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不會有好下場的。

天地幽暗像一個巨大地穴。手機因頻繁撥打而機身發燙,女生換另一隻手拿著。原來帶著的防狼噴霧劑早就不知掉在哪裏了,長條形狀的電池符號已經變成了電量少於10%的紅色,她不敢再用手機照明,將手表上的藍色閃光燈打開,一閃一閃的星星光芒其實並沒有實際作用,但女生的心卻安定了一些。

水已經浸到了膝蓋上。她回頭望了一下黑漆漆的獅子橋,心底漫起一絲悲涼——那個總是似笑非笑的少年,帶著陽光照進了她的世界,是為什麽他一夜變了模樣?她不是沒察覺到那一天超市遇到後的異樣,他冷漠得讓她的眼淚一瞬間衝上了眼眶,在下一秒咬牙逼了下去。但是,她執著地想要一個答案,這樣的大雨夜,如果她遭了罪受了苦,顧森北一定會心軟的,縱然她做錯了什麽他也會原諒她的吧。

傘骨折了幾根,雨傘似一個破敗的洋娃娃。雨水順著額頭流下,眼睛一片澀痛。她索性把根本擋不了雨的傘扔掉,深一腳淺一腳地淌著水往外走。是什麽夾雜著雨水砸到了她,女生用手摸了摸臉頰,幾塊大大小小的泥團黏在臉上,頭發上——連身體上也有。

聽說過下冰雹,下魚的雨,但沒聽過下泥塊的雨啊——大腦中像有誰用力地拉響了警報。前段時間學校請了專家分別針對各種危險狀況做了自救逃生訓練講座,她和好幾個同學被當成活典型在大禮堂上作示範。當時柳瀟瀟還笑她為此私下練習了好幾遍,以求講座那天表現規範。那時候隻是本著“做事要認真”的想法,沒想到此刻卻派上了用場。

“暴雨天盡量不要接近山體,倘若是在山林中突發暴雨,要盡量和山體拉開距離。若發現異常情況要警惕,未雨綢繆,提早預防危險發生比危險已經發生再來想對策要有效許多。”

女生望了望黑暗中的小山,仿佛已經聽到小山似一隻快要散架的怪獸,身體裏發出嚓嚓嚓的聲響。她不再猶豫,轉身朝著相反方向的人工圍牆跑,剛接近圍牆身後便聽到“轟”的一聲,像是一車泥土從小山上傾下。通向外麵的道路已經被堵住了,這時候強行穿過被活埋的幾率應該大於七成了。視線所及之處,鎖定了高大的槐樹,女生絲毫猶豫也沒有,手腳並用攀上大樹的樹幹。曆經歲月的巨大樹幹有粗糲的小凸點,磨在掌心**的皮膚上,似針紮般的痛。但女生已經顧不上這些了,更大的聲響震耳欲聾,等她爬上了第一節分岔的樹幹,再回頭去看——剛剛站著的地方已然被一座小山丘徹底埋沒。好險啊,女生單手抓住了更高的一節分岔樹幹,繼續往上爬。

手表腕帶不知道什麽時候被磨開了,掉下去的手表“啪”的一聲落到水裏,藍光閃閃很快就沉入水底不見。大概是泥土樹葉雜物堵住了出水口,水漸漸地升高了,人工圍牆轉眼快要沒頂了。

爬上了第三節更高的分岔樹幹的時候,女生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都快消失了一樣,她摸出了衣兜裏的手機,電池在一遍一遍撥打“110”占線耗盡了最後的能量。

茫茫天地間隻有黑暗中的自己,乏力地靠著樹幹喘氣,衣兜裏的手機“嘩啦”一聲滑了出去,心急地用手一撈,身體失了平衡差點掉下樹去,幸好手抓住了樹幹,勉強穩住了身形。女生後怕地捂住了心口,滂沱雨聲中聽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氣聲。雨真大啊,從樹葉中落下來,每一滴都似一把沉垂的小鐵錘,敲打得連頭皮也痛了起來。

再爬高一些,第四個分岔枝幹。這一處的上方樹葉露了一個豁口,大片雨水落下來連眼睛也睜不開,女生踮起腳,抓住了第五個分岔枝幹,正要往上爬,手上一軟,立即知道不對,另一手迅速抓緊了旁邊的另一條岔枝。饒是反應敏捷,腳下還是打了個滑,頭從傾斜的方向垂直地撞上了樹幹。

從腳尖升起的痛感瞬刻遊走全身,一陣天仿佛倒旋的眩暈感襲來,她扶著樹幹連酸水都嘔出來,要是暈了怎麽辦——最後記憶是她脫下了自己的長褲,將自己牢牢地綁在了樹幹上。

似乎短暫地睡來了一次,聽到底下有人聲,她張了張口,卻喊不出聲音來,焦慮中又陷入了黑暗識海裏。

仿佛一個幽長的夢境,眼皮又澀又重,但終於慢慢地張開一條線。先是明亮的光,然後是身下跟粗硬樹幹不同的柔軟觸感。仿佛聽到顧森北在叫:“小雨小雨。”映入眼簾的卻是姐姐岑悅子。眼眶下一圈淺淺黑色,眼皮浮腫著的岑悅子握著女生的手,高興得都說不出話來。女生吃力地轉了一下頭,一股刺痛感伴隨著天旋地轉的頭暈,她的臉皺了起來,條件反射地想伸手去摸,卻發現右手打著石膏,動不了。

“你頭上,右手都有傷,好好躺著,別動。”岑悅子手輕柔地拂在女生的額頭上,輕輕地揉了揉。看著岑悅子疲倦的臉,一句“姐你不怪我”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岑悅子接了一個電話出去了,女生閉上眼睛,身體明明很累但意識卻清醒。

