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遙遠的星空有數億星星持續地燃燒著,站在地球上看不到那轟轟烈烈的自我毀滅。

男生的表情看上去很尷尬,他全身似遇到天敵的刺蝟緊緊地縮了起來,整個人恨不得看一條時空縫隙穿越到哪兒算哪兒。

他躲在樹後,唯恐自己的喘氣聲大了些破壞了這寧靜。一開始隻是因為看到“用沒接到岺小雨通知這樣幼稚的把戲報複了”的女主角突然出現在小樹林,出於遇到避害的天性選擇了避不見麵,隻是接下來的事態真叫人……不知道該怎樣圓場。

先是聽著兩個女生雲裏霧裏地聊了一下“就平常那個牌子”、“小賣部說不定沒有這麽高級的”之類的話題,然後柳瀟瀟走了,而後開始聽女生用花腔唱流行歌曲,這些都還在正常範圍之內。接下來……一直站著不動的女生低下了頭,一手抓住褲頭拉開(處於右手側麵的他多少也看到了一點)。但女生似乎還瞧不太清楚一樣,又將褲子褪下一些。

這之後……天地良心,他終於後知後覺地閉上了眼睛,什麽也沒看到了。

如果就這樣躲下去就好了。

可是——

好幾米外就聽見了的腳踩在落葉上的聲音以及更近了一些的男生嚷嚷著“麵快溢了森小北你哪兒去了快出來幫忙”……女生就像一隻小白兔迅速拉起了褲子,一雙受激過度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幾株紫荊之間的小豁口。

“啊!”

“啊!”異口同聲地爆發出來的驚叫,長長短短,仄仄平平。“是你?”

“岑……小雨,你怎麽會在這兒?”兩隻手各端著一碗泡麵的高曦發怔,空氣裏散發著老酸菜的味道,鑽入人的鼻子裏讓人發癢。“你……你剛才說這兒有誰在等你?”女生木木地開口。男生環視一周,也覺得詫異:“森小北啊。”

“你確定?”

“嗯。”下一秒,高曦驚詫地發現一貫氣質柔弱的小白花頭上像是爆出了呈幾何級數上升的怒氣。“怎麽還有別人在這裏?”雪上加霜的聲音疑惑地從密密的樹葉後說了出來,一隻纖長的手拂開樹枝,柳瀟瀟的身影冒了出來。高曦把其中一碗泡麵遞給柳瀟瀟,另一隻手摸到了手機,按下了第一個鍵,靠在樹後一臉天雷的某人根本就沒注意到,悠揚的鋼琴曲從南邊的樹後傳來。

一臉尷尬的單眼皮男生慢吞吞地從樹後走了出來,一雙眼睛盯著地麵上的落葉看。

“森小魔。”柳瀟瀟一臉錯愕,“你居然敢逃課!”

男生瞬間原地滿血複話,低吼著:“男人婆,你好意思說我?”

高曦看一看柳瀟瀟,幸災樂禍地笑了——原來腹黑毒舌的森小北也有天敵啊!

但叫大家都預料不及的是,一旁站著的岺小雨忽然奪過了柳瀟瀟手上的泡麵,一個劈手,泡麵似子彈命中了森北的胸前。男生的白色校衫迅速被油湯洇開了一塊塊抽象畫。高曦神奇地瞧著森小北欲發怒卻又強抑下的便秘表情,一臉沉重地表示關心:“這是怎麽一回事呀?森小北,這麵湯熱不熱,有沒有燙到你呀?”

高曦就像是蹩腳的演員把“關切”生生地表現或了“深刻的哀悼”。

“我還沒死咧。”森北幾個眼刀拋了過去。一旁愣眼的柳瀟瀟難得地扯了扯岺小雨的衣袖:“這是怎麽一回事?”

“偏了。”答非所問的某人鼓著腮幫子,像一個小肉包。“什麽偏了?”

“本想把麵扔到臉上的。”咬牙切齒,深仇大恨的回答。聲音不大不小,其餘的三個都聽到了。高曦石化了:這還是我想像中的柔美、清麗,像一首歌般的小白花嗎?

柳瀟瀟八卦了:是有什麽深仇大恨?森小魔怎麽就狠狠地得罪你老人家了?

