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這隻是一種錯覺,真實的情況是我們軟弱無力,像任由宰割的魚肉。

空曠的臥室是去年按照男生的要求重新裝修的。柳瀟瀟每一次來都是“哇哇哇,這是一個超大型冰櫃嗎”地嚷嚷,其實也隻不過是觸眼可及的顏色基本上都是白色係,乳白色的牆麵,潔白的輕紗窗簾上麵猶有同樣潔白的機繡小雛菊圖案,白色大**雪白的被子像是一片柔軟的白雲。

對於別人認為的“夏天還好冬天住久了會得憂鬱症”的看法不屑一顧,這是他自己的臥室,與任何人無關。

“你怎麽會這麽好,給我買哈根達斯?”女生狐疑地盯著臥室一角乳白色實木幾上的外帶袋子,拖鞋劈裏啪啦地敲擊著地麵走過去,“無事獻殷勤,不是賤人就是盜賊。”

男生的長腿伸直了擱在沙發上,招牌式的似笑非笑表情慵懶而迷人:“哈,既然考慮到可能進的是奸盜的賊窩,為什麽接到電話立刻巴巴地就趕來了?”其實,男生是想直接上柳瀟瀟家去的,但有過了“啊不準到我房間有什麽事去你狗窩聊好了”的無數過往經驗,男生還是打電話給柳瀟瀟。

他偶爾也會抱怨一下:“男人婆你房間裏到底是藏著怪獸還是住著外星人,為什麽我一次(重音)都不能進去。”

“要你敢趁我不在偷跑進去,爺就跟你就絕交。”柳瀟瀟斬釘截鐵地回絕了。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現在男生已然習慣性地一有什麽就電召柳瀟瀟,而不是以為青梅竹馬的發小便有“殺上閨房”的權利。

就連穿睡衣也似男生的T恤和長褲的女生坐在了沙發另一側,雙腳也架上了白色床木台幾——總之,是很坐沒坐相的純爺們生活習慣。

男生實在看不下去,伸手拍了拍女生的腦袋:“拜托,你能偶爾注意一下自己是母的嗎?”

“滾啦。”關係非常親密的兩個人,比親人略微疏遠些,卻比一般朋友更能感覺到彼此之間的依賴和信任。“你想知道關於岑小雨什麽事?”柳瀟瀟睜大眼睛。“我就不能關心一下你的朋友嗎?”森北掩飾地聳了聳肩。柳瀟瀟卻完全停下了住嘴裏塞東西的動作,短短的發梢像一層青苔覆蓋在頭頂上,因為光線的關係,她的一邊側臉被陰影籠罩著,有那麽一瞬間,男生似是看到柳瀟瀟似乎要仰起頭的錯覺。

“怎麽?這是我不能問的嗎?”森北試探著說。“沒什麽。我也隻知道一一些大概……”柳瀟瀟一邊說,一邊看著森北。頭頂上蓮花圖案的長吊燈溫柔地散發出潔淨的光芒,靠在小沙發上的男生一雙黑瞳幽深得似乎能將人的魂魄吸進去一般。

沒錯,就是這樣的一種眼神。因為想要保護一些什麽珍貴的東西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的,像是被嵌入了寶石一樣,閃爍著美麗的光澤——哪一個女生不希望被這樣的一雙眼睛凝視?深一點的陰影在男生的右側,淺一些的陰影在男生的左側,像是暗房裏讓人捉摸不透的光影變化。嗒嗒。啪。哢哢哢……嚓。

柳瀟瀟望著光影裏的少年,腦海裏像是出現了一部照相機,把這個少年的樣子一幀幀地定格為一張照片。

“嗯,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她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著,“姐姐的前男友,羅天宇……”

男生聽得很認真,不時地點一下頭。

天氣漸漸地熱起來。長途火車的車廂熱而悶,幾個男生圍在一起打牌,帶隊輔導張老師一反常態並沒有說什麽。全國總決賽考場在了省城第一高中。

郭芙把厚厚的眼睛架拿下來,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白色的背椅布墊早已發灰發黃,她卻因為暈車的原因而顧不了了。

“郭芙,喝點水。”岑小雨傾斜著杯子,讓杯子沿挨著郭芙的唇邊。“小雨,我………”郭芙露出難受的表情,一句話沒說完,臉憋得通紅,手捂著嘴邊。岑小雨堪堪把黑色塑料袋拿到郭芙麵前,便聽見了“哇”的一聲,拿著塑料袋的手指不禁緊了一緊。“真不好意思。”幾乎將酸水都嘔吐出來的郭芙虛弱地靠在椅背上,小聲地說,“謝謝。”

“你好好休息一會兒,睡著了就會舒服了。”岑小雨拍了拍郭芙的手背安慰著。把黑色塑料袋打了死結扔在小垃圾桶,順著廁所的方向走去。

小小的廁所裏打開水龍頭衝洗,鏡子裏有一個臉色蒼白的小人,岑小雨掐了掐自己的臉也沒有紅潤一些。

空氣中似乎彌漫著嘔吐物的特殊味道。

岑小雨深呼吸了好幾次,才把胸口那一陣煩悶給壓下去。開了廁所門的時候神思猶有些恍惚,所以看到過道口守著的那個男生時揉了揉眼睛。

“嗨。”她打著招呼想要走過去。

“等一下。”站在過道口最窄處的男生聲音低沉,從上而下地俯看著她,少年俊美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還逞強!”