岑悅子在廁所時,外麵有兩個女人在聊天,似乎並不忌諱任何人隻是隱去姓名和敏感字眼。

“住院……”

“守了一天一夜都不曾合眼……真心疼老婆的男人不多,成功男人更是珍稀……”

“不是說……嗎?莫非是誤傳。”

“我認識……也有好幾十年了,他這個人就是多情,對老婆那是疼得要星星不摘月亮,但這不妨礙他對別的女人產生感情,他大概是有電影病,總幻想自己是王子是英雄特別喜歡身處底層生活艱辛的小女生,說起來真是夠傳奇的,他換了一個又一個的情人,唯獨全世界他老婆什麽都不知道。”

“這不稀奇……他知道老婆是共患難的,那些想直接摘果子的小女孩大把大把,隻要有錢就什麽都行,什麽時候都可以再找一個,扔掉了也不惋惜。”

“嗯,三年前有一個說是懷了他的孩子要去見他老婆,誰知他立刻翻臉不認人,連夜讓人把這小情人不知道送到哪裏去了。”

“是很好的老朋友,但不得不說在處理女人關係上,他根本就是一個渣——”

岑悅子站在廁所門後,等那兩個女人漸行漸遠才開門出來。那兩個衣著光鮮的女人走得不快,往同一層樓盡頭走去,那邊是鋪地毯進去要換專用鞋的貴賓區。

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邊打電話邊走,和兩個女人在換鞋區相遇,熱絡地聊了幾句,男人往著電梯方向繼續走。岑悅子走得很慢,頭垂得很低,那個男人並沒有看見她。她看著高大的中年男子的身影在電梯處消失,才靠著醫院白色的牆壁捂住了嘴低低地嗚咽了一聲。一個護士經過關切地問:“小姐你臉色這麽差需要幫忙嗎?”她搖了搖頭,從手袋裏拿出了化妝鏡——一個頭發蓬亂、臉色灰暗的女人映在鏡子中。抬手,用力地揉,直到臉頰顯現出不自然的紅暈,她才慢慢地推開了旁邊病室門。

第一中心醫院住院部內科七樓713大病房。妹妹岑小雨在靠近第三張病**。

第一中心醫院住院部內科七樓705單人病房。蘇紅姍半躺在病**,看著旁邊坐著的兒子,滿臉愛憐:“阿森,媽沒事,你該去學校就去,別耽誤了上課。”

“我請了幾天假,媽,你就讓讓我偷懶陪陪你。”男生用上撒嬌的語氣。

即使上了高中,做母親的也覺得兒子是個孩子。中年女人一頭烏發綰在頭後,平常她都是這樣的發型,但這幾天她總覺得似乎綰起來的發髻讓頭極不舒服,便把頭發放了下來。那股針紮般的痛又出現了,像是掐著時間似的。蘇紅姍按住了發痛的部位,手指死死地按下去。

“媽,又痛了?”男生緊張得站了起來。平常還能開口說“沒事”或“別擔心”慰家人,但今天的疼痛卻異乎尋常的持久綿長,似乎有什麽正在大腦裏啃咬著,蘇紅姍幾乎是想拿什麽東西往頭上疼痛的部位砸下去。

男生按了病**的呼叫器。不一會兒,醫生匆匆趕來,看了一會兒,叫護士拿了讓鎮痛針來打。

折騰了好一會兒,蘇紅姍昏昏睡去。男生坐在床前,緊緊抓住床單的手指青筋凸現,神色陰翳,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一坐就是小半個時辰,柳瀟瀟推門進來的時候他像是被嚇了一跳才回過神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出了病房,站在走廊。柳瀟瀟看著顧森北,顧森北卻看著右手邊一株室內植物。柳瀟瀟問了“蘇阿姨情況怎樣”、“檢查報告出來了沒有”、“你自己的燒剛剛退千萬要注意休息”之類的話,突然話題一轉:“小雨……昨天醒了。”

男生的眼皮微微地動了一動。柳瀟瀟又繼續說:“今天狀態還不錯,問了你好幾次,你……要不要過去看一看她?”似沒聽見一般,男生的手放在門把上,一副要走的樣子。柳瀟瀟一急,手抓住了男生的衣袖:“森小魔,你這麽半死不活的讓爺看了鬧心!你到底和小雨鬧什麽矛盾?要不是看在阿姨生病了的份上,小雨這次差點被你害死,爺不狠狠揍你一頓怎麽甘心?”

“你打得過我?”森北慢吞吞地說了一句。“你你你……還有心情開玩笑——”柳瀟瀟氣得要擼袖子,突然聽到男生像是自語又像是說服自己一樣低聲說:“去一趟也好,總要說清楚,早一刀晚一刀,不如給一個痛快。就現在吧。”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的男生仰高了頭往前走。

——小雨,不管怎樣這是我能為你做的事情,其實我真希望你和森小魔就這樣冷戰下去。可是,剛才我有一句話沒說出來,差點害死你的責任我也必須承擔不小的一部分。

我是自私小氣愛嫉妒的柳瀟瀟,我不是能為了好友而犧牲自己的柳瀟瀟,但我是靈魂高潔的柳瀟瀟,我不會使下三濫的手段,如果你和森小魔兩情相悅,我……會祝福你們的。

柳瀟瀟看著男生離開——早已數不清自己多少次默默地凝視著男生的背影,大概隻有在這樣的時刻,才敢把滿滿的愛都傾注在眼睛裏。

淺淺的日光劃著弧線落在床頭。女生抬起左手擋住眼睛,耳朵裏聽到許多的聲音。隔壁**了年紀的老人翻了一個身發出嗒咯嗒咯嗒咯的聲音。喝水的聲音。

陪待的孫女手機QQ的嘀嘀聲。空調嚓嚓聲。眼睛看不見,聽覺就會格外敏銳。身邊來了一個人的聲音。

女生放下了手,視眼膜裏有一片白光,漸漸地,雙手抱在胸前的少年輪廓映入眼眸。

是顧森北,但卻又和之前那個淺笑溫柔地說著“我這個人呀,是隻對女朋友好的人”的英俊少年有什麽不同。是眉間多了一團雲霧般的陰霾,還是完全沒有了笑意的冷冽,又或者是男生看著她的眼睛——像是被一大片烏雲遮住了的天空,不複澄清。

