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在女生有限的記憶裏,“媽媽”這個詞就像是盲人眼裏的世界,是黑色的。

“滾開啦。”

“記住,狗和……你不準上我的床!”

“小雨,別怕別怕,姐姐在這裏!”

“但凡有姐一口飯吃就有你一口飯吃。”

“羅天宇,這是我妹妹上大學的錢,你一分都不能動!”

在女生有限的記憶裏,“媽媽”這個詞就像是盲人眼裏的世界,是黑色的。媽媽姓肖,懂事後她再沒叫過她一聲“媽”,而是以一個陌生人的口吻稱之為“肖女士”。

“你也會被那個賤女人拋棄的,我等著那一天。”一張臉猙獰著,雙手狠狠地掐在了她嬌嫩的手臂上,用盡了全部力氣詛咒她。這是曾經在夜裏哄她睡覺,用蒲扇為她扇風,輕而溫暖抱著她的奶奶。

而自爸爸死去後,每天晚上都聽到號啕大哭像一首催眠曲,翻來覆去也不過是那幾句:“我的兒呀,你死得好慘啊,你為什麽要聽那女人的話去西藏收購什麽破蟲呀草呀,一斤漲個三萬兩萬的就買了你的命了呀。”

“你那死鬼老爹腳一瞪,我養了你二十幾年,那賤女人!呸!狐狸精!二十多天也守不了。”

“要是她敢走出這家門我就殺了她!”

但是,就在一個星期後的一天,被發現躺在了**的老人身體僵硬,她爬上床去靠在奶奶的胸前,幾個聞訊來的親戚一見嚇了一跳,連忙把她抱下來。

“幹嗎呢?”肖女士掐她的手,指甲又長又利。“奶奶冷,蓋被子。”她一邊笑一邊說。旁邊的幾個親戚一臉悲戚地看著她。二十七歲的肖女士虛榮、物質,婆婆的喪事辦完了,她很快就賣了原來住的小公寓,得了一筆不小的錢。恢複單身就可以去夜店,就可以沒日沒夜地去賭。不久後,認識了一個英俊的小白臉,比肖女士還小幾歲,時常把衣領豎起裝酷,卻又油嘴滑舌。那似乎是肖女士最快樂的日子,她更頻繁地去美容院,做了雙眼皮,離子嫩膚也花了好幾萬。

有一天晚上肖女士抱著她,一邊說著“是酒店小開呢,我真沒想到好日子還在後頭”一邊閉上她不再年輕的浮腫眼皮。迫切做著“嫁入豪門做少奶奶”的肖女士幾個月後夢碎成一地小玻璃,閃著冷光。

那“酒店小開”哄著她投資,卷了她的錢跑了。不服輸的女人哪裏跌倒哪裏爬起。她不再讓男人花她一分錢,隻想把男人的每一分錢都抓在手上,過了一兩年住在地下室的日子,她遇到了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喪偶男人。那男人很老實,笑起來都散發著來“來騙我吧”的憨厚氣息。

那年她六歲了,被帶到一個新家。其實也不算是新的,雖然男人還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但是“那牆紙土掉渣了”、“什麽開著超市其實也不過是一個雜貨店老板”之類的話當著她的麵肖女士說了好幾次。不過即使是一直修著她的長指甲鄙夷不已,肖女士卻不再化濃妝衣著性感地到外麵“偶遇”男人。她操勞家事,對男人溫柔、體貼,儼然一位好太太。新爸爸姓岑,她喜歡他寬厚的手掌和大熊一般的笑容,連帶著,她也喜歡那個比她大十歲的姐姐岑悅子。十六歲並不算大,但這是相對於“六歲”而言,“可以輕易地將糖紙撒開”、“坐在櫃台幫爸爸收線的樣子好成熟”、“嚴肅的時候有一點怕人(壞蛋一定怕姐姐)”諸如此類,小小女生的世界裏有了一個厲害的姐姐,夜裏睡不著,“風太大吹開窗戶”、“樹的影子好像妖怪”、“太黑了”,總有一大堆的借口和理由讓她從小房間偷偷地跑到姐姐住的另一邊。

“姐,吃糖啦。”小小的爪子舉起了一顆糖。姐姐居高臨下看著,細細的眉皺了:“滾開啦。”一次又一次。多少次,爬上了那張並不大卻柔軟得像雲朵的床,聞著姐姐柔軟黑發上的洗發水香味,被嚴厲地告誡著:“記住,狗和……你不準上我的床!”

“家裏沒有狗,隻有我。”她傻傻地回答。姐姐氣得背過身去,可是第二天醒來,一條小毛毯熨帖地蓋在她的小肚子上。在肖女士去買菜要花上半天的周日下午,姐姐不情不願地帶上她去遊泳,一路沒給她一個好臉色看。她太高興了,這是她第一次去遊泳池遊泳哎。即使是陰沉沉的,大暴雨將至,她也趴著池邊扶欄不願走。熱鬧的泳池漸漸地隻剩下她和姐姐,她笨拙地搭在遊泳圈裏,像一隻小鴨子,岑悅子賭氣一個人遊到深水區。公共泳池的水散發著難以形容的腥味,岑悅子潛入水裏,睜大眼睛看,居然讓她看到了本該清澈的水裏有奇怪的黏糊狀**。惡心!她想也不想遊開,就在這時候,右腿突然傳來一陣“痛到讓腰不由得弓起”的**。“糟!抽筋了”——冒出來的念頭有些殘酷,岑悅子試圖按照求生教材裏講的放鬆肌肉,但呼吸已經開始困難起來了。水漸漸地沒過了她的頭頂幾十厘米。

就這樣要死了嗎?“泳池裏也會有人被溺死”會成為新聞裏的笑話吧?為什麽是我這樣倒黴?