“什麽?”

“你自己也暈車吧。”雖然使用了語氣詞,卻不是疑問句,而是表述著一個事實的陳述句。“呃……”岑小雨垂下眼眸,“我沒有郭芙那麽嚴重。”這時候,車廂裏遙遙地傳來了另外男生的喊聲:“怎麽去了那麽久?森北——我們等你的牌等到心都碎了……”嘻嘻哈哈鬧囂聲傳來。

“那個……”男生望向另一邊,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於是用手抓了抓頭發,雙手抄在胸前,從岑小雨身邊走掉了。

“你也很難受吧”、“要不要緊啊”……是想這麽說來著,但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氣也說不出這樣表達關切的話來。

狹窄的走道,隻留下岑小雨怔怔地看著男生的背影。剛剛那一瞬間,是感覺到了什麽呢?科學家說,我們身體裏麵有一些無法解釋的物質,它們控製著人類的感知係統,想小晶球一樣有直覺般的預知能力。打一個噴嚏,是因為有人在背後罵你,打兩個噴嚏,是因為此刻在某一個未知的地方有人在想你。

你可以說這毫無科學根據,但是——聖誕夜擁擠人街道,你突然望向了某一處看到了某一個魂牽夢縈的人兒的瞬間。又比如,在很久以前那個玫瑰色的下午,女生第一次見到岑悅子,雖然岑悅子擺出一副“別煩我”的防禦姿勢,但她就是知道岑悅子一點也不討厭她。

剛剛那個男生看著她的樣子,那雙單眼皮眼睛,似乎有什麽異樣的東西,似一條小蛇鑽進了女生的心底。

到達省城已經是下午的兩點鍾。岑小雨和郭芙拿到的房號是七樓的7704房間,把行李拖進去,便在一樓大堂等。“我們動作太快了。”郭芙仍有些懨懨的,“去上廁所嗎?”岑小雨搖搖頭,在大堂的休息區找了一個不顯眼的地方坐下。“岑小雨。”突如其來的聲音很低,卻字字清晰。她循聲望去,一叢兩米多高的綠色植物株後麵,其中一片肥厚的葉子被手撥開,透過縫隙,看到了長鬈發的漂亮女生關熙童。“嗨。”岑小雨揮了揮手,“你們學校也住這酒店?”

“嗯。”五官美豔,大部分時候都沒有一絲笑容的關熙童淡淡地說,“進來坐一坐。”

“不了。”岑小雨看向電梯處,“張老師要帶我們去熟悉考場。”

寡言的女生也沒再邀請,隻是放下了手。肥厚的綠葉層層障障,完全看不出後麵有人。

不遠處電梯門“叮”的一聲,紅色數字顯示燈閃爍,森北一個人從裏麵走出來,遙遙地看見了岑小雨,大步走了過來,看了看她的臉,挑動嘴角笑了一笑:“精神不錯嘛。”又把手裏的一瓶水塞在她手裏,“下午天氣熱,要多喝水。”

岑小雨還來不及推辭,東側的電梯張老師和幾個學生邊說邊笑地走了出來,看到他們兩個招了招手,男生早一步笑嘻嘻地走了過去。

側頭看綠色植株,似乎連一絲風也沒有,葉子靜默得如同沒有存在感一般。

“快點啊!”不知道什麽時候,郭芙已經來到了身邊,挽住了她的手。

“嗯。”跟大上部隊,穿過街道,對麵便是有著百年曆史的省城第一高中。

“哇,就連風也跟我們X中不一樣。”一個男生誇張地吸了吸鼻子。

被迅速地取笑為“劉姥姥再生”,之前不一定有多熟稔的幾個人,此刻卻因為同為X中學生的緣故,每個人都有一種維護自己學校尊嚴,即使X中比不上第一高中但也是我的母校的同仇敵愾。

提前看了明天即將為考場的教室,一隻隻淡黃色的單人課桌間距的正常的兩倍距離。教室門早用了白色封條,隻能站在窗邊看著。

一個男生在低低地抱怨著:“我認床啊,要是晚上睡不著明天考試就沒精神了。”

森北嗯嗯嗯地應著,但眼睛卻飄到了站遠一些的岑小雨身上,看見的隻是女生別著短發的耳朵,小小的尖尖的,有點像貓耳朵的錯覺。目光再往下一些,是女生垂在腰間的手,握著的礦泉水瓶空了二分之一——男生好看的眼角翹了起來,微微笑了笑。

好心情一直維持到了晚上的九點半,基於考前放鬆的指導思想,早早就洗漱上床,但倚著枕頭沒有十分鍾,下午還擔憂著會認床的同學卻發出了響亮的鼾聲,而住過五星級酒店也住過青年旅館的從不認床的森北卻被悲催地失眠了。在房間踱來踱去了二十分鍾,一邊玩削西瓜遊戲一邊聽著欲揚頓挫的打鼾聲,他終於忍不住拿了手機和錢包開門出去。

