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你知道你是誰
她本能地立刻四顧了一下周圍。午夜起了風,頭頂的探照燈散發著冷冷的白光,空****的停車場裏不時有車子滑進或者滑出。
藍海星坐進車子裏,將紙鶴前後翻看了一下。紙像從學生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活頁紙,拆開後,裏麵有字。
她打開車頂燈,仔細看去,活頁紙上寫的是英文,字不小,寫得很用力,隻有一行。
“Why the letter‘O’is like me?”落款是“Zero”。
“為什麽我就像字母‘O’?”藍海星撐著頭看著這行英文。
“Because……”她輕笑了一聲,從包裏掏出支筆,將紙放在方向盤上,悠然寫道,“Because Y'know ‘who are you’.”①“Who are you……我是藍海星,你又是誰?”她笑著將紙丟到一邊,關掉車頂燈,“Zero沒什麽不好,等你長到阿姨這個年紀,就會恨不得能回到Zero了。”
說完,她就將車子滑出了停車場。
剛開出停車場,手機就響了,藍海星將耳機戴上,接通電話說了一句:“我上車了。”
電話裏傳來了一個渾厚的男聲:“海星啊。”
“爸爸!”藍海星笑道,“你怎麽現在給我打電話,老撾很晚了吧?”
“哎,哎,還好,還好。”
藍海星笑道:“你們飯店的生意怎麽樣?”
① 因為你知道“你是誰”。Y同時可作Why的縮寫,此處為雙關語。
“都好,都好。”藍爸爸頓了頓才擠出一句,“錢還夠用吧?”
“夠用,我多大了,你還總問我這句……”藍海星笑道,“你的身體……”
她的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就換了聲音:“藍海星,你深更半夜地在外麵晃個什麽勁?打你電話也沒人接。你一把年紀了,我們兩個不給你打電話,你就不知道給我們打電話是吧?”
藍海星歎了口氣:“媽,我一把年紀了,當然會有應酬了,對吧?我出來陪朋友。”
“你也有朋友?你連養條狗都會跟人跑了。”
藍海星又歎了口氣,盡可能心平氣和地道:“我實在太忙了,哪有精力照顧狗?”
“說兩句話倒要歎三口氣,我把你生出來才要歎氣!一點也不省心。”旁邊的藍爸爸不知道說了句什麽,藍媽媽的音量突然降低了好幾度,“傅識跟你談結婚的事情了嗎?他要是沒時間來老撾,我跟你爸回去也行啊。”
藍海星沒說話,藍媽媽又接著問:“你不是又跟他鬧矛盾了吧?
你可別在他麵前也跟在你爹媽麵前一樣不懂事。傅識性格好,又有出息,難得人家能看上咱們這樣的條件。你看什麽時候約個時間,讓他跟我們通個電話……”
藍海星伸手打開窗戶,將耳機伸出窗外,隔了一會兒才拿回來大聲道:“媽,你說什麽呢?我這兒信號不太好,國際電話太貴了,等信號好的時候再打吧。”
說完她就掐斷了電話,隨手關了機。
藍海星打開公寓門,踢掉腳上的高跟鞋,打開燈,將包扔在沙發上,然後用腳順便將地板上的小機器人的開關打開了。
緊接著一連串湯姆貓式的咆哮音就泄了出來:“你晚了,你晚了,你晚了!熱情火辣、胸肌發達、三圍20/20/20的美尼,自由言論遭禁15個小時38分鍾。所有捍衛自由言論的小天使都是折了翼的護舒寶,血流成河……”
藍海星把牙膏擠到牙刷上問:“什麽是自由言論?”
機器人在地板上滑來滑去,含羞地道:“萬年總受,最愛腹黑攻了。”
“你今天過得有趣嗎,海星?”機器人問道。
“一件簡單的案子變成了複雜的殺人案,然後有人把它弄得更複雜了一點,折騰了一晚上,才發現搞錯了,你說有不有趣?”
