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疑竇叢生

裴嚴明回上海述職,當然是要見尤格爾的。

長春這兩年的業績雖然不如魏諍管理的成都分部耀眼,但也是穩紮穩打,一步一個腳印。尤格爾有了撤換魏諍的念頭,裴嚴明就走入了他的視線。

裴嚴明當年在總部就是個做實事的人,沒有跟著伊瑞克那幫人烏煙瘴氣,而且尤格爾對裴嚴明那種總是考慮一下才回答問題的風格也感到很舒服。相對而言,魏諍的反應就往往顯得太迅速了,以至於尤格爾常懷疑他是不是沒有慎重地考慮過就選擇了投機取巧的答案。

兩人在比薩店裏一頓午飯吃下來,氣氛頗為融洽。

顏鎖心比任何人都要早知道裴嚴明勝利的消息,尤格爾讓人力資源部重擬跟裴嚴明的合同是她親耳聽到的。

出了尤格爾的辦公室,顏鎖心就給裴嚴明發了一條報喜的消息,當然她沒有提自己告魏諍黑狀的事情,她並不希望裴嚴明誤以為他是憑著這些小伎倆才升職的,另一方麵她內心也覺得那不是件多光彩的事情。

顏鎖心不知道的是,她不想領的功勞,轉眼就被別人冒領了。

任雪幾乎是跟顏鎖心一前一後給裴嚴明發來了微信,裴嚴明稍稍猶豫了一番還是將這則好消息告訴了任雪,接著任雪就給他發來了個附近咖啡館的共享地

址。當被裴嚴明親自送到機場的任雪又出現在了他的麵前時,裴嚴明真的是有些目瞪口呆。

“你怎麽沒走?”裴嚴明剛坐下就開口問道。

“不看到你成功升職,我怎麽能放心地走呢?”任雪心平氣和地回答。

“是……陸教授說服了尤格爾?”裴嚴明猜測著問。

任雪沒有給他答案,但喝咖啡的表情卻是充滿了自信,裴嚴明長籲了一口氣:“真沒想到,尤格爾那麽死板的一個人,居然也會聽別人的話。”

“尤格爾都在上海十多年了,朋友總是要交兩個的。像他們這種人,一般人的話是聽不進去的,但陸教授可是管理界有名望的人。”任雪悠悠地品著杯子裏的咖啡,“幸虧你在學校裏麵也是個品學兼優的人,所以我一提起來,陸教授就對你有印象。”

這下癢撓得恰到好處,因為這句話翻譯過來的意思是,雖然裴嚴明升職是她任雪幫的忙,但基本條件也是裴嚴明本身優秀。

快下班的時候,顏鎖心接到了裴嚴明的微信,說是有個同學出差來上海,他要去接待一下,所以就不能回家吃飯,然後問顏鎖心想吃什麽,回頭他帶回來。

“我隨便在樓下吃點什麽吧。”顏鎖心雖然有點失望裴嚴明不能回來同她一起慶祝,但來日方長,反正裴嚴明要從長春調回來了,而且既然要賣房子,她其實還有很多東西需要打包。

有時,很多事情發生得極為突然,但往往之前早就跑了一條起承轉合的故事線。

顏鎖心收拾房間的時候,看到裴嚴明帶回來的行李箱還沒有打開,於是就開了箱子看看有沒有要洗的衣服。

裴嚴明的行李箱裏,衣服並不多。

他是追著任雪回來的,走得極為匆忙,並沒有帶多少衣服,但是箱子的內袋裏卻放著兩份禮品,均打包精美,上麵紮著五彩的絲帶。假如隻有禮品盒,顏鎖心或許會先給裴嚴明發條消息去詢問,可是很快她又發現了行李箱裏的一條新領帶。

領帶是圓圈圖案的,大小的圓點疊套在一起,絲質的料子,看上去很是時髦。時髦總是離著輕浮這些字眼不遠,顏鎖心當然不會喜歡,出於潛意識,她偏愛給裴嚴明買素色光麵的領帶。

她有些惴惴不安,拿起禮盒小心地拆開,兩支一模一樣的阿瑪尼紅管400,這種複古紅很顯氣場,最大的優點就是不容易掉色,卻不是顏鎖心常用的,即使她要買阿瑪尼,也會選擇像402這樣的草莓紅。

任雪的那些帶有預見性的話就浮了出來,如同毒蛇吐出來的蛇信子。

顏鎖心從來沒有想過,裴嚴明會背叛婚姻,會背叛她,在她的觀念裏,她與裴嚴明就像父親與母親一樣,在一起是理所應當長長久久的,所以她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而後便是起了僥幸心理。

也許這隻是送給某兩位客戶太太的禮物,所以才會一模一樣,又或者那條領帶也隻屬於某種巧合。她給裴嚴明找了無數個借口,重新將禮品盒粘好放回裴嚴明的行李箱,又將行李箱放回原處,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

顏鎖心隨便泡了碗麵當晚飯,吃得有點心不在焉,吃過了麵她去洗澡,但澡洗到一半水就突然斷掉了,這個時候她正揉得滿頭是洗發露,迫不得已隻能穿好衣服頂著一頭的泡沫出門去借水。

公寓樓是一梯三戶,跟顏鎖心同層的兩戶人家,其中一戶業主是做投資買下來的,房子一直空置著,另一戶家中也是經常不住人,所以顏鎖心隻得到下一層住戶那裏去借水。

她借水的對象正是樓下抱狗的太太。

抱狗的太太姓沈,她住的房子過去是給兒子住的,去年兒子結婚之後,他們夫妻就把自己住的大房子讓了出來,跟兒子換地方住,思路跟當初裴嚴明與顏鎖心是一樣的。

沈太太是個相當熱情的人,也很活躍,才來一年就當選了小區的業主委員,平日裏很注意維護業主們的權益,聽說顏鎖心要借水,連聲道:“進來,進來!”