森小北:……下午課前眼保健操音樂響起的時候,因為老班沒有如常出現在教室門口,一幹人自然不會乖乖地“揉捏太陽穴,一圈,兩圈”……發出沙沙聲響的是在抄作業,把臉埋得低低的是在刷微博或是在聊Q,一條若隱若現的耳線從耳垂下的短發冒出來的是在聽歌。

光線從另一邊窗戶射了進來,柔和了女生清秀的五官,她的下巴線條比平時柔軟,似乎是在忍住笑:“喂,媳婦兒,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呀,瞧某人吃癟的樣子可真是難得一見啊。”

“唉——”

“你倒是說呀。”像是一直處於恍惚狀態剛剛回神的女生突然抓到了重點:“你早就認識那家夥了,對不對?”等到的回答不出意料。

“對哦,但是像那種臭屁又自大的人我不怎麽來往。”岑小雨遲鈍地轉過頭看著柳瀟瀟,心底大聲地說:“柳瀟瀟,你又騙我了!”柳瀟瀟還待說什麽,但遲到的班導一臉嚴肅地走進了教室。一下子變得安靜的教室,電光石火的瞬間,正在忙著聽著音樂抄作業刷微博的眾人身手敏捷可媲美電影特效。

岑小雨中指按在眉端穴位,輕輕地一圈一圈地旋轉著。她閉著眼睛,但這個世界卻並沒有閉上眼睛。

柳瀟瀟有一個發小,住在同一個別墅區。岑小雨曾隨柳瀟瀟去過幾次,門口穿著製服的保安人員看見她們,眼睛瞪得大大,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占地麵積極廣的平原,山巒,湖濱,如魚鱗般分布著的幾十幢獨立小洋房,掩藏於山水之中,南邊有山在不知道從哪兒移植了十幾株銀杏。一到秋末,金黃色的銀杏葉片一層層地布滿了地麵。

位置最好的那一幢住著的就是柳瀟瀟的發小,常以簡單的“某人”作為稱呼,所以即便從柳瀟瀟處聽到過不上幾百次,卻並不知道發小的姓名,有時也會聽到“森小魔”這樣的綽號,但就像是你聽過了一千次嫩得像可以掐得出水的翡翠,卻不及一次親眼看到印象來得深刻。

就像現在,聽著眼保健操的音樂,閉著眼睛,恍似能看到森北一樣,單眼皮,眼瞳裏像有一束不知從何而來的光,常笑著,但那笑意又帶著一點點的邪氣和痞意。

他看到了嗎?看到了什麽?一陣無由來的燥熱令女生幾乎將手指都掐入了眉心。下午第一節課下午的空當,把QQ的簽名改為:“想把某人的眼睛剜出來。”

無法忘記——柳瀟瀟拿出麵巾紙幫男生擦著胸前的油漬,男生卻不耐煩地揮一揮手,幹脆利落地把校衫脫了下來,憤憤地說了一句:“有必要這樣嗎,不過就是(消音)而已,更何況根本沒什麽看頭!”

男生的神態就像是偷吃了魚缸裏的魚後卻露出“根本就不好吃”的表情那樣可惡!欠扁!

遙遠的星空有數億星星持續地燃燒著,站在地球上看不到那轟轟烈烈的自我毀滅。抬頭仰望星空,隻看到一點微弱的光。

就連一盞台燈的光裏在當下也比星光更有用。周日回到家的岑小雨坐在寫字台前,按壓著眉心,看著一張折痕密布的試卷,卷麵上那個鮮紅的分數似一把尖刺。初中的時候還不顯得怎樣吃力,以超過重點線二十分的成績進的X中,然而一接觸到新課程,漸漸地,像自己這樣從初中時便比別人刻苦兩倍的人就沒什麽潛力了,“死讀書而已”——一定有誰這樣背地裏恥笑。一下子增加了的課業,讓女生的確有些力不從心,更何況,最讓她驚慌的是,即便再付出四倍、五倍的時候,數學變成了她原以為觸手可碰但實際上卻遙不可及的一顆星。

即使毀滅自己也不能換來閃耀的光。

想要放棄算了。岑小雨的手指緊緊地握著試卷。寫字台上的手機嗡嗡地振動著。

這是一部已經過時了,稍顯笨重的老手機,黑色背麵磨出了指甲大的白痕。她拿起手機,屏幕上是一行字。

來自姐姐岑悅子的信息。“小雨,餓嗎,姐姐帶蛋糕回去給你吃。”在蛋糕店上班的姐姐經常會把過了賞味日期但其實還沒有變質的麵包帶回家,大多數時候是都是加了紅豆餡、肉鬆、紫菜之類的麵包,偶爾也會有蛋糕。

台燈下,女生嘴角的線條稍微低鬆弛了一些,她連忙把試卷折起來又塞回書包。

再過二十分種,姐姐就會回來的。不能被看到這樣沮喪的自己!岑小雨臉上又換上了大大的笑容,從寫字台上高高的一大遝習題集裏準備翻出一本,手指觸到一本脊封是深藍色的記錄本時停頓了。是這本沒錯吧。模糊的記憶像隔著一層油紙一般,岑小雨把記錄本抽出來,翻開,一道道手抄的類型題以目錄歸納法整潔而有序地排列著。

