止,不提過去的殘留,他的手機裏剛剛就收到了幾條不軌的證據,顏鎖心的這句話如同一雙無形的手,揭開了他們之間那層朦朧的遮羞布,顏鎖心顯得傷心而失望。
奇妙的是,那刻裴嚴明在狼狽之餘也有失望。
裴嚴明也許失望於顏鎖心的稀裏糊塗不能自始至終,倘若她能一直糊塗下去,那麽他就有足夠的時間將這件不光彩的事情悄悄抹去,他們的婚姻仍然可以白璧無瑕,從戀愛到結婚,十年乃至百年,旁人說起都像是幸福婚姻的模板,然而顏鎖心卻在最不適合的時候揭破了這件事。
他並沒有想離婚,也沒有不想回歸家庭啊,裴嚴明內心也是覺得委屈。
難堪的沉默過後,裴嚴明最終也沒有給顏鎖心看他的手機,但也沒有承認有外遇:“我不能為了證明你一時胡思亂想的事情是不存在的,就同意你沒有道理的要求,我們在一起十年了,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你難道不清楚嗎?”
顏鎖心很想說我相信你,甚至想要很戲劇地表示隻要是裴嚴明說的她就會相信他,而後兩人相擁在一起抱頭痛哭,從此誤會解開,海晏河清。
可惜現實是他現在說的話,她一句也不相信。
裴嚴明沒被顏鎖心允許進門,隻得帶著行李訕訕地開車回了父母住的那套房子,可是他的車子還沒開到地方,就收到了前秘書凱莉許的電話:“裴總,總部的朵拉問,你是跟誰一起回的……我要不要告訴她啊?”
凱莉許並不知道顏鎖心是裴嚴明的正牌太太,但身為秘書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上司跟任雪存在著某種關係,顏鎖心過問裴嚴明的航班還算正常,但特地打聽任雪就讓凱莉許警惕了。
裴嚴明自覺平時掩飾得很好,他這次要回上海,任雪正好也要回上海參加二輪麵試,就表示要跟他同行。也許是為了表現得光明正大,裴嚴明也就不避嫌地讓凱莉許一起訂票了。可是凱莉許現在打來的這通電話,無意中就戳破了裴嚴明粉飾的太平,令他整個人的臉頰都在燃燒。
“不,不用告訴她了吧,你就說我是一個人回來的。”裴嚴明掛完了電話,那種無地自容的尷尬依然揮之不去。
凱莉許是個專業的秘書,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可是再專業,她也有自己的私交圈與利益,很難保她不會在某個場合就將這件事捅出去。有些事情明明旁人心照不宣,但顏鎖心卻偏偏要跑去捅開這層窗戶紙,裴嚴明在心底裏不禁有些埋怨顏鎖心的幼稚和沒有城府。
他現在埋怨她不夠聰慧,渾然忘了方才他又希望過她能足夠天真。
公寓的門鈴一直在響,顏鎖心隻得從沙發上起身走到門邊,門外站著的是曾凡,他將手裏的塑料袋提起來,忐忑地道:“剛才上樓的時候,看見下麵有人在賣草莓,我覺得挺好的,給你帶了點。”
顏鎖心沒什麽興致地道:“不用了,你自己吃吧。有什麽事嗎?”
曾凡尷尬地收回手,臉色微微泛紅:“顏小姐,那位客戶確實不是故意拖款子,她年底的資金的確很緊張。”
“那她為什麽不過了年手頭寬裕了再買房呢?”
曾凡神情略古怪,支支吾吾:“因為她覺得年底的房價要便宜一些。”
顏鎖心氣極反而笑了,周樹人筆下的兩腳伶仃圓規,不是因為瘦的,而是因為這樣的人兩腳岔開轉個圈,就以為是世界的中心了。她也懶得跟曾凡多說,轉身就把門給關上了。
她進屋沒多久就收到了一條短信,是曾凡發過來的:“對不起,打攪你了,我把草莓放在門口了,希望你別介意。”
顏鎖心起身出門,果然見門邊放著裝草莓的塑料袋,她無奈隻得將袋子拿進了屋裏。
草莓不太能放久,所以她就拿進廚房裏衝洗。袋子裏的草莓隻隻完好,看起來是仔細挑選過的。洗好後的草莓鮮豔如火,令顏鎖心雖然沒有胃口,也拿起一隻塞入口中,有些酸,又有些甜,本該令人心生喜悅,她卻鼻間泛酸。
顏鎖心以前看過某本書,作者說,青春的時候,傻占了一半,現在卻希望能傻回去。她以前的理解是作家寧可傻著,也想要回到活力無限的青春,可是此時她覺得那位作家或許隻是想傻回去。
斐拉德克的操場上很熱鬧,流水線上的工人們分成了兩隊準備比賽賽跑,人人都憋著笑,因為新來的魏顧問要通過這種方式證明他改革過後的生產線效率會更高。
這誰聽過?