顏鎖心接水的時候,沈太太就話有所指地道:“小顏,你家用的是智能鎖吧。”

“是啊。”顏鎖心誤以沈太太是想了解智能鎖,“智能鎖比較方便,裝了以後就不用帶鑰匙了,而且要是家裏來個什麽人,用手機遠程遙控一下就能進去了。”

自從顏伯亮做上了智能鎖,顏鎖心差不多見人就誇智能鎖,都快養成本能反應了,這會兒就算心情亂糟糟的,也還是脫口即出。

沈太太哪裏是想說門鎖,她旁敲側擊地道:“這智能鎖好是好,但要是密碼被人知道了,那安全就有問題了。你一個小姑娘,自己要當心的。”

“密碼不要弄得太簡單就好了,一般別人猜不出來。”

沈太太見話說到這裏顏鎖心還悟不透,隻好繼續拐彎抹角地道:“有的時候,這密碼就是自己人泄露出去的呀,比方說以前的朋友啊什麽的。”

“我朋友不知道密碼。”

“那以前的男朋友呢?”

顏鎖心聽她講到這裏,猜到了沈太太大約是看見了有陌生男人開自己的門,但這個時候她想到的是裴嚴明,而不是魏諍。裴嚴明基本不住這間小公寓,但因為這裏離機場近,所以他總是將行李放在這裏,方便離開的時候讓顏鎖心開車送他去機場。

“他是我丈夫。”顏鎖心跟沈太太道了聲謝就端起水盆走了。

沈太太麵上表情很是吃驚,她從魏諍不大情願的態度上猜出來他們的關係很一般,所以她就認定兩人是前男女朋友,怎麽也想不到兩人居然還是夫妻關係。

真是開了眼界了!

顏鎖心方才講那句話時,仿佛就是衝著某個不知名的情敵說的,因此說得極為鏗鏘有力,連帶著自己的精神都為之一振。她用了一個晚上調整情緒,再見裴嚴明的時候已經能夠裝得若無其事。她決定先靜觀其變,倘若隻是一場誤會那麽最好,即便真是在長春偶爾的失足,總歸現在人也回了上海。

她是打算要難得糊塗的,但胸間卻像被人狠狠地揪住了,令她感到呼吸困難,不打起精神來,還真的是難得糊塗。

當顏鎖心的婚姻暗流洶湧時,她的老板尤格爾本人也在經受著來自美國本土的考驗。

一般來說各個斯威德分部的總經理是直接匯報工作給本地區的CEO,但同時他們也屬於運營這條管理線的,所以他們還需要虛線匯報給全球運營總監。因此這邊尤格爾剛更換上海總經理的人選,伊瑞克就在美國總部發力了,全球運營總監麥克就來了電話。尤格爾萬萬沒有想到,伊瑞克都離開上海了,還把手伸得這麽長,但他卻隻能忍著氣跟麥克解釋更換總經理人選的理由。

伊瑞克雖然是斯威德的新貴,但尤格爾為斯威德兢兢業業服務了二十年,麥克又是他過去的頂頭上司,盡管伊瑞克前腳才走,尤格爾後腳就撤換了他定下的總經理人選,令伊瑞克的顏麵上很難看,但既然現在尤格爾堅持不肯退讓,麥克自然要尊重他的選擇。

尤格爾的強硬,不但讓傲慢的伊瑞克丟了顏麵,並且附帶也丟掉了魏諍的新位置。

是的,尤格爾本來對魏諍的安排,就是讓他與裴嚴明互換,裴嚴明升任上海分部總經理,而魏諍平調長春分部的總經理。

對於外企來說,任何從內部升上來的總經理都有著長期的培養計劃,這樣的人力資源是很寶貴的,尤格爾對魏諍再不滿意,首先想到的也是敲打敲打他,而將魏諍調往長春就算是個敲打。但現在尤格爾徹底被伊瑞克激怒了,他不但決定由裴嚴明接替法國人任上海分部的總經理,同時他任命長春分部生產經理升任總經理。

當公司裏人人知道這些石破天驚消息的時候,魏諍已經遞交了辭呈。他沒有留下讓任何人為他鳴不平的時間,走得極為幹脆,連微信工作群也順帶著退了。

顏鎖心給尤格爾送文件的時候,路過魏諍辦公室,她微轉過頭,那裏已經是空****的了。

“裴嚴明這次是真的沾了陳小西的光。”戴維揚倒沒有對魏諍幸災樂禍,一般來說他總是代入弱者,幫著說兩句勝者的怪話,這令他看起來既可恨又可愛。

他瞧了眼茶水間的門外努了努嘴:“我同你講,裴嚴明在長春可是有故事的。”

顏鎖心心頭突突地猛跳了幾下,聲音幹澀地問:“什麽故事呀?”

“就是大家都知道的辦公室故事呀,所以他老婆才著急讓他調回來呀。”戴維揚拋了個“你懂的”眼神給顏鎖心。

顏鎖心想要露個微笑的表情,但是她耳邊開始嗡嗡地響,人也有某種失重感,然後就聽見有什麽摔落了下去,破碎得清脆無比,等看清之後,她才發現摔碎的正是她那隻用了六年的大碗口咖啡杯。

當初她同裴嚴明抱怨魏諍搶功勞,搶表現,害得她連泡茶都不敢去,就怕一去魏諍又搶著把事情給做完了,於是裴嚴明就給她買了這麽個大碗口的杯子。

裴嚴明從來都是個務實的人。

“朵拉,你沒事吧!”戴維揚嚇了一跳。

“手滑,沒拿穩。”顏鎖心含糊著找了個借口。

然後她連忙拿了笤帚來打掃地上的杯子殘渣,瓷片在光滑的地麵上拉出微微刺耳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杯子的碎片,而是她人生裏掉了一地的玻璃碴。

