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一個這麽好的女孩怎麽可能就這樣死了呢?

大雨如傾。

天地一片茫茫,出租車司機為難地說:“不行啊,這樣的天氣根本就開不了。”

“求求您了。”著急的女生發尾都被濕透了,一把雨傘根本擋不住。

“小妹伢,你求我也沒用。這種天氣沒有哪個司機願意出車的,賺錢事小安安全事大啊。我一家老小還等我平安回家呢。話說你們兩個這樣的天氣還跑出來,家裏的大人都不管嗎?”四十多歲的司機大叔抬頭紋都皺了起來,“趕緊回家去吧。”

柳瀟瀟還要說什麽,手被男生抓住了。她一轉頭,男生的臉正被一盞路燈照亮了,一直行屍走肉般的男生眼睛裏似也有光,他似乎又重新變回了平日那個把玩世不恭掩藏得很好的聰明男生。

“瀟瀟——”他罕見把沒用“男人婆”稱呼她,語速低緩,“你回家去。小雨……一定不會有事的。”

“我回家去,你呢?”

“我走路也要走去。”男生其實想說的是“我死了也要去”

吧?

女生定定地看著男生,臉上的仿惶漸漸變成了堅定:“我也一定要去,小雨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男生轉過頭,抓住柳瀟瀟的手慢慢地鬆開,沒再說什麽,隻是撐著傘往前走去。風厲,雨暴,傘在風雨中如同一把隨時都可能折斷的蓮蓬。

女生的眼睛酸漲得像要炸了一樣,她手緊了緊雨傘,也跟著走上去。

一步,兩步,三步……街上偶爾有遲歸的車輛匆匆地開過,濺起漫天水花。焦慮,悔恨,不安,似一隻隻小獸在心底踱走徘徊。要是我沒約她去獅子橋……男生紅著眼睛這樣想著,但是心底又有另一個尖厲的聲音在說:“你這個渾蛋你明明就是把恨都發泄在她身上她什麽都不知道又不是她犯的錯憑什麽要她去承受你的怒火你是一個無恥的懦夫。”

要是我沒有掛斷小雨的電話……柳瀟瀟擦了擦眼角的雨水,“那是小雨打來的求救電話”就像是一把匕首,嘩啦啦地撕裂了她的自私和嫉妒。如果……柳瀟瀟不敢想下去,她用力地甩著頭走得更快了。

他們的身後,剛剛那輛藍色出租車司機想到了自己家裏差不多大的孩子,不忍心地開了回來。

“上車啊,快上車。”雨幕中憨厚的出租車司機大喊著。平常三十分鍾能到的車程,在大雨中開了一個多小時。接近十一點,東郊公園大門敞開著,門前有警察正在打電話:

“這是人命關天的事,請配合我們的工作,排除一切困難盡快恢複供電。”

夜色大暗,警察們並沒有注意到兩個孩子弓著腰從警戒線下穿過。

越往獅子橋方向走,地勢就越低窪,似一個倒垂的漏鬥,獅子橋就在漏鬥的最下麵。

青石板路因為人跡稀少而從破裂處長出了茂密的荒草。塑料飯盒,紙團,單隻破鞋,沾滿了泥土的打火機,流浪的野貓,公園裏沉睡著的一切似被大雨喚醒,混合著樹葉和泥水四處奔流。一條小蟲子蠕動著身體在柳瀟瀟的小腿上爬著,她咬一咬牙,“啪”的一聲將蟲子挑落到水裏。

快接近獅子橋時,水已經漫到腳踝處,男生的傘不知道在什麽時候一條傘骨折了,鬆垮垮地垂下了半邊傘麵。

山體滑坡造成的後果嚴重得出乎意料。路麵已經被大略地清理過了,但一棵並不算小的樹忽然在此刻搖搖欲墜,終於被連根拔起倒在了路中央。兩個人親眼看到這一幕,不由得都駭住了。

男生先扔掉了雨傘,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柳瀟瀟也想把雨傘扔掉,但耳邊聽到了男生的聲音,他站在了樹幹上,說話的聲音在雨聲中斷斷續續:“來………拉你……”

手搭著手,男生的力氣還是更大一些,拉著跳上了樹幹。前麵的路邊有一個小亭子,男生拉著柳瀟瀟一路跑過去。夜幕沉沉,隻有男生手裏的手電筒仍有著微弱的光亮。那道光直直地照進了垂重的黑暗中,又被暗黑吞噬。“你在這裏待著,我自己一個人去——”看到女生還要說什麽,森北的表情驟然狠厲了起來,“我說了不準你跟著去。”一開始男生並沒有估計到這段路程的危險程度。