“森……北……”她遲疑著叫了一聲。男生眼睛抹過了一瞬間的柔軟,看著女生頭和右手的傷處,他想伸出手輕輕地去揉一揉,想問她痛不痛,想坐在她的身邊給她倒一杯水,想看她笑聽她說話——但是,這些都不可能了。

即使那並不是她的錯,但這世界有許多仇恨和你的對錯並沒多大關係。

嘈雜熱鬧的大病房靠窗的這一側,空氣陰翳。男生輕輕地說了一句話:“你的姐姐是我爸爸養的小情人。”那聲音很輕很輕,但女生本就瓷白的臉色瞬間蒙上一層破敗的喑啞,她拚命地搖著頭,喃喃地說:“森北,你騙我你騙我。”一雙眼淚哀求地看著男生,“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眼淚撲簌撲簌地落下。男生握緊了拳頭,命令自己舉步轉身離開。“森北——”

停下腳步卻依然沒有回頭。“你能過來嗎,我有……話要跟你說。”終舍不得拒絕,男生緩緩地走回來。“身子低些,好嗎?”頭受傷了不能移動的女生又一次請求著。

男生微微地彎下身子,想說什麽呢?——讓男生心髒陡然激烈而密集地跳動起來的是,女生吃力地撐高了上半身,在他臉頰上輕輕地落下了一個吻。

像一片雲朵般柔軟的唇。散發著梳子花的香氣。似太陽般熾熱的燙。

“對不起。”女生軟糯的聲音似一隻小蟲站入了耳朵裏,男生怔怔地望著女生,突然轉身往著病房門方向狂奔而去。

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女生輕輕地念了一次又一次男生的名字:“顧——森——北——”

仿佛隻有這樣心底黑色翅膀一樣的悲愴才會收斂一點。是三個月前發生的事了。

體育課上的休息時間,操場旁的階梯長椅,班裏的女生零散地坐著。那場爭論不知道是怎樣爆發出來的,起因是有人說起芒果台正在熱播的“閨密處心積慮引誘女主丈夫”的糾結劇情。

擁女主派對惡毒女配的種種齷齪手段嗤之以鼻。極少部分人為女配的惡毒用心辯解,像是“一直生活在女主的光環下多麽痛苦”、“她也愛男主,真愛無罪”、“她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諸如此類等等,一聽還有些道理,但擁女主派也不是吃素的,一一反駁讓為女配辯解的人啞口無言。

不是嗎?因為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就能去處心積慮地去破壞別人的幸福?所謂的“真愛”隻不過是為自己貪慕虛榮找借口?誰知道你愛的是男主的人還是男主的錢?一直生活在女主的光環下是不是更應該從自身找原因,為什麽你不能變得更出色更優秀讓女主生活在你的光環下?

柳瀟瀟曾嘲笑她“天生一副小三臉”,她當時非常認真地對好友說,即使她這一世都不是女主命,也不會做讓人唾罵的小三配角,隻做路人甲乙丙丁也可以了。那時的少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連路人甲乙丙丁的戲份都爭不到。

“喜歡的男生的父親的小情人是姐姐”——這樣糾結離奇的關係竟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像一顆隕星狠狠地撞上了屬於自己的星球,運行偏了軌道,再也抵達不了目的地。

打著石膏的右手抬不起來,卻不妨礙女生用左手拿起床頭的書蓋到臉上,龐大的黑暗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罩得她快透不過氣了。事實上,“自己對姐姐的事一點也不知情”隻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突然從老城區的出租屋搬到裝橫豪華的套房,價格昂貴的新款手機,不用出去工作的姐姐卻多了許多漂亮的衣裳和珠寶,新套房鞋櫃裏的男用拖鞋,沙發茶幾上的煙灰缸,浴室裏兩人份的牙刷毛巾,臥室裏的男式睡衣,接電話時避著自己的姐姐……從前在學校住宿的自己一到周日便會接到姐姐“煲湯了回家吃吧”的短信,但現在在一到周日即使回去也會主動說“學習緊張就不在家裏過夜”,做著這些的自己不是縱容姐姐的幫凶嗎?

存在僥幸心理的人往往自掘墳墓。然而,恨姐姐嗎?大聲地譴責姐姐為什麽不堂堂正正地做事做人嗎?還是和姐姐劃清界限?一想到正處於不光彩角色的姐姐,被人戳脊梁、被人鄙夷、被人唾棄,女生就像是喝了一大碗黏稠的中藥,有著說不出的難受。不應該這樣的啊。當生命被加上沉重枷鎖的時候,你隻是一隻無力的蜉蝣,無助地流著淚,想不出任何辦法,隻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毫無意義的話。

不應該是這樣啊。不應該。

醫院地下停車場,顧延海往著電梯方向走,他突然覺得不對勁,抬起頭望,正前方的電梯旁站著緩緩地將手機拿離耳朵的岑悅子。

快步走過去,男人抓住了她的手腕:“你怎麽在這裏?”手腕處傳來被用了掐緊的痛感,岑悅子假裝平靜:“小雨在這住院,恰好看見你,所以才打的電話。前天你走了,過後找到小雨我打好幾次電話給你你都說忙。”

“是忙些沒錯。”男人點了點頭,“你妹妹沒事就好。”

“你怎麽在這裏啊?”