顏鎖心感冒了,也許是因為昨日洗澡的緣故,又或者是其他什麽原因,總之她發起了高燒。

她下午請假回到家,今天裴嚴明回長春,但沒有讓她送。等顏鎖心回來,裴嚴明的行李箱已經沒有了,桌麵上放著隻禮品盒,還有一張便條,上麵寫著:“提前送你的聖誕禮。”

顏鎖心連著瞧了幾遍,確認這是裴嚴明的字跡,他的字體會微微向右側斜,有種英文書寫體的習慣。桌麵上擺放的禮品盒顯然就是昨天行李箱兩隻其中的一隻,她還可以從盒子的邊緣看見自己拆動過的痕跡。

女人都喜歡禮物,情人節要情人節的禮物,七夕要七夕的禮物,但顏鎖心此刻卻希望今天沒有收到過禮物。

“小青,我們上次去崇明島的照片你還有嗎?”顏鎖心一邊用衛生紙擦著不斷流出來的清鼻涕,一邊翻著手中的相冊。

沈青道:“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崇明島之行是她們寢室最後一次畢業旅行,當時裴嚴明作為家屬也同去了。

每個人都拿手機拍照,拍的時候熱情無比,姿勢擺來擺去,務必要求角度完美,但拍完了,也就留在了手機裏。這六年過去了,小青的手機最少也換過五個了。

“你找找看嘛!”顏鎖心這幾日在屋裏到處尋找過去的照片、視頻,仿佛找到了過去存在過的證明,就能證明她跟裴嚴明的將來不會變。

顏鎖心記得她跟裴嚴明爬到了礁石上,兩人舉起雙手聯合起來比了個1314的數字,海風凍得顏鎖心的臉都僵硬了,但她固執地等到了一個大浪做背景。

多好的喻義,無論多麽大的驚濤駭浪,他們都一生一世。

“你找那麽久之前的照片做什麽?”沈青疑惑地問。

日子過得順遂的顏鎖心沒有尋常女生那種留著愛的憑證將來用於悼念前任與青春的嗜好,她與裴嚴明仿佛天生要做夫妻的,在任何人的眼裏,都是天造地設。

現在她的這種行為,就仿佛是個開慣了支票的人,突然開始計較兜裏的硬幣了,沈青有些不安。

“不是快十年了嘛,想搞個紀念冊。”裴嚴明沒有事的時候,顏鎖心會大驚小怪地要沈青分析,可當真有這種可能的時候,她反而不願意多講。

好的不靈,壞的靈,顏鎖心本能地拒絕禍從口出,所以說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總是好運的多數。

裴嚴明飛回了長春準備交接工作,顏鎖心這兩天在**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穩,可上了班,同事們依舊誇獎她:“朵拉,你的皮膚是真的好,白裏透紅的。”

“身材也好,大家都坐辦公室,怎麽我的臀部就是越坐越大呢?”

顏鎖心梗著落枕的脖子在衛生間的鏡子前補妝,聽著讚美,口紅卻接連幾遍都畫歪了,有種莫名的慌張感,腦子也是暈乎乎的。

回到了辦公桌前,她接中介電話的時候,愣神了兩三秒才想起來自己賣公寓房的事情,中介問她中午有沒有空,有客人想要看房。

“有空,有空!”顏鎖心立即答道。

來買房的是對瘦高的母女,女孩的鼻尖上長著雀斑,顏鎖心猜測她應當是剛畢業,否則幾年工作下來,憑著現在的美容科技,這些純天然的東西早就不複存在了。

顏鎖心的房子單價很高,但麵積很小,所以算下來總價還可以忍受,而且她基本不在家做飯,油煙味少,裝修顯得很新。女孩子看上去很心動,但她的母親卻是一臉的不滿,不停地數落房子的不足之處。

“這房子是西邊戶啊!”瘦高的婦人蹙眉。

中介是個身材單薄的年輕人,名叫曾凡,他解釋道:“上海春夏雨多,東邊戶潮濕得很。”

瘦高婦人仍然麵色不豫,問:“這房子是幾樓?”

曾凡麵上露出了笑容:“是八樓,很吉利吧。”

要想在上海這種地方買房子,好的樓層也是一大優點。

“是嗎?”瘦高的婦人皺眉,“怎麽不是七樓?”

這句問話,不但曾凡與顏鎖心茫然,連她自己的女兒也是麵帶茫然,不知其意,瘦高的婦人很慎重地道:“七上八下呀!”

顏鎖心頓時覺得胸中有一股濁氣上升,又聽瘦高婦人搖著頭道:“這房子也就四十平,小房子屬於過渡房呀,沒辦法一步到位。”

外麵多的是一步到位的房子,你跑來看小房子做什麽呢?顏鎖心心中暗自吐槽,但仍是客氣地道:“要是看不上,那就算了唄!”

女孩連忙拉了拉瘦高婦人的衣袖,她是很喜歡這套房子的,尤其喜歡顏鎖心養綠植的那麵落地窗,陽光璀璨得有種珠光寶氣感。

瘦高女人不著痕跡地瞪視了女孩一眼,不情不願地道:“這樣的條件,價錢還是要再降一點的。”

“降多少?”顏鎖心也是誠心想賣房子。

“最少十萬塊,倘若不行,我們隻能去別處看看了。”瘦高婦人思考了會兒,仿佛才下定了決心道。

曾凡臉上也是為難,買方總是想要壓價抹零頭,但像瘦高婦人這般獅子大開口的還是少數,他工作資曆淺,還沒有這樣的經曆,因此看向顏鎖心吞吞吐吐地問:“顏小姐,你看……最多能降多少?”