“我放心不下小雨。”良久,柳瀟瀟輕輕的聲音像水一樣流下來。還有一句沒有機會說出來的下續是“我也放心不下你”。

“柳瀟瀟,什麽也別說了,你就在這兒等著!”男生好看的眉眼痛苦地擰了起來,他換了另一隻手拿手電筒。

誰也不打算妥協的樣子。正在這樣僵持的時刻,一束比手電筒亮幾十倍的探照燈光照進了小亭子,幾個大人麵麵相覷:“你們……”

其中有一位就是那新聞上的女記者,她正待說什麽,突然眼前一花,一個身影從她身側跑了出去。

“森小北——”柳瀟瀟著急地喊了出聲,也想追上去,但她沒這個機會了,一個男人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放開我,放開我!”柳瀟瀟聲音被風聲拉長了。女記者看著這個長相清秀、讓人在模糊中誤辯了性別的女孩,緩緩地說:“你先別激動,前麵已經清理出一條通道。救援人員都進去了,我們也是接到了通知準備進去的。”

淚眼婆娑的女生像是抓到了一根草繩,不由得抓住了女記者的手臂:“阿姨,也帶我一起進去吧。”

“你和……剛剛那個男生都不應該來這裏……”女記者的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該不會你們認識……那個失蹤的女孩?”

岑悅子在廚房烘烤餅幹,每一個小小的三角形餅幹上都用黑提子做了一雙眼睛。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她的手上沾滿了麵粉,便示意在旁邊的男人幫忙。

曾是美男子,但現在鬈發上已有灰白的中年男人從背後抱住了岑悅子,把手機遞到了她的耳邊。

“您好,請問是岑小雨的姐姐嗎?”沉穩男聲自我介紹,“我是小雨的班主任。”

而在三十分鍾之前,是警察從柳瀟瀟那裏拿到了班主任的手機號碼。

“有目擊者和相關人員基本確認了在獅子橋失蹤者的身份……請盡快通知其家人……並沒有找到屍體……但照目前情況來看……生還幾率非常渺茫。”

原來跑得快是真的可以聽到風聲在耳朵裏呼嘯。男生順著前路一直往前跑,當他終於停下來的時候,耳朵呼呼的風聲還在繼續。眼睛死死地看著前方。

比想象中被破壞得更徹底更狼藉的獅子橋。原來像一個饅頭般的小山像是被誰大大地吃了一口,凹陷一大角,傾沉而下的泥土石塊隔絕了視線,高處匯聚的水從泥土石塊的豁口衝出去,在低窪的獅子橋形成一個又一個的旋渦——變成了汪洋的獅子橋。

“水應該超過了兩米,穿上救生衣拴上繩子應該可以遊到獅子橋附近查找,但都是泥土的水流能見度低,對搜尋造成很大的困難……”搜救隊隊長一轉頭,突然指著前方,“那小子……攔住那小子……”

許多人看向了臨水的方向。一個全身濕透的少年淌著水往下走,聽到有人大喊,少年回過頭看了一下,眼睛暗黑絕望得可怕。幾個消防隊員跳下水抓住男生,任憑男生拚命地踢打也毫不客氣地拽拉著回來。“是哪兒來的小子,存心搗亂的嗎?”倔強的男生拒絕開口說話,隻是把頭轉過去。

“什麽嘛。把他帶到車上,阿標……你來看住他。”消防隊員隊長很生氣揮了揮拳頭,“沒禮貌的小子,不知道和長輩說話要回應嗎?”又轉過身,對那邊在穿救生衣的隊員們吼,“還不快點。”

“要是——我也穿上救生衣,你會讓我下水嗎?”突然開口的男生嗓子嘶啞,眼睛裏發著光。那種希冀的光芒讓消防隊隊長有一瞬間的恍神。

“不行。”沒出意料外生硬地拒絕了。“我得到過全市高中生遊泳比賽的第七名。”男生緊緊地拉住了男人的手,看著男人的眼神像趴到你腳邊的小狗讓人心軟,“讓我下去,讓我下去,是我……讓她來的,是我讓她來獅子橋的。要是她死了我怎麽辦?”最後兩句聲音低得如同呢喃,一滴眼淚從男生布滿血絲的眼角泌出。

消防隊長深深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甩手而去,到那邊吩咐隊員:“給那個小子穿上救生衣拴上救生繩,讓他下水。”

“可是——”

“有什麽責任我承擔。”麵容粗獷的男人大吼了一聲,但另一方麵他又用力地揉著他亂蓬蓬的頭發,喃喃自語,“我是瘋了嗎?”