“紅姍——”男人稍停頓了一下,“我老婆病了。”連掩飾都不必要,這就是男人對待小三的態度。“在哪裏啊?”岑悅子笑一笑。“你想怎樣?”男人從衣兜拿出煙點燃。“你把當成什麽?”事到如今,什麽話說不出口。男人斜著眼的手指了指她,嘲諷地笑一笑:“老婆自然是老婆,你自然是你。”

“可是,你當初說要愛我憐我?”

“是喜歡你沒錯,我也給你好生活——這不是你想得到的嗎?”男人伸手去捏岑悅子的臉,放低聲音,“乖,等我忙完了就會去找你。”

後來,顧延海又說了什麽,是怎樣進了電梯,岑悅子都不知道。地下停車場燈光通明,但岑悅子卻覺得眼膜裏一片沉沉的黑。

正如聽牆角得到信息一樣,“顧延海在處理女人關係上根本是一個渣”,而羅天宇呢,她的第一個男人,卻連一個“渣”字也配不上。

之所以要找顧延海,是因為手機裏的短信。來自羅天宇的短信。“叫那男人給老子一千萬,否則你們出雙入對的照片會寄到他家、公司。”

她先是回了“隨便你怎麽樣”。而羅天宇的短信很快就來了。

“如果寄到X中,讓岑小雨的同學知道她有一個小三姐姐你也不在乎嗎?”

但是一見到顧延海,她竟然天真地奢望更多,問出了“你把我當成什麽”這樣的話——結果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岑悅子,在那個把你撞傷的男人把銀行附屬卡遞給你,你半推半就接受了的時候不是就預見了今天的恥辱了嗎——為什麽此刻你的心還是這樣地痛?

無力地靠著牆,岑悅子再一次撥打了電話給顧延海,電話一接通三言兩語把羅天宇威脅的事說了,也不想聽顧延海說什麽就掛斷了電話。

就這樣結束吧。也隻能這樣了。

同一時間,瞪著手上的手機屏幕,男人眼睛裏漸漸地露出了陰戾。“把照片寄到公司和家”這樣的威脅也並不是第一次聽到,但——現在他心情很不好。得罪心情不好的顧延海絕對沒有好下場,縱橫商海多年,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在學校裏鬱鬱不得誌的小人物,而是左右逢源手握著各種人脈資源的房地產大亨。

男人手指飛快地滑過手機屏幕,很快地調出了一個電話號碼。在對方含蓄地詢問底線的時候,顧延海回以:“別鬧出人命,其他的怎麽都行。最好讓那小子一輩子記得。”對方心領神會——也即是“人命是分寸,殘了癱了都沒問題”。

神秘人物很快通過某種渠道調取了本市所有叫做羅天宇的男性戶籍信息,選定年齡三十歲左右的範圍,從是否有職業是否有前科是否有毒賭等不良嗜好入手,輕易鎖定了目標。很快,一個曾和羅天宇在獄中相識,出獄後是粉友的人被找了出來。

七個小時後,顧延海的辦公桌案頭放了一份羅天宇的詳細檔案。

像被“哢嚓”一聲切斷了一樣,“可以大賺一筆”的夢想被揉碎了,羅天宇自然不甘心。

瘦高的男子坐在地板上,打著赤膊的皮膚白到近乎透明,像任何一個癮君子一樣已經走在了心理和性格受損的羊腸小道。

被前女友無情地拉斷了電話,並且對他的威脅嗤之以鼻,聽到那句“隨便你怎麽樣”的時候,就像是有一簇火騰地從腳底衝到了頭皮,無法控製地生出一種“殺死這賤人”的念頭。而此刻,像有密密麻麻的小蟲子在身體裏、骨頭裏、血液裏啃呀咬呀。大概是毒癮要犯了,羅天宇一反頹廢之態,突然變了一個人一樣,動作敏捷地衝到房間唯一的一隻桌子邊,手往底下的櫃子摸,觸感是空的,才想起白粉已經一點都沒剩下了。

連這樣的事都忘記了,看來是昏了頭,不適感漸漸地加重,羅天宇臉上露出了一種猙獰的表情,他撥打電話的手指已經開始顫抖,連不到十秒的鈴聲也覺得一個世紀般漫長。

橙發男無精打采的聲音自那邊傳來:“宇哥——”他聽在耳裏,卻又像是耳蝸裏有飛機降落的轟鳴一樣不甚清晰:“去,快去二胖子那裏拿貨。”

“宇哥,你總吸那勞什子有什麽好,再說了,我也沒錢。”

橙發男生抱怨的話裏有些微的關心。然而瘦高男人早已什麽都不知道了,他隻想要吸上一口,他隻要抑製住身體裏的密密麻麻的小蟲子,幾乎是撕吼著:“叫你去快去,跟二胖子也要回搶來,拿不到貨我要你的狗命——”

“什麽嘛!老子又不是你的狗。”橙發男嘀咕著,順手把手機塞在褲兜裏,然而想了一想,橙發男還是轉身準備往二胖子出租屋方向走。

就在這個時候,三個男子站在了他的麵前,其中一個胖得像彌勒佛的中年男人笑眯眯地問:“羅天宇在哪裏?”