環形走廊散發一種酒店特有的疏離感。一開始是想隨便走走的。大概是因為過於空落,那個女生的身影顯得尤其突兀,將頭枕在臂彎裏,身體有一半被牆壁陰影淹沒,乍一看上去,像一個蟄伏在角落的小怪獸,棱角崢嶸。

他慢慢地走過去,手指輕輕地碰了碰女生的肩:“喂……”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開就凝固了。

——女生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踉蹌著退至牆角,待看清是他時,才慢慢地站穩了。

一雙眼睛紅紅的,像隻兔子。咦,一個人躲在這裏哭嗎?

他想到了柳瀟瀟那天晚上語氣沉重的樣子。是黑心男子負心故事,在現代社會並不少見,但這與在網絡報紙電視上看到的不同——明顯,這是發生在身邊的,更具真實感的故事。

“一個人睡不著啊?”他眼神柔軟,“不如,我們一起去走走吧。”說著這樣的話,眼睛牢牢地看女生,似乎連心髒都停止了跳動,直到女生咬著嘴唇點了點頭,那麽一瞬間,才又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其實茫無目的,又擔心張老師心血**去查房,於是附近的小公園便成了默契的選擇。

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深夜的公園?白天公園裏販賣各式漂亮氣球的小販,孩子們像天使灑下一地銀鈴般的笑聲,白色的鴿子成群地飛過湖麵。和白天恰恰相反,入了夜的公園安靜得如同一個被遺棄的老人,沒有了生機沒有了活力,就像是一根開不了花的枯枝。

一派蕭瑟。男生和女生沿著一條穿過園心的大路走著,一路上聞到淺淺的香氣,不知道是哪一種植物的味道。女生的神情有些恍惚。

三十分鍾之前,打電話給姐姐,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句:“姐,那個人……出來了。”等了很久,聽到的是姐姐在電話邊細細的呼吸聲,然後是姐姐軟軟的聲音:“這幾天我總覺得好像有誰在盯著我一樣,原來不是錯覺。小雨,你別擔心,好好考試知道嗎?其他的事情姐姐會處理的。”

自己當時是怎麽回答的呢?就像是驅車從一座山崖下經過,眼睜睜地看著山側的泥土被大雨濕透,意料之外地轟隆隆塌下來。是存著一點僥幸心理,但又覺得再怎麽踩油門也逃脫不了的無力感——就是這樣的感受,讓眼睛裏的淚水堵也堵不住,隻好把臉藏在手臂裏,無聲地哭。

“又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報警啊反抗啊不是有很多辦法嗎?”這麽說的人大概是住在象牙塔裏,要是事情有那麽簡單,姐姐就不會有“被打掉了門牙”、“肋骨折了三根”的病曆單。也就不會有那一個晚上,拿著刀片對著手腕的場景。也就不會偷偷搬走了一次,找到後姐姐的眼睛差點被打到瞎了,而又被威脅“要是下次敢跑就三個人一起同歸於盡算了”。

我們總以為自己強大而充滿力量,但許多時候,這隻是一種錯覺,真實的情況是我們軟弱無力,像任由宰割的魚肉。

“岑小雨。”

“啊?”抬起來的是一張茫然無助的臉,眼睛裏似還有淚痕。男生輕輕地俯下身子,聲音柔軟而輕:“想不想吃冰激淩……嗯,紅豆味的怎麽樣?”

前方的小側道有一處燈光通明,照著“士多店”的藍底招牌。女生站在木蘭花樹下,看著男生漸漸走遠的背影,有著少年好看的挺拔。路邊有三層台階,她慢慢地走過去坐下,雙膝並攏,雙手搭在膝下四公分處,微微地仰起頭望著天空。

隔得遠遠的藏青色的天,沒有一顆星子。女生吸了吸鼻子,一股味道從身後傳來,搭在膝下的手指陡然收緊了。

你看到了喝醉酒的人嗎?有些人臉會漲得通紅,有些人眼睛會閃閃發亮,有些人根本一點“醉酒”的外在表現都沒有,但我們還是能一眼分辨出“這個人是酒鬼”——酒鬼的笑是暖洋洋的,從身體裏冒出來的,是純粹的精神上的歡愉。

如果有一個人一邊帶著這種笑意看著你一邊要把你弄死,你會怎麽辦?

時間不施鉛華,還原本真。幼年被喝醉了的繼父用繩索拴住摁入浴池裏的記憶一直都在。

當那個和繼父一樣矮胖身形的中年男子撲過來的時候,女生的身體僵硬而無措,她想要逃開,但醉漢身上散發出來的酒氣夾雜著那一夜的記憶,令她似乎又變成了許多年前那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小女童,她拚了命地想跑掉,想扯開醉漢抓住肩部的手,想要狠狠地給醉漢一拳,可是事實上-——她隻是似一隻掉入陷阱的小白兔惶恐地睜大眼睛而已。

全身在顫抖,大腿的肌肉不受控製地跳動著。

為什麽會有這樣懦弱、無能為力的自己?有誰來救救我?

