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過後好幾天,男生似乎總聞到自己的衣袖上有一種淡淡的幽香,但認真嗅卻又什麽味道也沒有。

一地流出來的水痕,蜿蜒似一條條曲折的小路,縱橫交錯。慌什麽!又不是故意的!況且也聽不懂……岑小雨為自己壯了一下膽子,把地上翻了的水桶拿起來放好,舉步,捧著裝滿衣服的臉盆,準備去洗衣房了。

先經過了關熙童身邊,一片片雪花飛過來,氣定神閑地一口氣吹散。

再經過森北的身邊,似滾燙岩漿的笑意滾滾撲麵,拂一拂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然而——嗒嗒嗒嗒,有腳步聲響起。男生和女生的腳步聲是有區別的,男生舉步穩落腳力度重,每一步的規律性更強。

似乎有一股濃烈的男生味道自身後傳來,是男生跟在身後沒錯,即使岑小雨對這一點非常篤定,但仍然在快走至洗衣房前忍不住往回頭望了一下。

不遠的拐彎處,關熙童高挑的身影已經不見了,而身後,男生笑嘻嘻的臉讓人覺得非常不舒服。

“偷窺者。”男生一開口,涼涼地將一頂大帽子送出去。“我沒有。”

“偷窺者。”

“我沒有。”

“偷窺者。”森北絲毫不理睬岑小雨的申辯,用著平平的、連一絲語調波動也沒有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岑小雨一頭黑線,索性選擇沉默……惹不起還躲不起。不過男生顯然不想給岑小雨這個機會:“關熙童那個人超級小氣心眼狹隘記仇,她哥哥申二少也在H中,是出了名的兄妹——深情啊!”

這是威脅嗎?岑小雨心思瞬間轉了好幾圈,忍不住吐槽:“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前’男友哎,背地裏詆毀前女友自私心眼狹隘記仇很有品嗎?”

“啊,她就是這樣的人,我隻是實話實說而已。”森北毫不遜色地毒舌,“請你不要假裝聖母惡心人好不好?”

“你……”岑小雨忍不住食指幾乎要戳向男生的眉心。似乎是看到別人吃癟就會發自內心地高興是森北獨特的惡趣味,他將女生的手撥開,放下了手上一直拎著的髒衣籃:“為了讓你有一個補償我的機會,這髒衣服你順便洗了吧。”

不同於女生手恰好抱住的小型臉盆,男生的髒衣籃至少是六七十厘米高的中等型號,裏麵密密地塞了近半筐的衣服。

至少有三套,可這才是集訓的第二天而已。岑小雨一個“絕不屈服給你洗什麽髒衣服”的眼神殺回去,冷哼了一聲,決定不和這瘋子打交道。“我也會幫忙的啦。”森北搓了搓手,薄薄的嘴唇突然呈一字形,露出了一個生澀的笑意。那是什麽樣的一個笑,在男生算是俊美的臉龐上遲疑地浮現出來,隻是一會兒又倏地縮了回去,仿佛從沒出現過一樣,但岑小雨卻瞧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隻要討好人的小狗的笑。

岑小雨腦補了一下:森小魔拿出尾巴向自己搖了搖的場景——似乎有被萌到了。

“哈哈——”她幹笑了幾聲,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既然你求我了,同學一場我也不想做得太絕,下不為例啊。不過先說明,我隻是負責指導一下就行了。”

事實證明,任何未經深思熟慮,隻是一時熱血湧上頭而做下的決定是多麽不理智。

“把衣服放進水槽之前能不能先檢查一下水塞有沒有堵緊?”連開了十幾分鍾水龍頭但水槽裏的水還是沒有浸過衣服。“你這是放肥皂粉嗎?這是炒菜下調料吧?”用小勺在掂起一小撮肥皂粉扔入水槽的狀況二。“這——你怎麽能把半袋的肥皂粉倒進去!”女生一臉抓狂。“不是你說的別像炒菜下調料嗎?”男生不服氣地嘀咕。還頂嘴,鬱悒的女生想都不想地一個栗暴爆在了男生的耳蝸上一寸。不大不小的聲響,雖然不至於痛,但男生的眼瞳完全地陰霾了起來——是把我當成小孩教訓了嗎?

粗線條的女生這時才顯出了不夠敏感的好處,她完全沒注意男生的表情變化了,隻是捋起了袖子,從一旁指導變身為親自示範。

“先要把水放到浸至衣服處,再放入適量肥皂粉攪拌,稍等個五分鍾,便可以開始洗了……袖子、衣領、腋下是重點部位,搓了不夠幹淨就用刷子刷一刷,肥皂粉下太少,泡沫不夠洗不幹淨,下多了又浪費又難清洗。泡時間衣服會容易褪色,最後一定要過幾遍水徹底洗掉肥皂泡沫。”

眨眼間,女生已經熟練地將一件T恤洗好擰幹展幹開入幹淨的水槽裏。

“你試一試。”她一邊說一邊從小糟裏撈出了一件。奶白色,三角形,小小的一團,是什麽?稍微有些近視的女生眯著眼睛看,臉上默默地燒了起來,還不知道該怎麽圓場時,手裏的東西已然叫男生劈手奪了過去。男生很淡定:“嗯,試著洗洗。”手上的動作一點也不慢,“啪”的一聲把那個小小的奶白色一團扔入水槽,假裝攪了攪,才又重新撈出了一件T恤。

肉眼可以目測到男生的耳根也紅了起來。岑小雨怔怔地站了一會兒,才突然跑到旁邊的一個水槽,打開水龍頭嘩嘩嘩地衝水,雙手差點搓破了皮才罷休。“洗到男生的**了……”岑小雨心底一陣迷茫,感覺到洗衣房的氣氛有些詭異了起來。她訕訕的,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說。“在家裏從來沒洗過衣服嗎?”