顏伯亮板著臉,眼珠子瞪得更大了,魏諍倒是表情平和:“顏經理分好了嗎?”
事情的緣由來自魏諍對裝配生產線的改變。原本的模式是上遊的員工加工完將產品放到傳送帶上傳給下遊員工,如同擊鼓傳花一般。
但魏諍取消了擊鼓傳花的方式,他讓流水線徹底變成了一條自動的運輸帶,在外圍另外擴建了一條操作平台,除此之外,他還取消了許多硬性的規定,比如不許帶手機進車間。
顏伯亮認為附加一條操作平台完全是多此一舉,工人還是這些工人,幹活的手還是那幾雙手,換種方式又能改變什麽?更不用說魏諍居然還允許工人們帶手機上崗,要知道平時上班的時候,顏伯亮都要求集中保管車間工人們的手機。
這還是顏伯亮虛心跟某個在工廠裏工作過的廠長學來的,據說那個工廠又是從日本工廠那裏學來的,總之他的車間從來是幹幹淨淨的,員工們的態度那也是認認真真的,而魏諍一來就要把生產車間弄得七零八落,到時候他魏諍走了,這人心還怎麽收?
顏伯亮意見很大,老儲也很為難,魏諍就說可以通過玩個遊戲來證明他理論的正確性,顏伯亮簡直要氣笑了,若非老儲力挺魏諍,他根本就不想搭理。因此顏伯亮雖然勉勉強強答應了,心裏卻十萬個不情願,生產線哪裏是通過遊戲就可以證明正不正確的,簡直是兒戲嘛。
“顏經理,你分好了嗎?”魏諍又催問了一聲。
“分好了!”顏伯亮隻得黑著臉回答。
魏諍就從氣喘籲籲跑回來的胡麗娜手裏接過了兩樣東西,分別是一根長棍子跟一根長繩子,然後他將這兩樣東西分給了兩個小隊,讓他們其中一隊拿著棍子賽跑,另一隊拿著繩子跑。
老儲親自下場吹哨子,隨著哨響,拿繩子的那隊撒腿就跑了個沒影,而拿著棍子的那隊卻還在手忙腳亂,鬧成了一團,甚至還有人不慎摔倒了,惹得廠裏圍觀的人都笑翻了天。
“怎樣?”顏伯亮表示不解,傻子也知道拿繩子的跑起來方便啊。
魏諍指著拿棍子的那隊道:“這就是你現在的流水線模式。”然後他指了指拿著繩子跑遠了的那隊,“這就是我改變過後的模式。”
“我不覺得這當中有什麽聯係!”顏伯亮有些光火,他覺得魏諍這是在拐著彎罵他僵化。
而魏諍來了這裏一周,就明白顏伯亮的利益跟他是有衝突的,因此他的刁難魏諍有心理準備,但他不允許顏伯亮妨礙他對斐拉德克的改革,而改動車間生產線僅僅隻是個開始。
魏諍微微沉吟了下,道:“那這樣吧,先臨時按我的方式生產一周,倘若產能達不到你的兩倍,那我就離開斐拉德克。”
“好,要是你有本事達到我的兩倍,那就我走!但要是達不到,以後生產車間不許你插手!”顏伯亮這輩子從不落人後,一激之下就梗著脖子跟魏諍杠上了。
老儲麵上挺為難的,他當然希望少掏錢卻能讓產能擴大一倍,可顏伯亮脾氣大工作卻很認真,管理水平有限但對斐拉德克忠心耿耿,最關鍵的是顏伯亮能影響絕大部分從國營時代過來的老員工,影響他們手上的股份。
他是有心想要上前打圓場的,但是魏諍比他更快:“好,就按你說的辦!”