為什麽是我?強烈的不甘像一隻貪婪的老鼠無止休地啃咬著。耳畔似乎聽到了小女孩的哭聲,綿延細長。

那個匆匆跑過來的泳池救生員被一陣小女孩的尖叫和哭聲拉來,“是哪個大人這麽粗心丟下小孩子”,但是一看到深水區撲騰著水花,他的臉色蒼白起來,他還不想丟掉這份工作。

被救上來的岑悅子沒有遇到恰好出現的王子,是四十歲的泳池救生員大叔給她做的人工呼吸。後來也果然上了新聞,女生的臉打了馬賽克不情願將自己的醜劇誇大在世人麵前,但稱職的救生員興高采烈地接受了采訪:“大雨快來了,所有人都去浴室更衣,我正在做工作記錄,突然聽到小女孩淒厲的哭聲。嗯……沒錯,關係非常好的兩姐妹,還年幼的妹妹哭得上氣接下氣,一臉‘姐姐要死了我也不活了’(眾:這是哪兒尋來的想象力豐富的配角大叔)……”

好不容易做了一次偽英雄的泳池救生員在電視上如何吹噓並不影響到女生在泳池員工作室休息了十幾分鍾後,被一輪轟炸式的關懷後,迫不及待地掩了臉坐上了回程的公共汽車。

最後排的座位上,岑悅子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別的沒什麽大礙,但是——“差一點就絕望了”的遭遇並不是輕易就能忘記的。從來有一次那麽接近過死亡,那些害怕、恐懼、不甘就像是被一個巨大的容器勉強地收起來,在情緒快要崩潰時,爭後恐後地傾瀉下來,和無邊的水一起密密麻麻地將自己包圍住——單單想想就讓人又一次不可控製地戰栗起來。

低下頭,六歲的小女孩已經在懷裏沉沉地睡熟了。用力地哭了那麽一場,又受了驚嚇,從坐上公共汽車便勉力拉開的眼皮漸漸地沉下去。

這是她第一次抱著這個妹妹——軟軟的綿綿的一團,將自己放心地托付給了她的一個小生命。

等到女生反應過來,她的唇已經輕輕地落在了小女孩還帶著消毒水味道的頭發上。

漸漸地習慣了像小狗一樣哼哼著賴在**不願意回她自己房間的小女孩,也漸漸地習慣了一個還算溫馨的四口之家的樣子。

“這樣過下去也不錯呀”——腦子裏有時會冒出這樣的想法,“不知不覺背叛了親生母親”的羞恥感已經很少出現了,況且“因病去世的親生母親不知道入輪回多久了,或許魂魄早喝了孟婆湯不記得前世的事情了”。

而且,岑悅子談戀愛了。和一個叫做羅天宇的男生。

瘦、高,眼睛有些靈活得過頭了變成“賊眉鼠眼”——總之是一雙不安分的眼睛,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男生先追的女生,追了許久,女生也沒點頭。那時女生衡量男生的標準單純而天真:第一要長得帥,長得不帥就得成績好。羅天宇這兩樣都沒有,但偏偏羅天宇有一顆為泡妞而不惜自我犧牲自我摧殘的心,他或許不見得有多喜歡女生,又或許隻是女生的拒絕讓他覺得在兄弟裏丟了臉,他屢敗屢戰,到最後整個學校的女生熟的不熟的都會勸岑悅子:“有個那麽愛你的男朋友多幸福!”女生沒擋住政勢是一顆來自於××品牌的糖衣炮彈。那個牌子囊括了一切愛美女生的夢——包包鞋子香水手表珠寶。對並非官二代富二代的高中生來說,是一個極遙遠的牌子。但女生生日的那一天,男生給女生一瓶天藍色的香水,“獻了一次血”、“早餐沒吃一個月”、“賣了還有八九成新的手機”……一係列的不安分因素在某一個時間發酵成了誰也預測不到的子彈,威力巨大,射中了女生的心。

有一個願意傾盡所有、付出一切對你好,那個人一定很愛很愛你,你會得到幸福的。所有人都這樣想,但誰都無法估計到,如果這個人本質上是一個人渣怎麽辦?

之後的十年,女生輟了學,做過了許多工作,在社會下層苦苦掙紮,她受過許多苦,但所有的艱辛心酸都不及男生對她的傷害。

一個沉溺在網絡遊戲裏的大齡男青年,年輕的時候為了買裝備等級而荒廢人生。按照“磚家”們說是“一時失足”,但等到了該成家立業的時候,還不務正業挖空心思使著法子將女朋友賺的辛苦錢拿到虛擬的網絡上去揮霍就不可原諒了。

欺騙,謊言,劈腿,暴力,墮胎,流產,女生守著最初記憶裏的少年,慢慢地忍受了下來。

“姐,別傻了,他還拖著你不肯分手,是因為他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小女孩已經長大,“趁現在還年輕,還可以重新開始。”

最終讓女生痛下決心的卻是,她藏在床墊下的存折不見了。憤怒得無法自已,一間間網吧尋了過去,找到了那個叼著煙、臉龐籠罩在煙霧裏模糊而冷冰的男人,她看著那男人充滿著血絲的眼睛無神而呆滯地盯著電腦屏幕,突然悟了,那個記憶裏的小小少年已經魂飛魄散不複存在,眼前的這個男人隻是一個別的靈魂占據了的軀殼。

“羅天宇,這是我為妹妹上大學而存的錢,你一分都不能動!”

在眾目瞪瞪下被甩了幾巴掌,女生卻不管不顧地撲上去,纏咬啃絕不放手,網吧裏眾人都圍了上來,臉色冷漠的網管上來解圍,她如願收回了那張還沒被取走錢的存折。

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地回家,已經是夜裏十二點了。出租屋後麵是臭氣熏天的垃圾堆,她怕吵醒妹妹,蜷縮在小廚房的煤氣爐旁,委屈地咬著嘴角,嘴唇上烏青的血痕越來越深。

十年感情覆水難收,早是該斷了,慣性無法阻止一次又一次潮汐般的傷痛。“重新開始”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最好已然荒廢,她沒有一份體麵穩定工作,墮了幾次胎,身體早就被摧殘得不成樣子,更何況下一個男人就會是“好人”嗎?