“不要氣餒,世界就是這樣的。”
藍海星從浴室裏走出來躺到**:“世界是什麽樣的?”
“坑完爹,再坑媽。”
藍海星拉上被子:“晚安,美尼。”
“晚安,海星。”美尼閃著藍色亮光的天線暗了下去。
藍海星做了整晚關於那個男人的夢。夢裏他俯在她耳邊,低啞的聲音鉤住了她的心弦,後麵的劇情卻被重新演繹過了。
沒有了容夢霜,他們**地擁吻。他的舌尖不僅有薄荷味,還混合著其他的味道。不是煙草味,是一種她說不上來的味道。
他手抵著她的胸,在心跳的地方。她解開了他的襯衣紐扣,手順著襯衣的衣襟滑了進去。他的皮膚微涼,觸在手上如同撫著一匹錦緞,讓人想要牢牢地拽在手裏。
相擁的時候,手可以觸及他襯衣底下起伏的背部曲線,如同一把精美的弓,然後沿著精瘦的腰肢,一路向下……被美尼清晨的鬧鍾聲驚醒的時候,她兀自還似在微微喘息。
藍海星發現自己竟然做了一整晚的春夢,還是跟一個初次謀麵的男人。
“藍醫師,你今天的臉色看上去很好。”王小璐眼睛亮亮地說道。
“你很閑嗎?”藍海星翻著病曆本道。
王小璐絲毫不以為意,頭湊過來壓低聲音道:“藍醫師,你昨天真帥,放狗咬秦主任。我現在肯定藍醫師你真的抓住過連環殺手。”
藍海星頭也不抬道:“你聽誰亂說的?”
“實習生們都這麽傳啊。所以說現在的人就是淺薄,他們就隻認頭銜,總以為院長啦,主任醫師啦,就一定更厲害一些,其實裏麵傻瓜不要太多。他們不知道藍醫師雖然是個住院大夫,可卻抓住過連環殺手啊。”
藍海星指了指她後麵道:“院長剛才走過去了。”
王小璐臉色頓時變了,連忙轉頭小聲道:“怎麽院長走起路來總是無聲無息的?”
藍海星悠悠地道:“四年了,我都還隻是個住院大夫,看來你的升職路就要跟我一樣坎坷了。沒關係,反正上麵傻瓜多。”
王小璐如喪考妣,哭喪著臉:“可我本來就是傻瓜啊,很適合當官的。”
“騙你的。”藍海星笑道。
王小璐立刻原地複活,陽光燦爛地問:“藍醫師,那我們現在查房嗎?”
“嗯。等下不是有康複活動嗎?”
“今天是插花!”王小璐笑道,“有很多病人已經說了,作品要送給藍醫師。”
“病人送的花有什麽好高興的。”藍海星邊走邊笑道。
她跟王小璐開著玩笑出了門,剛巧傅識也從辦公室裏走了出來。
王小璐咳嗽了兩下,喊道:“傅主任。”
“傅主任。”藍海星同樣客氣地道。
以前她從來不這麽叫。
藍海星記得很久之前,有一次他帶她值夜班,她問他:“聽見別人叫你主任,你有沒有一種成就感?”
傅識隻簡單地回答:“沒有感覺。”
“那我就叫你傅識吧。”藍海星說道。她其實隻是不想把他叫老了,好像直接叫了名字,就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好啊。”傅識頓了頓道。其實藍海星能明顯感到他的猶豫,雖然隻有一瞬。
這一瞬,在這四年間不停地在閃現,她卻置若罔聞,一意孤行。
他們從來沒有住在過一個世界裏,又怎麽會因為一個稱謂而拉近距離?