“所有人都準備好了嗎?”五個身穿橘紅色救生衣的隊員齊刷刷地站成一排,雖然不算矮但是明顯身形青澀的男生站在了最後一個位置。“發現不對勁立刻拉繩子,知道?”

“是。”整齊的回答聲。

消防車上兩束大探照光照著水麵,左右地移動著,一束燈光正好打在了最後一個下水的男生臉上——消防隊長陡然生出後悔來,一時心軟就讓那個少年下水了,可是,看剛剛那個小子下水的表情,不像是要下去尋人,而便是奔赴一場死亡約會一樣的絕望——然已經來不及了,那男生已經泅下水去——有整團的泥土被水流推進撲在身體上,男生努力地睜開眼睛,漂浮著各種雜物的水質肮髒。幾個浮沉,眼睛就一陣澀痛。

隱約聽到有隊員從前方冒出頭來,大聲喊道:“獅子橋附近什麽也沒有。”

什麽也沒有嗎?男生又一塊狠狠地泅入水中,水麵上雨勢滂沱,水下卻一片寧靜,隻有水流形成一個個小小的旋渦。像有一根線尾打著結的針,被誰從心髒穿過,“呼”的一下將線拉到了底,那些痛不是立刻就出現的,而是在之後的時間裏,一個個扒開了血肉冒了出來。

小雨,你一定不會有事的。我絕不會讓你有事的,男生徒勞地睜開眼睛往前遊,耳邊聽到了野獸受傷的嘶吼——那是從自己的喉嚨發出的聲音。

那是什麽?水下堆積著高高低低的泥土小山,一截樹枝被土團埋了一半,另一半如劍般冒出,一個白色塑料袋口恰好穿過樹枝。塑料袋裏一隻卡通手表幽幽地閃著藍光。

那麽眼熟,男生心髒上打著死結的線嚓嚓地**著,巨大的恐懼似一隻無情的手將他整個人完全扼住。

“都幾歲了,還戴這麽幼稚的手表?”暖暖的風中,男生這樣取笑著。

女生俏皮地笑了一笑,雙手叉著腰:“你是嫉妒吧,這是我自己挑的生日禮物,我怕水不會遊泳,這樣的圖案也稍稍安慰下我。而且,你看……”女生獻寶似的按了按旁邊的側鍵,“按一下就會閃光,再按一下光就滅了。夜晚走樓梯可以當燈照啊!”

男生把頭擰向了一邊,那閃閃的藍光如灼熱岩漿炙傷了他的眼睛。

慢慢地遊近。那是一隻海豚卡通手表。男生抓住了那隻手表。

“我怕水不會遊泳。”

——那個女生的聲音軟軟的,糯米似的。一串串水泡咕嚕嚕地升上去。沒有空氣了,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該上水換換氣了,理智是這樣命令著,但身體卻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一樣,一動也不想動。閉上眼睛,在水下的世界裏睡去,就不會有傷痛,就不會有愧疚,就不會有彷徨,就什麽煩惱也沒有了。

“那小子有一會兒沒上來換氣了——”隊長兀鷹似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水麵,突然用力地拽緊了繩子,大吼,“快拉。”

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手上繩子的重量驟增,已經失去意識的男生很快地就被拉了上來。

粗獷的男人蹲下去,手按壓在男生的肚子上,直到男生嘔出了一口大水,才站起來罵了一聲“格老子的”。習慣性地想要點一支煙,但顫抖的手打了好幾次卻點不著火。

幾個隊員也都回來了,各自報告。“獅子橋浸水區域不大,我們來回搜了三次,沒發現屍……”

被旁邊的隊友胳膊一捅,立刻改口,“沒發現什麽。”又有另一個隊員說:“在獅子橋後發現一個小山洞,洞是往下挖的那種,太暗了無法進去勘探。”言下之意是“失蹤少女的屍體有可能被衝入小山洞裏”。

在場的所有人麵色黯然。隊長看了看躺在地上、正拚命地咳嗽的少年,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柳瀟瀟跟在女記者身後,在小亭子裏脫下鞋子一看,腳趾都被浸得皺白,女記者好心從工作車裏找出一雙雨靴給她。略微有些大,走起路來就深一腳淺一腳的。

“雨看著是小一些了。”女記者看了看天空。柳瀟瀟禮貌地應了一聲,在車上,女記者接了幾個電話,又等了另一位新來的工作同事才開始走,她急得在小亭子裏是一秒鍾也待不下去,好不容易看到了前方的獅子橋——一個簡易的可折疊行軍床被幾個人圍著,柳瀟瀟再顧不得什麽,啪啦啪啦地跑了起來,雨靴重重地踩在水上,濺起了一片水花。

看到了躺在行軍**那個臉色灰敗,蜷縮著身體的少年,女生隻覺得魂魄都去掉了三成,忙不迭地問:“怎麽啦?怎麽啦?”