“求求你放過我。”之前提過了的“分手”因羅天宇的無賴糾纏恐嚇而未能了斷,這次女生電話打過去,卻是機械女聲“該用戶是空號,請查詢後再撥”。不久之後便輾轉聽說羅天宇為了錢來得容易而去搶劫,被逮住了去吃牢飯的消息。

那一刻,一點也沒有難過,相反,卻是“終於放下了一個很重很重的包袱”的輕盈感。

冬夜越來越冷,她隻著單衣縮在角落,寒氣快要她的腳凍僵了。一隻蟑螂從角落裏爬出來,大搖大擺地爬過角落裏那一團陰影。她看著那隻蟑螂在她的赤腳上停留,卻懶得動一動。

“姐,你怎麽在這裏?”模糊中,一個小小的身影闖過了進來,擰開了燈,看著了臉色灰沉嘴唇凍得烏黑的姐姐,一下子飛撲過去,探了探額頭溫度,半拽半拉低將人拉到**,一床大大的棉被蓋了上去。朦朧間,她隻記得自己凍得麻木的雙腿被放入了一個溫度恰恰好的地方。

“腳怎麽這麽冰啊,要暖一暖才好。”棉睡衣的扣子解開,一縷縷寒氣爭先恐後地湧入,小女生卻眉都不皺一下,將姐姐腳放入了胸前,溫暖的皮膚傳來了熱量,綿長如絲。

看似無知覺的岑悅子眼角滲出了淚,她忍了很久才明白。被傷害或許隻讓人咬緊牙根挨下去,但被嗬護被愛卻會讓人忍不住心尖一酸,流出淚來。

校園一處安靜的樓梯拐角處,一蓬開著白色小花球的藤蔓從四樓到垂下來。

單手叉著腰,頭發短短的女生不禁問道:“這就是你和你姐姐……故事,我第一次聽你說哎,沒想到悅子姐她這樣……”想說“命運坎坷”又覺得太過不忍,幹脆沉默。

而講故事的女生的頭埋得低低的,不知道是不是哭了。“所以啊,我很擔心。”

“擔心什麽?”柳瀟瀟揮一揮手,大大咧咧地坐在樓道中央,“有新的男人出現在你姐姐的世界裏不是好事嗎?”

“你不懂的。”岑小雨揚起頭,眼角處果然有揉過後發紅的痕跡,“瀟瀟,你命好,一生下來就是白富美,你不知道這個世界都多肮髒。”她慢慢地轉動著手上新得發亮的手機,“傷了腳就能住單人病房,隨手贈予的禮物如此貴重,我每次去都遇不到的神秘男人,這一切都讓人擔心。這世界才沒有那麽多灰姑娘的故事,我姐她更沒有水晶鞋。”

想著安慰岑小雨卻被當成“幼稚無知”象牙塔的白富美小姐不由得在心底發出了一聲“靠”,但她深深明白現在不是反駁岑小雨的好時機,於是隻得無奈地搔了搔頭:“既然你覺得不對,還不趕快去告訴你姐姐!”

良久,岑小雨搖了搖頭:“我不敢。”

“呃?”

“我怕那個突然出現的男人不是姐姐的良人,卻又盼著那男人就是姐姐的良人!”

靜靜的樓梯拐角隻聽到了某處傳來了蟬撕心裂肺的鳴叫,一聲比一聲高。

“所以,你想賭一下是吧?”

“嗯。”

“……”

“事實上,我和姐姐的故事還遠遠不止剛才方講的那些。”

人生就像是一艘在大海上航行的船,你不知道你是否能順利地達到目的,還是會去撞冰山?就好像岑悅子終於願意接納**多了一個黏她的小尾巴,那時她永不知自己的未來和小小女童牽絆有多深。

肖女士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這個某一天確切時間是在一年一個月零十天後,也即是憨厚老實的男人終於把家庭財政大權,存折儲蓄房產證身份證逐漸移交給肖女士後的一個星期。

男人還跑去派出所報了案:“老婆失蹤之前一直都好好的呀,前一天晚上還熬了濃濃的魚湯親手端上來的。”

男版祥林嫂的悲劇讓鄰居們唏噓不已。“早就瞧出那女人一臉**相,學什麽不好學拋媚眼!”

“一出門見了男人就像聞著了腥味,往我家那位身旁湊了好幾回,幸好我家那位是個正經人!”說話者後怕地拍著心口。

“忒忍心,將女兒留了下來自己跑了,也不怕遭天譴。”肖女士大概真不怕報應,她被“酒店小開”卷走了錢後,裝“良家婦女”報應了另一個無辜的男人,連肉帶骨頭都吞下了。存款,隻剩下一毛六角。

房子?被賣了。

“你老婆在一個月前買給了我,收款收據房產過戶都在這裏!”

更絕的啊,那房管局管理人員拿出了一張男人的死亡證明,不曉得肖女士花了多少錢使了什麽功夫,竟然偽造出這樣一張的證明。

男人將房管辦證人員和肖女士告上了法庭,最終判決是下來了,買賣合同無效,但男人須得賠償被騙購房者。更讓人崩潰的事情又出現了,男人經營的小超市在銀行抵押貨款了,到期還不上款項,銀行將小超市同倉庫貨物一並收了。

肖女士是一個魔頭,而她的女兒自然是……小魔頭。男人將浴缸放滿了水,頭靠在浴缸沿嗬嗬地笑,小小女童臉朝下被摁入水中,等到差不多時候就讓小女童上來吸幾口空氣,然後又摁下去。

那麽小的一個孩子也有求生的欲望,她拚命掙紮,卻換來了更為殘忍的手段,拿繩子綁住脖子拴在浴室鐵窗上,一想逃脫男人就拉緊了繩子。

呼吸不了空氣是什麽情形呢?被摁在水裏也好,脖子被繩子勤緊也好,都指向了一個詞“窒息”。

脖子上的青紫勒痕不論多麽觸目驚心,四個月後,六個月後,一年後便會淡得看不見。連頭皮帶血扯落下來的頭發也會漸漸長得濃密,幼年時開水不小心到在身上的火燙疤如今也隻剩下淺淺的白印子……身體上的恢複遠遠比你想象中的要強大,而封存在精神裏的傷害也比你想象中的要頑固得多。