“有洗衣機。”

“可是沒電了怎麽辦?”

“阿姨會洗的。”

“可是,嗯,有一些必須自己洗的呀。”岑小雨打破沙鍋問到底。森北臉紅紅的:“堆著,直到有電了。”氣氛似乎更凝滯了。岑小雨清了清嗓子,再開一個新的話題。

“全部家務都不會做嗎?洗碗,掃地,拖地,晾衣服,煮飯做菜之類的。”

停頓了很久,森北順著岑小雨所指的各項家務細細地想了一遍,搖了搖頭:“不會。”

“泡麵也不會嗎?”

“我從不吃垃圾食物。”男生下意識地頭仰高了一些。“哦,我明白了。”

“……”稍等了一會兒,岑小雨並沒有接下去說,男生終於忍不住問:

“明白什麽?”

“說出來也沒關係嗎?”

“沒關係。”男生一臉鼓勵地看著女生。“我明白了,一個人那麽傲嬌,背後大致是有許多人天原則無下限無底線地縱容出來的。”活在被寵溺的世界裏的男生其實很少聽到真話,被讚美、被奉承、被嗬護,但就是很少被批評、被指責、被冷漠。他聽到女生似自言自語地說出那一番話,第一反應是黑下臉走人。

可是——女生盯住他,幽幽地說,“你不會是皇帝的新衣裏的那個皇帝吧,一點真話也聽不得。”男生移開了步子返不動了,一走他不是就默認了自己是那個可悲的皇帝了嗎?“我怎麽知道你說的就是真話?”想找回麵子。

“一個人要是連真話假話都分不清那就太可悲了,不是嗎?”女生笑吟吟的。暗寂的光線裏,女生的黑眼瞳裏卻有孔雀翎羽般的光,一雙狡黠的眼睛細長似花瓣那麽美。

“像一個精靈。”一片幽深的森林裏,光線透過樹縫落下。鬱綠的樹葉間,一隻鳥兒在舔著羽毛。

精靈似的女孩赤著腳,和一隻梅花鹿從湖泊的那一邊淩空飛起來。

大概是十歲的時候,一個人在寂寞的午後守著電視看到的動畫片。到了“看動畫片是幼稚的小孩才做的事”的年齡,即使之後看過了無數的更感人更優美更令人印象深刻的電影,但是那個小女孩卻一直像一顆種子一樣深深地、深深地沉積在記憶裏。

被一陣風送進了心髒的種子,似乎突然被雨露、陽光和蝴蝶圍繞。

那是一顆什麽花的種子?瞬間地從壤裏伸出嫩嫩的芽,抽葉,長莖,開出一枝花骨朵兒。

算是熟悉了一些。就像是有一條蛛絲般的線,似有若無地係住了彼此。下著微微小雨的午後,窗外植物葉子都蒙上一層輕煙,洗衣房裏開著燈,水龍頭潺潺地流出了清澈的淨水,這樣幽深的氛圍,讓人不由得更加放鬆。

剔除掉迷霧,塵埃和碎石,似乎更容易看到曲折小路盡頭的世界。

最初對於女生的印象是脫線,但事實上隻是比較迷糊。不像某些聰明的女生化一點淡妝讓五官更奪目,卻偏偏在被問到“化妝了嗎”的時候可以一臉真誠地回答“我從不用粉底液遮瑕膏之類的,最多冬天的時候塗一點潤膚霜”,也不會像某些精明的女生在認識了沒多久後,會旁敲側擊地問“你爸在哪裏上班你家做什麽生意住在哪裏”這樣明顯帶著功利的話。

夏天穿冷色係的T恤和校服,冬天穿暖色係的毛衣和校服,一年四季,岑小雨幾乎從不浪費時間在穿著打扮上,所以三件T恤就可以過完一個夏天的女生,會把濕了的襪子脫了拿在手上赤腳將帆布鞋當拖鞋穿這樣不顧形象出現在男生麵前並不奇怪。

然而,在伶牙俐齒這一方麵女生並不遜色許多。

除了“傲嬌論”、“毒舌前男友渣論”,女生對於男生集訓第二天換了三套衣服表示不解。

“你帶了多少套衣服過來?”

“六套。還是七套吧。”

“一天換了三套是為了什麽?”

“打掃寢室沾了塵洗澡換了一套,去食堂吃飯雨水打濕了褲子洗澡了換一套。”男生回想著,“正常洗澡時間也換了一套。”

“哈哈——”女生花瓣似的眼睛眯了起來,“你應該就是傳說中環保者最憎恨浪費型人才吧。男生這樣愛打扮是因為世界顛倒了嗎?”