白色熾光燈亮在暗夜的公園裏,燈罩上有著許多可疑的小黑點,看清楚了,原來是一隻隻飛蛾的屍體。

“兩份紅豆味的阿波蘿。”老板是一個熱情的大叔,他看了看牆上的時鍾,一邊打開冰櫃一邊好心地提醒:“夜裏公園是流浪漢和酒鬼的家,對孩子來說還是很危險的。”

“我不是小孩子。”男生很想這麽說,但他還是點了點頭,拿了零錢遞過去,拒絕了老板大叔的拿個袋子裝的提議,一手拿著一個冰激淩離開。

小道上層層疊疊地種著許多的綠化植株,男生繞過去的時候碰到了一堆舊報紙,報紙堆蠕動了一下,竟露出一個絡腮胡男,不滿地嘟囔了一句:“長眼睛沒?”

很快就走出了小道,但讓男生奇怪的是穿過公園的大路寂靜得嚇人,原本站在玉蘭樹下的女生竟不見了。

是到哪裏去了呢?天空漸變成了深灰色,十米一盞的路燈光芒微弱。男生快步地走到玉蘭樹下,路口掉下許多玉蘭花,象牙黃色的花瓣被踩成各種形狀。到處一片安靜,似聽到了窸窸窣窣的樹枝被壓倒的聲音。男生豎起耳朵,好一會兒才聽到聲音是從身後的小灌木叢傳來的,躍過三級台階往著灌木叢走去,卻是一隻小貓在樹叢中穿過發出的聲響。

難道等久了所以不耐煩地走了嗎?不由得冒出這樣的想法。男生緩緩地轉過身,準備走出小灌木叢,又聽見了,比剛才更清晰的聲音,像是樹枝被大風吹拂時發出的沙沙聲,又像是有人正拚命地掙紮撞到樹木弄出的聲響。

男生怔了一怔,又往前走了四五步,看到了——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的背影在一叢濃密的灌木後若隱若現,再靠近一些,男生的眼睛像是陡然充血了一般,有憤怒的炸彈在視眼膜處一路爆炸。

醉漢一隻手捂住女生的嘴,另一隻手正在拉扯著女生的上衣。而聽到的樹枝被壓倒的聲音正是因為女生上半身被禁錮,而能自由活動的雙腿不停踹動腳後的灌木叢所發出的聲響。

男生高高地跳起,越過灌木叢,穿著短褲的小腿被什麽尖銳的東西紮到了,但是根本就感覺不到,而是死死地瞪著醉漢,還沒到的時候已經把兩個冰激淩擲了過去。

有一個冰激淩扔在了醉漢的頭發上,軟趴趴的一團黏糊得讓人惡心。男生借著衝勁拽住了醉漢的後衣領,用力地一拉,想象中摧枯拉朽的場景並沒有發生,而是低估了醉漢的重量反而收不住勁,差點跌倒了。眼睛成一條縫的醉漢放開女生,嘟噥著“是哪個要惹老子”轉過身,這一次男生學了乖,伸出腿用力地踢在了醉漢的後膝蓋處,聽到“啪”的一聲,醉漢一個踉蹌撲倒在了草地上,男生想也不想地坐上去,單手掰住了醉漢的頭和手臂,使著勁地朝著反方向擰——第一次當英雄,完全不像電影裏演的那種,單手一推壞人便以時速170邁飛向了幾十米開外,而是姿勢又難看又累地和壞人扭成一團。一個成年男人的力氣比想象中大了許多,男生的手臂漸漸地沒有了感覺,一片麻木。眼角的餘光看到女生從地上爬了起來猶怔怔地站在一旁,不由得使勁力氣大喊:“快跑啊快跑啊快跑啊快跑啊……”

耳畔聽到了鞋子刷過草地的沙沙聲。跑遠了嗎?男生覺得自己的手臂漸漸不聽控製了,就像一塊因為熱而變軟的蛋糕,使不上力氣了。喝酒的人力氣大得出奇,一個不留神男生成了被壓在身下的那一個落敗方,感覺到右眼角被狠狠一拳砸了下去,痛得身體都禁不住蜷縮成一團。“別打臉啊,那是我吃飯的家夥”——恍然間還想到了這個笑話,但是無所謂了,岑小雨跑遠了就好了——我還是可以保護你的——一種無意義的驕傲感溢滿了男生的胸腔,讓他在被打的時候覺得痛感並不那麽難挨。

時間在身體的痛感裏似乎被拉長了。或許隻是幾分鍾的事,醉漢突然眼一閉,然後身體軟軟地癱在了男生身上。男生下意識地用力去推。第一次沒推動,第二次醉漢的重量似乎變輕了,又似乎是有人幫忙著拽動減去了部分重量,醉漢像一個沉重的布袋被推向了一側。

仍然躺在草地上,右眼角處一陣觸痛,男生用一隻手掩住了眼角才覺得好受了些,而沒受傷的左眼瞳孔裏一個女生的麵容從模糊到清晰。

連嘴唇都是青白的女生,額頭上滿是奔跑過後濕漉漉的汗漬,有幾縷發絲浸透了汗水黏黏地貼在臉側,勾出一條條分明的弧線。那不停聳動的肩膀、急促的呼吸以及胸口強烈的起伏等身體反應都直指向了“緊張不安害怕惶恐”,偏偏女生的眼睛裏有一陣倔強的鎮定,聲音雖然顫動得像風中的樹葉,但卻字字清晰:“怎麽樣?沒事吧,我扶你站起來好嗎?”