多少年以後,女生還記得那一夜近在咫尺的繼父一雙瘋狂的毫無理智可言的眼睛,也記得那一夜兜麵而來的酒氣。

因了這個,“酒香”這個詞對她來說是認知中的永不想探索的盲區。

岑悅子那天學校因為高三聯考而下午放假,她用鑰匙開門似聽到了微弱哭聲——再一凝神細聽,卻又沒有。

在“要在鑰匙孔滴一些香油了”的想法中,門鎖終於“噠”的一聲開了。一進門,女生愣了片刻。客廳像一個杯子、桌椅、衣服橫屍的戰場,幾乎沒一塊地兒是可以落腳的。浴室裏有聲響,稚嫩的哀叫隻響了一聲,就像是被突然掐斷的錄音帶戛然而止。

“不會是遭賊了吧”——女生在一地狼藉中選了一個空啤酒瓶,緊了緊身上的書包帶,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濕漉漉的浴室磚麵上有斑斑的鮮紅色血痕,混在水裏漸漸地消融,但卻還能讓人一看就辨出是血。似小狗一般脖子拴著繩子的小女童在溢滿水的浴缸裏不知死活,披散著頭發的男人是力竭了還是酒瘋發完了,像一團揉了又揉的麵巾紙軟趴趴地癱在牆邊。

“爸!”

“啪”的一聲,女生嚇得手裏的啤酒瓶摔在地上,衝過去從浴缸裏撈出了小女童。冰涼的身體,幸好還是軟的。

“姐……”勉力地撐開了眼皮,連嘴唇也蒼白著的小女童發出微弱的聲音,“冷……痛……”

“小雨,別怕別怕,姐姐在這裏!”她將渾身找不到一處幹的小女童緊緊擁在懷裏,眼角掃到臉頰上、膝蓋上、手臂上正慢慢沁出血珠的傷口,心尖上像是被誰在那裏剜了一樣。

一個月後,酗酒父親的屍體被人發現浮在了河麵上。岑悅子穿著喪衣跪坐在靈堂,白色的招魂旗被風吹得嘩嘩響,小女童一雙手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衣袖,她轉身去安撫地拍了拍小女童的後背。

旁邊是平時並不常見到的三大姨四叔七老姑,一眾大人悲天憫人,一臉莊嚴地八卦著,把她和小女童當成透明。

“那個女人是存了心要騙他的錢。他傻傻地自己去撞槍口,反正一個巴掌拍不響,但凡他能眼睛擦亮些,心思清明些就不會落到這般地步。”自視高人一等的聰明人。

“現下那女人的小孩不是還在這兒嗎,要讓那小孩母債女償,哪有那麽白白便宜的事!”義憤填膺者。

“留下這一個孤女以後日子要怎麽過呀?”有一個人提了話頭,但見眾親戚都漠然地避了過去,她猶訕訕地自己搭自己的話,“真不知道那狐狸精怎麽下得了手,害這麽一家子家破人亡。”

提到狐狸精,樓頃刻便歪了,三大姨四大姑七大嬸以研究學術的精神探討了“狐狸精大概都長什麽樣子”、“迷惑男人的手段不外乎一二三……”、“男人為什麽那麽賤就愛喝那口迷湯”……場麵熱烈到讓人忽略了此時身處男人追悼會上。三大姨忽望向躲在岑悅子身後的小女童,語音尖厲:“瞧瞧,那錐子似的下巴,那雙亂勾的眼睛,一看也是個不安分的。”眾人目光一齊逼視,附和的聲音漸漸多了。小女童膽怯地又往姐姐身邊挪了挪,跪坐著的女生垂落在腰間的手握成拳頭,忽地站了起來,看著三大姨四大姑七大嬸:“那女人那女人,小雨是小雨。”

靈堂裏一下噤了聲,但不過片刻又炸了鍋一樣。“忒沒良心的,真以為那是她妹妹!那是殺父喪家的仇人女兒!”

“一雙眼睛瞎了,辨不了黑白,我們白白操心卻讓狗給吠了。”

岑悅子默默地聽著,腰卻挺得更直了。叫人想不到的事情卻突然發生了。一直乖馴到甚至有些懦弱的小女童忽然齜牙咧嘴地撲到了其中最壯嗓門最亮說話最尖酸的胖女人腳邊,亮出一排貝殼般牙齒,狠狠地對準胖女人的小腿肚咬下去。那胖女人哀號了一聲,槌子似的手卻不遲鈍地一下下地砸下去,許多人圍著,紛紛搭手幫忙,但那小女童的狠勁讓旁邊的人看得心頭都一寒——這要咬在自己身上沒準早痛暈了。

那跪坐著的女生站起來慢慢地走近的時候,拉扯的、捶打著的都下意識地靜了,隻聽到女生一字一頓地說:“小雨,鬆口。”

小女童臉上尤有不甘,卻聽話地站了起來。做姐姐的伸出手捋順了小女童淩亂的頭發,慢吞吞地說:“做人啊,不能因為別人沒有道德心自己就失了道德心。”小女童呆呆地表示聽不懂。女生又柔聲說:“假設有一隻狗吠了你,你會不會也學狗蹲在地上去吠它?”

“我不會。”

“呃,這就對了。”岑悅子是已經十七歲的女生,並不像一個小孩子,她牽了小女童的手,跪回了原來的位置,似乎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姐姐——”小女童在身後低低聲地說,“要是她們還吠,我一定還想做隻狗。”

女生沒說什麽,隻是握緊了小女童的力多了一倍力氣,她垂下頭,本已哭幹了的眼眶裏一片酸澀。

這麽幾天,她在靈堂上哭昏了好幾次,哪一次不是肉乎乎的小手幫她揉著心口,一睜眼看到的便是小女童依賴的眼睛。靈堂進進出出的那麽些人,真真正正傷心的或許隻有她和小女童了。

去殯儀館的路上,一輛有一些年頭的車,後車廂裏隻有一具棺木,她和小女童。

“怕不怕?”她的手顫抖反握著小女童,低聲問。“不怕。”小女童的嗓音軟軟的,“姐姐也別怕。”到頭來,隻有一個女孩子看出了她的惶然無依。小女童的手臂從她身前伸了過去,環抱住了她的腰,頭貼在她的胸前。