一貫毒舌的男生怎甘被超越,他哼了一聲:“要浪費也得有資本,像你……”停頓了一下,昧著良心以不屑的目光打量著女生,“像你這種條件怎麽打扮也是——枉然。”

“公孔雀。”

“你說什麽?”男生眼角跳了一跳。“公孔雀。”女生一臉平靜地再次重複。“……”

可憐的森小魔完敗。“你這女生怎麽這樣,一點也不討人喜歡。”男生鬱悒地抱怨著。

女生看了他一眼:“我不像某些人,愛聽假話。”

“你怎麽總跟我過不去,我還想著以前的事一笑而過,原諒你好了。”他發脾氣的樣子像個長不大的小孩。

“以前的事……”女生的腮幫子鼓了起來,“小樹林那次——”

望著已經開始咬牙切齒的女生,男生很明智地低頭,垂眼,收斂心神:“我什麽也沒看到。”既然森小魔都這樣說了,難道還要鍥而不舍地追問“你看到了什麽”,女生恨恨地用力揉搓著衣服。過了好一會兒,男生好奇地問:“那衣袖你洗了好幾分鍾了,還不幹淨嗎?”女生揚起了臉,森森地笑了一笑:“我把這當成某張說謊的臉了。”

“有氣發泄出來比較好,老憋在心底會心理變態的。”男生又忍不住腹黑了。他沒想到這句話才一說完,女生忽然手一揚,沾滿了手掌心的泡泡兜麵撲到了男生的臉上,有幾朵泡泡飛進了嘴裏。“呸呸呸”,又澀又苦的,男生伏在水槽一陣吐。眼角的餘光瞥到,女生又露出了狡黠的表情,嘻嘻地笑了起來。

男生心底居然慢慢地漾開了一點一點的,像是手捧著大束鮮花的滿足感。

似乎之前的那些不愉快的過節,最初糟糕的印象,說不出口的小秘密都在這一瞬間漸漸地似霧散去。

是誰開了燈?是誰把天空的大片烏雲吹散?是誰催著太陽從西邊升起?

光線明亮起來,心情變得期待,被快樂的感覺溫柔地覆蓋。

二點十五分在國際部教學樓的教室裏,講課的是一位年齡在三十歲左右的女老師,雖然集訓也有另一個外教老師,但很明顯,文化的差異讓這位本土老師更受歡迎,**裸地講著“考點”,投機取巧的英語閱讀方法以及模式固定的三段英語作文,都非常符合有中國特色的“素質教育”。

坐在第二排的女生後背被什麽東西輕輕地捅了一下,而後一張字條從課桌下遞了過來。

展開一看,筆鋒銳利,明顯是出自男生之手的字跡。“你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真是庸俗啊。話說,我最瞧不起這種‘以考試為最終目的’的偽教育。”短短的一行字,喜歡看書並練就一日十行本領的女生隻瞄了一下,意思是非常清楚,但卻絲毫共鳴的意思也沒有,默默地將字條揉成小團,目光又重新追隨起講台的女老師的身影。

坐在第三排,正是程岑小雨後麵的男生等了十幾分鍾,前麵的女生卻一點“拿出字條回複一下”的反應也沒有,盯著女生可以用“正襟危坐”的後背,將筆端稍微地伸出去又捅了桶。

十秒,沒反應。再用力一點,女生幹脆整個身子稍微往前移開。好不容易等到兩節課中間休息的十分鍾,男生正想耐心地問一問,女生卻已經站了起來,拿著筆記跟著女老師去了辦公室。這一去就是漫漫的十分鍾。森小魔麵無表情,心不在焉。

集訓班裏一共八個女生,除了本校的三個,H中占了五個席位,關熙童遠遠地坐在了第一排的中間位子,散發出“誰也別來煩我”的女王氣場。另外四個女生卻似感情很好,圍聚在一起聊天,隱隱約約地聽見了“單眼皮……一定很花心啦”、“長得真的好看”、“和我用同一款手機哎”之類的話。

大約是好幾個推攘著,四個女生中長得最可愛的一個走到了森北麵前,臉蛋紅撲撲的。

“嗨,我是H中的僑禧。”森北的眼睛越過僑禧,望著教室門口,答得有些敷衍:“你好。”

“初賽拿到了第一名的是你吧,不知道有時間我能不能向你請教一下。”

“可以啊。”森北回答得很爽快。僑禧的眼睛裏掠過欣喜,她從衣兜裏拿出手機,準備按鍵:

“能告訴我你的手機號碼嗎?”

“哈啊。”森北終於回神,稍微清醒了一些,“我手機最近壞掉了哎。”

“這樣啊,不過沒關係吧——”可愛的女生話還沒說完就被森北果斷地截住了:“等我手機修好了第一個把號碼告訴你。”打著“請教學習上的問題”的幌子,雖然沒要到手機號碼,但女生還是被男生似雪峰上流雲般的笑容灼了眼睛,回到女生群裏訴說:“近看更帥呢!完全沒有架子……”

白色耳線的一端從關熙童的長發裏似有若無地露出來,四個女生靠她最近,一興奮聊天聲音大概是大了些,關熙童冷冷地側身看著,淡淡地說了一聲:“找別的地思春去。”

語速又慢又輕,但殺傷力卻是一把寒氣四溢的神兵,瞬間將幾個女生披著的外皮給削了個粉碎。

可愛的小個子女生憤憤地想說什麽,但叫旁邊的一個女生拉了拉衣袖,不知道想起了什麽,拳頭緊攥著坐下了。

幾個女生說話的聲音不自覺地小了許多。教室外是站了好一會兒的岑小雨,她承認自己是個膽小鬼,怕風刀雷刃怕八卦怕陷阱怕被森小魔拿了當劍使。雖然不知道男生的態度怎麽會一下子變好,但還是不禁惡意地往“故意給前女友好看”這樣的戲碼方向猜測。一下課就追著老師跑也是不得已,雖然會被說是“裝B”,但也好過成為靶子。最近喜歡上了上課寫字條騷擾她的森小魔能安什麽好心嗎?