此時傅識嘴唇動了動,但什麽也沒說,隻點了點頭,與她們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小璐拍了拍胸口:“藍醫師,我以為主任會跟你算昨天你放狗咬秦主任的賬呢。”
“他不會的。”藍海星說道。
無論她做過什麽事,闖多大的禍,傅識從來沒有責問過她。所以藍海星有時想,傅識是努力地包容過與他不屬於一個世界的她,所以累了,因此,無論他做什麽決定,她也都會努力地去諒解他。
其實他不明白,她一點也不害怕別人算賬,她害怕這樣的無聲無息。
藍海星負責的是一樓區。一樓區的病人多是一些症狀較輕,又或者正在康複中的精神病人,雖然仍處於藥物引導治療中,但生活基本都能自理,也沒有什麽暴力傾向。
“最近心情怎麽樣?還有沒有失眠?”她看著病曆記錄問101床的病人胡不平。
“好多了,好多了。有像您這樣的醫師,真是我們病人的福音。”胡不平滿麵堆笑地道。
旁邊的病人也喊道:“藍醫師!我們隻要藍醫師,不要蒙麵怪!”
“隻要藍醫師,不要蒙麵怪!”
“隻要藍醫師!”
藍海星翻著病曆記錄道:“好了,不要這樣形容其他的醫師。再說換班很正常啊,除了工作,我也是要娛樂,要談戀愛的。”
胡不平仍舊在邊上讚美道:“主要還是像藍醫師這樣有耐心、有責任感的醫師太少了。”
藍海星看胡不平的諂媚樣,就知道他又投訴過自己了。他四年間少說也投訴過她三四十次了。
胡不平本來是個塑料製品推銷員,退休以後逐漸有了妄想症,他認為自己是從一個叫美尼達星來的高等生命。
他的任務,一是充當親善大使,傳達美尼達星人的善意;二是觀察地球人,收集一手資料,為美尼達星的高等生命提供指導低等生命進化的素材,以便幫助地球提高抵抗來自其他外星球侵襲的能力。
他投訴藍海星倒不是因為他個人有什麽意見,那純屬一個高等生命的責任感。
他剛來的時候,藍海星半夜裏查房,發現他舉著電筒躲在被窩裏,事無巨細地把包括同病房的病人去幾趟廁所的事情都記了下來,可算是為了地球的命運操碎了心。
“藍醫師,我最近各方麵都覺得不錯,是不是可以出院了?”胡不平討好地笑道,“我真沒什麽事了。”
“真沒什麽事了?”藍海星抬眼看他。
“真沒事了。”胡不平舉起手道,“我可以向藍醫師發誓!”
藍海星合上病曆本,一彎腰把他的枕頭掀了開來,拿起下麵藏著的筆記本翻了翻,對搓著雙手的胡不平道:“你什麽時候不再對隔壁床大小便的時間感興趣,我就試試看說服自己讓你出院。”
這時她的衣袖被人拉了拉,是隔壁房的女病人張麗娜。她扯著枯黃的頭發用蟲蚊般細小的聲音道:“藍醫師,我有話跟你說。”
藍海星收好病曆本,跟她走到了走廊上:“好了,這裏沒人聽見,說吧。”
張麗娜小聲道:“藍醫師,你上次說跳河會有胸裂,上吊會有割喉的感覺,都會死得很痛苦,這次我想到了一個新的方法。”
藍海星看著她,張麗娜臉微紅地道:“我可以問醫師開安眠藥。
雖然一次隻能有十顆,但是我可以把它們攢起來,攢到一百顆一起吃,這樣我就可以在睡眠中死掉。”
她說完了,還很體貼地道:“你放心,藍醫師,我不會找你開的。”
藍海星搖了搖頭,認真地道:“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可能不知道,現在的安眠藥都是新型藥劑,致死量跟療效劑量是拉得很開的,別說你吃一百顆,你可能吃上幾百顆都死不了。但是你裝了滿肚子的安眠藥,那會讓你產生很恐怖的幻覺。你可以想象一下有幾百隻蟲子咬破你的肚皮從裏麵鑽出來,又或者被人一刀刀淩遲而死,總之你會感覺逛了一遍地獄,而睜開眼睛你還活著。”
張麗娜聞言臉色煞白。藍海星看著她道:“你看既然死也那麽辛苦,幹嗎不努力一下,辛苦地活著呢?考慮一下我的話。”
離開了她,藍海星朝著門邊的助工比了個手勢,意思是要盯著她吃藥。
王小璐跟了上來,問道:“藍醫師,她這次又想到什麽新死法了?”