她整個人軟軟地靠在車體上,全身的力氣都流盡了。過了不知多久,胸前粗糙的麻製喪衣被淚水濕了一大片。她扳過小女童的臉一看——這個才七歲的孩子臉上竟有成年人才會有的蒼老,仿佛歲月在她身上特別地沉重特別淒愴。

“小雨,不是不怕嗎?怎麽啦?”話還沒說完,腰被一雙細細的手臂抱得更緊了。小女童的聲音帶著哭腔:“姐姐……會不會像她們說的一樣……不要我……”一段話斷成了好幾截才說出來,原來“哽咽”是真有其境,一個人帶著哭腔說話,聲帶就像是被扯緊了一樣,極艱難地控製著,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這一刻,女生的心底有什麽東西像是被電觸了一下,滋滋地冒出了煙火,她身上的力氣慢慢地回來了,身子也坐直了,一直垂著的手輕輕地揉了揉小女童的黑發,聲音低低的:“小雨,以後但凡有姐一口飯吃就有你一口飯吃。”宣誓一樣的語氣。

——這樣的記憶,並不算得上美好,但偏偏又有著一種無法言述的“溫情”。隻不過這溫情裏帶著一種誰都想避開誰也不願重溫的傷痛。

不願意記起。但也不想忘記。

有一陣細細的風吹過白色花球,碰撞間發出了輕輕的聲響。柳瀟瀟單手撫額,眼睛垂下來望著地麵,眼眶微微發熱。她並不是一個善感的人,但此刻卻覺得自己胸口被來自於遙遠宇宙的潮汐淹沒,仿佛下一刻滿滿的潮汐就要從體內湧出體表。

兩個人從暑假補課到現在已經認識了半年多一點了,雙方都不是太喜歡講家庭隱私的人,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小雨的故事。和姐姐一起生活,幾乎從沒說到媽媽,而爸爸,印象中倒有一次岑小雨請了三天假後來說是爸爸的大祭日這樣的記憶。手頭並沒有什麽零花錢,用了好幾年的古董手機在同齡人中顯得有些不一樣,但除此之外,和任何高中女生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夜裏也會貓在宿舍被子下打著手電筒看各式《××歐和××葉》之類的才子佳人的戲本子。男生緣特別好,但收到情書和被告白時也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辦。其實就是一個很普通很正常的高中女生。那些曾在她生命中出現的陰影,卻似乎並沒有令這個女生變得懦弱、避世、不相信別人。相反,她的眼睛幹幹淨淨,活得快快樂樂。

——反倒是自己,一丁點的事也要悶在心底發黴。柳瀟瀟站了起來,她本來就比岑小雨高了許多,輕輕一拉,岑小雨便被拉至胸前,單手揉著岑小雨的頭發。兩個人默默地站著。

一個是還呆呆地沉浸在故事裏,為了姐姐的未來而惘然的女生,另一個是平常並不善感,但一愁起來就很難拔出來的中性女生。

旁邊走廊這時恰好有一男一女經過。女的揉了揉眼睛,驚訝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有人這樣摟摟抱抱,讓魔鬼陳逮住了不是要在政教處喝一天的茶?男的見怪不怪:這有什麽,又不是(消音)……女的仔細一看,卻又更驚:咦,居然是蕾絲邊?男生:什麽蕾絲邊?哪裏有蕾絲邊?女生一臉鄙夷,和沒文化的人一起顯得她也沒什麽檔次,她稍稍拉開和男生的距離:那……那男的,不,那女的不是高一的柳瀟瀟嗎?這一對就是學校裏傳說的那一對!

男生一臉茫然。女生趕緊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快走,好心地給這傳說中的一對留下私人空間。

一個小時後,學校BB論壇上一個熱帖誕生了。禁忌之戀:翻滾吧,蕾絲邊!下麵跟帖大致是以下幾類。

一支持類:追求真愛無罪。憑什麽男男就是潮流就是時尚,女女就得下地獄?

二吐糟兼憤世嫉俗兼老子天下第一兼不說點驚人的話不能顯得自己與眾不同類:柳某某那人妖,岑某某那賤人,誰來收了她們,這個世界就淨化了。

三中立類:孔子也提倡中庸之道,我們一小人物有必要和聖人站對立麵嗎?

兩個當事人對這些熱議並不知曉。岑小雨很少上網,而柳瀟瀟是不屑於逛校園論壇的。錯過了食堂的飯點,柳瀟瀟念叨著“非海鮮大餐不足以治愈爺一顆憂鬱的心”,拉著岑小雨在下班擁擠的人流中走到了海鮮城。女生的眼睛還有被揉紅的痕跡,她看著馬路對麵得上十層台階才看到金碧輝煌的大門氣,意識清醒了。“太貴了這家。”

“這我還吃得起。”柳瀟瀟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紅燈開始閃爍,正打算拉岑小雨過斑馬線。

岑小雨卻忽然睜大了眼睛,看著對麵正走過來的人流,雙腳像生了根一樣。

“怎麽啦?”柳瀟瀟奇怪地問。女生臉色陡然蒼白,看得出正拚命地忍著,但眼睛裏的憤怒卻是柳瀟瀟第一次見到。熙攘的街道,正是人流高峰期,這個十字路口不算頂繁華,但人流也不算少。路對麵正走過來的行人中有推著單車,車籃子放著食物的中年女人。有臉色灰撲撲提著公文包穿著西裝的小職員。有一對爺孫,孫子的手上抓著一隻氣球。有幾個是放學歸家的學生。還有兩個男子,右側的男子年齡不大,大概是二十歲上下,頭發染成幹枯的稻草色,穿著黑色小背心身褲,一流流氓小混混的樣子。左側的男子年齡大些,臉色蒼白,像是那種常年不見太陽的,頭發短短的剛留出一點,叼著煙,神色陰沉,瘦得有些可怕。