前排的關熙童偶爾用那雙極漂亮極大的眼睛看著自己的表情深不可測,讓人小心肝顫了好幾顫啊,那幾個活潑的好動的H中女生顛覆了好學生隻愛書本的認知,對於高富帥的森小魔的興致不是一般的深,時不時地找她打探一下森小魔的“有沒有女朋友”之類的話題,這——有關熙童在,這能隨便說嗎?

綜上所述,不躲能行嗎?

因為下雨天而早早暗下來的校園有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晚餐也是在教室吃的。一路淌水從食堂走回來,褲管也被濺濕了小半,岑小雨坐到電風扇下,打開飯盒。胡蘿卜炒肉絲,清炒小白菜,白飯。

她從書桌拿出了一本掌上英語單詞,一邊吃一邊看。空****的教室讓人放鬆,不一會兒,她幹脆把腳擱在凳子上,身子似一條柔軟的線條舒適地垮著。

“嘖嘖——”伴隨著含義未明的語氣詞,森小魔走進了教室。有一種少年特有的青澀骨骼的男生並不算高大,但身材卻似乎接近完美的黃金分割,有幹淨而清澈的氣質,若不是唇邊總噙著那麽一絲似邪似正的笑意,男生應該是走的小清新文藝男路線。但不知道為什麽,男生或許不太願意給人這種腐女最愛的小受形象,明明穿上白衣會讓人生出芝蘭玉樹之惑,但卻偏偏總是**地挑著各式顏色豔麗的衣裳穿——白白破壞了這副好皮囊。岑小雨這麽想著,但臉上卻沒有什麽表情,隻匆匆地掃了一下男生便低下了頭。

森北本憋著一腔勁拿,看到女生居然不打招呼不理他,黑色的瞳仁又暗了許多,故意重重地走到岑小雨身邊,一臉嫌棄:“吃飯的時候把腳蹺在凳子上的女生倒真真是特立獨行啊。”

連網上熱炒的“甄嬛體”都出來了。岑小雨以牙還牙:“那邊的地兒多了去,你該去哪兒去哪兒,待在這兒真真委屈您了。”男生把“不知道懂得示弱的女生才招人疼嗎,怎麽爺說一句你得頂上了三句呢”這一句咽下喉嚨,瞧著頭也不抬的女生心底的憋屈卻不知道發作——莫不是岑小雨是我的天敵?暫時抑下心底莫名冒出來的驚悚念頭,男生在前一隻課桌坐下:“男人婆讓我來問你……”剛才他接到電話,柳瀟瀟咆哮著“去問問那死丫頭是手機壞掉了還是她腦殼壞掉了”音量幾乎要把他的魂生生震碎了。猶豫了一下,男生還是選擇了委婉體,“她問你手機為什麽總打不通。”

“呃……”

“還有哦,吃飯的時候別看書會消化不良的。”從一開始就被漠視的男生終於忍不住把女生手裏的英語單詞本奪了下來。女生這一次倒是沒說什麽,隻是抬頭看他一眼,眼睛亮晶晶的,像一隻小貓咪,真的不再看書,而是專心地吃起飯來。

——乖乖地聽話的樣子,非常——可——愛——哎。一口白飯一口胡蘿卜肉絲,嗯,肉絲爆得太老了,難吃得差點要吐出來。岑小雨皺眉硬是咽下去,結果喉嚨先抗議了,一陣猛咳,連淚花都閃閃地冒出來。“連吃飯都會被咽到”引發了笑點,森北有些想笑,右手下意識地伸長,等他自己反應過來,已經輕而溫柔地拍在了女生的後背——似乎是過於親昵的動作了。男生瞧了一下女生,女生正在在與喉嚨處哽著的肉塊作鬥爭渾然沒注意到。突然一陣心虛,手迅速地收回,褲兜裏出一瓶愛心桃紙盒包裝的酸奶,利落地撕開吸管塑封,插在開孔上,遞了過去。微涼的蘆薈酸奶順著喉嚨處慢慢地流下,因為咳著女生的臉色是粉粉的蜜桃色,她看著男生:“你也喝這個嗎?”是用了“也”這個詞,男生敏感地抓到了,他淡淡地看了一下紙盒的牌子,搖了搖頭。下午下課後,那個叫做……什麽禧的女生送的,因為體積小,隨手放在褲兜裏就忘記了。

“謝謝啦。”

“第一次聽到你用這個詞哎。”男生露出了“我還以為你和謝謝的絕緣”的欠扁表情。接下去飯吃得特別快,女生去廁所所清洗了食盒回來,站在教室門口,男生坐在她剛才坐的位子,拿著她的單詞本在看,聽到門口邊有聲響,便抬起頭來,有一半光線覆著不到的區域,男生的鼻翼兩處是淡淡的陰影區,眼瞳裏有似乎剛睡醒被嚇到了一樣的惘然,那種迷離,似乎帶著一點驚慌的表情就像夏夜的風吹過了森林,讓人的心底柔軟了起來。