“這小子下水尋人,上來了就這個樣子,不吭聲也不睜開眼睛。”一個眉眼凶惡的中年大叔無奈地歎著氣回答,一臉“真不爽這小子在這裏搗亂”的表情。

柳瀟瀟半蹲在行軍床邊,伸出手去探男生的額頭——一片冰涼,隻抓住男生的手,焦急地低喚:“森北,森小北——森小魔……”

男生仍是側身蜷縮著,如果不是還有淺淺的呼吸,真會讓人誤會。

“這裏有熱水,讓他喝幾口也好。”一個消防隊員好心地遞過保溫壺。

柳瀟瀟接過來,濕透的頭發遮住眼睛也不顧得拂去,溫聲說:“森小魔,來,喝點水好嗎?”這一刻女生再無平常大大咧咧的假小子氣,也不是無針尖對麥芒的發小鬥鬧,此刻的她是一個純純粹粹的少女,即使頂著一頭短短的頭發,穿著嬉皮士一樣的黑衣,也掩不住她的清秀她的溫柔,“森小魔,要是你自己都挺不住了,怎麽找小雨呢?”

男生仍是一動也不動,但眼睫毛似蝴蝶的翅膀微微地扇了一扇。緩緩地,他坐了起來,自己拿過水壺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眼睛不注意地瞥到男生一直緊緊握成拳頭的左拳。因東西一隻手握不牢而從指縫漏出來——一隻海豚形狀的深藍色手表,像螢火蟲一樣閃著熒光——柳瀟瀟突然用水捂住了嘴,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尖叫起來——“為什麽選海豚這麽幼稚的造型,那個幾何抽象圖案的不是更好嗎?”在手表專櫃前不由得吐槽,“這是專門賣給十歲以下小朋友的兒童專櫃吧?”

眼睛亮閃閃的女生卻不以為然,心滿意足地戴上了深藍色手表:“我小時候的願望是做一個泳池救生員你知不知道,不過現在我這麽矬這麽怕水。”

“好啦好啦。是你自己挑的生日禮物我才不管那麽多。”深知小雨過去的自己那時候是趕緊繞過話題,“被你這個幼稚星人打敗了。”

“手表從哪裏找來的?”柳瀟瀟竭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得那麽厲害。

男生緩緩地睜開眼睛,垂下了頭,身上彌漫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死氣。

不會的。絕不會的。

在心底呐喊著,要撕破皮肉衝出來的聲音。你害死了小雨,你嫉妒她得到了那個有著好看眉眼少年的愛,你甚至把那最後一個求救電話掛掉。小雨那時候有多害怕。斷了電的公園像一座墳墓被掘開了一個口子,大雨傾盆,似要把她衝入這道口子裏掩埋。她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連最後想說一句什麽話也沒有辦法。

你要為你的私心付出代價,不安和愧疚將成為你一輩子的影子!雙手抱著頭,柳瀟瀟無聲地哭了起來。

藍色蒼穹高而遠。在湖邊走著,把書包放在了一叢樹木後躺下來,一個人獨處是一種美的享受。眯上眼睛不知不覺地睡著了。被吵醒是因為那像老鼠啃咬木頭的私語聲。“獨來獨往的有什麽好驕傲的,開學不到一個星期討厭她的人成堆了去。”

“那目中無人的樣子讓人真是討厭。”柳瀟瀟不由得自己對號入座——就是這樣喜歡背地裏嘰嘰歪歪的才無法和她們打成一片的——帥氣地甩了甩頭,她跳了起來,笑眯眯地準備捅破樹木後那兩個愛說閑話女生的空間。一想到待會兒兩個女生的表情,柳瀟瀟嘴角揚起一抹邪惡的笑意。

但是,那兩個絲毫沒覺察被聽牆角的A女和B女繼續下去。“不知道那些男生是眼睛糊了還是心也瞎了。”

“瞧著整天扮一副柔柔弱弱的小白花樣子就想吐。”柳瀟瀟把蓄勢欲踢的腿收回來,閑話的主角不是本尊而另有其人,真好奇哎,“獨來獨往”、“驕傲啊”、“不搭理人”這樣的詞不是專門給柳大小姐準備的,還有誰也有榮幸得到這樣的形容?