這是之前柳瀟瀟找來的準確率高過70%的猜題神人的記錄本。人天生對於自己不擅長的能力保持著神秘的崇敬。剛一接到這本子的時候,她還虔誠地在心底默默地感謝了一下,現在——她纖細的手指停在了第一麵扉頁右上方用黑色水筆簽著的“森”,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都帶著一份跳脫和張揚。

“從某人那裏求來的,你這次一定要考好,不要辜負我啊。”柳瀟瀟語速飛快地說著,她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像是一提起“某人”,便會沉入隻有她和他才懂得的小宇宙。然而,岑小雨還是辜負了她。難怪,柳瀟瀟會生氣地發怒:“真笨!”一想到這裏,仿佛從遙遠的星際湧來了一股黑色的潮汐,將她的世界都吞噬了。時間又過去了三十分鍾,岑悅子卻還沒回來。

這是一間隻有四十平方米的出租房,除了廁所和小廚房,隻有放下兩張床的臥室,寫字台就靠近一扇小小的窗放著,岑小雨站了起來,在狹窄的空間裏倒了一杯水,一口便喝掉了五分之一,一邊摸出手機,借著一點微弱的光按下了快捷撥號鍵。

幾乎同時,屏幕上人形頭像一閃一閃的。“姐姐。”岑小雨立刻接通了電話,“怎麽還沒回來呀,到哪兒了?”

電話那端是一個溫柔的聲音:“小雨,姐出了一點小車禍,被小車拐到了,腳踝腫了,沒事的,車主和我同事都在,你不要擔心。”

完全沒有給岑小雨預留發問的餘地,手機就好像是被拿走了一樣,沒有掛斷的手機裏傳來的聲音是醇厚的,成熟的男性聲音:“可能有一點點痛,你可以忍耐嗎?”

一整個晚上都睡不安穩,淩晨一點鍾的時候又打了電話,岺悅子的聲音聽上去是出乎意料的輕快:“骨頭裂了,醫生說沒關係的,但顧先生說一定要留在醫院觀察。”

岑小雨在早上六點整走出家門。一長排的出租屋前的狹窄的巷道,牆麵是黒沉的鐵鏽色,牆根下滋生著一層厚厚青苔,排水溝裏油膩烏黑。即使環境遠遠不夠美好,但因為房租便宜也非常熱銷。但如果隻是外部環境不幹淨不舒適其實還是可以忍受的,最怕的是附近租客仿佛聚集了下層掙紮的各類人,住在隔壁的淩晨三點才會收攤的燒烤攤老板一家四口是麵對麵會點頭的關係。而另一邊的鄰居則是一個常常酗酒的家夥,長得五大三粗的中年大叔不工作不賺錢,偶爾見到總是眯著滿是紅絲的眼睛,迎麵一口酒臭。再過去的一間聽說的一個生意失敗後沉溺於堆“長城”的賭徒,而巷道最後麵幾間,是幾個韻華不再卻衣著暴露的濃妝女人。

清晨的巷道出奇的平靜,帶著一點死氣沉沉的味道。女生提著一個三層食盒,坐上了公共汽車。

六點二十五分的時候,到了岺悅子住著的醫院。這是一間單人病房,岑小雨推門進去的時候又嚇了一跳。明顯是以奢華打造的室內布置,並不像傳統的冷冰冰髒兮兮的病房,更像是走進了一個溫馨舒適的家一般。

空調的溫度開得恰恰好,雪白的蠶絲被似雲朵般擁著熟睡了的岺悅子。和岺小雨一點也不像的五官,眼睛小一些卻是嫵媚的丹鳳眼,肌膚似凝脂,看上去像一個瓷娃娃。比岑小雨大十二歲,不過單從外貌卻一點也看不出來。

女生視線落在了床尾的打了石膏的腳踝上,不禁苦笑——不想讓自己擔心所以輕描淡寫地說隻是腳踝骨裂了,然而裂了的骨頭並不用像現在這樣打上石膏呀。

就是這樣。任何事都一個人默默地扛著,從不把一絲憂慮一點艱難泄露,明明脆弱而需要嗬護,卻偽裝成堅強的、波瀾壯闊的風景。女生輕輕地坐在床邊,看著甜睡中姐姐,眼睛漾起了一層輕霧。