“不是被我嚇著了吧?還是在幹什麽虧心事呢。”女生好聽的聲音壓低了別有一番意味。

是用上了和關係親密的朋友才會使用的玩笑口吻。十分鍾前,去了廁所洗食盒的女生一走,百無聊賴的男生單手架在椅子上的靠背,另一隻手翻著掌上單詞集,大約比展開的手掌大沒多少的單詞本,厚重程度就像某些人形容的“可以當殺人凶器”一樣。無目的的他手指按在紙頁的邊距,像轉動扇葉一樣唰唰地玩著。那張被夾在書頁的告白信就掉出來了。是一張便利貼一樣大小的卡通造型明信片,開遍了嫩黃的小雛菊,在其上用有力的筆跡寫著——四月二十九號對我來說是特別的日子,你能陪我一起過嗎?

呃,老套得夠可以的了,要是我,這樣的爛俗借口可以找上一千個,至少“嗨,願意和我一起去楓川山頂看星星嗎”就浪漫了許多吧。一陣寒風吹過,男生陡然一驚,他被自己腦海裏不自覺地陷入了“代替成自己向岑小雨告白”的聯想嚇到了。

等到他注意到手上的卡片已經被莫名的情緒控製揉成皺巴巴的一團,男生徹底蒙住了。

——這是“居然覬覦我的寶貝”的嫉妒感嗎?並不是吧。隻是……男生找不到其他可以解釋的理由。就在這時候,出現在教室門口的女生俏皮地偏著頭發用玩笑的語氣說著:“在幹什麽虧心事呢?”

“啊。”男生打著哈哈圓場,而手掌迅速地握成一個拳頭,可憐兮兮的卡片被禁錮其中。“回來了啊。”他盡量用自然的語氣,但耳根還是慢慢地、慢慢慢慢地紅了起來。像夏天森林裏成熟漿果的顏色。

七點半還有一節課,隨著時針漸漸地走偏一格,教室裏漸漸地熱鬧了起來。

“小雨天氣何時止呀,我覺得自己骨頭都濕得可以擰出一把水來了。”

“你沒看晚上的新聞嗎,浙江那邊突降暴雨衝垮了一座大橋,死了十幾個正過橋的行人呢。瞧這天氣異常的,恐怕這梅雨天還要持續一段時間。”

“你這烏鴉嘴,說這話千萬別靈啊。下個星期我們不是還得去魔都(上海)參加國賽嗎?這見鬼的天氣,出遠門誰高興得起來啊,一影響到心情姐就發揮失常了有沒有有沒有?”說話者一臉衰怨的表情。

幾個人圍在一起發泄,其中一個男生靠在課桌的邊沿,長腿搭在過道另一邊的課桌。“咦,你們怎麽了?”正對著他的幾個人突然臉上笑容僵破掉了一半,他緩緩地轉身回頭。

皮膚白得透乎病態的透明,鬈發長長地垂在胸前的關熙童眼睛看著他,聲音一點感情也沒有:“借過。”

男生才反應過來,連忙把長腿縮了回來,讓出了課桌與課桌之間的過道。女生靜靜地走了過去,軟底平底鞋落在地上悄無聲息。

“去拍驚悚片本色表演就好了。”誰小小聲地說了一句。“小心點,被聽見了就不得了了。”幾個人像同時被某種恐怖的回憶操控了一樣,齊齊地打了一個寒戰。遠去的女生背影婀娜,足尖落地如一枝白荷搖曳,一條白色耳線從她長長的鬈發中垂落。“應該不會聽見吧,聽著耳機呢。”那個誰掩住了嘴做出心有餘悸狀。

個子嬌小的僑禧進來時氣氛就大不同了,“擅長賣萌”、“愛笑”都是受歡迎的標簽。

“嗨。誰有帶紙巾?”聲音中帶著一點嗲的女生一開口便有幾個人拿出紙巾遞過去。

說著“謝謝”的僑禧大方而不造作,抽出紙巾細細地貼著鬢邊被雨打濕了的頭發。

“怎麽濕得這麽厲害?”有人關心地說。“沒什麽。”僑禧吐了吐舌頭,小巧的鼻尖皺了起來,“擦一擦就好了。”

岑小雨仍是在看她的單詞本,但是——其實班級裏喧雜得讓人無法靜下心來,關熙童進來的一幕,僑禧進來的一幕都落入了眼底。囂張也好,冷漠也罷,每一個人性格就像是這世界的千千萬萬片樹葉,不可能絕對相同,你不會愚蠢到試圖將一片樹葉改造到和另一片樹葉相同,那麽為什麽要對別人的行為看不慣?你掂量過自己的斤兩嗎?即使你是完美的,也不能擺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樣對別人指指點點。岑小雨就這一點有自知之明,對關熙童的高傲難相處,她不是沒腹誹過,但她從不背後言人是非。但對於“男女生通吃”的僑禧,岑小雨……從心底是羨慕的。

要是自己能像僑禧一樣適時說出緩解氣氛的俏皮話就好了,要是自己能像僑禧一樣被許多的女生當成可信任的人就好了,要是自己能像僑禧一樣自然地和不同類型的女生融洽地相處就好了……僑禧看到了單手托在腮上狀似在背單詞其實一頁也沒有翻過的岑小雨,視線很快就落在了她課桌上的一盒蘆薈酸奶上,本應該的正方形的酸奶盒,上麵像蝴蝶雙翼般的開口被剪成了愛心桃的樣子,為了那些不好看的剪痕還特意用小熊圖案的彩色膠紙仔細地貼整齊了。

僑禧的眼睛本來就大,這會兒瞪得更圓了,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樣,用手指揉了揉眼睛,才慢慢地走到岑小雨的課桌前,笑了一笑:“小雨,你也喜歡喝這個嗎?”