把密密的樹葉扒開一條縫,看到了A女泛著酸水的側臉以及……不遠處的樹下一個身材嬌小的女生,背著單肩書包,一隻手抱著書,另一隻手拚命地推著一個男生硬塞過來的巧克力盒。

包裝精美的巧克力在推搡中掉在了地上,趁女生蹲下身去撿,男生一溜煙地跑掉了。

“喂,請你回來拿走好嗎?”纖細的女生大聲喊著,聲音糯軟而好聽。

用這樣的聲音拒絕別人是很容易引起誤會的。柳瀟瀟笑了一笑,她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做一點什麽。她從樹後大跨步走出來,摸著下巴看著AB女,A女和B女驚呼狼狽地逃走。柳瀟瀟才滿意地笑了一笑,徑直往樹下的嬌小女生走去。

越走近了越發覺得有趣。

——巴掌臉,尖下巴,一雙泫然欲泣的眼睛,不是小白花是什麽?

“你……你……”睜大眼睛,像隻小鬆鼠把胖胖的爪子擋在胸前。

“不要擔心。”柳瀟瀟綻開一個迷人的微笑,“我是來幫你吃糖的。”

一排潔白的牙齒閃閃發光,像一隻狐狸。這是故事的開端。然後驚喜地發現竟然還是同班同學,漸漸地成了好朋友。柳瀟瀟除了岑小雨,看別的女生都不順眼。岑小雨除了柳瀟瀟,別的女生都看她不順眼。

相處得久了,就會知道——什麽“小白花呀軟弱呀”都是皮囊皮囊而已。岑小雨的內核並不像外表那樣脆弱。她從不畏懼談起自己的過去。父親早逝,被母親欺騙拋棄,差點被繼父溺死在浴缸裏,也從不放棄對幸福未來的希冀,和安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姐相親相愛地生活下去。

“因為差點被溺死,所以很怕水呀。”不是假裝忘記傷害,而是真正不在意,坦然地麵對。“這太貴了,我買不起。”在另一個女生炫耀著新手機,嘲諷她的舊手機時這樣說。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我們不是為了生悶氣而來到這個世界的。”聽到有人說“柳瀟瀟和岑小雨是蕾絲邊”時,她氣得跳腳,岑小雨光回了一句話就讓她平靜下來。

她幾乎看不到岑小雨消沉過,逃避過。即使被羅天宇發現,即使她很害怕,但她想的卻是“應該怎樣對付羅天宇怎樣讓姐姐不擔心”?她選了岑小雨做好朋友,而岑小雨也把“好朋友”的標簽賦予了她。

所以——不會的。絕不會的。

小雨,絕不會死的。一個這麽好的女孩怎麽可能就這樣死了呢?岑小雨,要是你就這樣死了,我不會原諒你,也——不會原諒我自己。

像念咒語一樣,這樣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從唇齒間滾過。

全城戒嚴,每個路口多了一些巡邏的交警。街道上丟了許多熄火了各種大小汽車。有暫時不能歸家的市民被安置在了高地,幾乎每一層高樓上的大屏幕、起市電視賣場的頻道都切換到本市的新聞台。

岑悅子上衣幹一塊濕一塊,她和顧延海在第二個路口就被交警禮貌地請下車。經過一番交涉,他們重新上路,但到了一半路程的時候,汽車發動機罷工了。兩個人在風雨中等了很久,顧延海到底是有能力的,幾個電話後,一輛底盤高的消防車把他們送到獅子公園。

這時候已經是晚上淩晨一點鍾了。

期間,岑悅子無數次地撥打著妹妹的手機號碼,聽著那機械的女聲直到耳朵麻木,而另一方麵,班主任也帶來了不好的消息。

“讓同學請的假,說是姐姐有急事讓她回家。沒有上晚自習,也沒有回宿舍,最後一個見到她的同學說她心事重重的樣子,還帶了防狼噴霧劑,那同學問她是要去哪必須帶防狼噴霧劑的,她笑了笑沒說什麽。女同學對防狼噴霧劑比較有印象,深綠色的瓶身,大約200毫升的礦泉水瓶大小。”