岺悅子做了一個夢。

夢境是灰白色的,她站在連接著兩座巍巍高山的鐵鏈上,腳下是天邊的黑淵。風吹動著鐵鏈,她站在搖**的鐵鏈上害怕得直發抖……對麵的鐵鏈上出現一個剪著短短寸頭的男子,他的眼睛溫和而寵溺:“悅子——”

聲音縹緲得像從遙遠的宇宙傳來的餘音。“爸爸。”她睜大眼睛,唯恐掉下來的淚水模糊了視線,跌跌撞撞地跑過去,然而手剛剛一觸及,爸爸的影像就像是映在水麵裏的幻境一樣,化作千千萬萬小光點散失了。

她眨了眨眼,鐵鏈上又出現了一個女人的樣子,眉眼豔麗而俗氣,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丹鳳眼不甘寂寞地往著虛無的空氣拋著媚眼,一個矮胖的男人走了過來,女人似蛇一般貼了過去,漸漸地走遠了。她冷漠地看著,一動也不動,眼睛裏的淚水早就蒸發了。

她一直站在鐵鏈上,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似乎長大了,對麵的鐵鏈上突然出現一個小小的粉粉一團似的小女孩,她的四肢瘦小似乎一折就斷了。小女孩專注地看著自己,甜甜地叫著“姐姐”跑過來,她突然嚇醒了,不!不能觸碰到彼此,一旦觸碰到就會消失!這樣想著的她踉蹌地後退,那小女孩仍舊飛快地跑著,腳下的鐵鏈晃動得更厲害了,“危險”——她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小女孩眼看就近在咫尺,她遲疑地伸出手去,突然小女孩一腳踩空,整個人倒蔥似的往著黑淵掉下去!她的手撈了一個空,眼看著一切都已失去,她好像被一群洶湧的蝗蟲啃咬一樣撕心裂肺地痛了起來。

驚醒了的岑悅子抬手撫著自己跳動異常的心髒,眼睛看到了坐在窗邊拿著英語單詞本在背誦的女生,清晨散發著花香味的光線像一層輕紗覆蓋在女生身上,岑悅子的呼吸平緩了下來。

不過是一個可怕的夢罷了。

“姐姐,你醒了。”女生從窗台迅速地走了過來,手搭在床邊,眼睛似一顆糖果一樣溢出了蜜意,聲線裏自然地帶上了撒嬌的意味,“姐姐讓我好擔心哦。”

“傻丫頭。”岺悅子臉色微微地蒼白著,右手突然握住了女生搭在床邊的手——平常從沒有過這般親熱的動作,岺悅子表達感情的方式一貫內斂,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候,也不曾將脆弱與彷徨寫在臉上。女生抬起眼,驚訝地望著姐姐,但一隻手毫不猶豫地緊緊反握回去。

“已經七點多了,你還不去上課?”牆麵上掛著的藝術感十足的時鍾提示著時間。

女生微微笑了一下:“我跟老師請假了。”

“我又不需要你照顧,顧先生請了一個特護。”岑悅子的語氣柔緩下來,“你在這裏也是礙手礙腳罷了,快去學校吧。”

“可是……”

“聽話。”岑悅子握著的手用上了一點力氣,像是表達著某種決心。

“嗯。”女生在姐姐的瞳孔裏看到了妥協的自己,但仍是有一些擔憂,“有什麽事打我手機,我立即就來。”

“好啦好啦,像個小管家婆一樣。”在此刻鬆開手最自然,但是岑悅子的手剛動了一動,女生卻突然將姐姐的手抬起來,靠在臉頰旁,閉上眼睛,像是整個人得到倚托一樣露出了滿足的笑意。

不擅長表達感情的姐姐,和想著“總得有一方主動”於是常常會在半夜鑽進對方的被窩,撒嬌著說“哇,姐姐真美”,一起逛街會親密地挽住胳膊,照相的時候把頭靠過去的妹妹,就像是溶解在彼此心髒裏的某一種化學物質,醞釀出溫暖的味道。

坐上公共汽車,女生摸出顯得老舊的手機,在屏幕上編出一條短信。

“食盒裏是我早上特意熬的銀耳杏仁粥,趁熱吃哦。”是溫情脈脈的、將平行的世界連接了起來的語言。

校車行至第三個站台,上來了四五個學生,柳瀟瀟是最後一個上車的,將校褲塞進馬丁靴,背著黑色庫魯書包,不像別的女生一樣身上總有各種叮叮當當的有趣而好玩的飾品,柳瀟瀟的裝扮永遠是走著酷冷的歐美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比許多男生更像一個真正的男生。