雖然有這樣不和諧的小插曲,但總的來說魏諍初到斐拉德克的這周還是很愉快的,缺少了各種管理流程的斐拉德克,對魏諍來說像一張正等著繪畫的白紙,令他充滿了鬥誌。
因此盡管斐拉德克能給他的年薪隻有斯威德的百分之七十,他依然跟老儲簽訂了合同,而老儲則以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作為回贈,當然附帶的條件是魏諍必須為斐拉德克工作滿三年,並且公司年增長不能低於百分之十。
但這依然是極其慷慨的合約,依照魏諍對未來智能家居市場的預估,斐拉德克將會進入一個飛躍期,有可能一年就能實現產銷量翻倍,何況是百分之十。
等合約簽訂了,李瑞認為很有必要慶祝一下,他便提出來跟斯威德的舊同事們聚一聚,魏諍上次走得匆忙,跟誰都沒有告別,恰巧成都分部有人來上海,他便同意了。
魏諍到了酒店的門口,意外地發現李瑞的旁邊就站著陳小西,她穿了件淺藍色的大衣,腳上是雙魯布托的高跟鞋,淺口鞋配大衣有些不合時宜,但很時尚,而且看得出來都是新買的。
在魏諍的印象裏陳小西算得上是斯威德公司衣品最不好的人,幾乎每天都是黑色的小套裝工作服,在德國開展會期間也沒見她買過什麽,那些精美的奢侈品,她從來不買,甚至也不走近,看得出來家境應當是很一般。
所以魏諍能理解陳小西將Prada包的發票貼到報銷單中的原因,也許並不僅僅是因為想要討好他,更多的還是真的舍不得,同樣他也能理解當事發之後,陳小西所表現出來的瑟縮與痛哭流涕,她可能實在是害怕丟失眼前的工作。
出於理解,魏諍將大部分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即便因此而離開,他也從頭到尾沒有責備過陳小西一句,可這並不代表魏諍很喜歡看見這個害他背了個大黑鍋的人。
陳小西敏感地感到了魏諍看見她並不算高興,頭不由自主地垂得更低了:“魏總……”
李瑞大咧咧地笑道:“小西知道今天我們要聚會,一直求著讓我帶她過來,她說就在門口跟你說兩句話,她不進去。”
魏諍瞥了一眼李瑞,知道他婦女之友的老毛病又犯了,動了憐香惜玉的心,於是朝陳小西笑了笑:“都到了門口,就進去吧。”
垂頭喪氣的陳小西整個人好像又活了過來,激動得眼圈都紅了,連忙去拿魏諍手裏裝酒的袋子:“魏總,我來幫你拿!”
即便魏諍其實並不想讓陳小西幫他提東西,但總不能跟陳小西搶袋子,隻好由著她將手中的袋子搶了過去。
陳小西接過了袋子就乖巧地先進酒店去了,李瑞在背後吃吃笑了幾聲,壓低了聲音對魏諍道:“我覺得陳小西其實很不錯啊!能做事,能受氣,對你又是從心底裏感激。”
魏諍說:“行,那回頭我跟陳小西說,你看上她了,讓她看在我的麵子上考慮考慮你。”
李瑞急忙道:“我可沒看上陳小西,你不要亂講,這擾亂了一池春水可怎生了得?”
魏諍不理會他隻管走路,李瑞隻好投降:“別,魏總,你知道我為人輕浮,找個妖孽互相禍害可以,這樣的良家子我是不敢碰的!往後,我再也不給魏總你亂牽紅線了可以嗎?”
“等下你吃飯就吃飯,可別信口開河!”魏諍趁勢警告了下這位婦女之友。
李瑞笑道:“哪能呢?!”