沉浸在傷痛裏的岑悅子和安慰著她的顧延海沒有注意到,另一輛消防車和他們的車擦肩而過。

那輛車裏,是手裏緊緊攥著手表已經發起高燒的男生和眼睛紅腫著的柳瀟瀟。

淩晨三點鍾,雨漸漸地小了。五點鍾,城市積滿街道的大水漸漸消退,許多網民把“中國的威尼斯”、“水城”……各種照片傳上了微博。新聞主播沉痛地播報:“六十一年來最強降雨,造成本市交通癱瘓。在這次大暴雨中,有五個確認死亡,三人失蹤,市委書記××……盡最大力量搜尋……”一個四百多萬人的城市,“五”和“三”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數目。看著新聞的瞬間,心底會升起一種同類的悲傷,但沒有身臨其境,也不是認識的人,也隻是得到一聲“真可憐”的喟歎而已。

而真正處於這旋渦裏的人是如何地痛哭掙紮有誰看得到?淩晨六點鍾,天空烏雲密布,但天色漸漸地亮了起來。地處低窪的獅子橋水已經退去,但地上堆滿了的泥土至少有一米多高,雨水衝刷過形成一個忽高忽低的小山丘。一切都變得不一樣,唯有獅子橋邊一株高高的百年槐樹根深葉茂,在風雨中毫無損傷,不知悲喜地搖擺著一樹樹葉。“獅子橋下的小山洞已經找過了,裏麵沒有人。現在唯一的可能是……”消防員隊長一夜未睡,神情委靡,目光注視著一米多高的泥土。

——唯一的可能是失蹤少女的屍體就埋在了泥土下。看著已經搖搖欲墜的姐姐,饒是見慣了生死的消防隊長也別過臉去。

“隊長,這裏有東西。”一個隊員忽然大呼,揮著挖土鐵鍬大喊。

灰白色的光線中,被挖開了一些的土堆裏冒出了深綠色瓶身的防狼噴霧劑——“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岑悅子喃喃自語,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半跪在泥土堆上,用手指直接刨土。雖然被雨水跑過的泥土潮濕鬆軟,但一雙更加柔軟的手怎麽能敵得過呢?

不一會兒,一個手指尖便滲出血絲來,一滴一滴地染紅了泥土。

臉上露出淒愴的姐姐身影像一隻離群的孤雁。誰也不忍心看下去。顧延海過去想拉開她,但嬌弱的女子卻發了瘋一樣也推開他,眼淚像大雨落下來,白皙纖細十指血跡斑斑,一捧捧的泥土被她刨了出來。

“小雨,小雨,你不能丟下姐姐啊。你答應我,長大了賺錢要給我買很多漂亮的衣服,帶我到美好的地方旅行。你是我孩子的小姨,我是你孩子的大姨,我們一家人相親相愛地生活,永不分開,你答應我的啊——”

淒然的聲音低而沉。顧延海也蹲了下去,他養尊處優的雙手白白胖胖,插入泥土中刨起了一捧土。消防隊長走了過去,他粗壯而有力的手刨起了一大捧土。一個消防隊員扔下了鐵鍬,也蹲了下去,手插入泥土中。兩個,三個,四哥……放下攝影機的男記者默默地走了過來。擦去眼角眼水的女記者走了過來。

……男生的頭很痛。一開始,是一整片突突地跳痛著,仔細一分辨,卻是一個又一個小小的痛點,似針孔一般大小,張狂地肆虐地破壞著。一種惡心想嘔吐的感覺讓男生睜開了眼。窗外有一棵葉子稀疏的大樹。我是在做夢嗎?這是在哪裏?男生艱難地輕動了一下頭。柳瀟瀟提著熱粥恰好推開門進來。

如此真實的夢境,連身體的酸痛感覺都這樣清晰,內心沉重而巨大的悲慟似一幢年久失修老房子,即使用的是上好的紅木,也抵不過漫長歲月,連角落都有全人嘔吐的腐朽。

把熱粥放在床頭櫃上,看上去一夜未眠的女生眼圈發青。“柳瀟瀟——”男生想要爬起來。“你發燒了。”女生壓住他撐在**的手肘。窗外天空暗沉,病房裏開著燈,照得一片白慘慘。沉默了片刻,柳瀟瀟把盛稀粥的一次性塑料盒子打開,熱騰騰地冒出輕煙,她用小勺舀起,輕輕地吹了吹,等涼了遞到顧森北麵前,但男生閉上眼睛是一個賭氣的孩子。

我在這裏?小雨呢?她——從心底漫上來的疼痛感是一條巨大的河流,男生不想掙紮隻想沉溺下去。不敢問,多怕柳瀟瀟會說出一句:小雨——死了。死是什麽?