“嚇了一跳,我還以為她是一個男生呢,連校服穿的也是男生的校褲而不是女生的校裙。天,她為什麽還要上女廁所,而不幹脆去男生廁所算了。”不喜歡她的人在背地裏嘲諷她。

“搞不好人家不僅內心是大叔,連生理構造也是哎——”別有居心者拖著長長的尾腔。

“信瀟爺,得永生。”諸如此類的異樣目光和流言飛語,當事人不可能一丁點也不知道。但,從來都特立獨行的某人似乎並不在乎。“人活在這也上多累啊,何必再去意別人的目光呢,自己活得自在舒服就好了。岺小雨,你要是敢像別人一樣勸我,我們可就沒辦法做朋友了。”柳瀟瀟說這話的時候張牙舞爪,“我是想做一件什麽事,即使頭破血流,也會一直不回頭地走下去。”

柳瀟瀟走至車尾,坐在了最後排座位,在她的右邊旁是把臉稍微地移過來笑了一笑算打招呼了的岑小雨。

“怎麽啦?沒精神的。”柳瀟瀟一下子注意到了岑小雨黑青著的眼圈,她伸出手使勁地在岑小雨的臉頰上用力地揉了好一會兒,直至兩團不自然的紅暈出來才滿意地收了手。岑小雨鼓了鼓腮幫子,像一個小肉包子。她無奈地說:“能不能別這樣隨意踐踏我的臉,以後要找個富二代官二代還要靠這張臉呢。”

柳瀟瀟“嗤”的一聲笑出來。“我姐姐腳扭傷了,可我偏偏得去五天英語競賽集訓,真是傷腦筋。”岑小雨把身子靠在了座椅後背,一點點支持腰部的力氣都不願意出一般垮著。

“受傷了,不要緊吧?”回答的聲音有些遲疑:“還……好吧。”雖然出車禍的事主擔保一定會負責到底,但這樣的時候不在姐姐身邊還是覺得很傷腦筋。不去的話,大致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事,初賽拿到了全市第一名,比全省第一名隻少了四分,這次南北城區兩所重點中學入決賽的尖子集訓五天是半個月前就通知的。而一旦拿到全國賽全獎,報考××外語大學是有加分的。這對於偏科十分嚴重的自己來說是極難得的一次機遇。

“姐姐……也讓我去。”岑悅子是用上了命令的語氣,但岑小雨心底還是因為“無法照顧姐姐”而矛盾著。

“喂,媳婦兒,你跟你姐姐感情真好。”柳瀟瀟感歎著,甚至做出了嫉妒的表情,“這讓身為獨生子女的我羨慕嫉妒恨啊。”

岑小雨被柳瀟瀟誇張的語調逗笑了,腦海裏一瞬間流星一般劃過了某句話,是講出後又差點要咬掉自己舌頭的話——“你不是有森小魔嗎,應該不會感到獨生子的寂寞吧?”

柳瀟瀟罕見地嘟了嘟嘴:“那個家夥呀,他是麻煩製造機鬧刷男主角哎。”又認真地看著女生,“我和他是發小沒錯,但是現在連朋友都都算不上了。”

“啊?”岑小雨發出詢問的語氣詞。微微地露出一點惆悵,柳瀟瀟少有地靜下來:“大概是和我這個熟悉他全部過往的人做朋友可能有陰影吧,所以他總躲著我。”車窗外淌下珍珠般的雨線。岑小雨想了又想,才裝作不注意地說:“你有他的手機號碼嗎?”那次通知男生去開會向他討手機號碼被拒絕了,之後男生遲到了合唱團的成員都沒有森北手機號碼的情景印象非常深刻,而且——男生對徐老師說著“沒有接到通知呀真不好意思”居然能而不改色!鄙視這個撒謊也不臉紅的自大男,幾乎是想開口爭辯“明明通知你了”,但情商一貫不高的自己卻在那時候隱忍了下來,在無人的場合質問一下對方,或許男生有什麽難言之隱呢——是這樣善意地為男生作過辯解。隻不過,再次遇到卻是那樣的場景。怎麽可以躲在樹後偷看呢——討厭死這個家夥了!

“有啊。”柳瀟瀟轉過身,“像你一樣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是不少。大概是森小魔剛上初二的時候,嗯,那時候他的手機號碼應該還蠻多人知道的,後來一個表白未遂(懷疑是遭到男生不客氣拒絕)的學姐,把他的手機號碼公布在一個網站上,他被莫名其妙的電話騷擾了好一段時間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後來換了新號碼,不是關係特別親密的人一般都不會把手機號碼給對方,這是那種典型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網站?”女生睜大眼睛。

“沒錯,他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請立即到××酒店607號房’。他以為是哪個朋友還跑去了,這可憐的孩子的三觀一下子就不正了。”大概是想到了男生當時如遭雷劈的表情和一個月都無法恢複的被嚇到的心情,柳瀟瀟眼睛裏氤氳著恍似實質存在的雲霧般的笑意。

“那學姐真狠。”岑小雨稍作停頓,“你怎麽知道得那麽清楚?”