兩人說著就推開了包廂的門,包廂裏已經坐滿了人,他們不像魏諍要從吳江開車上來,到得都比他要早,除了成都的同事,到席的還有幾位斯威德的中高層,人力資源部的總監麗莎也來了,財務部的總監安娜和魏諍的關係也不錯,但她如今還在休假養胎。
“魏總,你可真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一鳴驚人,離開我們才兩三天,就成大股東了,以後多關照呀。”潔西卡吳笑著說道。
潔西卡吳本名叫吳姍,現任的人力資源部的高級主管,除了陳小西她也算不在魏諍預料之中的客人。
李瑞見魏諍的目光瞧來,就笑著道:“今天的包廂可都是潔西卡幫忙訂的,今天大家不醉不歸,上麵就是五星級客房,醉了就讓潔西卡幫你們開房間。”
吳姍笑著接道:“沒醉的想開房也可以啊。”
眾人心領神會般地笑了,氣氛就活躍了起來,幾輪酒喝下來,說話就更隨意了,陳小西則一直在旁幫著倒酒遞茶,自己卻是滴酒不沾。
吳姍一直關注著魏諍他們聊天,此時轉過臉來笑著道:“小西,倒酒什麽的有服務員呢,你就別去搶別人的工作了。”
陳小西原本跟眾人都不算熟,想插話也插不上,而李瑞有魏諍的警告在先,也不敢特別關照她,所以她隻能搶著服務的事情來做,免得顯得格格不入,現在被吳姍給點出來,她的臉不由自主地就紅了。
吳姍是很清楚陳小西因為什麽而來的,其實來吃飯的,就沒人不知道原因。
而那張發票究竟是怎麽回事,魏諍也解釋給安娜聽過,雖然他最後選擇給了尤格爾其他的說法,但等魏諍走了之後,安娜可不在乎得罪一個實習生,更加不會替陳小西保密。
別看尤格爾不相信魏諍,公司裏其他的中高層大多卻是相信魏諍的,畢竟魏諍與他們共事了六年,在他們的認知裏,魏諍並不是個貪圖小利的人,更何況他還升職在即。
這樣陳小西在斯威德的日子就很難過了,即便跟魏諍關係不怎麽樣的人也不會喜歡她,誰會喜歡一個讓自己的上司背黑鍋的下屬?
比如吳姍就知道麗莎已經決定不讓陳小西通過實習期,辦公室在行政上是歸屬人力資源部管轄的,因此麗莎不想要陳小西,基本上陳小西在斯威德的日子也就是在倒數了。
陳小西敢跑到魏諍的麵前來,吳姍是有點佩服她的勇氣的,但看魏諍在酒席上基本不與陳小西接觸,麗莎更是從頭到尾沒有跟陳小西說過話,連陳小西給她倒的酒都拒絕了,吳姍就自覺她有義務為上司出氣。
“今天小西穿得漂亮吧,她為了這身漂亮的衣衫可是吃了好久的泡麵哦。”
吳姍好像沒看見陳小西臉上漲紅得好似要滴血,她招了招手笑嘻嘻地道,“哦喲,你快坐下來吧,你就算不站著別人也能看到你今天穿了身漂亮衣服的呀。”
她的語調好像是在哄小孩,仿佛沒有看到這個“小孩”如坐針氈,又皮笑肉不笑地道:“小西,魏總真要給你敬上兩杯,沒有你,魏總都不一定能當上大股東,說不定早就去上海分部了,這外企總經理說得再好聽,也總是在替外國人打工呀,哪有給自己打工強。”
酒席間的氣氛有些微妙,大家似乎在刻意地忽略吳姍對陳小西的奚落,陳小西僵直地在位置上坐下來,她手裏還握著酒瓶,突然間她給自己倒了滿滿的一杯酒,然後筆直地敬給魏諍:“魏總,這杯酒是敬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魏諍都還沒答話,她就一口氣將滿杯的酒都飲了下去,然後又倒了一杯端起來道:“這杯是敬你謝你教會了我很多東西。”
她說完抬手又倒了杯,魏諍沒說什麽,李瑞倒是先不忍心了:“算了,算了,咱們不流行這套,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吳姍見魏諍與麗莎都不開口,更是眉飛色舞地道:“凱文我跟你講,你這就是瞎操心,小西這趟來,要做什麽,要講什麽,人家都想了好幾個星期了。”
陳小西端起杯子裏的酒,她蒼白著臉,手裏的酒杯也有些搖晃,李瑞都有些擔心她會栽倒下去,但她到底是穩穩地拿著酒杯站起來了:“魏總,這杯是,是敬你,敬你的寬宏大量……”
李瑞連忙給魏諍打眼色,但魏諍完全沒有抬手阻止的意思,而是等陳小西又勉強將酒喝完,這才拿起手裏的酒杯道:“你既然是我魏諍教出來的,那在斯威德可要好好給我爭個麵子,別讓麗莎以後跟我抱怨。”
陳小西在衛生間裏吐了個昏天黑地,出來的時候麵白如紙,外麵等著的李瑞扶起她歎氣道:“你也真是的,魏大少爺就不是個小氣的人,你何必喝那麽多酒,這多傷身體。”
“沒事,是我犯的錯,但又不敢承擔責任,反而連累了魏總,喝些酒又算得了什麽?”陳小西揚著臉朝他笑了笑。
“你坐外麵喝點熱茶吧。”李瑞扶著陳小西朝大廳走去,他是怕陳小西回了宴會廳又要被吳姍他們灌酒。
陳小西也是頭暈目眩,她心裏也知道再喝就該人事不知了,於是點頭同意。她歪坐在沙發上見李瑞去泡茶,有些迷迷糊糊地道:“你給自己也倒杯牛奶吧。”
李瑞的胃不太好,他經常開車自駕遊,饑一頓飽一頓的,常吃些冷硬的東西,時間久了就有了胃病,陳小西想必是注意到了他方才沒吃什麽東西。
李瑞沒想到她喝醉了還會惦記他,顯然平時是習慣了考慮他人,因此他就有些感動了,他就是個很容易感動的人,雖然有些善忘。
等魏諍他們吃完了飯出來,本來半靠在沙發上的陳小西就立即站了起來,等魏諍送走了其他人轉過身來,在旁陪站的李瑞才道:“魏諍,你順便送下陳小西吧。”
魏諍轉頭去問陳小西:“你能打車嗎?”