顏鎖心想了想到底是搖了搖頭,顏父顏母在那個大夏天裏跑了一圈又一圈,比過地段,比價格,比過環境,比服務,買了房再搞裝修,兩人從夏天忙到冬天,累得脫了形。

瘦高婦人見她不同意,臉色一沉,斷然道:“那就算了,我們去別處看看吧。”她說著就強拉著滿麵不高興的女兒走了。

曾凡隻得給了顏鎖心一個歉意的笑容,然後追那瘦高婦人去了。

顏鎖心送走了看房的人,覺得頭昏得更厲害了,落了枕的脖子都撐不住頭。

她關上門用手機跟尤格爾請了個假,吃了兩片藥就倒在**睡了。

她剛要睡著,手機就響了,是那個年輕的中介曾凡又打來了電話,意思是那對母女還是決定了要買她的房子,但希望再跟她談談家中的綠植。

顏鎖心爽快地表示不用再談了,綠植都送給她們,然後與曾凡約了簽合約的時間,就掛完電話睡覺。

有種女人你跟她多談兩句就會有種身體被掏空的感覺,倒不是她提供了多麽深奧的話題,而是她的想法很多,且多半都在你的邏輯以外。

魏諍在電腦上編寫著簡曆。他從學校裏出來就在斯威德工作,簡曆六年都沒更新過,其實他也完全可以一邊在斯威德上著班,一邊在外麵找工作。

李瑞也勸他騎驢找馬,魏諍的薪水很高,何必跟錢過不去呢?

但魏諍是個活得很精致的人,這種精致沒有受過太多的挫折,因此少了幾分伊瑞克的圓滑,反而多了幾分做人的潔癖,這注定了他沒法幹出人人都知道他魏諍要走了,還賴在公司裏拿工資這樣的邋遢事。

當然,這裏麵多少也包含了一些負氣的成分。

魏諍更新完了簡曆,又給自己訂了張去成都的機票,現在正是川藏路最美的時候,往年每到這個季節,他都要招待李瑞一次。自駕遊是李瑞最熱愛的生活方式,他開車旅遊的次數那真是要比他做過的項目多太多了,倒是魏諍在成都待了幾年,卻因為種種原因,沒有盡情地玩過,因此他打算趁著這個空當,飛去那裏來一次自駕遊。

手機的屏幕亮了起來,正是李瑞打電話進來,魏諍拿起了手機。

“在家呢?”

“什麽事?”

“老儲來上海了,想請你吃飯。”

上次去工廠參觀給魏諍的印象不錯,可現在他確實有些心情不好,因此回道:“下次吧,我吃過了。”

魏諍剛掛完電話,外麵的門鈴就響了,他起身開門就發現李瑞笑嘻嘻地站在門外:“悶在家裏做什麽呢,吃過了就去聊聊天嘛!”

最終魏諍還是被李瑞拉走了。老儲這次將吃飯地方定在了另一家飯店,但吃的仍然是本幫菜,陪同的不再是駱明珠,而是那日負責介紹的那位長了一雙貓眼的胡麗娜。

老儲這次會麵帶來了更大的誠意,表示他不僅僅是想請個總經理,還想找到一個可以長期並肩作戰的合夥人。

“我們老板已經在搞員工執股平台了,公司近期的目標就是爭取三年內上市。”胡麗娜長得不是頂漂亮,但很會活躍氣氛,菜沒上來的時候她就先給李瑞看了會兒手相,篤定他是線上木星丘,外表花枝招展,內心細膩孤單,逗得李瑞連呼太準了。

老儲擺了擺手,坦誠地說:“目標是目標,但要達到目標還是有許多困難的,融資不易,管理水平也不夠,所以我才願意用自己手上的股份來換人才。我老儲辦這個企業,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把它做大,做強!”

外資企業中層的工資不低,但再高的薪水也是薪水,手握原始股上市,轉眼從小康奔致富,這大概是所有高級打工者的夢想。

所以李瑞聽得心潮澎湃,仿佛看見了一塊巨大的餅從天而降,當然他也知道人家是空投給魏諍的,但這不妨礙他情緒亢奮,連連給魏諍使了好幾個眼色。

魏諍不是不心動,但作為運營管理者,他看到的斐拉德克在生產管理上跟一個上市公司還存在著相當遠的距離。

“魏諍,你現在反正沒事,不如……做做看?”李瑞見魏諍遲遲沒有拍板決定,唯恐他太矜持而錯失了良機。

魏諍猶豫了一番才開口道:“我不能馬上給你決定,但是這階段我剛好正在找新的工作,倒是可以給你們廠子做生產管理谘詢。”

“好,沒問題,你就做我們廠的生產管理顧問,什麽時候想走就走!”老儲豪邁地道。

一切都談妥了,老儲顯得尤為高興,立即吩咐包房的服務生開了瓶茅台,趁著酒興他拉著魏諍:“你知道老儲我最不服氣的是什麽?憑什麽這老外的東西就要比咱們國產的貴好幾倍啊?憑什麽我們隻能有價格競爭啊?倘若我老儲也能一把鎖賣三千,我就有錢搞研發,我就可以擴大生產規模,我就可以讓一把鎖不僅僅是一把鎖,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咱們中國的鎖,用咱們中國的鎖!我要讓全世界的人想起斐拉德克腦海裏就浮現出一個字——貴,兩個字——高檔!”

老儲拉住了魏諍無限地感慨:“辦企業難,辦民族企業是難上加難哪,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但再難咱們還是要辦自己的企業,要樹立自己的品牌!”

魏諍拍了拍老儲肩臂表示理解,李瑞更是被老儲說出了羞愧感,仿佛他在美資企業端了飯碗是件不道德的事情。

李瑞與魏諍送走了有點醉意的老儲,李瑞站在門口歎息:“他們真是太不容易了……”

魏諍沒有回應,然而他的心卻是在蠢蠢欲動,仿佛自從離開了高中之後就很少出現的那些不切實際的熱血又回來了。老儲說的話有些矯情,還有些假大空,但把它折疊起來不就是“理想”二字嗎?