“我和森小魔一起去的酒店。”柳瀟瀟似乎更忍不住笑意了,“還是我將如同行屍走肉的他拖走的呢。”

原來如此。岑小雨低下了頭,為森北默哀——果然,一個熟知你光屁股玩沙子的童年、兵荒馬亂的青澀成長的歲月,了解你所有缺點,知道你所有糗事的青梅竹馬就像一顆嘀嘀作響的定時炸彈,隨時都可能爆炸。

想一想,你學周董變蹩腳魔術耍帥,周圍一片崇拜的星星眼的時候,一塊隕石砸了過去——“拜托,在家裏光著膀子練習了幾百次才這樣好不好?”

還有,你穿著白襯衫做森林係少年,一臉神清氣爽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一根針毫不客氣地那件破了自戀的氣球——“這不是腋下破了一個洞還哭著求你媽媽連夜幫你補好的那件嗎?”

你在微博上剛發了一張坐在鋼琴前學朗朗憂鬱的照片,下麵一群粉絲評論“好帥啊鋼琴王子類型的有沒有”,最後一條冷颼颼的評論是——“根本就不會彈琴裝什麽裝?!”

拜托,一個甚至比你自己都了解自己的損友,會讓人毛骨悚然,將距離設定為“十丈以內有你無我,有我無你”範疇的吧。

和X中不同的是,南城區的H中雖然也是重點高中,但招生範圍卻不像X中隻麵對兩個建製區,而是範圍更廣地輻射到了鄰近三個周邊城市。

這導致了H中的招牌更加響亮,所以H中的校訓是讓X中嗤之以鼻的“走出H中”!

兩校學生曾在H中論壇上為“誰是H市No.1”而掐過一場烽煙四起、涉及麵廣的群架。後來是畢業三年仍在每一年的X中王子榜上位列第一學長宮明,在帖子6800高樓上淡淡地說了一句:“H中的鬥士們,你們得到了這份榮譽,不過請記住,這是慨慷而大度的X中賜予你們的。阿門。”

本來頹勢不可挽的X中集體笑場了。H中怒了,然而無論H中鬥士們再如何引經據典、滔滔不絕,X中隻回一句“將No.1賜予你們,阿門”。雖然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一年,但硝煙仍然未消散。由此而知,帶隊的年級英語組組長紀老師在車裏訓導同學的一番話是怎樣的語重心長:“我們的校訓是以‘我以X中為榮,X中以我為榮’,你的一言一行代表了X中,切記團結,不搞小動作,不爭強鬥勝,不要和兄弟學校比,要跟全國比!”

大概是H中的尖子生也聽到意見相近的“話中有話”的訓導,作為主人,H中表現出有深度有原則的熱情。

五天的集訓安排在了國際部暫時空出來的教學樓D區域。歐式建築的宿舍群是十多年前一位外國建築師的作品,拱形的紅屋頂,暗紅色的外牆訴說著有異於東方傳統的文化差異。“H中的校園比X中的美了不止一點點。”岑小雨心底偷偷地這樣想了一下。

被分配到二樓宿舍。本校戴著厚厚眼鏡幾乎沒有存在感的女生叫做郭芙。另一個卻是H中的,目測過去身高至少有一米六五以上,燙著長長的鬈發,挑染了酒紅色(這應該違反了校規吧),眼睛很大,似乎一點煙火氣息也沒有。這個女生極少笑,從進宿舍到晚飯前一個多小時隻見過在接誰的電話時淡淡地笑了一笑,其餘時候——似銀霜下一枝冷豔紅梅。

“我叫做熙童,關熙童。”女生取出一邊耳麥,淡淡地說。

“我是岑小雨,請多多指教。”戴著厚厚眼鏡的郭芙在發呆,似並不相信關熙童會先自我介紹,過了一會兒,才磕磕巴巴地說:“我……是……郭芙。”冰冷感十足的女生卻早已重新戴上耳麥,一副“介紹就到此為止不要再打攪我”的表情。晚上看到天氣預報,多雲,局部有暴雨……空氣潮濕易滋生細菌,請注意衛生和通風之類的,岑小雨默默地看了看陰沉到一點點亮都沒有的天空,打了一個電話。