“你們是……”

“帶我們去見羅天宇。”彌勒佛仍然笑著。“你們到底是誰?”橙發男警覺地看著,身子卻往右傾挪了一些。

“啪”——隻聽見一聲脆響,橙發男不由得右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就在他準備逃走的時候,一個麵無表情的男子單腳踢中了他的膝蓋窩。

“你們……”

“耍花招是沒用的。帶我們去見羅天宇。”彌勒佛似乎並沒看到自己眼皮下發生的暴力事料,一雙小眼睛裏仍舊滿是笑意。被突然伸過來的手拽拉著的橙發男發出了一聲慘叫。與此同時,從橙發男隨手放進了口袋並沒有按下通話停止鍵的手機裏,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到了還沒有把手機拿離耳朵的羅天宇那裏。

是誰來找碴?得罪了誰?羅天宇腦海裏似有一台引擎,迅速地搜索分析著,但腳下的動作卻不慢,推開了床底下的幾隻箱子爬進去後又謹慎地把箱子移回原位,而後拉開了一塊活動地磚,整個人似貓一般悄無聲息地鑽了進去。

這間曆史悠久的老民宅裏有一個地下室,這是羅天宇出獄後仍然不找別的租屋,而偏偏回來的原因之一。

潮濕而帶著不潔氣味的地下室,讓羅天宇心口的窒息感似水一樣疾速衝破呼吸道。潮汐般的嘔吐感讓男子在拉下地磚時發出了餓狼一樣痛苦的嘶吼聲——毒癮已經開始發作了。心髒跳得越來越快,感覺快呼吸不上空氣了,身體裏傳來的蟲子啃咬的痛癢讓他忽略了各種血液加快的感覺。像是誰在身體裏放了一把火,殘酷地無情地焚燒著。又像是誰把他拋入一個寒潭,冰涼得連牙齒都不受控製地上下顫動著。

忽冷忽熱,似在地獄。這種痛苦並不陌生——羅天宇咬著嘴唇,吸上第一口時,曾自信滿滿地認為,別人戒不掉是別人的事,像老子一樣意誌堅強的人想什麽時候不吸。肆無忌憚地吸食了一段時間,沉溺於極度的興奮快感裏不想自拔——從沒想過要戒掉。但兩個月前有一次,沒錢買而挨過一次毒癮發作——最後又流鼻涕又流眼淚地跪著求二胖子賒給他一點。

毒品像一隻怪物控製了他,漸漸地,他也成了見不得光,徘徊在黑暗中的怪物了。

難受死了,我就要死了,誰給我一口,一口,就一口。

——瘋狂的失卻理性的聲音在哀求著。大概就在這時候,頭頂上傳來了腳步聲。輕的重的,繞著屋子一圈的腳步聲。桌椅被推翻在地上的隆隆聲。不足八平方米的地窖左上側開著一個小孔,嬰兒拳頭大小,上麵用鏤空的防水漏作掩飾——所有聲音都通過小孔傳來。“人哪裏去了。”帶著黏糊笑意的聲音緩慢得令人毛骨悚然。橙發男鳴鳴了幾聲,似被誰踢了幾下:“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話音未斷,便聽到啪啪啪的血肉被大力甩打的聲音。好一會兒,帶著黏稠笑意的男子聲音緩緩響起:“現在你知道了嗎?”

被打落了牙齒的橙發男捂住了腫得小饅頭似的臉,完全崩潰了:“剛才宇哥打電話給我說他犯癮了,讓我去二胖子那裏找點回來給他,或許是……他自己跑去了。”

“哦——”拖長了尾腔的聲音。“我沒騙您,真好沒騙您,真的。”橙發男語無倫次地剖白,“怎麽敢騙您呢?”

“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不會有好下場的,例如我就是不該得罪的人,知道嗎?”語調極其緩慢的男子蹲下了身,與橙發男對視了幾秒,滿意地看到橙發男一臉驚恐,才揮了揮手。

“到二胖子家去。”

“這個呢?”

“暫時……帶上。”來人又慢慢地補上一句,“找到羅天宇後再一並處理。”

“求求您了,我什麽都不知道。為什麽呀?我和宇哥都不認識您呀。”橙發男哀號著,掙脫了其中一個抓著他的人,但又被狠狠地拽住頭發拉回來,像拖著一隻死狗一樣拖了出去。

不一會兒,漸漸地靜下來。地下室裏一片沉沉的暗。

真難受啊,全身的每一個部位都又麻又癢,骨頭裏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刺痛感,讓人忍不住去撓一撓去抓一抓。

羅天宇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了胸口,恨不得拿一把刀來剜開了看一看裏麵到底有多少隻蟲子在啃咬。頭部裏也像有一隻長長的蟲子在鑽來鑽去,似乎每鑽到一處,那一處便會隆起一個膿包。“把那個膿包撞破呀撞破呀。”有人在耳邊這樣催促著,羅天宇再也忍不住,頭部撞上了牆壁,一陣更大的痛感掩蓋住了原來的不適感,於是,更用力地用頭撞著牆壁,用胸口蹭地板。

從額頭處流下,一滴滴帶著腥味的血,似盛開的曼陀羅花。腦海裏一絲清醒的意識也沒有,隻餘下了動物的本能。嘶吼著,翻滾著,冷汗一遍遍地濕透了衣服。一隻老鼠從某個陰暗角落被驚跑。時間過得如此漫長,漫長到如同走了一趟地獄。是在多久之後醒來的,羅天宇隻覺得全身都像失去了所有力氣一樣,連探手去拿手機的動作都僵硬而艱難。

被設置了靜音的手機裏有無數通未接電話,所有的聯係人都是橙發男。但羅天宇並沒有笨到回撥電話。他費力地攀著牆沿爬了起來,靠著牆壁大口大口地喘氣,坐在黑暗中,渾身散發出似老鼠一般見不得光的陰戾。

“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不會有好下場的。”帶著黏稠笑意的緩慢語調有讓人寒到骨子裏去的陰森。得罪了什麽不該得罪的人呢?突然——男子用力地錘了一下地板,巨大的反擊力反衝過來,本就氣質陰鬱的男子此刻更像一個墮天使。他抓著手機,手指飛快地點入了號碼,鈴聲響了許久沒有人接,但他仍是一遍遍機械地點擊重撥。

岑悅子清冷的聲音終於在那一端響起:“羅天宇,你又想幹什麽?”