“是啊!”仿佛覺得這樣回答不夠誠意,岑小雨又重重地點了點頭,“好像女生都喜歡這一款哎。”

“是哦。”僑禧坐下來。有些女生天生是一個交際家,她的笑容柔柔的,又不過分熱情,讓人覺得很舒服。聊了一會兒,晚課第一聲鈴聲響起,僑禧一邊微笑著說“下次再聊哦”一邊站了起來,順手把課桌上的空紙盒拿在手上。

教室裏陸續地進來了更多的人,外教的身影準時出現在了門口,漸漸地隻聽見了書包塞進課桌下的摩擦聲書本翻開的沙沙聲。

回到第一排的僑禧臉上的笑容漸漸地似被烏雲遮擋住,她翻過了紙盒的底部,眼圈漸漸地紅了。

那是看到了自己在紙盒底部用彩色筆一層一層地描繪出來的心。本來覺得即使森北不接受自己的心意也無所謂,也可以嘻嘻哈哈地用“我得空了總是喜歡搗鼓些新奇玩意”來掩飾被拒絕的尷尬,但是森北把自己送給他的這份心意轉贈給岑小雨是什麽意思啊。這不是侮辱人嗎?

外教老師已經走上了講台,忽然男生挾著一點春季的潮濕水汽匆匆地走了進來:“報告。”

得到了允許走了進來,男生身子似乎總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從他進教室許多人便瞪著他看,僑禧也不例外,她直直地看著男生,不,準確地說是看著男生上提著的一個透明塑料袋,清清楚楚地××酸奶的標誌性logo。

一步,兩步,男生從僑禧身邊的過道穿了過去,一直走到了第二排,他一臉平靜地把透明塑料袋放在第二排靠窗邊的女生課桌上,然後才施施然地坐到後一排。

“啪”的一聲,一滴豆大的眼淚終於從眼角處溢出,掉下,成為碎片。

拒絕她就算了,森北還去買了一模一樣的酸奶送給岑小雨——僑禧委屈得真想拍桌子大喊渾蛋了。

晚課的時候,森北體貼地關心地遞上兩盒酸奶,找的借口讓人哭笑不得,“要是你還像吃晚飯那樣咳豈不是影響我上課”——瞧這做好事還犯別扭。八點鍾至九點半,一個多小時的課程終於在外教笑著地說“end”的時候宣布起來。

教室裏的人如鳥獸散,但第一排的僑禧坐著的位子被幾個H中的女生圍了起來。“僑禧你是怎麽啦?”大聲一些的充滿了關切語氣詢問。“哭個不停?怎麽辦呀。上課的時候我就瞧著她不對勁,地下紙巾扔了一地。”低聲的帶著無奈的語氣,“什麽也不願意說呀。”

想起了上課前特意走過來聊天的僑禧,岑小雨猶豫了一下,走了過去,從一個空隙看進去,短發的僑禧伏在桌上,肩頭不停地顫動著,想是哭得厲害。

“僑禧,你沒事吧?”她暗暗地清了清嗓子。大概是岑小雨的聲音不似平時常在一起的好友們的聲音熟悉,僑禧終於從課桌上微微地露出了一小半臉孔,看了岑小雨一眼,又以更快的速度將頭埋在了課桌上。

“走啦,你們都走啦。”是僑禧帶著濃重鼻音的哭腔。“不好意思哦。”一個H中的女生抱歉地朝岑小雨笑了笑,將岑小雨拉到教室門旁,“僑禧這丫頭平時就是瘋瘋癲癲的,和她熟了就知道了,你別在意呀。罵過了明天她好了就沒事啦,”

“啊?”岑小雨一臉困惑。“她就是愛哭鼻子啦,連一隻毛毛蟲掉在身上也可以哭小半天。”H中的女生繼續解釋。“這樣啊。”岑小雨望了望教室裏被圍在中心的僑禧,緊了緊書包帶子,“那我就先走了。”

“嗯嗯。”

一路穿過走廊,經過圖書館的側道,一株高而直的玉蘭樹開滿了花,被雨水打著落了一地,但濃鬱香味似乎淡一些,這條不到二百米的校道每隔十米就有一盞牙黃色的路燈,前麵沒多遠就看見了國際部的宿舍樓,隱約可聽見笑語聲。

剛剛在教室稍微耽擱了一下,平常一下課就和大家一起出的教室,即使是一個人走,前後也都有人煙味,可是現在——岑小雨咬著唇,雙手抱在胸前,想著要不再等等,看僑禧她們下來再一起走算了。

不論任何時間,是黎明還是黑夜,無論的任何地點,是學校還是家,周圍隻剩下一個人都會從心底深深地戰栗著,害怕著。

男生站在樹下,牙黃色的燈光在他身後拉出一個小的影子,他語氣不耐煩:“男人婆,都說了岑小雨手機沒電了?你問我她為什麽不充?哈,我怎麽知道!算了算了,姑奶奶我求你饒了我吧。我這就去找她。”