“我很好,倒是你,到H中那邊還習慣嗎?”岺悅子聽起來像花瓣一樣柔軟的聲音慢慢地滲入耳膜,讓躁動的心漸漸地平靜下來,“好好加油,拿了成績姐姐會獎勵你的。”

“什麽嘛,姐姐還總是把我當成考一百分就獎十塊錢的小學生嗎?”用上了恰到好處的撒嬌語氣,聽到了手機那一端岑悅子輕輕的笑聲,岑小雨的嘴角地翹起來了。

掛斷電話後,睡在下鋪的郭芙羨慕地說:“是親姐姐吧,關係真好呢。”

岑小雨明顯怔了怔,同樣意思的話聽過了柳瀟瀟講了一次,“親姐姐”——像要證明什麽似的,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嗯。”

做了一張試卷,時針指向了十點半。不同於在理科裏掙紮的各種艱辛,岑小雨喜歡徜徉在文字世界立裏的快樂,很輕易地就忘記了時間,打開擱在床頭的手機,一看,有四五條柳瀟瀟的短信,一條條地看了,總結出來就二字“上Q”。宿舍近廁所方向有一台老式的台式電腦,郭芙晚飯後在那兒查過資料。

“請問,你什麽時候把你那部老掉牙、連上Q都沒辦法的心愛手機換掉?”一登錄電腦上的Q號,柳瀟瀟式的嘲諷語句便連續出現了十幾條。

岑小雨的眼瞳折射出屏幕上的光亮,回以:“你這樣的白富美怎麽能理解矮矬窮的世界。”

終於等到岺小雨上網的柳瀟瀟此刻正在目獨立小洋樓的二層臥室,俯臥在**用電腦玩遊戲,她顧不得岺小雨的自嘲,迅速地回:“這次集訓有沒有一個冷得讓靠近的人得上風寒感冒的女生?叫做關熙童的H中女生!一個能讓人出現流鼻涕、打寒戰、渾身發冷各種感冒症狀的討厭鬼。”

“你奪命call我上Q就是為了說這個?”不想在當事人旁邊聊這個,岑小雨想更快結束這個不靠譜的問題。

屏幕上立刻傳來了柳瀟瀟發來的一排憤怒的小人,以極大的熱情跳躍著,似乎隔著電腦也能感覺到柳瀟瀟抓狂的樣子。

“關熙童那個女生是森小魔的前女友哎。唯一的一個前任呢。”柳瀟瀟迅速發來一個堪比炸彈的秘密。

(那家夥不是花心蘿卜風流大少嗎?怎麽可能是唯一的前女友呢?)岺小雨的雙手擱在右鍵盤上,像一對翅膀無力地垂下了,很想發“這又關我什麽事”,但是手都僵硬得像無法調動任何一根神經一樣。

小小的宿舍似乎有一朵朵雪花從關熙童身上傲慢而不徐不緩地飄了出來,落在了岺小雨的頭上、身上、**的皮膚上。不知什麽時候,關熙童似一個幽靈一樣站在了正上著網聊著Q的女生身後。是去廁所回來無意間看到電腦屏幕上自己的名字而停下了的吧。

“那個像雪人一樣的女生是一個不好相處的人呢,當初倒追森小魔,尋死覓活地跑到X中教學樓上要跳下來呢,人至賤則無敵,就是丟了有骨氣有自尊的廣大女性同胞的臉而已。”一個大大的嘲諷的符號作為了這段八卦的結尾。

不能再讓好友繼續犯錯了。岑小雨果斷地直接撥出了插頭。

像是有凜烈的風夾雪從一道被擰開的鎖孔那裏呼呼地吹了進來,因為冷,雪花落在身上甚至都不融化,而是一層一層地將身體裹成一個厚厚的雪球。

“她沒說錯。”平平的、無一絲感情的聲音響起來,“是我追的森小北,但甩了森小北的人是我。”

被秘密掩埋的岑小雨欲哭無淚。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啊!有一個比你強勢太多的閨密,就像是把你悶在一個紮緊的大布袋裏,讓你空有一身力氣也不知道該往哪裏出拳。手機在片刻後鈴聲響起,柳瀟瀟氣勢洶洶地質問著“掉線了再上啊為什麽不再上Q了呀”,對麵是讓氣溫降了十攝氏度的關熙童雙手抱在胸前看著,快要崩潰了的岑小雨隻覺得自己成了餅幹裏可憐的夾心醬。

能比現在這境況更糟的嗎?岑小雨不敢相信這種概率的存在可能,然而——“把手機給我吧。”關熙童示意了一下,然後毫不客氣地奪走了手機,聲音縹緲而空靈,“男人婆,你還像以前一樣啊,一點沒長大嗎?”邊說邊打開宿舍門走了出去。不知道聊些什麽,也隻是短短的三四分鍾,關熙童麵無表情地走了進來,把手機還給岑小雨,甚至還說了一聲“謝謝”。