“嗬嗬。”男子發出了幾聲低笑,笑聲裏有隱藏的瘋狂,“你知道你的大情人做了什麽嗎?”

“你打電話給我就是為了這個嗎?那麽不好意思我要掛了。”滿含諷刺意味的聲音,曾經的戀人此時如同宿仇。

“賤人,你敢掛試試看。”羅天宇的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電話就被斷了。而後再打,便是關機提示。

——如同,本就堆在那炸藥,被一雙無形的手嚓嚓地劃了一根火柴,緩緩地伸過去點燃了導火線。

滿腦子聽到的都是滋滋滋的導火線燃燒的聲音。“嘭”的一聲,巨大蘑菇雲一樣的爆炸火苗什麽時候會騰飛在空中呢?

雖然頭上仍紮著白色的繃帶,讓女生小小的巴掌臉上看上去有些可笑,但醫生已經說可以出院了。

岑悅子不放心地詢問了幾次,得到了醫生不耐煩的回應:“再過四天回來拆繃帶就可以了。”

趁著空閑的時段辦了出院手續,女生和姐姐坐著電梯到了一樓,從住院部大門穿過長廊。

盛開著紫色小花球的藤蔓爬滿的長廊,若是在攝影愛好者的相機裏充滿了文藝範,但事實上,突兀地出現在醫院這樣蕭瑟而沉重的地方,這整條開滿了紫色小花球的長廊也沾染了並不美好的氣息。

“哎,忘記了。”

“什麽?”

女生為難地看著姐姐,小聲地說:“把手機忘在了病房的**了,我立刻就回去拿,姐姐等我一下。”

手臂被拉住是在轉身之後,岑悅子憐愛地看著消瘦到下巴更尖更細的妹妹,笑著說:“還是我去拿吧!”不由分說地轉身走向了住院部方向。

行李放在了腳下,女生提著挪到了不妨礙行人的廊邊。再抬起頭時,目光不經意地看到了正前方匆匆走近的男生。

是從學校直接來的吧,還穿著藍色的校服,單肩背包斜跨在腰間。柔軟的黑發覆在耳蝸上,有光線從哪一側照在他的身上。麵無表情地往前走,目光直視著前方,像是根本看不見女生一樣——但明明是看得見的呀,隻不過是假裝著看不見罷了,又或者是厭惡到像淨水器一樣,把她當成鐵鏽雜質過濾掉了。

是這樣嗎?女生的心髒收縮成一個皺巴巴的小核,她低下了頭,眼眶一陣難言的酸漲。

不要哭,不要哭,岑小雨。命令一般地告誡著自己,但一滴眼淚還是順著眼角爬了出來。再見麵隻是陌路人。把厭惡,仇視、敵意和喜歡你想要保護你,一輩子牽著手都一起埋葬在心之荒野,最終那些喜歡和憎恨會分不出你我,一同在深深的泥土下腐爛。一想到這樣的一天,女生再也無法忍住心底的悲慟,她想,她想再和他說上那麽一次話,即使是最簡單的一句“你好嗎”也可以呀!

鼓足勇氣,卻突然在低垂的視線裏多了一雙白色的板鞋。女生驚喜地抬起了眼,果然看見了男生。但男生卻沒有望向她,而是警戒地注視著女生身後的方向。反應稍遲鈍的女生緩緩地轉身,幾乎是同時便看到了——一個瘦高的男子正穿過草坪走來,像任何一個要來醫院看診的病人,瘦高男子衣衫肮髒,似乎是跌倒在地上滾翻,頭部、嘴角猶有血痕,一雙眼睛陰戾如同一隻餓暈了的野狼——是要來吃人的野狼。

“羅天宇怎麽來了?”女生頭腦裏浮上了這樣一個念頭,想動一動身子,但全身都像被按下了某一個開關一樣僵硬得動也不能動。

幾乎就在羅天宇走近長廊的同時,女生的手臂突然一緊,一雙有力的手拉住了她,雙腳不由得旋轉了一圈。待到重新站定的時候,人已經站在了顧森北的身後。

比男生矮許多的瘦弱許多的女生整個被擋住了——望著少年尚嫌青澀的後背,淚水洶湧如汐潮漫上眼睛。

他從未過言語許諾要保護你,但是卻用“站在你身前”的行動實踐著——誰不曾渴望自己生命曾有這麽一個少年?

然而,顧森北,我從來都不願意是那種隻躲在翼下冷漠看著對方付出的人。

全部力氣似乎又回到了身上,女生移動了一下腳步,和男生並排站著。

“岑悅子那賤人呢?”男子麵目猙獰。女生聽到“賤人”二字,一腔怒氣無法宣泄,她憤憤地指著羅天宇:“我姐姐她哪裏對不起你,你怎麽就這樣纏著她,不讓她好過?你還有沒有良心啊?”

“良心?”羅天宇發出了桀桀的笑聲,咬牙切齒地說,“現在不是我不讓那賤人好過,是那賤人不讓我好過!”