這世上有多少偉大的實現就是來源於這些看上去矯情的理想呢?

而且理智地分析,他也覺得從外企到民企這條職業規劃是正確的,就目前的形勢來說外企雖然談不上萎縮,但民企的發展無疑更為迅猛。

晚上九點,伊瑞克給魏諍打來了電話,開口就告訴魏諍,他正在跟總部老大爭取,絕不會讓尤格爾這種不顧公司利益排除異己的行為得逞。

北京晚上九點正好是美國的早上九點,過去魏諍一般都不會在這個時間點上跟伊瑞克談事情,因為伊瑞克有點起床氣,不過想想嚴恩珠魏諍也能諒解。今天伊瑞克早上九點就主動打電話來,而且態度堪稱不錯,可見他的迫切。

隻是魏諍心裏清楚,別看伊瑞克左一句“Political”(爭權奪利)右一句“Political”攻擊尤格爾,但他堅持要留下魏諍也不是為了什麽公司利益,他更多的是為了給尤格爾難堪,同時也是為了挽回他的顏麵以及在斯威德的影響力,說穿了一切都是辦公室政治。

“我已經辭職了。”魏諍說得非常平靜,他突然間就對這種辦公室政治產生了厭煩,原本在心裏隱隱的念頭也變得無比清晰了起來。

他決定接受老儲的邀請,去一家民企當總經理。

魏諍當晚睡得很是安熟,天亮便穿上運動服出去跑步,新鮮的空氣預示著新的一天、新的開始。直到此刻,魏諍才覺得離開斯威德也許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很壞的事情,這令他的心情格外愉悅。

以至於迎麵瞧見顏鎖心走來的時候,他無意識地說了句“早”。

打完這個招呼,兩人瞬間都停住了腳步,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後,顏鎖心才似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字:“早。”出於某種原因,她甚至還擠出了笑容。

這是他們做了近六年的鄰居,第一次同對方互道早安,兩人仿佛都生出了渾身的不自在,因此等顏鎖心回複完了那個“早”字,他們就匆匆地擦肩而過了。

顏鎖心直到走進辦公大樓都還在琢磨著魏諍那個“早”的含義。

“朵拉,你在想什麽呢?”

顏鎖心抬起頭,是人力資源部的潔西卡吳在朝她打招呼,她半捂著鼻子嗡聲回道:“有些感冒,腦袋暈暈的,不好意思啊,沒聽見你打招呼。”

此時恰巧又有一撥人擠進電梯,她們兩人就隻得向後靠去,趁著距離近,潔西卡吳小心地問:“朵拉,長春的任雪你認得嗎?”

“誰?”顏鎖心一時竟沒反應過來,主要是她無法將任雪與長春組合起來。

“長春分部的人力資源經理,她說跟你是大學同班同學,你不認得啊?”

顏鎖心這才稍許迷茫地點頭:“認得,是我的同學……怎麽了?”

“我們部門經理不是走了嗎?她想調到總部來。”潔西卡吳臉上的笑容很是熱切,“麗莎跟她麵試的時候,她就說……你是她同學。”

同部門經理出缺,像潔西卡吳這樣資深的員工就有機會升職,假如任雪調過來,那麽一個蘿卜一個坑,屬於潔西卡吳的機會就沒有了,除非她願意調到千裏之外的長春去。

外企中意年富力強的人,有時像吃青春飯,年過四十的女人跟年過五十的男人即便不會馬上出局,但也基本不會有很好的升遷機會。潔西卡吳今年三十五歲了,眼看著一根拋物線就要甩到背麵去,這如何令她不焦慮?

她想要旁敲側擊顏鎖心,試探任雪是不是走了她的門路,假如兩人關係其實一般,那她就可以讓任雪這個外來戶偷雞不成蝕把米,順便讓顏鎖心惡心一下任雪這種不打招呼就借人際關係的行為。

顏鎖心明白潔西卡吳的用意,也的確不是很喜歡任雪,但她說不出“我跟她不熟”的話來,畢竟幾天之前,她跟這位老同學才剛剛吃了頓午飯。

潔西卡吳沒能從顏鎖心這裏聽到期望的話,臉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失望。

顏鎖心表情客氣地跟潔西卡吳分開,她再不喜歡任雪,也不會留下什麽話柄讓潔西卡吳利用,這個社會誰也沒義務給別人當槍使。

走進辦公室,顏鎖心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如同往常那般將文件稍稍整理一下,就拿起手機刷起了淘寶,辦公室的電腦有IT監控,但手機刷外網是沒人管的。

然後她習慣地去摸那隻大杯子,卻摸了個空,直到此刻她仿佛才意識到那隻大碗口的咖啡杯子已經成了過去。

尤格爾是個很好伺候的老板,會議報告喜歡自己寫,也不太喜歡出差,這就顯得顏鎖心有些無所事事,所以才有大把的時間去閑聊與網購。

她也知道這不太妥當,似乎未來就剩下回家生孩子這一條路可以走,但又能怎麽樣呢?過去是她狠不下心來找工作,現在是狠不下心來從頭開始。

女人到了三十歲,仿佛就成了一匹騎在屋頂上的馬,總是空有遠見,卻哪兒也去不了,甚至都不能動,因為一動就有從屋頂上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的可能。

而此刻的魏諍已經準備開始他的新生活,他收拾了一些衣物與家具,等斐拉德克替他準備好房子就搬過去。

老儲非常豪邁地跟魏諍保證,他絕對會按照魏諍在斯威德的待遇來:“小車、司機、秘書,這些該有的都會有。”

魏諍倒沒有想得這麽細,但是被人重視還是會心生愉悅。

手機響了,魏諍拿起來,是快遞來的電話,說是來了個大件,讓他下來簽收。魏諍心裏雖然詫異,但還是下了樓。到了樓下,他接過快遞單,才發現是老儲給他寄過來的。

魏諍想起來,老儲從李瑞那裏聽說了他喜歡收集一些現代的藝術品,因此當時就說要送一件給他當新年禮物,想必這件快遞就是老儲承諾的新年禮物了。

沈太太抱著泰迪走過來問:“這網上買大件能放心嗎?”