陳小西被燈光耀得發白的臉又漲紅了起來,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可以的。”
李瑞憤憤不平地道:“那我打車送你。”
陳小西已經背起了包:“不、不用了,我可以打車。”她見李瑞還想爭辯就又補充了一句,“我真的可以。”
等陳小西打到車離開,李瑞上了魏諍的車,還有些不滿:“老魏,我記得你不是這麽沒紳士風度的人啊?”
“那你以為陳小西又是什麽樣的女人?”魏諍淡淡地問。
此刻李瑞還沒有忘記剛才的那份感動,因此對陳小西有些維護:“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罷了,就算她犯了點錯,但你看人家那副瘦瘦小小的模樣,就稍微寬容一下吧。潔西卡吳在酒席上那麽擠對她,你也不吭一聲。”
魏諍漫不經心地道:“陳小西是個瘦弱但不羸弱的人,所以她需要的不是寬容,而是機會。你怎麽知道,吳姍的擠對不是她想要的?”
李瑞錯愕:“不是吧,你的意思是她故意讓潔西卡吳擠對?”
“不然你以為呢?”魏諍瞥了一眼李瑞。
李瑞喃喃:“你想得也太灰暗了,人家就是想跟你道歉罷了。”
“倘若僅僅是想道歉,她求你帶她到我家裏來不是更好嗎?”魏諍反問。
李瑞不服氣地道:“你的意思是,她是道歉給其他人看的?”
“主要是道歉給麗莎看的吧,當然順便也消除一下別人對她的不滿。正如你所說,她畢竟是個涉世未深的實習生罷了,潔西卡吳擠對她擠對得越厲害,旁人就越會從對她不滿到抱有同情心。”
“那也是……被逼無奈吧。”李瑞滿懷同情心地歎息,“要不然你最後也不會幫她說話吧,證明你心裏也是對她同情的嘛,剛才何必那麽沒風度?送送就送送唄。”
李瑞對魏諍的說法有些嗤之以鼻:“說來說去,你就是不高興陳小西讓你背了個黑鍋罷了,但我要告訴你,陳小西是給你製造了個黑鍋,但把這個黑鍋給你背上去的人卻不是她,而是顏鎖心!”
“你怎麽知道?”魏諍愣然。
李瑞抽了張紙巾,揉了下剛才站在酒店門口吹冷風而有些堵塞的鼻子:“跟你說吧,你那件事情是財務部戴維揚發現的,可是他就告訴了顏鎖心,你說尤格爾是從哪裏知道的?”
“他就告訴了顏鎖心這件事,怎麽會被你知道了?”
李瑞大聲道:“我聽見安娜在樓梯口問戴維揚!”