柳瀟瀟不知道還說什麽,男生已經把手機拿離耳朵,看著校道另一端的岑小雨,隔得有些遠,視線模模糊糊地隻勾勒出一個大概輪廓,偏瘦的身形,站著的時候似乎重心總落在左側,咦,她是要從書包拿單詞本出來嗎?再看下去,男生氣得頭發都要倒豎起來,他本想等女生走過來,但瞧女生倚著路燈杆打算在燈下背單詞的樣子,一口濁氣湧了上來,岑小雨搞的什麽呀?不是她知道我在這兒等著她故意這麽做吧。

“喂,岑小雨……這邊,看這邊!”森北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連平時保持得極好的“濁世佳公子”的形象都顧不得,看岑小雨眯細了眼睛還在辨人,他憤憤地小跑過去,“你看哪裏啊?”

“我像是聽到樹上有人在叫我,所以看的是樹上。”岑小雨一臉無辜的樣子。

男生鬱悒得直想拿塊豆腐撞死自己,什麽聽力嘛。“你幹嗎不回宿舍,在這兒背單詞,幹脆頒個H中最勤奮書呆子獎給你好了。”他的話語中不無諷刺的意味。岑小雨當然聽出來了,狠狠地瞪了瞪他一眼,好了,現在有人了,可以穿過校道回宿舍了。“喂,你怎麽就走了啊。”森北直欲暴走,他把手機放到耳邊,長舌的柳瀟瀟還在講話,懷著“我輸了”的崇敬之情,他把手機遞給岑小雨,“男人婆讓你接電話。”

將信將疑地接過。才一放在耳邊,女生嘴角不自禁地抽了抽。快語速咆哮教主柳瀟瀟已經在大吼:“岑小雨,你不想活了是不是?掛我電話還敢手機關機!不把爺惹毛了你就不快活了是吧!三天了!三天,你一個短信也沒有也不上Q,你是想幹嗎,想活活氣死爺嗎?!”

“我手機壞了,好像。”岑小雨弱弱地解釋。“壞了?是‘好像是’還是‘確實’?你能給爺說清楚嗎!壞了不能修嗎?悅子姐擔心得都打電話找我了,你知不知道?還不趕緊打電話去!等一下,把手機先拿給森小北,我有話跟他說。”

岑小雨連忙把手機遞給森北。男生好看的眉頭皺了起來,一臉“還要我聽啊”的鬱悶接手機,和女王氣場爆棚的柳瀟瀟講電話能使人體無完膚,而和情緒處於風暴中的柳瀟瀟電話卻能使人慘不忍睹。

掛斷電話,森北一臉呆滯,似還不在狀態。“那……耳朵裏是不是還有柳女王的餘音咆哮?”岑小雨同情地看著森北。

森北忙不迭地點頭:“繞梁不絕啊——”走在左側的森北側過頭去,他右手旁的小女生頭發烏黑,在燈光下閃著一層薄薄的光澤,鼻子高而微翹,她也恰好在這時候抬起頭來,微微地笑了一笑,露出了小巧似貝殼的牙齒。

是傳說中默契的“相視一笑”嗎?是建立在同病相憐基礎上的命友情發展得特別快嗎?第一次遇到時一手提著襪子的脫線女生的樣子漸漸地在腦海裏像被什麽機器磨模糊了,“第一印象深刻得讓人無法忘記”這句老話並不那麽靠譜呀。

“嗨。手機借我打一下行嗎?”岑小雨指著他的手機,“我打一個電話給姐姐。”

征得森北的同意,岑小雨閉著眼睛也能按下的熟悉號碼。在一連串的嘟聲之後,岑悅子綿綿的聲音傳來:“你好。”

“姐姐,是我啦……我真是太沒腦子了,這幾天手機出了問題,時好時壞的,好的時候我每天都發了短信給你,以為你有收到的。所以才沒有打電話……現在借同學的手機打……姐你的腳好了嗎?要多注意休息啊,上班那裏再請假幾天沒關係吧……姐,骨頭的事可大可小可別掉以輕心……我很好,H中環境美,老師同學都不錯,再過幾天,我就回了……”

然而一切的感觸都沒有女生最後的那一句“姐,我想你哦”來得震撼。

“你……你……”他欲言又止。“是想說我肉麻得夠可以吧。”岑小雨自嘲地笑一笑,“我和我姐——別人是不會懂的。”怔了一怔,他猶嘴硬:“我可沒那麽說,是你自己想多了。”

“哈,死要麵子。”

“……”

“呀,你幹嗎揉亂我頭發!”

是躲閃的女生的聲音和男生得逞了的大笑。

宿舍樓就在眼前了。岑小雨停下腳步,真誠地說:“謝謝。”

“咦,我今天聽你說了第二次了。”森北嘴角往上揚起,遲疑了一下,他恍似不在意地問,“你的手機號碼呢?”

“啊?”