“你怎麽回來了?”男生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把醉漢擱在腰下的粗腿踢掉,“你不怕嗎?”

“我怕。”女生細細的、清澈的聲音像溪流,“不過,我更怕你有危險。”

男生陡然停下了挪動身體的動作,身體裏所有的痛覺在這一刻像是無限地擴散,又以突然靜止的寫意姿勢凝固——感覺不到痛點了,相反是心髒處似乎被許多的氧氣包裹著,暖洋洋的,讓人忍不住想要呻吟一聲。

“很痛嗎?”女生伸出手輕輕地觸動碰著男生的眼角,下一刻卻用力地扶住了男生的肩膀,“我們趕快離開吧。”她望了望麵朝下趴著的醉漢,“不知道這個……要是這家夥醒了就更麻煩了。”

女生的手臂纖細,像是花骨朵一樣,她扶在男生腋下。男生站了起來動了動手腳,發現其實隻不過是臉上戰場慘烈了些。女生的身上有一種梔子花般的輕淡香味,男生吸了吸鼻子,把“我真心自己能走的”這句話咽下了喉嚨,借著看上去瘦小其實還蠻有力量的女生肩膀,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出了小灌木叢。

“你是怎麽做的?”

“什麽?”把全部精神都用在了“支撐男生”這件事上的女生茫然地反問。

“我是說,你是怎麽讓那個該死的社會毒瘤一般的家夥趴下的?”

“哦。”女生扯動了一下嘴角,對於男生對醉漢麵前的形容詞表示讚同,“我從小灌木叢跑出來,看見那家夥已經騎在你的身上,是很害怕沒錯,但是我絕不能丟下來救我的你。一個醉醺醺的家夥而已,我們有兩個人為什麽要怕他。所以我抄了地上一根手臂大小的樹枝,掂了掂量,覺得足以敲暈一個人,就回去了……兩隻手都在顫抖,但我還是擊中了目標。說到這裏,那個人……不會有事吧?”

“喂,你把同情心都用在我這個受害者身上好了,還擔心那樣一個下流無恥的家夥不嫌多餘嗎?”男生立即嚷嚷了起來,不小心扯動了腳上的傷口,不禁吸了一口冷氣。“沒事吧?”女生的聲音裏多了一些濃濃的鼻音。“呃……沒事。”

“都怪我。要不出來不就沒事了。”女生內疚滿滿地小聲說著,“你看上去傷得這麽重。”

“呸呸,別詛咒我。別露出一副‘是快要死了嗎’的表情,我有一次打籃球被絆倒摔得更慘,腿打了一個月的石膏,這次不算什麽啦。”

男生蠻不在乎的口吻讓女生覺得好受了些,她更小心地扶著男生,聲音輕而柔軟:“前麵四步外有一道坎,抬腳……抬右腳……”

很快就走出了公園。衣服上掛著樹葉草籽泥土,青紫了一個眼圈的少年和衣衫不整狼狽不堪,滿頭大汗的少女站在了燈光透明的大街,再回頭看像張大了口的怪獸公園,不禁都有些後怕。

男生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呢,沒怎麽樣呢?”原話應該是“你沒被那個渾蛋怎麽樣吧”,雖然衝進去的時候是沒看到怎麽樣,但看到女生漲紅著臉搖了搖頭的時候,男生還是覺得心底有一塊沉重的石頭被解開了繩索,遠遠地墜在了身後。

繼續往前走,女生突然停下了下來,問:“能自己站一會兒嗎?”

“啊?”

前麵有一家小藥店,鮮紅的“十”字招牌在風中輕搖,女生進了藥店,很快就出來,手上多了消毒藥水、藥用棉簽、紗布、創可貼和消炎片。

男生站在原地,仰頭是璀璨銀河被遮擋住的深黑色天空,空氣中似乎彌漫著熱帶植物辛辣濃鬱的香氣,從前方走來的少女,淡淡的路燈光像桔梗花灑在了她的身上、頭發上、眼睛上。

這個場景縹緲得如同一個孩童的夢境。“岑小雨。”喉嚨像被大火炙烤著,男生試探著說出女生的名字,害怕一眨眼女生就會像任何夢境裏的童話人物一樣扇扇翅膀飛走了。

“怎麽啦?”女生飛快地跑過來,扶住他,“很痛嗎?哪裏痛?要不要去看醫生啊?”