魏諍早就知道這件事情肯定是從財務部流傳出去的,但財務部的總監安娜最近常請假在家養胎,而除了她以外,財務部其他人並沒有直接匯報給尤格爾的權力,所以他也懷疑究竟是誰在財務部收到了消息,又匯報給了尤格爾。
這下他總算是知道了,那個背後偷偷告他黑狀的人是誰。
此刻的顏鎖心還在酒店裏,給裴母閔佳香過壽。
雖然裴嚴明沒有告訴家裏人他與顏鎖心爭吵的事,可是自從他回上海就一直跟顏鎖心分居,顏鎖心又這麽多天沒有回來過,裴父與裴母就算再遲鈍,也知道兩人有了矛盾。剛巧閔佳香六十大壽,於是裴父裴建林便借著壽宴的事將顏鎖心叫了過去,也算是給兩人製造和好的機會。
同時裴嚴明的姐姐閔薇也回來了,閔薇比裴嚴明要大四歲,當初裴家將閔薇過繼給了不能生孩子的閔佳香弟弟,而後裴母才生了裴嚴明。
正因為如此,盡管在舅舅家沒有受到過什麽不好的待遇,但閔薇卻是滿心的怨氣,認為父母是為了再生個兒子才將她拋棄了,為了彌補這樣的失落感,她參與到裴家的大小事務中來,對什麽事都要發表意見。
閔薇遲到足有大半個小時,這才慢悠悠地拖家帶口地出現在飯店,先是指揮著丈夫廖俊智將訂好的蛋糕提給閔佳香看:“這家店的蛋糕難訂得要死,我們排隊都排了一個小時。”
“不錯,一看就是蠻貴的。”閔佳香滿麵高興地示意裴父看。
裴建林湊過來瞧了瞧,“嗯嗯”了兩聲表示讚同,末了又道:“鎖心買的那個蛋糕也挺不錯的。”
閔薇跟廖俊智似乎這才發現旁邊的酒櫃上還放著一個大盒蛋糕,廖俊智“哎呀”了聲,語調略誇張地大聲道:“小顏你已經買蛋糕了,早點跟我們打招呼啊,我們排隊都要排死了。”
廖俊智埋怨,仿佛忘了他買蛋糕的時候同樣也沒有跟顏鎖心打過招呼。
買一個蛋糕有多難?左右不過是給人過生日,生日蛋糕是最便宜也最實惠的禮物,往往還最有麵子,畢竟在座的人都會知道誰買了生日蛋糕。
閔佳香瞧見生日蛋糕的時候表情淡淡的,跟看見閔薇的蛋糕時的那種興高采烈截然不同,因此裴建林才故意提了提顏鎖心的蛋糕,以示公平。
其實閔佳香倒不是因為禮物之間的區別而不高興,她更多的還是因為生氣顏鎖心跟裴嚴明鬧了這麽久的別扭,想給顏鎖心臉色看,多少透著點替兒子出氣的意思。
裴建林避免節外生枝:“趕緊上菜吧,我看小圓、小山都餓了。”
小圓與小山是閔薇的一女一子,一個六歲,一個四歲,通常有他們倆在桌,那基本上整張餐桌就是圍繞著他們在轉,大致的情形就是裴母負責小圓,裴父負責小山,兩小則不停地對著滿桌的菜發號施令。
如果還有些旁的什麽,那就是當中還會夾雜著廖俊智的各種吹牛,裴嚴明對這位姐夫也算寬容,隻要廖俊智的話不要太不靠譜,他都願意奉承兩句。
廖家開的是電鍍廠,高汙染企業,時不時就會被環保局盯上的那種,因此廖俊智最愛吹的就是他們家,乃至他自己本人與政府官員的交情。
“今年環保抓得多嚴,我們那一片兒沒什麽關係的小電鍍廠全都關了。廠裏的單子多得根本都做不了,我就吩咐下麵的人,旁的廠也就算了,斐拉德克的單子一定要優先安排!”廖俊智端著酒杯衝著顏鎖心比了比,“怎麽也要給自家人一點麵子,對吧!”
“廠裏的事情我也不大懂。”顏鎖心勉強笑了笑。
當初廖俊智接斐拉德克的電鍍單子走的是顏家的門路,顏伯亮為了女兒與婆家關係平順,老頭子半輩子清廉,就在這一件事情上徇了回私,盡管廖家的加工費更貴,但還是將單子給了他們。
可是往後,廖俊智就會時不時地將工廠單子緊張這件事情拿出來說一說,仿佛不是他接了顏家的單子,而是顏家欠了他們家不少人情,這讓顏鎖心也是很無奈。
“算了,人家不在乎,你講什麽講呀!”閔薇不高興地瞪了廖俊智一眼。
閔薇大事小事愛發表意見,而且多半是在唱反調,所以顏鎖心有點遠著這位大姑,兩人不太親近,閔薇心裏也對這位弟媳有些意見。
“怎麽會?斐拉德克這幾年發展得不錯,正準備增資呢,還不都是你們這些合作單位配合得好嘛!”裴嚴明笑著跟廖俊智手中的杯子碰了碰,沒讓他手裏端著的酒杯落空。
閔薇就插嘴問了句:“誰給他們廠投資啊?”