十四歲的上半年,他頭昏腦漲地下了車,被帶到家中的祖宅——祖父傳統而古板,認為人死不過落葉歸根,死後一定要回祖宅做喪事。當祖父察覺自己苟延殘喘日子不多的時候,父親的司機開一輛大商務車,他與祖父關係極好,一路坐在車上陪著,重金請來的醫生想方設法讓老人拖延下去,而他也隻不過在祖父偶爾清醒的時候說上幾句話。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傍晚時天色正好,途中短暫休息,祖父精神尚好,他扶著祖父坐起來,把車頂打開,祖父望著天空,笑容慈藹而安詳,叫他:“阿森,那天空真美。”他在背後其實已經哭了,隻是深深地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然而,直到祖父在陰森腐朽的老宅永遠地閉上眼睛時,少年才明白,那種想哭都不敢哭的難過竟還不能算是真正的大苦大痛——彼時,祖父的身體仍是濕熱的,仍有欣賞這個世界的眼睛和心,他仍活著,仍能和疼愛的孫兒說一聲“那天空真美”。

四個家族長親架住了祖父的身體,作為長孫的少年跪在冰涼的地上,看著祖父已經沒有了失魂的身體軟趴趴地垂下來,臉、頭發、皮膚瞬間覆上了一層灰暗的死色,他顫抖著為祖父的壽衣扣上第一顆紐扣,終於扣好了後失控地站起來,他扶著祖父低垂的頭直立起來,垂下去,又扶起來……死亡是一次把一切徹底毀滅的離別。

“吃一點,吃一點你才有力氣。”柳瀟瀟哀求著他。渾然不為所動的男生深凹的眼窩像一個被荒廢的曠野,有一種無法言訴的灰敗與絕望。淺淺的光線照著女生同樣淒然的臉,她一字一頓地說:“森小魔,你不吃一點點會有力氣呢?沒有力氣你怎麽能去東郊公園?不去東郊公園怎麽能找到小雨呢?”

即使隻是一個極渺茫的希望,但這些話仍像是一顆準確擊向森北心髒的子彈。

滿目瘡痍的獅子橋下。衣服已經看不出原來顏色,渾身滿是泥土,岑小雨疲倦地靠在車內的座椅,目光空洞。顧延海拿了一次性水杯倒水,看岑悅子喝了一小杯,自己轉身也去倒一杯水靠在車外大口地灌。沒吃早餐胃裏空****地難受著,恍然間才察覺漫長一夜已經過去。

不像是年輕小夥子,中年男人熬一夜似失了元氣,毫無精神。他似覺得有什麽不對勁,過了片刻才連忙去拿手機。長按,屏幕也是黑的。大概是昨晚夜大雨沒注意被水打濕壞了。

顧延海臉色沉下來,他連忙向女記者借了手機,先撥了家裏電話,沒人接——結婚這麽多年除了出差他從沒外宿不歸,不知道妻子會怎樣擔心。有了手機強大通信存儲功能,現代人誰會去背一串串手機號碼。男人按了按發疼的眉心,才發現自己並不記得妻子的手機號碼,公司自己的辦公電話倒是記得,但是打過去秘書也並沒有接——真是古怪了,想了又想,最後試了好幾通電話號碼,終於那邊一聽他的聲音便驚叫起來。

沉穩精明的秘書這時卻連叫了好幾聲“顧總”,得到回應後才平複了情緒,語速卻不慢:“紅姍姐擔心了一夜,昨天晚上那麽大的雨,她從十二點打您手機便一直不通,我們逐一打電話找遍了顧總您的朋友,都說沒見著您。快天明的時候我勸她去睡一會兒,她剛站起來就喊頭痛,現在在中心醫院,您趕緊來吧。”

被強製著喝了一碗粥,偷偷地和柳瀟瀟從醫院溜出來的顧森北踏入三樓電梯的時候,顧延海正在另一架從一樓緩緩上升至七樓的電梯上。

有那麽一瞬間,這對父子相隔著十米的距離。

再度出現在獅子橋的男生搖搖欲墜,但是麵惡心善的消防隊長隻是嗬斥了幾聲作罷。

徹夜守在獅子橋既是道義所在,但也是工作職責。女記者正和攝影記者在討論如何能抓住這宗新聞中的淚點。當失魂落魄的男生再次出現時,一個大膽的猜測浮現了出來。

“這男生和失蹤少女會不會是戀人關係?為什麽男生非得在台風天約失蹤少女來這樣偏僻的東郊公園?影院咖啡店年輕人各種約會地點多的是——”