岑小雨忽然單手拽住了柳瀟瀟,飛快地朝著相反的方向跑去。沙沙沙。這是疾速的風吹過耳膜時留下的聲音。突突突。這是心髒像鼓點一般密集地跳動的聲音。就像是進行了一場長跑,身體早已超過了負荷,血液以超常的流量流經心髒,越來越快,心髒也似欲掙脫胸腔的束縛狂奔出來一樣難受。

不。不是因為奔跑的原因,而是因為——憤怒,或許還有恐懼。

“怎麽啦?”柳瀟瀟手扶著街邊樹的樹幹,一陣咳嗽。岑小雨抬起頭,用力地吸氣,呼氣,再用力地吸氣,吸氣,手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手臂處,低聲說:“那個人……那個人……”然後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那個她躲著的男子居然從柳瀟瀟的身後走來——“應該是在紅燈的時候就被發現了”,她隻剩下這種麻木的想法了。她想再跑,但雙腳卻像是失去了支撐一樣一動不能動了。

那個男子的速度並不慢,很快就來到女生的麵前。近看這男子的臉是一種青灰白,隱隱看得見皮膚下的青筋,非常瘦,一隻雞爪似的手拿掉了嘴中叼著的煙,扯動了嘴角,似乎是笑了一笑:“你們搬到哪裏去了,我怎麽總找不著呢。”

極度讓人不舒服的語氣,陰冷偏偏讓人覺得猥瑣的表情。柳瀟瀟在之後坐在餐廳裏猶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回憶:第一次見到活的嗑藥仔哎。

“小雨,是認識的人嗎?”此時的柳瀟瀟偏過頭,疑惑地在岑小雨耳邊低語。

而那時,被巨大的恐懼控製了的女生並沒有聽到好友的問句,隻是死死地她瞪著那個男子一眼,拉著身邊的柳瀟瀟,“跑到哪裏算哪裏”——腳步剛剛踏出了一點點,手腕就被抓住了。

冰涼得像蛇皮一樣的男子的手扣在了女生的手腕上。“你想怎麽樣?”她下意識地吼出了這句話。“喲,長脾氣了。”大概是因為掙紮的關係,女生的校服衣兜裏的手機露出了一角,男子充滿血絲的眼睛露出了一種奇異的光芒,他突然放開了女生,手卻詭異地伸長,將女生衣兜裏的白色手機拿了出來。

“不會是山寨的吧?”男子將手機拿到了眼前反複地看著,另一個一直跟著男子的稻草色頭發的年輕男生一下子湊過來,貪婪地看著手機。

“宇哥,是××哎,我一直想要的!拿在手上倍兒有麵子。”年輕男生興奮地嚷嚷起來。

岑小雨的臉色變得通紅,她衝過去,想去搶回手機,但比她高許多的男子舉起來的手明顯她所不能企及的高度。

一直沉默著柳瀟瀟忽然往前一衝,踮起腳一跳,伸手一撈,動作一氣嗬成,居然讓她從兩個賊兮兮地研究著“是不是山寨機”的男子手中搶回了手機。這一次換中性美的女生用力拉住了看呆了的岑小雨,往著街邊的一個小巷子鑽了進去。

“別跑。”身後傳來了氣急敗怒的吼聲。“搶手機啦。”那稻草色頭發的年輕男生居然發出了這樣顛倒黑白的哀號。

一直往前跑,全身的力氣像是衝到了一個不可能到達的爆發點。看到一個人煙繁雜的菜市場,兩個女生極有點默契地衝進去。

人多好混魚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躲在一家生禽的檔口後,假裝認真挑選禽類的兩個女生被一群叫喊著“給我這隻”、“抓錯了”、“要母的,不要公的”、“不能便宜嗎,明明別的檔口一斤隻買十塊零五”的阿姨淹沒,躲在裏麵看著那兩個男子從店門前跑過去。又等了好一會兒,那兩個男子又原路返回後,才灰頭灰臉地擠出來。

當然沒有心情再吃什麽海鮮大餐了,就近找了一家小餐廳坐下來,柳瀟瀟一會兒拍著頭發一會兒拍著衣服,確定沒有什麽“雞毛鴨毛鵝毛兔子毛”黏在身上。

“我有羽毛討厭症哎。”柳瀟瀟打了一個噴嚏,“以前關熙童最愛的就是頭上戴個羽毛發箍,弄個波西來亞風格的羽毛腰帶,連書包也要掛個羽毛飾品,弄得爺我有心理陰影。”

一邊說一邊偷偷地看著岑小雨,對方的情緒明顯是低落至了穀底,無論自己怎樣插科打諢製造話題,岑小雨卻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

“那男子……”柳瀟瀟猶豫了一下,還是違背了“不探別人隱私”的原則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原以為岑小雨並沒有聽到,但是一直眼睛垂下看著鞋子的女生突然抬起頭,低低聲地說:“是我姐姐的前男友——羅天宇。”

“就是那個該死的渾蛋呀。”難怪岑小雨的反應那樣不正常。“每一次姐姐提分手,羅天宇都一直糾纏著不肯,有一次他把姐姐的門牙都打掉了。”最痛恨的是惡狠狠地威脅著“要分手就一起死”的人其實並不見得還愛著姐姐,隻是不舍得放開賺錢養他的金錢提供者罷了。如果不是他突然被抓進監獄,那麽匆匆搬離原本的出租屋也不見得能成功。

遇上一段腐爛的愛情一個爛男人,也不是想割掉就割掉那麽容易。

“那以後怎麽辦?”