“安眠藥。”
王小璐感慨道:“怪不得她最近老說自己失眠……簡直是為了去死而鬥智鬥勇啊。”
“她如果把這份鬥智鬥勇放在尋找人生樂趣裏,就不會待在精神病院了。”藍海星道。
她們正說著,有個啞巴助工走過來給她們比劃了一下。王小璐等對方走了才興奮地道:“她對我特別有好感,每次看見我都翹大拇指。”
藍海星瞥了她一眼:“她不是對你翹大拇指,她隻不過在說‘早上好’。”
“藍醫師也像主任那樣懂啞語?”
藍海星將手插進了白大褂的口袋裏:“我就是他教的。”
下午窗外又飄起了小雨,淡青色的天空好似蒙上了一層灰紗,辦公室的光線也跟著暗了下來。
“啪嗒!”有人替她打開了屋裏的日光燈,王小璐又伸頭進來:“藍醫師,你的快遞。”
藍海星接過來,掃了一眼,寄信欄填寫的居然是榕城大學。她心想,不會吧,劉教授這麽快就付費了?!
她拆開快遞,裏麵是一封潔白的信封,正麵用炭黑墨水寫著一個漂亮的英文簽名:Chess。
藍海星捏了捏薄薄的信封,心想劉教授出手這麽大方,費用多得真要用支票來付了?
藍海星拿手指探了探,信封裏空空如也。她又將信封撐開倒了倒,結果從裏麵倒出一枚一元的硬幣。她看著指間那枚銀色的硬幣半天,不禁失笑。
什麽意思,覺得她昨天所有的價值就隻值一元錢?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王小璐隨手接了起來,然後抬頭道:“藍醫師,心理谘詢那邊有你的預約,讓你快去!”
“知道了。”藍海星隨手將那枚一元硬幣丟回信封,塞進了旁邊的筆記本裏。
她經過花園的時候,見傅識與顧柔在花園裏。雨下得這麽大,他們還在外麵交談,可見說的話是不想讓人知道的。
傅識抬手揉著眉心,顯得有些疲憊。顧柔卻注意到了藍海星,她的背瞬間挺得更直了。藍海星目不斜視地從他們身邊經過。
心理谘詢部是棟新建的獨立大樓,裝修風格是經典的中式概念西式風。走在光潔照人的大廳裏,根本想不起後麵那棟老舊的精神病院辦公樓,很對得起一小時八百元的谘詢費。
藍海星推開了厚重的包皮橡木門。
房內是依照歐美式書房設計的,三麵環繞著書架,排放著滿滿的經典原文書籍,散發著濃濃的學術味,其實為了防止有人把書順走,所有的書櫃都是上鎖的。寬大的書桌上放著簽字筆的筆架,以及不可缺少的地球儀。
藍海星看見就診椅旁的茶幾上放著一杯大號杯的飲料,但卻沒看見有人坐在那張軟皮就診椅上。
等她走到前麵,才發現不是沒有人坐在上麵,而是……這個人長得還沒有椅背高。
這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身上穿著博柏利米色兒童風衣,腳上穿的是雙英倫風格的黑色軟皮小靴子。一張糯米團子似的小包子臉,此時正審慎地看著進來的人。
嗯哼,藍海星心想,看來這位就是今天預約她的病人了。
她的手習慣性地伸向了辦公桌,卻沒有發現護士應該放在上麵的病人資料表格。藍海星收回了手,笑問道:“小朋友,你叫什麽?”