“把你手機號碼給我啊,以後有什麽事方便找你。”為了掩飾不自然的表情,森北的頭微微地偏過一些,“比如柳瀟瀟又來煩我之類的,嗯嗯,還有合唱團之類的……”

“可是手機壞了哎。”岑小雨搖了搖頭,“說不定要很久沒手機用,等我修好了肯定第一個告訴你。”

理由聽上去怎麽那麽耳熟?森北想起了某天在教室裏那個H中女生問他手機號碼時他編出來的借口。他抬起頭,看見岑小雨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麽。

“果然不是能當好人的料,一當好人偏偏就遇上白眼狼了。”此刻“翻臉走人”才是傲嬌男一貫的作風吧。第一次向女生要手機號碼居然還被取笑的某人一臉黑線,胸口一陣發堵。森北悶悶地轉身,連道別不想就欲走掉。但衣袖被一隻柔軟的、小小的爪子拽住了,力氣不大但卻成功地讓他的腳僵在了原地。

岑小雨輕輕地拉住了森北的衣袖,仰起頭,眼眸在黑夜裏一閃一閃的:“開個玩笑嘛,你不是生氣了吧?”

“沒有。”他斬釘截鐵地回答,但眼睛視線卻在飄移,“我生氣什麽呀我!”

“138××××1255。”

“……”

“138××××1255。”岑小雨再一次用緩緩的語速重複了一遍。

嗯,前邊七個數字是移動的固定號碼段,這個容易記,最後四位數是“1255”——“記住了嗎?”森北還賭氣不說話。

被綠樹遮住的校道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朦朧的光線中,隱約可以看見幾個H中女生的身影。

“放手啦。”他眼睛下斜。岑小雨吐了吐舌頭,立刻把爪子撤回。

——過後好幾天,森北似乎總聞到自己的衣袖上有一種淡淡的幽香,但認真嗅卻又什麽味道也沒有。

那香味要飄到哪裏去?從灰色的烏雲間流動,和變冷了的水蒸氣滲在一起變成了雨點。

時間還早,許多宿舍的門都敞開著,女孩子們的歡聲笑語綿長而悠揚。一個黑皮膚的國際部姑娘倚在走廊小聲地講電話。

岑小雨輕手輕腳地走過,漸至走廊尾端。宿舍門虛掩著,一點點的燈光從門縫處透出來,她正想推開,手卻頓在了門把上,慢慢地轉身,眼睛微眯適應昏暗的光線。

“岑小雨。”站在走廊陰影裏的高挑女生語氣平平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擺出的是“長話詳談”的姿勢,並非隻是打個招呼而已。她索性轉身走至陰影處,露出了一點點的笑意:“熙童。”

“嗯。”關熙童無意識地撩了一下長長的鬈發,仰著臉看星空,卻不說話。

這個女生難待候的程度和森小北真有一拚,明明在等她回來但叫了她後卻又什麽話也不說,岑小雨在心底歎了一口氣。人若無癖不可交,因其不深情。腦海裏不知何時浮現出了這一句話,她想起了總是一副男生打扮的柳瀟瀟,心尖上的一點煩躁生生地壓了下去,幹脆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半倚在牆壁上,耐心地等待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H中的幾個女生上來了,嘻嘻哈哈地開了隔壁宿舍的門進去了,被擁在中間的是眼睛紅紅的僑禧,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關熙童的嘴角彎出一個淡淡的嘲諷弧度。

“命相裏說了,男生緣很好的女生就是命帶桃花,而男生如果很受女生歡迎,不叫犯桃花,叫做帶驛馬。他……”關熙童幽幽地說,“他就是一個帶驛馬的男生。”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競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岑小雨反應遲鈍,怔了一會兒才明白關熙童指的“他”是誰。“我從前做他女朋友的時候,女孩總往他身邊靠近,那時候真傻。”關熙童仰著頭望著高高的星空,精致的五官帶著一種茫然,“我不知道該什麽做好,心底一生氣就無法控製自己,他身邊的朋友都說我任性暴躁易怒不好相處,我也不知道事情怎麽就發展到那樣,我們一見麵就吵架,吵呀吵的,他變得怕見到我,即使後來我有心修補裂縫,但那時候已經太晚了,無論怎樣扮溫馴乖巧總覺得他看我的目光是冷的是沒感情的。是我先提的分手沒錯,但我隻是怕到最後他對我一絲感情都沒有了。沒想到我怕的還是成了現實。你看到的,他現在不怎麽理我,連我親手織手套給他做生日禮物也被當成是仍想起把前男友當成備胎。”

關熙童的聲音越說越低,岑小雨木木地站著,她怎麽也沒想到,從相對的默然無語到涉及個人隱私的話題隻是那麽短短的一瞬間。這跳躍的高度讓人欲哭無淚啊。如果戀愛也像是軍事檔案,那麽前男友的故事一定是AAAAA級的秘密,還是誰都不可以共享的。“我已經失敗了,你千萬別學我。”沉默片刻,關熙童低下頭,她要比岑小雨高出許多,這樣望下去,看得見岑小雨頭頂的發渦。

“我是一個沒安全感的人。”眼睛好像是被白色冰雪覆蓋住了,關熙童抬起手揉了揉右眼,“其實他……也是。”

這一場談話開始得有些莫名其妙,關熙童叫住了她自說自話。結束也莫名其妙,關熙童徑直走過她身邊推門進宿舍門的無禮行為讓再怎麽粗線條的她嚼出了不對勁。

“嗨,關熙童,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立即尾隨著進宿舍的岑小雨用隻有兩個人聽見的聲音說著。

關熙童看了她一眼,走進廁所。

——被誤會了呢?

但要怎樣解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