“我不想告訴姐姐,讓她白白擔憂,能躲著就躲著。”是無奈的口吻。

“目前來說也隻能這樣囉。”柳瀟瀟自責,“都怪我,要不是拖你出來吃飯也不會遇見。”

“不怪你,這地方那麽小,早一天晚一天的事而已。”岑小雨騰出手拍了拍柳瀟瀟的手臂。

已近黃昏,天邊猶有一道白線般的光。

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背心T,隱隱可以看見腹肌的男生偏偏長著一張娃娃臉,他單手轉著籃球,身上汗珠在淺淺的陽光下閃著金屬般的光澤。

在他的右側,則是單手插在褲兜裏慢吞吞地走著少年森北。經過嘈雜的菜市場,拿著籃球的男生熟稔地跟這個打招呼“李嬸,豆腐買不掉可別睡不著哦”,跟那個打招呼“沈叔,要不要幫忙呀”。

“我媽沒來拿?”娃娃臉男生輕鬆地接過了十幾斤的魚丸袋子。

老板娘笑了一笑,眼角的魚尾紋爭先恐後地跑出來:“小子,你爸和你媽又吵架了,你媽拿著菜刀追了你爸繞著菜市場跑了一圈,大概這會沒什麽心情吧。”

“唉——”男生尷尬地搔了搔頭發,跟魚檔口老板娘告別後腳步又加快了幾分,一回頭,一張臉都皺起來,“你怎麽一臉幸災樂禍?”

森北似笑非笑:“又不是遇見第一次。話說你爸跟你媽都這麽一大把歲數了,一吵架你媽拿菜刀你爸就跑,但沒幾個小時後兩個人又像是分不出你我的連體嬰一樣,這不正是把肉麻當有趣的真實寫照嗎?”

“你小子的,淨說風涼話,我還想著回去怎麽好好勸架呢。”高曦歎了一口氣,“喂,你擅不擅長這個?”

“什麽?勸架嗎?”男生領悟了,他驕傲地揚起頭,“我爸媽一直恩愛得沒讓我有這個機會練手。”

“嗤。”高曦忍不住把手裏的籃球扔了過去。

森北笑嘻嘻地接住了,走快兩步,空著的手提住了高曦手裏魚丸袋子的另一邊,沒想到那麽重,手被拉得往下墜,連忙穩住。

從菜市場東大門走一百米左右,三間店麵的龍鳳茶餐廳遙遙在望。

茶餐廳主要是做的菜市場街坊鄰居的生意,雖然這時是正常吃飯的時間,但菜市場猶未散檔,所以茶餐廳裏十張圓桌有一桌讓人坐了的奇景讓高曦不由得看了幾眼。

“咦——是……柳瀟瀟和岑小雨哎。”高曦話剛說完,隻見森北竟條件反射般地擋了臉,嘟囔著:

“男人婆?男人婆在哪裏?”循著手指的方向望向角落裏兩個臉色陰沉的女生,男人婆是熟得閉上眼睛也能想起的那副裝酷的樣子,而岑小雨……嗯,臉色有些蒼白的岑小雨蜷曲著身子坐著,是心情不太好嗎——那雙細細的,像籠著煙霧雲霧的眼睛。

發生什麽事了嗎?那雙眼睛難過得讓人的心像被一隻小蟲子啃了一口,微微刺痛了一下。“不想看到那雙眼睛被陰霾所籠罩”的單純念頭從靈魂的最本質處升起,男生朝前走了幾步陡然停了下來,他突然用手捂住胸口愣住了。難道那些棒子劇裏寫著的“我想要守護你”就是這樣的一種衝動嗎?

怎麽可能?是想太多了吧。男生突然自嘲地以手撫了撫額頭,再看著岑小雨,剛剛那種又酸又麻的感覺似乎沒有了。他決定不理岑小雨。

“男人婆。”森北以超過平時熱情度80%的誇張口吻打了招呼,在柳瀟瀟“你今天吃錯藥了吧”的眼神下坐在了離岑小雨最遠的柳瀟瀟右側。

因為知道是兒子的同學,高媽媽特意從廚房出來打招呼,骨架高大,又黑又壯的高媽媽劉海吹得很高,嗓門很大,說話像機關槍:“小姑娘愛吃什麽盡管說,我們家曦曦平常多賴你們照顧,今天阿姨請客管你們吃到飽,哈哈,別跟阿姨客氣,不吃到撐不準回去……”

高爸爸這時候也從廚房出來,和又高又壯的高媽媽相反,高爸爸身形瘦弱,白淨斯文,看到高媽媽像老鼠見到貓一樣,下意識縮了縮頭的樣子令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一邊被兒子推著往廚房走的高媽媽的洪亮嗓門仍隱隱傳來:“你說你爸這人總掂不清輕重,到了飯點生意好的時候,他那幾個棋友叫他下棋,他居然就屁顛屁顛地去了……沒拿菜刀,是我恰好在廚房切黃瓜聽到後趕了過去!呸,什麽拿菜刀趕了你爸一路的,你李嬸她們亂嚼舌頭而已……給你爸留麵子,我有啊。要不是還想著老高是我家男人,我早就一槌子砸下去了,還用得著好言好語地伺候他!”

聽得柳瀟瀟撲嗤一聲笑出來,森北也覺得有趣,但他來得頻繁,高曦父母吵吵鬧鬧的事他見了好幾回也就見怪了怪了。隻是,眼角微微一瞥,離得遠遠的女生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周遭發生的事情,隻是無意識地將手機翻來覆去地顛倒著,那一副被誰欺負狠了的小白花表情真讓人覺得不舒服。

難得一起吃個飯,就得應該開開心心的,總不能讓她一個人影響了其他人的心情吧。“自私的岑小雨”——男生下了結論。

等到上了四菜一湯,四個人圍著吃的時候,高曦竭力推薦他媽媽的拿手絕活金針菇紅燜小鯉魚,見到了岑小雨不怎麽動筷子,便好心地挑了一條想要夾到岑小雨碗裏時,半路讓一直冷眼看著的森北給劫了。

“好吃,好吃。”他一邊說一邊故意地嚼得更加使勁。天色暗沉了下來,但茶餐廳的生意這時才火爆起來,菜市場裏收了檔口的李嬸沈叔鄭伯伯攜家帶口地來吃晚餐了,高曦紮著一條圍裙,像模像樣地上菜端菜。

向店小二高曦告了別,三個人走出了茶餐廳。幽深曲折的小巷,路燈灑下了橘黃色的光,遙遙的天邊有幾顆明亮的星子稀疏地裝點著夜幕。柳瀟瀟猶在岑小雨耳邊說話:“繼承了高爸爸的小白臉和高媽媽的大骨架,難怪高曦能集‘萌’與‘Man’於一身呢!”見到岑小雨沒什麽反應,心底歎了一口氣,拉著岑小雨的手不禁用了用力,聲音也放緩了,“小雨,別想那麽多了,不會運氣那麽差又遇到那衰人吧,以後小心點,也不見得他就找得到你們。要是那衰人敢來欺負你,爺的拳頭……可不是吃素的。”中性女生眼睛揮了揮拳頭,說不出的帥氣。過了許久,才聽見岑小雨低低聲地“嗯”了一聲,但是感覺到岑小雨的手更用力地反握了過來。

特意走了一條和剛才完全不同的路。並不是住宿生的柳瀟瀟在桐燈路口上了公共汽車,不放心地叮囑:“森小魔,你可得好好地把小雨送回學校!”