“還行。”魏諍沒有跟本地老太太攀談的欲望。

可沈太太興致很高,魏諍低頭簽快遞單子時,她又追著問:“那網上買大件能便宜多少呀?”

“朋友送的。”魏諍將單子遞還給了快遞員道。

沈太太看著他們將箱子搬到了電梯內,衝著魏諍的背影喊了句:“馬上垃圾投放時間就要過了,早點把包裝箱處理掉,可不能放到樓道裏啊,這些木箱子上的洋釘可是很危險的!”

現在附近的公寓垃圾都需要分類,而且有投放時間。

“好的。”魏諍回了兩個字,就關上了電梯門。

沈太太有些訕訕然地轉過頭來,就看見了提著大包小包從小區門外走進來的梁南珍。往常顏鎖心每到周末都會回家,但是這兩個星期都沒有回去,梁南珍算算那些“補藥”應該用得差不多了,因此特地又配了些給顏鎖心送過來。

“你是……”看著大包小包的梁南珍,沈太太走過去問道。

梁南珍手裏不但有中藥包,還有大大小小的裝熟食的袋子,天氣雖然冷,但她仍是背得一身汗,見有人過來說話,就順便放下袋子歇口氣:“你是哪位?”

“我是這個小區的業主委員。”

梁南珍一聽就連忙笑道:“我女兒住在這裏。”

沈太太警惕的表情立刻化成了熱情:“一看你這副樣子就是來看小孩的,這大包小包的,當爹娘的真是不容易!”

梁南珍笑著道:“她平時每周都回家,最近也是有些事才沒回。”

兩人淺淺幾句就有些投緣,便坐在小區景觀樹下的椅上聊起了天。

“看來你家小孩是很懂事的啊!”沈太太誇讚道,“這是很難得的,現在小年輕古怪得很。”她說到這裏剛好魏諍下來送垃圾箱,沈太太朝他努了努嘴,“看見這個小年輕了?”

梁南珍掉轉過頭,就看見了身穿印花毛衣下樓的年輕男子,他體態頎長,模樣清俊,手裏拿著包裝用的大木框。

梁南珍對大牌不算精通,但跟著女兒逛街逛多了,也認得毛衣上的印花是某個大牌的商標,價值不菲,心裏便對魏諍多了幾分排斥:“穿這麽貴的衣服下來丟垃圾,這洋釘一刮,一件一萬多塊的毛衣就拉倒了。”

“這算什麽……他跟太太,夫妻兩個人哦,住同個小區,卻不住同套房子,一人一套房子。”沈太太搖著染著栗棕色卷發的頭,摸著懷裏的卷毛泰迪小狗用見怪不怪的口氣道,“現在的年輕人,不肯結婚但要同居,結了婚的不肯要小孩要丁克,還有這種明明結了婚的跟沒結婚似的,要假裝不認得,你說瞎搞不瞎搞?”

這句話剛巧戳中了梁南珍的痛處,顏鎖心跟裴嚴明隱婚她也是知道的,她雖然有點不大樂意,但是女婿的前程比天大,梁南珍再不願意也不好反對。

“也不知道那個女的怎麽想的……”沈太太篤定地道,“這樣的男人就算跟人家講他結了婚的,都說不定還有女的要跟他鬧出事情來,她還要瞞著,這能看得住?!”

梁南珍回頭再瞧魏諍,心裏就把這個衣著考究、長相標致的男子跟花花公子畫了個等號,想起成熟穩重的裴嚴明,她的五髒六腑就如同喝了碗熱湯般熨帖,口裏不住地讚同:“說得太對了,我女兒要是看中這樣的男人,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沈太太道:“我要是有女兒,那也是不會同意的,咱們做父母的態度要擺正了,聽不聽是她的事!”她正說著,剛巧魏諍無意地向這邊瞧了一眼,沈太太又擠出了笑容熱情打招呼。

梁南珍瞧著魏諍在心裏嘖嘖“還長了一雙桃花眼,真是嚇死人”,暗自又憐憫了幾分沈太太口裏魏諍那個不知名的妻子,而後就重新提起大包小包上樓去了。

曾凡見了顏鎖心過來,臉上不禁又浮現出了尷尬之色。他也就二十歲出頭,剛參加工作,大冷天裏為著中介公司形象穿著黑色的西裝,瑟瑟縮縮,顯得尤為單薄。其實顏鎖心這單交易也是他第一筆生意,因此他是很希望能成功的。

顏鎖心看了看金額,這點零頭抹掉的話差不多得抹掉將近一萬塊了,她皺起了眉頭:“這太多了,你也知道我誠心賣房的,本來就開價不高。”

“我知道,我知道。”曾凡的臉色漲得有點紅,他是知道顏鎖心開的價已經很公道了,“但是你知道的,買家就是這樣,沒有還掉一點,他們就會覺得吃虧了。”

高瘦的婦人本來是在店裏,此刻也擠了過來。她一掃看房時滿麵的不豫,熱情洋溢地道:“小姑娘,你看你誠心賣房,我也是誠心買房,咱們倆都是誠心誠意,你賺了這麽一大筆錢,便宜一點點,咱們這就把合同簽了,大家都高興,你說是吧。”

顏鎖心斟酌了一番,點了點頭:“好吧。”

曾凡鬆了口氣,歉疚地看了眼顏鎖心,道:“那我去寫合同。”

瘦高婦人也歡天喜地地跟著他進了屋,顏鎖心聽見手機響了,便沒有跟進去,而是站在門口接電話。電話是裴嚴明打來的,她一時之間竟然有些恍惚,裴嚴明走了不足一周,她卻有種他已經離開許久的錯覺。

其實有幾次顏鎖心都點開了裴嚴明的號碼,但是又立即丟開手機,因為她怕一旦通了電話,她會忍不住質問裴嚴明,那樣她就不能用“也許”來安慰自己了。

也許那隻是個誤會,也許那隻是自己多想了,也許……那隻是一場虛驚。

這些複雜的念頭,轉起來也不過是一瞬,顏鎖心接通了電話,裴嚴明溫和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吃飯了沒?”