“不……用。”男生訕訕地開口,搭在女生肩頭時部傳來的濕熱皮膚觸感提示著“真實發生”以及“現在進行時”。

那就好。

一起去了男生的酒店房間。“沒問題的,和我同房的男生睡得跟死豬一個樣。”男生這樣保證著。進了房間,靠近門邊是的浴室連著廁所,而更裏麵一些,是隻亮著一盞螢火蟲小燈的房間。男同學睡得很熟,聽到了時高時低、像坐過山車一樣會旋轉的鼾聲,女生不禁鬆了一口氣。

快十一點半了,被看見處於非常狀態,像是從難民星球來的兩個人會變成校園大事件的。女生很謹慎,但她還是沒有辦法丟下一臉傷痕的男生。

最終是廁所亮起了燈,男生坐在了馬桶的白色蓋子上。細細的水流出來,女生用一條洗幹淨的毛巾給男生擦幹淨了臉上、脖子上、手上的汙泥和幹了的血。“我可以自己來的。”好幾次男生都想這麽說,但大概是燈光很暖,大概他和醉漢的搏鬥很費精神力氣,他很累,覺得不想動,而且——女生的動作很輕很輕,讓人覺得舒服得像泡了熱水澡。可是,覺得這樣並不太好。在女生為了擦拭下巴處的一點血跡而半蹲著的時候,那一點“並不太好”的感覺像是岩漿凝集成了一支箭,立即衝破火山口到了臨界點。

坐在馬桶白色蓋子上的男生,伸得長長的雙腳中央是女生半蹲在他麵前,仰高著頭,一隻手搭在馬桶蓋子上,另一隻手拿著毛巾。女生的頭和男生心髒隻有0.01厘米的距離,甚至能感覺到女生柔軟的發梢輕輕地劃過他的心髒,如一陣閃電激起了無數火花,劈劈啪啪地響在了男生的心髒裏。

那麽柔軟的頭發,不是純正的黑,而像是營養不良般帶著牙黃色。

——這樣的姿勢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除了伸出手去揉了揉頭發之外,還有——男生的頭微微俯下,嘴唇輕輕地、輕輕地碰到女生的頭發。

仿佛是遙遠的海吹來的有著星星和美人魚味道的風。心髒處被一片濕熱的羽毛所覆蓋,像一片大雪蓋住了寧靜森林。

這不是夢境?“你不是發燒了吧,臉這麽紅?”抬起頭的女生“咦”了一聲,連忙把毛巾放在洗漱盆邊沿,手探上了男生的額頭。並沒有熱度呀,正在詫異的女生視線從額頭下處下移,堪堪和男生的視線在某一處對接了,似一個焊點突然通了電。男生有一雙漂亮的、可以用“深邃如大海,璀璨如星辰”來形容的眼睛。

光線被拉得無限漫長,四周安靜如回憶的深海。男生的手緩緩地蓋上了女生搭在額頭上的手。更大的,指間有打籃球的硬繭,卻並不顯得粗硬,而是濕熱得如同一朵向日葵的男生的手,完全地包住了女生的手。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女生一動不能動。而男生的聲音沙啞著,低聲說:“小雨,我……”沒說完的話在呱唧呱唧的拖鞋聲中戛然而止。輕薄的木門被推開,一個睡眼惺忪的男生站在了門前,單手把褲子拉了一半後僵掉,怔了半晌,喃喃自語:“難道是在做夢?”又呱唧呱唧地走回了房間的床,留下了廁所裏目瞪口呆被嚴重驚嚇到的兩個人。

女生先反應過來,指著洗漱盆旁的消毒藥水紗布創可貼說:“你自己弄一弄要不成就叫醒你的同學幫忙我先走了。”一番話說得飛快,而後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像被火燒著了尾巴的兔子一樣一陣煙地跑了出去,隻聽見房門被哢哢地打開了鎖,又關上了。

呱唧呱唧的拖鞋聲又響了起來,一臉困惑的男同學站在了門口,望了望天花板,又把廁所門後看了個仔細,再看森小北,呆呆地說:“我剛剛好像看到了一個女生!沒錯!一個女生就站你麵前!隻看見背影,沒看到正麵!”

“你做夢的吧。”男生描淡寫地回答。“哎我是偶爾會夢遊啦。”天真的男同學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又一連發了好幾語氣詞,才指著森北,“你的臉怎麽啦?”

“摔了,磕了,傷了。”

“還能用排比呢,應該沒傷到腦。”男同學如同老夫子般做結論,末了用同情的眼神掃描了一遍,“需要幫忙嗎?”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對著鏡子的男生把消毒藥水沾濕了藥用棉簽,一下一下輕輕地擦拭著眼角上的傷。鏡子裏的少年右眼青紫,白瓷般的側臉上有縱橫交錯的被草片樹葉劃傷小傷口,唇卻微微地上揚了四十五度。微笑著的男生美好得如同夜幕上清淺的星河。

“小雨,我……”

“小雨,我喜歡你。”

——沒有說完的話,很多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會有機會再說下去,隻有當你知道,那句未說完的話在這一生隻能像爛在泥土裏的根一樣,永不能再見天日的時候,你才會像一個孩子一般號啕大哭。

男生一遍又一遍地解釋著“摔了”,在帶隊張老師擔憂的目光下,隻得自嘲“不用擔心今天的考試,我摔的不是頭”。

從酒店走過大街,很快就到達第一高中。一路意氣飛揚的第一高中學子來來往往,這群不著校服的外來者備受矚目。

“嗯,那個男生好帥哦,長得像玄彬!玄彬!”