和柳瀟瀟的101公共汽車完全相反方向的201公共汽車在街對麵候車亭,轉向走一段路找斑馬線繞過去。一路走過去,坐上了車,男生想說什麽,但是該說什麽呢?

“你今天怎麽啦?”——這句話是那種探人隱私的八婆才會說的,顯得問話的人無知又愚蠢。

“我不知道你為了什麽不開心,但人總是要往前看的,許多年以後再回頭,你會覺得當時以為天大的事其實隻不過是芝麻粒大而已。笑一笑,什麽就都過去了。”——勸誡哲理類的聊天更不符合此時的情景,男生為自己腦海裏的這一番文藝腔十足的話酸倒了,他用力地晃了晃頭,決定和岑小雨聊聊天氣學習飯否……為什麽一定要聊天呢?因為這是社交禮儀啊,男生一點也沒覺得自己執著糾結著找話題有什麽不對!他清了清嗓子:“明天去省城考試,你都準備好了嗎?”稍等片刻,女生沒有反應,他不耐地側過頭去看,隻見女生垂著頭,完全看不見臉,倒是一頭黑發在淺淺的光線下如水波**漾,讓人想拂手揉一揉。

完全不知道是處於什麽樣的神遊狀態,但是很明顯,女生此刻根本就是把自己封閉在了一個罩裏。男生看得見裏邊的女生,但就是觸碰不到。這種認知讓男生在之後的路程沉默了。

距離學校已經近了。大概快到上晚自習的時間。街道兩旁的小吃店大排攤蛋糕店飾品店咯顯蕭條,幾乎沒有什麽人,所以視線中的女生的身影在淡淡的路燈下顯得特別寂寥。

第一次見到岑小雨時,這女生正從樓梯上走下來,蹦蹦跳跳的步伐像一首跳躍的樂曲。而現在,在一株株街道樹下的陰影裏,似有一雙雙無形的手正從地麵下冒出來沉沉地抓住了女生的腳一樣,女生走得又慢又重。

看到這樣死氣沉沉的女生,男生心底的那麽一丁點的微末煩躁像是被輕輕的一陣風吹走了。他轉回身,正想說話,下一秒,卻見到女生眼睛睜大了看著他的身後,臉上露出了一種奇怪的表情。在男生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迎麵的女生快步跑了過來,一頭撲進了他的懷裏。

隔著薄薄的校服外是一雙濕熱的小手,搭在了腰間,像是有呼吸一樣,讓男生的腰癢癢的,而比他矮了許多的女生頭伏在了他的胸前,是嘴唇處正對著心髒嗎?一呼一吸之間,潮熱的氣息循著皮膚的紋路爬了進去。

男生的理智讓他的手搭在了女生的肩上,稍稍用力想推開。“拜托了,抱抱我。”從胸前傳來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沉重的鼻音,抵禦著男生推開的力量,而結果是,因為害怕被男生推開,女生更緊地更近地抱住了男生,連原來搭在男生腰間的手也變成了姿勢更親密的——雙手交叉形成一個圓圈環住了男生的腰。

兩個男子從他們身邊慢慢走過。頭發染成稻草色,臉上隻差貼著“不良少年”標簽的年輕男子肆無忌憚地盯著他們,還給了森北一個猥褻的笑容。而他的旁邊走著的白得連皮膚下的血管青筋都瞧得見的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明顯對這高中性的卿卿我我把戲不屑一顧,臉色陰沉地走了過去。

岑小雨的指甲在這時候幾乎掐入男生的腰肌裏了。“這兩個是岑小雨認識的人嗎?”男生若有所思地看著漸行漸遠的兩個男子,再低頭看胸前的女生——和男生完全不同的,像是一折就會斷了一樣的柔軟身體。他的手緩緩地抬起來揉了揉女生的頭發,聲音也放輕了:“別怕,他們走了。”

耐心地等待一會兒,女生才慢慢地有了動靜,她揚起臉,在淺淺淺的燈光下一張巴掌臉怯生生的,就像是一隻被大雨打濕了翅膀的小鳥兒一樣。

“他找到學校來了?怎麽辦?”

男生下意識地回答:“是恰好經過也說不定。”女生的眼睛裏閃過一株光彩,但很快就暗淡下去,搖了搖頭:

“一定是看到了我穿的校服才找到學校來的。”

“那個人的誰啊?”果然還是沒忍住。女生卻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望了望校門方向,垂下眼睛:

“剛才,剛才謝謝你了。”語氣帶著能分辨出來的不好意思。這時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已經拉開了正常範圍之外。隔著一米遠的女生彎了彎眼睛,露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容:“到學校了,我先進去了。”

“啊……”他還想說些什麽,還想伸出手去揉揉女生皺的眉,但是最終點了點頭說,“好。”

同樣不是住宿生的男生往著候車台方向走了幾步,在一株茂盛的綠色大樹下停住,緩緩地轉過身去看。

不遠處朦朧的光線中,其實早已什麽也看不見,但男生的眼睛裏似乎有那麽一個身影——似一個小黑點長久地駐足在眼眸深處。

是想,撫平你皺巴巴的臉。是想,驅散你眼睛裏暗淡的情緒。

是想,把你強笑的臉龐拉一拉,扯一扯,變成一個真正的快樂的微笑。

岑小雨,你怎麽不快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