“還沒。”人隻要幾天不怎麽交流,陌生感就會陡然而生,夫妻也不會例外。

裴嚴明責備地道:“要按時吃飯,要不然胃不好,以後就麻煩了。”

如果是以前,顏鎖心會甜滋滋地將這句話當作關心,可是現在她不免會多心些,會疑心裴嚴明到底是關心她的胃,還是擔心她的胃不好了會給他添麻煩。人的情感大抵就是如此,好的時候什麽都無所謂,不好的時候對方說什麽都是杯弓蛇影。

“曉得了。”顏鎖心簡短地回答,沒有像往常那樣有錯也要狡賴三分。

女子若是嚷著“我不管,都是你的錯”時,大多並不是不知錯,而是在享受著對方的包容,對很多女子來說,男人那句“好,都是我的錯”就是世間最甜蜜的情話。

為了擁有這樣的甜蜜,有些女人便總是掩耳盜鈴般拒絕長大,其實很少有人能因此幸運地挽留住一個有著包容姿態的男人,絕大部分倒是讓自己變成了一個老而彌純的可恥女人。

那邊的裴嚴明此前要跟任雪好合好散,他的內心既感到了輕鬆也有些許歉疚,因此最近對任雪殷勤了些,直到麗莎給他打電話,他才知道任雪居然不聲不響地去應聘了上海總部人事部經理的位置。

“總部是不是在招人事部經理?”裴嚴明注意到了顏鎖心語氣的不對勁,但他此刻也顧不上了。

顏鎖心回道:“你們長春有個叫任雪的人事經理過來應聘了,你不知道嗎?”

聽到任雪的名字,裴嚴明略略卡殼了下:“你呢,你就沒考慮過這個位置嗎?”

顏鎖心微愣:“我沒有做過人事,如果跳到人事部,有可能會從主管做起吧。”

裴嚴明語氣略有些不悅地反駁:“那魏諍當初做過質量工程師嗎?你想想他當初質量經理是怎麽做起來的?”

“魏諍也是先跳到項目部,然後才去質量部做經理,而且他本來就有工程師的職稱。”顏鎖心如實地答道。

魏諍本人的確是理工科出身,隻不過是英語八級,因此才被伊瑞克挑上,伊瑞克大約也知道工程是他的短板,所以才精挑細選地選了魏諍做助理。魏諍從學校裏畢業出來是助理工程師,在項目部又升了工程師,有時顏鎖心想到他,也不得不佩服,即便伊瑞克開了很多方便之門,魏諍也確實很努力。

可裴嚴明顯然不認為這是魏諍自己的努力,他語帶不滿:“魏諍還不就是靠伊瑞克的提拔,你也和尤格爾提一提,你跟了他這麽多年,他不會不關照你的。”

裴嚴明一直對魏諍壓抑著不滿,他比魏諍早到公司幾年,自認各方麵都不輸於魏諍,可是因為伊瑞克的原因,他事事被魏諍搶了先,如果不是長春分部總經理出缺,他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尤格爾不喜歡別人走後門。”顏鎖心沉默了一會兒,尤格爾是個什麽樣人她很清楚,她如果提出來,尤格爾會很為難,而且極有可能在經過認真思考之後,婉拒她的請求。

“麗莎的老板約翰跟伊瑞克走得很近,尤格爾未必不喜歡你去人事部,你總歸是他的人。”約翰是斯威德全球人力資源總監,一直跟伊瑞克配合得很好,當初也是他支持伊瑞克來上海的,裴嚴明覺得這就是個突破口,更何況尤格爾能給一個知交教授的麵子,還談什麽不喜歡別人走後門?

但這些事裴嚴明是不能全對顏鎖心說的,他隻能在心底裏埋怨顏鎖心的不知進取,埋怨之餘也會聯想起任雪,覺得如果是任雪或許自己隻要稍稍給一點示意,她就能領會他的意思吧,更或許她根本就不需要他來打這通電話。

如果放在過去,哪怕顏鎖心不讚同裴嚴明的意見,她也會擺出虛心接受的模樣,然後陽奉陰違,因為她喜歡哄著裴嚴明高興,喜歡滿足裴嚴明不會在別人麵前流露出來的那些大男子主義自以為是的精明。

電話裏的裴嚴明沉默了下去,顏鎖心也不知道是誰先掛的電話,但顯然是不歡而散,她走進屋子的時候,感到精神都有些恍惚。

曾凡握著合同,表情又開始有些尷尬,目光不時地瞥向坐在邊上喝茶的瘦高婦人,支支吾吾地道:“是這樣,她們的資金要過了年才能到位,希望先付兩萬定金……”

顏鎖心忍不住問:“那她為什麽不過了年再出來看房呢?”

“小姑娘,我剛剛才知道你這套房不是你唯一的房啊,我們要多交不少稅的嘞,不過就是晚兩個月,能有多少利息?!”瘦高婦人理直氣壯地道。

顏鎖心倒是平靜了,她深吸了口氣轉身對曾凡道:“房子我不賣了。”

她說完就轉身出了中介公司,聽到後麵那個瘦高婦人大聲控訴:“這人也太難說話了,現在是年底呀,哪裏資金都緊張的呀,兩個月的利息我補給她好了。

她不是唯一一套房,我還要多交稅,我說什麽了?!”