“拜托了,花癡姐,就連青紫著眼圈你也能看得出來?”男生並沒有聽到這些,見到鬱鬱寡歡的女生落在了隊伍最後,他不著痕跡地放緩了腳步,很快和岑小雨並排一起走。“嗨,覺得怎樣?不痛吧。”岑小雨圓溜溜的眼睛四處張望,低聲耳語。

這種像是把別的任何人都摒棄在外,類似於“地下黨接頭”的談話方式出乎意料地讓森北覺得滿意,就像是兩個有了共同秘密的人關係由此更進了一大步一樣。

他眨了眨眼睛,似非似笑:“不痛啊,倒是你——”眼看就走到設了考場的教學樓下了。其他人都上去了,他停在了種著虞美人的花道邊,把手伸出來,像一麵旗幟般豎了起來。岑小雨怔了一會兒,才知道男生的意圖,不由得也把手豎了起來,掌心對著掌心,迎上了男生的手,清脆地擊了一次掌。“加油啊,小雨。”男生的目光幽深。“加油……森北。”停了片刻,女生低聲說,垂下了眼眸,眼睛裏像有一些酸酸漲漲的水珠正想要衝出來——什麽時候變得這樣愛哭了?

——被鼓勵才會令人感動,淚水不由得溢出來。“加油啊”、“你一定行的”、“相信自己能做到”、“你很棒”……聽到這樣的話,你會感覺得向攀登的路並沒有那麽艱難,你的身體充滿了新力量,你勇敢地追逐著一下山穀的漿果,你並不是獨單一個人奔赴在旅途中。

如果這個人世間是一片浩渺的海洋,每一個人都不應該是一座孤島。

文科除了英語,別的科目也並不見得有多出列拔萃,而從小就懼怕的理科更是在每一次考試幾乎都全軍覆沒,不論是做了多少試卷習題,在頭頂上綁著“必勝”的白布連續一個月隻學數學也隻是讓分數從“三十”變成“二十九”。不是沒想過放棄,晚自習坐在教室裏,因為疲倦而無法集中精神,抬眼望去,一隻隻課桌上壘起高高的各式資料提庫,一黑板一黑板龍飛鳳舞的文字讓眼睛發痛。“我付出了足夠勤奮卻沒有換來應得的報酬”、“我不是讀書的料”、“我不想考大學了”……不止一次這樣想過,上課的時候洗澡的時候做題的時候吃飯的時候,這樣的念頭像一綴火苗被哪裏的一根火柴點燃了,滋滋地在腦海裏燒了起來。

十六歲的少女時光,不單單隻是印滿太陽花的蓬蓬裙、吹過陽台的夏風、高高的樹木下的白衣少年和滿滿都是某一個男生的玫瑰色黃昏。更多的是背負在我們身上的“一定要考上×大”、“那是爸爸年輕時候無法實現的夢想”、“為什麽你不能像隔壁的×××一樣是年級第一”、“媽媽不用你送什麽母親節康乃馨或者給我捶腰按摩之類的,隻要你能考好就行了”……每年的高考放榜,坐在電視機前看著一條一條的新聞,默默地計算著上一批線的分數自己是否能夠達到,有可能考得上(並不算心儀)的某某學校的投檔分數記得清清楚楚,刻意地忽略了那些“考不上的學子”的悲慘報道,像瘋魔一樣轉身投入了更為超負荷的學習中。

上學的時候老師痛心首地勸誡著:想一想,你學習是為了老師,為了父母嗎,不是啊!學習是為了你自己的前途,為了你自己的將來啊!十年後的你,如果隻是夜市裏大排攤小老板,或者是在繁華路口開一家修理摩托車的,又或者是在菜市場賣豬肉的怎麽辦?天知道,我們根本不介意隻做一個像小吃店的老板、修理摩托車的、賣豬肉賣菜的人。誰說我們不是為了父母親人的殷切期望而走上了黑色七月?我真想立即離開這一切,去做一個縱情聲色、冷暖自知的旅人,但是,我做不到,一想到為著生活而連高中都沒畢業的姐姐岑悅子就無法簡單地放棄。

上大學,不隻是我一個人的人生,還有姐姐的人生啊——所以,“加油啊”、“你一定行的”、“不要放棄希望”……這樣的話對自己來說,就像是一場荒蕪睡眠裏的花朵與露珠,是想要得到的珍寶。

“你們……兩個在這裏做什麽?”帶著冰雪氣息的聲音自大片的虞美人後發出,頭發燙成大波浪的女生緩緩地走出來。

是關熙童。

森北的瞳孔為微不可察地一縮,又露出了一副公子哥兒的跩樣,唇邊是疏離的笑容。

“關熙童,我和小雨——似乎並不關你的事。”關熙童的問話咄咄逼人,而森北的回答也顯刀光劍影。這樣對待前女友的態度不是“冷淡”,而是充滿了敵意。“森北,你——”關熙童睜著大大的眼睛,一時間竟說不出別的話來。