“是股東集資。”裴嚴明話音頓了頓又笑道,“我本來就想跟爸媽說呢,因為鎖心她爸媽要增資,所以鎖心將那套小公寓給賣了,往後可能我們就要跟爸媽住在一起,再擠兩年。”
顏鎖心並不想回答閔薇,於是含糊地道:“也沒多少。”
“這沒多少到底是多少,沒多少又怎麽會要賣房子啊?!”閔薇不依不饒地追問。
裴嚴明答道:“二百來萬!”
閔薇的臉色微微一變,裴父裴母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氣,二百萬對於他們來說絕不是一筆小數字,倒是廖俊智口氣很隨意地道:“也還好吧,不就是嚴明兩年的工資嘛。”
“話怎麽能這麽講啊,外企那點工資聽著好聽,年薪百萬,一半是要交稅的呀!這套房子還有幾百萬的貸款沒還呢,嚴明不用吃喝、不用養車、不用出去交際應酬嗎?他好歹是個總經理!”閔薇不滿地道。
廖俊智見太太反對,語氣立馬就轉了個風向:“這投資是有風險的事情,尤其是做實體,這不光要有錢,還要有關係!顏伯父年紀也不小了,還能再做幾年?這錢要是投進去,說不定就被老儲給挪作它用了。”
他神情篤定地道:“你們是不知道,老儲的底細我是最清楚不過,他當年就是借雞生蛋,靠空手套白狼起家的,所以這家夥特別愛冒險,根本就靠不住。”
閔佳香的臉色是越聽越黑,她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兒子與兒媳鬧矛盾的理由,她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委婉地道:“鎖心,我知道你孝順父母,但是決定不是這樣做的。你也知道我的身體不好,怕吵,當初因為考慮到你有一套小房子,我們才賣掉了自己的房子,為你跟嚴明買了這套新房……”
閔薇立刻讚成:“就是嘛,現在賣房是兩家人的事情。你也要考慮考慮你們以後生活要怎麽辦,媽身體不好,將來你再生了孩子,擠在一套房子裏,這日子還能過得順心嗎?”
裴嚴明沒想到家裏人對顏鎖心賣房的反應會這麽大,有點後悔不該在飯桌上提起,剛想說什麽,顏鎖心已經先開口了:“房子是我爸媽買的,他們現在有需要,要賣我是不能反對的,假如爸媽想要單獨住,那就把這套房也賣了,另外買套不用貸款的小房。”
閔薇吃驚地道:“把房子都賣了,你們倆住哪裏?”
顏鎖心淡淡地道:“租房住好了。”
裴家人麵麵相覷,最終是裴嚴明咳嗽了聲打岔道:“事情還在商量當中,總會有解決辦法的,今天是媽的生日,不談別的,切蛋糕吧!”
裴建林也跟著道:“行了,他們的事情他們自己會想辦法,你們就不用瞎操心了。”
仿佛約定俗成一般,切的是顏鎖心的蛋糕,幾人分了一塊,吃了幾口,最後以兩小將蛋糕捏成了泥作為這場生日家庭宴席的終曲,自然閔薇帶來的蛋糕又被她原封不動地帶走了。
“是她的房子怎麽了?當初不是說了是陪嫁的嘛,你們家的彩禮也是你們家的錢,結了婚能要回去嗎?”閔薇白了他一眼。
“行,行,你說得都有理。”廖俊智開動了車子,他不太想得罪顏鎖心一家,畢竟斐拉德克是家裏廠子的大客戶,現在電鍍廠雖然生意不錯,但也還遠沒到賣方市場的地步。
但閔薇卻信了他平日的那套說法,真的認為廖俊智給了顏家多大的麵子,因此就越發不滿顏鎖心對她那不冷不熱的態度,認為這弟媳實在太不懂事,太不會做人了。
她突然心血**地問:“房子是婚前財產,不過賣了之後就變成婚後財產了吧,是不是賣了房,嚴明該有一半錢啊?”
廖俊智也不太了解:“她那套小房子好像結婚後也還過貸吧,也不完全算婚前財產吧。”
看到裴嚴明跟顏鎖心出去結賬,閔佳香就滿腹怨氣地道:“你剛才那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他們兩口子的事?!哦,他們家想買房就買房,想賣房就賣房,不用打招呼,不用跟我們商量的?”
裴建林歎著氣:“現在都已經決定要賣房了,咱們爭論還有什麽意思,難道讓他們兩個接著吵下去?”