仍然沒有掛斷的手機那一邊,聽見了柳瀟瀟中氣十足的咆哮:“變態麵癱,你以為你是誰!什麽甩了森小魔的話也敢說出口,你大腦糨糊了吧,是活得不耐煩了想被我揍一頓嗎……”

“是我,瀟瀟。”岑小雨怯怯地打斷了柳瀟瀟的話,“電話費很貴,掛了哦。”動作迅速無比地掛掉電話,取出拿出電池之後,岑小雨長籲一口氣,眼角的餘光瞥到坐回上鋪戴上耳機的關熙童嘴角似乎是翹了一翹。該不會是麵癱女生剛剛笑了吧。

“岑小雨!你掛我電話?你還關機?你不要命了!”某一個燈光呈橘子紅的臥室裏,柳瀟瀟揪著自己的短發,好看的眉峰誇張地皺了起來(快打成一個蝴蝶結了),她把手機扔在**,赤腳噌噌噌地跑到封閉式露台,熟練地拿了白色布條纏在了拳頭上,一下一下地用拳轟擊到垂著的中號沙包。

漂亮的姿勢。差距不到兩三厘米的出拳部位。

區別於男生的具有女生獨特美感的手腕線條。以及,不遠處的露台牆壁上,被柔和的燈光模糊了邊緣的兩處字跡。

上邊的七個字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下邊的是:森北。柳瀟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留下的痕跡,被刻意忽略了,但卻依然筆畫清晰的字體,就像是有人時常用刻刀加深了字跡痕一樣。

如天氣預報說的,潮濕入骨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連帶著衣服總是幹不了,透出一股酸菜葉似的味道。

一樓走廊盡頭第二天就出現了一台算不上新的幹衣機,大致是額外對於集訓學生的優待。

天陰沉沉的,走廊上開亮了所有的日光燈。

岑小雨抱著一臉盆的衣裳走向了洗衣間,雖然對於“說不定上一個使用者是集訓裏的某一個男生”這樣的事存在著類似潔癖的抗拒感,但帶著濕氣的衣服比起那個理由來得更讓人討厭。

慢慢地走著,以至於走廊盡頭拐角處正沉溺在無人可打攪的對峙中兩個人毫無察覺。

曾經的男女朋友,現在的關係卻必項用“前”作定語修飾。穿著白色連帽T恤的男生,嘴唇緊抿,目光卻異常明亮——岑小雨從沒見過這樣的森北。森北似有多種形態,傲嬌的、毒舌的、自戀的,然而無論是說著諷刺的話語還是別有用心地做出好學生的樣子,仔細地看,總能見到男生唇邊噙著一絲似邪非正的笑意。不過,現在這絲笑意完全消失了,讓男生的五官看上去特別——岑小雨在一瞬間腦海裏冒出了許多的形容詞,如“嚴肅”、“少見的認真”、“超出年齡的成熟感”、“看上去有些可怕”、“有一種奇怪的蒼涼感”……而長發燙成了一個個波浪的女生臉上的表情也非常地古怪。“你……過得好嗎?”靜默中是女生先開的口。

(關熙童沒有撒謊!森小魔是可憐的被拋棄者。)正欲從女生的身邊走過的男生聽到這樣的話突然停下來:“關熙童,你也一樣沒有變啊,公主病還沒好嗎?什麽時候都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特別的存在嗎?覺得自己是分了手一定會在前男友心中留下不可磨滅印象的女神嗎?況且分了手還記著前男友生日啊相識三周年這樣的事不是太奇怪了嗎?”

聽了一肚子秘密的岑小雨正貓著腰緩緩地後退——是誰把一隻小桶放在了走廊呢?她腦海裏方一浮出這樣的念頭,動作神經“踩”已經快於視覺神經“看到了”。

“咣唧”一聲,桶與右腳觸碰發出了並不響亮,卻似一聲春雷驚醒蟄蟲,四五米外的關熙童條件反射地繞過拐彎處,而男生也在幾秒後隨之站在了視野更開闊的地方。

天光幽暗的長廊,驚慌失措的岑小雨似一隻怕見光的小老鼠,單手擋在了眼睛處。

“這樣就不會被看到臉,就認不出來了嗎?”森北唇邊的笑意又回來了,但講起話來仍是刻薄異常,“岺小雨——”

“岑小雨——”尾腔拔高了的、帶著一絲怒氣的,是關熙童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