倒是男生側了頭,對著站在身旁的女生,語氣溫和:“小雨,我們走吧。”

岑小雨看了看森北,留下來和關熙童大眼瞪小眼自然是不行的,但就這樣和男生走了似乎也顯得太那個了。

“喂,走啦。”手竟被拉住了,她身不由己地跟著男生往前走,輕眼間拋下虞美人花道間咬著牙齒的關熙童。岑小雨輕輕地甩了甩被牽住的手,一下兩下。再稍微加大了力氣,再甩一下兩下,男生的手竟然就放開了。鬆了一口氣,又有一種淡得像薰衣草顏色的輕霧覆蓋住了心髒——是惆悵吧。“再怎麽說,你那樣對她………”在第二層第三級樓梯的時候,岑小雨忍不住吐槽,“那樣對她不是太殘忍了嗎?”

那雙眼睛又深又黑,波光瀲灩,似有無數的光在轉動。男生呼出來的氣息濕熱地吐到女生的臉上,他深深地看著女生,又一次重複道:“你是真的那樣想嗎?”

“啊——”女生如魘住了一般,怔了許久,突然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一笑,說,“沒錯,我當然不那麽想,在戀愛裏麵沒有人會不自私小氣。誰會慷慨到願意地把自己的男朋友和別的人分享,即使友情也不行,如果男朋友的紅顏知己三更半夜地打電話給他,我會在一旁恨得咬碎牙吃醋的。‘王子藐視全世界,眼中隻有我一個’的夢是所有女生都做過吧。所以,那些冰山麵癱男有多受歡迎,他對著別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拘言笑,單單對我一個暖若春風,單是想想就令人激動……”她偷偷地看了一下男生,剛才那麽慷慨激昂的“愛情理論演講”不會也讓男生打了好幾個寒戰了吧。

又一次對上視線,這一次男生眼睛裏帶著笑意看著她,溫聲地說:“你說得對,人們一看到白的,就會聯想到雪花、聖潔、美麗,一看到黑的就會想到肮髒、汙穢、醜陋。就像長得醜的男生不一定是忠誠的老實的,難道帥的男生就一定是花心的嗎?我從不想做一個多情的人,還對著前女友噓寒問暖,隻是叫她空抱幻想,痛得更久罷了,而對著任何不是‘想把對方變成女朋友’的女生大獻殷勤,也隻不過是情聖的虛榮心在作崇。不玩曖昧是我的底線。我這個人呀,是隻對女朋友好的人。”

“聽上去真令人感動啊。”女生不自覺地想吐槽,“怕隻是說得好聽而已。”

“既然你不相信,要不要試一試啊?”男生一雙眼睛在發光,如一個引誘小天使的惡魔一樣幽幽地說。

試什麽?女生的腦海裏突然現出電影裏的各種經典場景。比如,風微醺的夏夜,男生溫柔地說,閉上眼睛,數三下。女生聽到話地數了三下,睜開眼睛就看到了眼前的天空上一朵一朵璀璨的煙花。

又比如,女生被攬在了男生的胸前,男生問聽到了我的心跳嗎,女生輕輕地“嗯”了一聲,男生俯下身,在女生的耳朵邊輕語:“我的心是為了你而跳動的。”

男生的意思是“試一試讓我隻對你好的男朋友”嗎?一種如同草籽發芽的異樣情緒在女生的心底拱呀拱,她抬起頭望著一臉期待的男生,剛想說什麽。

“快去試室做準備了。”樓梯上方突然出現的張老師一臉不高興,“你們兩個突然不見了……在這裏幹什麽?”

“啊,老師,不好意思,我們……”不知道該編什麽借口的女生漲紅了臉。

三個人一起走了上去,樓梯處一片空洞,嗤嗤地從下一層樓梯的拐角處傳來了衣料摩擦的聲音。

關熙童瓷般潔白的手掌捂住了嘴,似乎一放開手她就會大聲地尖叫起來。

一滴眼淚慢慢地滲出眼角,然後是兩滴,三滴……“還對著前女友噓寒問暖,隻是讓她空抱幻想,痛得更久罷了。”

“我這個人呀,是隻對女朋友好的人。”前一句話像寒冷的烈風穿透了自己的身體,轉眼間將心髒攪成碎片。後一句話似零下攝氏度的冰川,將已經成為碎片的玻璃心冰封。

——這個單眼皮男生,有清晰的發際線、幹淨的氣質。他那麽優秀、那麽美好,是一個溫暖的夢境。但,他從不屬於你。

她看著這個男生和另一個女生一起並肩走入了一片茫茫的巨大的白光中,誰也不曾回頭看她一眼。

人世間有七苦:生,老,病,死,愛別離,得不到,已失去。那麽不幸,她從不曾真正地得到過,便已經徹底地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