有些人得寸就要進尺,要是當中少讓了她一寸,她便會詫異你原來是這麽小氣的人。

李瑞下班的時候去魏諍那裏欣賞老儲送的現代藝術品,見是尊有三張表情不同臉的人頭像,便笑著道:“這是什麽含義?三位一體?”

魏諍擺弄著這尊半人高的藝術品淡淡地道:“是一體三麵吧。三,在宗教裏往往既代表完滿,又代表無限的意思,比如你說的三位一體,又或者是三生外物,三世諸佛。”

“我隻聽過日本的三麵迦羅,那是財神。”李瑞笑道。

“庸俗!”魏諍瞥了眼李瑞。

但魏諍不知道李瑞真相了,老儲因為辦公室裏供奉了這麽一尊三麵的財神,因此才會在看見這尊現代藝術雕像時心生好感,覺得吉利,將它買下來轉贈給了魏諍。

晚上魏諍陪母親吃飯,魏母白嵐五十來歲,仍然穿著時尚。她做音樂教學出身,退了休就開了琴行,生意不錯,最近她又準備跟新戀人去西班牙旅行,顯得頗為忙碌,雖然他們才剛從澳大利亞回來。

聽到魏諍要去吳江上班,她詫異地道:“你要去鄉下工作?”

“上海人提到法國的普羅旺斯就想到葡萄酒,想到香水,想到薰衣草,想到玫瑰,覺得那裏是個頂浪漫的地方,但其實普羅旺斯就是Provence,在英文裏就是鄉下的意思。因為巴黎人除了巴黎,看什麽地方都是鄉下。”魏諍切著手裏的牛排道。

白嵐受西方音樂的熏陶,出來吃飯十頓有九頓都選西餐,而且特別喜歡去法國餐廳,她聽見反駁,便笑著擺手:“我講一句,你有十句等著,你對女人這樣不客氣,難怪一副好模樣到現在還是找不到女朋友。”

白嵐知道兒子心裏的想法,隻好歎氣:“你爸那事……都過去這麽久了,我都不記得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魏康安當年跟自己單位的女同事鬧緋聞,最後同白嵐離婚,帶著自己的新戀人去了南方,杳無音信好多年,差不多到魏諍上大學了,才回到上海。

“你爸爸最近想同你吃頓飯,有空嗎?”白嵐對二十年前那段不幸的婚姻已經看開了,畢竟當時他們一直也不算和諧,有些腳跟有些鞋子,分開來看都不錯,但搭配起來就是一場災難。

魏康安為人務實上進,他在一家紡織廠從技術員做到副廠長,可謂每一步都是拚出來的,但在學校裏教音樂的白嵐卻是個愛浪漫的人,一束花看得比一頓飯還重要。

他們的婚姻假如不出現第三者,那麽鞋子跟腳磨合著,也許再過個幾年,也能磨合到位了,也會像大多數夫妻那樣,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可惜沒有那麽多假如。魏康安就是碰到了他覺得更合適的那雙鞋,為了追求這種向往已久的舒適,他甚至不惜背井離鄉就為了拋妻棄子。

白嵐從某種方麵來說是幸運的,因為她還有個堅強的兒子。十歲的魏諍照顧著母親,將她從瀕臨崩潰中拉了回來,安撫她的自尊心,讚美她的琴聲,聽她發牢騷,將早飯錢省下來為她買花,寵愛著自己的母親。

所以二十年過去了,母親依舊相信著浪漫,不再怨懟,但兒子始終耿耿於懷,無法原諒,因此魏諍冰冷地回了句:“沒空!”

白嵐也不勉強,她開始向兒子抱怨新戀人:“上次他帶我吃日本的納豆,我覺得黏糊糊已經夠奇怪了,這次去墨爾本他一定要讓我嚐嚐那叫什麽維吉……”

“Vegemite(澳大利亞一種食用醬)。”魏諍補充道。

“就是那種黑乎乎的醬,那個怪味簡直一言難盡。”她憂愁地道,“這口味區別太大,將來也是個問題啊。”

“沒什麽問題啊,照這樣我覺得他肯定會欣賞你的臭豆腐。”魏諍吃著盤子裏的東西平靜地道。

白嵐壓低了聲音驚呼:“完全不一樣好嘛,臭豆腐聞著臭,吃起來香,可我吃完了那納豆,真是到現在還覺得好像有一團鼻涕似的東西粘在胃裏。”

魏諍放下手中的刀叉,拿起紙巾擦了擦嘴:“那再換一個?”他對母親那位新任的男朋友並沒有什麽好感,因為那是白嵐的前夫——他的父親魏康安介紹的,魏諍有些“厭”屋及烏。

“要是人也像首曲子,隻蔓延情緒,不牽涉任何實際的東西就好了。”白嵐感歎。

白嵐的命運也算是有過坎坷,但都沒在她的身上留下什麽痕跡,韶華已過的她仍像首莫紮特的《費加羅的婚禮》,滿是天真的期待。

“對他,什麽時候都不會有空。”魏諍沒有絲毫動搖地道。

白嵐覺得盡了心也就算了,拿起手提包上了來接她的新戀人的車。那個男子長得瘦削迷離,很有幾分藝術家的氣質,但魏諍知道他其實是做酒店公寓的生意人,跟魏康安算是生意上的夥伴。白嵐一直喜歡這樣瘦高的男人,大概是覺得這樣的男人會有藝術感,但男人身體裏潛藏的是什麽,哪裏能從身形上看得出來,魏諍覺得起碼從他父親身上看不出來。

瘦高男人似乎想要走過來跟魏諍說兩句,但車裏的白嵐不知道說了什麽,他最終隻是朝魏諍有禮貌地點了點頭,然後就開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