“白暮。你呢?”
“我姓藍,你可以叫我藍醫師。”她靠在辦公桌上問,“小暮,今天帶你來的人是誰?”
白暮抱起雙臂,老氣橫秋地道:“我媽媽。不過你不用找她,我希望你能對我們之間的談話保密!”
藍海星笑道:“好吧,那小暮你知道自己為什麽來這裏嗎?”
“你不先給我做做THP測試嗎①?”白暮仰起頭問道。
藍海星微笑道:“我們先不畫畫,先聊聊天怎麽樣?”
“你是精神病理醫師,還是心理醫師?”
聽他說得挺標準,藍海星笑了笑:“精神科醫師其實也可以算是心理醫師的一種。”
白暮拿起旁邊的飲料杯:“我知道這當中的區別,精神科醫師可以開藥,也可以讓人住院。”
“小暮來這裏是想吃藥?”
“我想住院!”
藍海星身體前傾,看著那張粉嫩的小包子臉笑問:“那小暮可不可以告訴醫師,你為什麽想住院?”
① Tree-House-Person,通過畫房、樹、人投射心理的測驗。
白暮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抱著飲料杯問:“醫師你見過鬼嗎?”
藍海星搖了搖頭:“醫師從來沒有看見過鬼,小暮見過?”
“我見過!”白暮神秘地道,“他是水鬼,長得像哥哥,穿著黑色的衣服,半夜裏會在我家樓下的泳池裏遊來遊去。”
藍海星從筆筒裏抽出了一支筆,微微沉吟了一下。
“我跟爸爸、媽媽、哥哥都說過,可是他們都不相信。”白暮吸著飲料道,“醫師你信嗎?”
“你有幾個哥哥?”
“一個。”白暮憂愁地道,“一個我已經壓力很大了!”
藍海星抱起雙臂:“也就是說你哥哥還活著。”
“當然!他是個很厲害的人。醫師你知道為什麽樓下住著一隻貓,半夜裏它就會喵喵地叫,但是有一天它突然不見了嗎?”
藍海星微笑道:“因為老鼠搬到隔壁院子裏去了。”
白暮瞪著兩顆黑曜石似的眼睛:“醫師你們家也是用貓看門的嗎?”
“醫師隻養過狗。”藍海星將手裏的筆又丟回了筆筒,“現在你告訴醫師,為什麽你想要住院?”
白暮搖晃著兩隻小腳,揚著小包子臉,無比渴望地問:“醫師,是不是我得了精神病就可以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藍海星微微笑道:“準確地說,假如小暮得了精神病,醫師我就可以對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說完,她露齒森森一笑。
他們倆互相認真地對視了一會兒,白暮“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很快門被推開了,一個戴墨鏡的女人匆匆走了進來。她身後還跟著一個助理似的女人,那個女人抱走了白暮。
藍海星靠著辦公桌道:“他很聰明,以後也許會有心理問題,但現在肯定還沒有。”
戴墨鏡的女人這才取下了臉上的墨鏡,露出一張妝容精致的臉。
這是一個讓人很難分辨年齡的女人,兼具婦人的風韻跟少女的容貌,五官長得也很美,而且有些眼熟。
“你好,藍醫師,其實是我預約的你。剛才因為有事,我臨時出去了一會兒,希望小暮沒有太調皮打攪到你。”
“你是……?”藍海星看著她的臉,忽然想起了她是誰。
賀真真,多年前紅極一時的影後,不過後來息影轉幕後了。印象裏讀書的時候看到過她的八卦,她嫁給了某位富商,似乎很快又離婚了。
“請坐。”藍海星轉過身體坐到了辦公桌後麵。
賀真真經曆過剛才的手忙腳亂,很快恢複了優雅的儀態。她將腿相互交疊著,脫下來的羊皮手套整齊地放在腿邊,修著精美指甲的五指隨著語句變換著各種手勢。
藍海星攤開自己的筆記本,打量著眼前這個儀容精致的女人——她表達的欲望很強,並且從內心裏渴望說服對方。
“藍醫師,你能關掉錄音機嗎?”