女生正待說什麽,卻聽見男生忽俯身輕語“快走”,停了片刻,看女生一動不動,麵色漸漸嚴厲起來:“快走,去找人來。”

羅天宇布滿血絲的眼睛深深地看著男生,一開始隻注意岑小雨,這時凝視男生片刻,從一開始的眼熟感進而迅速地反應過來“這不是顧延海的兒子嗎”也隻不過是幾秒的時間。

“是你呀,正好。”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著,瘦高男人忽然從上衣裏拿出了一把水果刀。

鋒利的刀刃在清淺光線下閃著冷冷的光。快速地拉著女生跑了起來,另一隻手卻探向了斜跨在腰間的書包,往裏層一探——一把金屬狀的折疊式小刀靜靜地躺在那兒。是在水岸花城附近超市買到的刀,現在果然派上用途了。跳過一叢草木,感覺到身後的男人砰砰砰的腳步聲——大概是羅天宇剛剛犯了毒癮體力較平時弱,居然叫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

人群已經**了起來,到處都有驚慌失措的人在逃跑,有人發出尖叫,驚恐像瘟疫一樣蔓延。警察很快就會到了吧,再堅持一會兒就好了。前麵是一叢草木,男生拉著女生,用力地跨了過去,但預想中的跳躍並沒有上一次那樣順暢,感覺到右手側突然一重,整個人差點也被拉倒,雖然很快站直了,但臉色瞬間蒼白了起來。

被灌木絆倒的女生跌在了草地上,幾步外就是追趕而來的羅天宇,麵容猙獰的男人眼睛裏是血的狂熱,手上的西瓜刀反射著夏日的光線。

羅天宇的目標是我,如果我逃開了羅天宇會放過小雨轉而追我嗎?這樣的念頭其實隻是如同纏繞的藤蔓冒出來一瞬而已,下一秒便被狠狠地撕碎了。不。假設羅天宇放棄掉追我而將目標轉向小雨的幾率隻有渺小到不足1%,也不能冒險——並不是一個高尚到可以犧牲自己為別人無私地付出的人,但是此時的男生,也隻是一個想要保護自己喜歡女生的普通高中生。

手持西瓜刀的成年男子。緊緊地握著折疊式小刀的少年。力量懸殊的對比。“森北,快走啊,不要回來……”女生撕裂了一般的聲音驚攪屋頂上一群飛鳥。

岑悅子拿了手機從住院部門廳走出來,明晃晃的日光讓眼睛一下子睜不開。

那些嘈雜的聲音像一朵朵蒲公英飛到了耳朵裏。“好可怕,拿著刀哎,這麽長的一把。”用手勢拉出了一個誇張的長度。

伴隨著吸冷氣的聲音,有人補充者:“遠遠地看到那男人,又瘦又高,臉上身上都有血跡,瘋狗一般隻是追著,想想都讓人做噩夢。”

“發生什麽事,追著要殺的也是兩個孩子而已,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那個女孩頭上還紮著白繃帶呢!”

“警察為什麽還不來?剛剛旁邊站著的小夥子第一個報警了呀。”說話者滿口譴責的語氣,“那幾個醫院的保安也隻敢在那邊吆喝著-——呀,誰撞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卻隻看見一個長發女子的背影。

大樓窗戶裏密密麻麻地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但住院部與診門部兩大樓的中間綠化區城上,事件中心輻射一百米內無人靠近。

視線毫無阻隔,看到的場景讓她七魂頓時失去了其四,在妹妹被草木叢絆倒而跌倒前,她幾乎毫不猶豫地跑過去。

“羅天宇——”像是燃燒了生命一樣從胸腔喊出了曾經戀人的名字,卻隻餘下滿滿的憎恨。

狂奔一百多米要多少秒?聽到了喊聲的羅天宇動作停了那麽一瞬間,但看到岑悅子鬈發散亂肝膽俱裂的樣子,心底的快意卻似爆米花一樣極速膨脹了起來,仍是直撲向男生的身前。

同一時間,已經距離很近的岑悅子雙手撐開,像老鷹張開翅膀般衝在岑小雨身前。

位置依次是:顧森北,岑小雨,岑悅子,羅天宇。

“警察來了!警察來了!”遠遠觀望人群裏突然爆發出波浪似的呼聲,隨之而來的是讓人心髒緊縮起來的警笛聲。羅天宇前衝的姿勢並沒有停下,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折射的是獸性的瘋狂。

描述起來很長的一個個場景,事實上也不過是幾十秒,幾分鍾發生的事情。

血肉被刀刺穿的聲音本不該是人耳可以聽到的頻率,然而,男生的耳朵卻像有一個微型還原機,清晰無比地讓男生的神經感官,聽覺係統一瞬間提開至了人類所不可能有的高度。

刀尖刺穿皮層纖維的噗噗聲,刀刃擦過骨頭的哢哢聲,血液奔騰從血洞流出的隆隆聲。

又或者並沒有這樣的聲音,而是男生的臆想罷了。

炎熱的午後,公安局大樓靜得恍似無人之境。西副樓三樓的一間審問室,臉色蒼白的男生坐在一張椅子上,右手捧著一杯在手上端著卻一直沒喝一口的茶,在五分鍾之前,他被一個警員帶著稍微地清理了一下,但身上藍色的校服上猶有大片的汙跡——鮮紅的血久了凝結成烏紫色,他稍稍地抬高了眼,強迫自己不要去注意,但鼻裏仍聞到一陣陣血腥味。

頭腦裏像有一把錘子敲打一樣突突突地痛著,男生有一刻恍神,他把茶杯放在桌子上,輕聲說:“羅天宇衝過來時突然身體一傾就往我們幾個人的方向倒下了,紮中了岑……小雨……姐姐的手臂,岑小雨……姐姐往後撲倒,岑小雨去扶她,我下意識地去扶小雨,沒想到羅天宇倒下巨大衝力讓我們幾個人都摔成一團。等我反應過來,身上就都是血了。”

“你說那把刀當時在你手上?”