閔佳香的委屈瞬時如滔滔洪水泛濫開來:“他們當初說有小房子,讓我們賣房支援他們買大房子。等大房子買好了,她轉眼就把小房子賣了,我們倒要住在旁人的屋簷底下,看別人的臉色。”
此刻閔佳香已經完全想不起來當初賣房是他們自己做的決定,雖然根源的確是因為聽說了顏鎖心有一套小房。
顏鎖心跟著裴嚴明轉回來,恰巧就聽見了閔佳香的數落聲,裴建林見他們走了進來,連忙打住閔佳香的抱怨:“鎖心他們回來了,咱們就回家吧!”
閔佳香怨氣未消地瞪了他一眼:“回家,回誰的家?”
顏鎖心拿起放在包廂沙發上自己的包:“爸,媽,我還要回吳江,就先走了。”
閔佳香沒有想過平日裏看上去還算乖巧的顏鎖心居然如此強硬,連句柔和點的話都不說,可是顏鎖心都已經走了,她就算要發脾氣,要表示不開心,又能給誰瞧呢?
裴建林也覺得很意外,兩人有些麵麵相覷。
“鎖心!”裴嚴明追在後麵追了上來。
顏鎖心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腳步,經過了幾日的冷戰,她的心情已經沒有最初那般毀天滅地了,悲傷與憤怒都在消退,轉而開始思考當下該怎麽辦。
她的內心深處還是不希望跟裴嚴明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或者說她期盼著裴嚴明能幡然醒悟,表示出後悔,那樣她就能網開一麵,坦誠地跟他談一談了……“鎖心,我覺得姐夫的話有幾分道理,你勸勸爸,二百六十多萬不是一筆小數字,可不要讓人給騙了!”
對於顏鎖心來說,裴嚴明的悔意,如同家門的密碼,出門了按了密碼還能回家;但對裴嚴明來說,這樣的悔意就是潘多拉魔盒的密碼,等於不打自招,隻要招認了從此以後他就不得安寧。
裴嚴明故作不知地道:“爸媽年紀不小了,有些事情他們考慮不周到,咱們要替他們考慮。”
此時裴母跟著裴父也出了包廂,大堂經理就手裏捧著束花走了過來笑問:“你是閔佳香女士,對吧?”
鬧騰了半天,閔佳香心情不佳,開始覺得身體有些不適,因此臉色有些陰沉,聽見大堂經理問就下意識地回道:“我是,怎麽了?”
大堂經理立刻把花遞了過去,笑著道:“祝您生日快樂!”
閔佳香以為是裴嚴明訂的飯店好,有這種生日送花的服務,因此接過了花,見不是什麽敷衍的康乃馨而是香水百合,對飯店的服務又滿意了幾分。哪知大堂經理又遞了隻裝飾精美的禮品袋過來:“還有您的生日禮物。”
“還有生日禮物?!”閔佳香對飯店的周到程度有些驚訝。
大堂經理笑著解釋:“這是有人特地托我們送給您的,花跟禮物都是。”
閔佳香的身體頓時就覺得輕鬆了不少,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她轉過頭嗔怪地對裴嚴明道:“你搞這個做什麽,媽媽還用得著你買花?浪費錢。”
裴嚴明支吾了一下:“媽你喜歡就好。”
顏鎖心從看到了這束花開始,就有種不太好的預感,等看到此時裴嚴明臉上閃過的不自然,心裏就大致明白了,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飯店,甚至都沒同裴父裴母告別。
閔佳香瞧著推門出去的顏鎖心不禁埋怨:“真是不知道這顏家是怎麽教育自己小孩的,不尊重長輩,連起碼的禮貌都沒有!”
裴嚴明也被任雪的突然之舉弄得心裏七上八下的,強自笑著道:“媽,你別怪鎖心,她也是最近心裏煩。”
“煩也不能這樣啊!”閔佳香略提高了嗓音,“當初我就說過他們家太寵孩子了,小孩就是要嚴格教育,才能有出息,要不然出息沒有,脾氣倒不小,你看咱們家嚴明是那樣的嗎?”
裴建林關照道:“這話也就私底下說說,你可不能當著顏家爸媽的麵說。”
閔佳香嘟囔了句:“我是什麽人你還不知道嗎?隻有受別人氣的份,哪有本事給人氣受。”
裴嚴明落後了半步,發了一條帶有責備語氣的微信給任雪,他覺得任雪能夠從中體會到他並不喜歡這樣的“驚喜”,然而他不知道還有更大的“驚喜”即將接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