“錄音其實是對你的一種保護,你放心,我們不會隨意泄露病人的隱私。”
賀真真躊躇道:“我要說的內容跟病情無關……”
藍海星抬手關掉了錄音機,賀真真的臉上這才露出了鬆弛的表情:“藍醫師,你相信愛情嗎?”
她不等藍海星回答,便自問自答道:“我經曆過一次失敗的婚姻,本來已經不相信愛情這種東西了,直到遇上了我現在的先生。這五年來我一直過得很愉快,可是……”
“可是什麽?”藍海星見她頓住了,便問了一句。
“可是我總覺得這個家裏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好像家裏麵一直藏著個秘密,但我卻被隔絕在外麵。這種感覺直到今年我的繼子從美國回來,就更加強烈了。”
“他不好相處?”
“不,不。”賀真真連忙否認,“事實上是他很好相處。”
“那令你覺得不安的地方是什麽?”
“他失憶了,經常忘記一些小事,但最重要的是……”賀真真抬起頭,對視著藍海星的眼睛,很輕地道,“他忘記了一件十幾年前很重要的往事——他媽媽是怎麽死掉的。”
“那他母親是怎麽死掉的?”
“我先生跟我說,他母親沈女士是個畫家,有心髒病,因為畫畫太疲勞,心髒病發身亡的,可是我覺得這件事情絕對、絕對沒有那麽簡單!”她反複用了“絕對”這個詞。
藍海星沉思了一會兒,從筆筒裏抽出一支筆,在筆記本上勾勒著賀真真的頭像:“這件事情讓你很焦慮?”
“有點。藍醫師你說人為什麽會失憶呢?”
藍海星低頭道:“並非所有的失憶都與精神有關,有些是因為外傷引起的,比如車禍當中,頭部受到撞擊,一般來說這些情況隨著時間跟創傷的平複,記憶會逐漸恢複。你說他,你的繼子白弈摔斷過腿,那他有沒有可能在這個過程中頭部也受到了創傷呢?”
賀真真想了想道:“我隻聽說是踢足球造成的,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但我可以確定他失憶不會是因為身體疾病而引起的,我們家的人每年都會做很細致的體檢。藍醫師……其實我想請你幫忙,催眠我的繼子,幫他回憶起那段往事……當然我希望是私下的,我會為此付足診金。”
藍海星頓住了筆。
賀真真從包裏取出了一份文件,一張支票,將它們放到了桌麵上。
“他是個很聰明的人。我的繼子,非常聰明,你知道聰明的人總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特點,但他絕對不是有病。我是指……精神病。”賀真真最後一句話說得很輕,身體向前傾,她略有些尷尬地補充道,“你知道。我與我先生薄有名望,怕有一些什麽不好的傳聞,會傷害到白弈。”
藍海星拿起支票看著上麵的數字心裏“哇哦”了一聲,她偏過頭問:“為什麽是我,我們院資曆更深的懂催眠的人,有好幾位。”
賀真真淺笑道:“藍醫師自謙了,你能在不知不覺中催眠一個連環凶手,可見你在催眠上的造詣是很強的。”
她見藍海星抬眼看她,便連忙笑道:“我先生過去也曾經是心理學圈子的學者,所以難免信息會靈通一點,而且我本人現在也是榕城精神療養院心理谘詢這邊的顧客,對藍醫師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就憑一點傳聞,你就放心把你們家最大的秘聞交給我去挖掘?”藍海星拿起支票輕笑道。
賀真真道:“不,因為有人跟我說,藍醫師是個收下報酬,就會言而有信的人。憑藍醫師的人品可以放心托付秘密。”
藍海星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支票,打開文件袋,資料上寫著名字,她輕念了一聲“白弈……”這個名字她好像在哪裏見過。
她的目光落在首頁的黑白照片上,一下子就愣住了。
“白弈不太喜歡拍照片,所以單人近照很少,這是我從他高中的學生照上翻拍下來的,比較清楚。”賀真真解釋道。
照片上的男生穿著黑色帶標徽的校服,裏麵白色的襯衣領映得他的麵容俊秀而冷漠,眼瞳黑白分明,目若朗星,一雙掩映在短劉海下的烏眉挺拔而雋逸。
藍海星震驚的不是這個男生長得極為俊秀,而是她突然就想起了那個俯首在她耳邊邀約一夜情的男人,兩人長得驚人的相似,假如撇去歲月裏的青澀,兩人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她看著後麵的資料,略有些不可思議地道:“他在榕大當心理學老師?”