“是。”

“為什麽我們趕到時刀卻在岑悅子手上?”留八字胡的男警員一臉“別撒謊了小子”的表情:“一個受了傷的女人幹嗎要在羅天宇死後去拿你手上的刀?”兩個警員又問了一些其他問題,稍後男生露出了倦色,兩個警員終於停下筆錄,一前一後地走出了問訊室。八字胡警員剛抽出一支煙點燃,手機便響了,卻是分管偵查的副局長來電話他去辦公室一趟。副局長辦公室裏還有一個男人,四十出頭,看得出養尊處優,麵帶笑容地朝他點了點頭。“這是建峰房地產的顧老總。”副局長這樣介紹。八字胡警員心底暗想:重頭戲來了。將近中午接到的這起醫院殺人案,涉及到了建峰地產兒子的消息怕早已傳了出去,此時見到顧延海一點也不奇怪。

看得出來,八字胡警員感到一陣無形的壓力。明明他已經快四十歲了,但副局長仍稱呼他:“小陳,匯報一下剛接的這起案子吧。”

八字胡警員不敢怠慢,將審訊筆錄內容作了匯報,最後試探著說:“兩個孩子現都在審訊室裏,年紀長些的女傷者左臂受傷在醫院,不過意識還算清醒,她和她妹妹都一口咬定割破喉嚨的刀是拿在她手上的,但那個男生——”他看了一下顧延海,“那個男生堅稱刀是在他手上。這個案子並不算複雜,但如果陳述供詞一直互相矛盾的話,恐怕很難盡快結案。”

“我能去參觀一下你們的審訊室嗎?”顧延海突然說。八字胡警員看了一下副局長,正在喝茶的副局長像是沒聽見一樣,八字胡警員咬一咬牙,斟酌著說:“顧老總是想現在去還是另安排時間。”

“現在。”

小小的審訊室,四麵白牆,一扇窗。男生的頭伏在臂旁裏,聽到門嗒嗒響了一下,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見進來的顧延海,也不驚訝,隻是厭惡地又低下頭去。顧延海默默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聲音裏有不是父親該有的討好:“阿森,你沒事吧?”男生冷冷地抬起眼:“你瞧我現在是沒事的樣子?”做父親的“騰”的一聲站起來,急切地要過去看,但立刻又想到了什麽,又訕訕地坐下。片刻的沉默,這空氣也凝滯得讓人喘不止氣來。顧延海先開了口:“那把刀是岑悅子拿著的,你何必替她頂罪呢?”

“阿森——”男人額頭上的青筋迸出,又漸漸隱退,聲音轉為哀求,“這宗案件定性為自衛殺人,是過失,應該隻會判賠償而不會獲刑。我一定盡力替岑悅子脫罪,賠償的部分也由我全部承擔。岑悅子不會有事的,你就別固執了行嗎?老爸我……隻有你這麽一個兒子,你年紀尚小,人生不該有什麽汙點……”

“我人生的汙點還少嗎?一個總惹風流債的父親就是怎麽抹也抹不去的汙點。”男生抬起眼與父親對視,唇邊帶著笑意,但言語裏的溫度卻是零下攝氏度的冰寒,“這句話我想說很久了,一直憋在心底有一天會將我炸得屍骨無存!顧延海——”男生直呼父親的名字,“你真的配做一個父親嗎?”

“放肆!”顧延海站了起來,帶翻了椅子砰地發出一聲巨響。“怎麽?想行使一個父親教訓兒子的權利?”男生慢條斯理地將右臉湊過去,“打呀,往這裏打呀,父——親——”將“父親”兩個字的尾音無限地拉長,是說不出的怪異腔調。顧延海高高揚起的手卻停頓在了半空。“打呀。”男生靠近一些。“啪”——終於聽到了怒氣發泄的聲音。男人頹然地放下了手,不去看兒子臉上的巴掌印:“我是對不起你媽,但捫心自問,我對不住你這個兒子嗎?上最好的學校,用最好的手機,住最好的房子,你想要星星爸爸拚盡老命也會去摘給你——我哪裏對不住你了!”

“真是會顛倒黑白。”男生低低地冷笑了幾聲,“我不想要星星,也不要月亮,我隻想要一個堂堂正正、有道德心有廉恥心的爸爸!任何物質上的享受都取代不了我對媽媽的感情,別再為你的錯誤找借口了,父親——”

“你……”顧延海深吸了一口氣,身上成功人士的氣勢垮了下來,他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轉身走了出去,手觸碰到門把的時候停下,頭也不回地說一句,“不管你怎樣想,老鷹總會盡最大能力張開翅膀袒護小鷹。岑悅子已經認了,你……別再固執了。”

時間回溯到四小時前。翻滾成一團的幾個人,在幾秒的意識模糊後清醒了過來。女生抱著血人一樣的姐姐,哭聲撕心裂肺。“我……沒事,大部分血是羅天宇的。”

而男生那時才發現,羅天宇正撲到他的手腕部分,麵朝下不省人事,血潺潺地流滿了他的手臂位置。

——殺死了羅天宇。像夢遊了一般,男生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他木然地站了起來。岑悅子左臂上的傷口冒出血來,但仍將他手上的刀拿了過去,咬著牙蹲在羅天宇身邊弄著什麽——想來那個時候岑悅子是早已下定了頂罪的決心。所以才會把刀泡在血裏,消除掉男生的指紋,才又撈起來。從那時候直到警察趕到,岑悅子緊緊地攥著那把刀。

——我從來不曾想去傷害另一個女人,傷害一個父親的兒子。對不起,是我太天真,隻想碰一下運氣,結果撞上的卻是你的家,帶給你徹骨的疼痛。對不起。

眼淚像雲霧一樣漫上了眼睛,女生看著姐姐,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是欠他的,就應該還債。這樣做,我心裏才會好受些。想贖罪的心比任何苦難都要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