女記者正思索著,突然聽到身後“砰”的一聲,她回過頭看,那是臉色蒼白的岑悅子,一雙眼睛裏像有火焰在燒。

岑悅子推開車門,從車上跳下去時撞到手肘卻不覺得痛,她一眼看到那個男生——在水岸花城附近的超市前曾見過的男生,就是這個男生沒錯。快步跑過去,岑悅子的手扯緊了男生的衣領,緊緊地拽著不鬆開:“就是你讓小雨台風夜來這裏的是不是?你為什麽要害她?說呀說呀,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是你害了小雨!你是殺人凶手!殺人凶手!”比岑悅子還高半個頭的男生低著頭,既不掙脫也不解釋,隻是枯井一般地靜靜地任由岑悅子推搡,但——一雙看著岑悅子的眼睛卻如同十丈寒冰。

沒有人看到這雙審視般的眼睛會不打一個寒戰——就像是內心有海洋一般廣闊的洶湧澎湃情緒,卻隻在小小一雙眼睛翻騰般,似乎隨時都會有驚濤駭浪從眼中傾瀉而出。

岑悅子怔怔地看著這雙眼睛,手竟慢慢地鬆開了。為什麽會有一種奇怪的眼熟感?明明之前沒見過,但那似曾相識的感覺卻揮之不去——少年有一雙和顧延海長得一模一樣的眼睛!

匆匆走過來的消防隊長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他的手裏拿著一隻洗幹淨了的手機,白色,××品牌。他語言生澀:“請辨認一下,這是不是你妹妹使用的手機?”

岑悅子怔怔地伸手接了過去。傘骨折了幾根的黑色雨傘,手表,同學見過的防狼噴霧劑,手機——一樣一樣的東西被找到,像一隻隻無情的手殘忍地刺破了已經一個個希望的泡泡。

明明知道希望極其微小,但卻忍不住一再地向上天祈求。“請不要太過傷心。”消防隊長沉重地轉身走了,不遠處,是已經清理了大半泥土堆的獅子橋。少女的屍體會在哪一個泥土山丘下?被泥沙深深掩埋,堵住了口鼻耳,最後一刻她想的是誰?孤單的一個人她是不是很彷徨無助,是不是很害怕,是不是不想離開這個溫暖的世間,是不是還有許多未了的願望?

在那樣慌亂驚惶的時刻,依然耐心地守候在一旁等待最佳時機,將樹根準確擊中流浪漢的女生。散發著黴味的小廚房裏,讓他做戲騙了隔壁羅天宇的女生。拉著他翻牆,跟買東西回來的橙發男錯開的女生。問他痛不痛,給他上藥店買藥膏紗布的女生。

……看似小白花般柔軟嬌嫩,但其實她是內心強大的岑小雨!是勇敢的岑小雨!她一定不會死的,一定不會!內心漸漸地浮起另一種想法:如果岑小雨沒死那她會在哪裏?

她會選擇哪裏藏身?在當時那樣的險境中她會怎麽做?男生的目光越來越亮,他衝向消防隊長:“請問,手機是在哪裏找到的?”

不知所以的粗獷男人看著平靜麵容下隱藏著狂熱情緒的男生,指了指前方。

手指的方向是獅子橋下。獅子橋東側是一座高一些的小山坡,這次山體塌方是發生在東側,而西側則是用石塊砌起的一座人工圍牆,接近兩米高,牆麵沒有可以借助的攀爬點,岑小雨要爬上去應該有難度。

男生的目光漸漸地移到了獅子橋下,圍牆盡頭的百年槐樹。百年槐樹似喝著下午茶坐在搖椅上的老祖母,樹幹幾個人都抱不過來。枝繁葉茂,站在樹下仰頭看,隻能望到一樹綠色,重重疊疊的旁支似頑皮的孩子遮擋了視線。更何況,那樹幹並不是筆直的,而是像一個巨大島窩一樣,許許多多的旁支分叉延伸。

“柳瀟瀟,你爬得上那樣的樹嗎?”柳瀟瀟目測估算了一下:“有些困難,但應該可以。”納悶著男生為什麽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但突然間失聲叫了出來,“你懷疑小雨她——在樹上?”

岑悅子也望向了那棵高大的槐樹,心髒像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了一樣。

——有沒有,有沒有可能。即使是一線希望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