“他是精神分析學專業的。”賀真真頓了頓才小聲道,“耶魯大學的心理學博士,受聘榕大還沒有多久。”
藍海星放下資料道:“這個難度很大,心理學學到他這個程度,別人是很難幫到他的。”
“為什麽?”賀真真不解。
藍海星收起筆:“把正導向的力量想象成一隊軍隊,使他精神出問題的內心陰影想象成另一股力量,當治愈開始,兩股力量就開始交戰。而他是這方麵的行家,他不但洞悉你所有的想法,了解如何偽裝,知道怎麽躲避,他還懂得怎麽還擊,而主戰場又是他的心理,怎麽可能會贏?”
賀真真急道:“可你不是一般的醫師,對嗎?”
藍海星輕輕抬起眼簾。
賀真真生怕藍海星推拒,又連忙道:“藍醫師,你看他的難度不會比一個連環殺手更高吧,你說對嗎?價錢可以再談!”
藍海星想了想問:“除了失憶,白弈還有什麽其他不尋常的地方嗎?”
賀真真遲疑了一會兒才回答:“沒有,除了有幾次無緣無故掉落到遊泳池裏。”
“白弈很喜歡遊泳?”
“當然不是,白弈的腿骨折過,有舊傷,畏寒,他從來不下水,每年夏天我們去海邊度假,他也隻是在岸上看看書。”
“骨折的原因是什麽?”
“好像是跟同學踢球的時候不慎摔斷的。”
藍海星沉吟了好一會兒才問道:“在你的印象裏白弈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很難描述,也許藍醫師你要見到才能明白他是個什麽樣的人。”賀真真身體縮了回去,輕輕撩起腮邊的秀發夾到耳後。
藍海星手裏轉動著筆,心裏想道,一個繼母回想自己的繼子會臉紅嗎?
“白暮是您與白先生的兒子?”
賀真真平靜地道:“是我前夫的孩子,白弈是我先生唯一的兒子。”
唯一的兒子……有趣。
人常常用極端的修飾詞來掩飾內心深處恰巧相反的真相。
“我考慮一下,再給你回複吧。”藍海星合上了資料道。
賀真真才有些意有不甘地起身離開,一直到了門口,她還回轉頭來道:“藍醫師,請務必考慮一下我的請求,你有任何條件,我們都可以談。”
“白弈……”等賀真真走了,藍海星托著頭看著照片沉吟道。
門被推開了,一個護士拿著資料匆匆進來,臉帶慌張地道:“對不住,我剛才把資料送到二號診室去了。”
“怎麽會送錯地方?”藍海星翻開了賀真真的資料,“她以前是蘇至勤的病人……”
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麽自己會對白弈的名字感到熟悉了,因為有人的筆記本上開頭就寫著這麽一句話:生命宛如一條有眾多岔道的高速路口,唯一不會迷路的方向是去選擇——會有人在出口處等著你的那條路。——白弈。
這前麵半句話其實是連環殺手裘伯特說的,原話是“生命宛如一條眾多岔道的高速路口,千萬不要迷路。”,他本人因為在1980至1985年間殺死了二十多位十幾歲的送報的少年,而被人稱為“報童殺手”。
而把白弈的話寫在筆記本扉頁上的人正是——蘇至勤。
看來她弄錯了一件事情,蘇至勤出現在酒吧不是因為劉教授的吩咐,搞不好是應賀真真的要求才去跟蹤白弈的。
“白弈,弈……”藍海星輕聲重複了一遍,突然轉身拿起筆記本,翻出了今天收到的那封裝了一塊硬幣的信,看著上麵那個炭黑色的漂亮手寫體Chess。
“弈,圍弈,棋局……Chess。”她輕輕揚了揚眉。
還真是一塊燙手的山芋,藍海星心想。
她要去給一個認為她隻值一塊錢的男人做催眠治療,還真是有挑戰性。
藍海星又仔細看了一遍資料,忽然發現白弈的親屬欄裏父親的名字填著白樂成。
“白樂成!”藍海星想起賀真真方才說過白弈的父親也是心理學的圈內人,那這個白樂成不就是曾在榕大當過心理學教授,曾經紅極一時的犯罪心理學研究學者白樂成?!
她讀大學的時候都還拜讀過他的書籍。
這哪裏是塊燙手山芋,分明是塊發紅的煤塊!
藍海星沒好氣地合上了資料。
藍海星拿著紙袋走出診室,心裏想著該如何退回這個文件袋,可是當她經過樓道轉角的窗戶時,她看見了傅識與顧柔。
他們相攜著向停車場的方向而去。
傅識的臉上已經恢複了平靜,顧柔的臉上也重現了溫婉。
也許是出於女人的直覺,藍海星感到顧柔抬頭看了一眼自己所站立的方向,麵上立時流露出了一絲陰霾。
藍海星覺得顧柔並不明白,傅識不由自主投向她的目光並不是因為愛。
如果說強迫症有很多種,那麽麵麵俱到就是傅識的強迫症。
盡管藍海星不適合他,傅識也希望他們的感情是在自然而然地終結之後,他才開始接受一份適合自己的感情。
他若是真的愛過她,又怎麽舍得讓她等四年?
她若是愛一個人,連一秒也未必舍得讓他等,這是她用了無數個不眠夜才領悟的。
可是顧柔就像是一株太強力的菟絲花,一旦攀附上,就恨不得將這人給纏得密不透風,所以一向淡定的傅識才也會顯得手足無措。
藍海星站在高樓上看著顧柔,她失去了冷靜,隻要有人在她背後推一把,她也許接著就會失去理智。
生命宛如一條眾多岔道的高速路口,而當中必定有一條岔道,它的名字就叫作——monster。
藍海星沿著長長的走廊向前走去,十一月的天氣有點涼,但是南方沒有供暖係統,而現在氣溫又沒有降到開中央空調的地步,因此在遠離陽光的地方都會有點寒意。
護士台的小護士們對她笑得都有點勉強,顯然現在她們都知道了她放狗咬秦主任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她們也知道藍海星大約能猜出她們一邊鼓勵病人投訴她,一邊又對著她熱情地微笑。
這讓藍海星想起了她第一次被人投訴的時候,那時她心裏惶惶然,作為上司兼帶班的傅識低頭簽著單子隻淡淡地說了一句:“做人隻要問心無愧就好了,做醫生當然也是這樣。”
藍海星抬起了頭:“跟你們秦主任說一聲,下個星期開始不要幫我排病人了。”
護士的臉上露出一絲遲疑,大約是猜不透她到底是什麽意思。
藍海星抬起臉微笑道:“下個星期我要休假。”
“藍醫師要休多久?”護士麵上的表情鬆弛了下來。
她想了想笑著回答:“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