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相遇過就好了

“嗨,你叫做什麽?”

“杜薺草。”

對方果然呆了一呆,反應也遲鈍了許多:“薺……草呀。”

“哎。”女生重重地點了點頭,大多數人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都會想到“古怪呀父母怎麽能這樣不負責任地隨便造個名字呢”,一開始還會解釋“爸爸是希望我和薺草一樣耐寒耐旱,生活力強盛”這樣的話,但解釋得多了,話題便朝詭異的方向轉移,“我的小學同學最奇怪了,妹妹叫邰阿妹,哥哥叫邰阿哥………”

於是,後來女生盡量用平和,自然的語氣說出自己的名字,也不想再解釋什麽了。

這樣果然減少了很多麻煩。不過,此刻和她剛剛認識的女生夏洛卻不放過這個話題,她神秘地笑一笑:“你知道嗎,我們部長的名字其實不是叫郭芙,是叫做郭芙蓉哎。小學六年級有一天她回家哭了一晚上,非得逼著她老爸去派出所戶籍科給她改了名字呢。”

杜薺草突然拉了一拉正在八卦的女生的衣袖。夏洛回轉身,看到似乎在身後站了一會兒的人,條件性地捂住了胸口,嘟起了嘴:“嚇我一跳哎,表姐,你怎麽走路不帶點聲!”

倒是杜薺草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部長。”

學生會人事部的部長郭芙親切地笑一笑:“你就是這次新生招進來的杜薺草吧?”

“是。”女生對這個長得不漂亮,但卻笑容燦爛的人事部部長有莫名的好感。

“夏洛。”

“到。”蘋果臉的女生笑嘻嘻地湊過來,像隻小貓咪一樣在表姐身上蹭了蹭。“你呀,多大的人了還老沒個正經。”郭芙無奈何地捏了一下蘋果臉女生的鼻尖,先走進人事部辦公室。杜薺草眼角餘光瞥到夏洛朝她擠了擠眼,不由得笑了。

——令人期待的高中生活開始了。雖然並不是同一班的同學,但眼緣大致是很奇妙的物質,讓兩個女生的平行線有了交叉點。下課的時候,高一(3)班的走廊上總出現臉圓圓的女生,有時趴在窗口喊:“杜薺草,薺草。”形狀可愛像浣熊,鬧得本班各位隱性花花公子爭相追問這位蘿莉的名字。

倒是杜薺草極不好意思,每一次站起來,迎著眾人目光走出去臉都紅了。

“活躍的,憧得交際的女高中生才是正道,你這種林姑娘性格現實是行不通的。”夏洛搖著頭下結論。

杜薺草表示讚同,但巨蟹座女生就是學不來長袖善舞,左右逢源。

幹練,聰慧,處事落落大方,待人親切,不擺架子,長得不漂亮也沒關係——這是女生想要成為的樣子。想著這樣的心事的時候,女生的目光大多追隨著人事部新部長郭芙的身影。

剪在耳蝸下一點點的俏皮短發,眼睛不夠大,牙齒也是參差不齊,但卻從不吝惜微笑——看到郭芙風風火火地指揮著“這個星期把學生會係成員的工作考核表交上來”或者“通知星期三下午五點鍾開一個會,內容是管理人才的培訓”……這樣的郭芙跟偶像劇裏那些完美的虛擬人物並不相同,但她就在杜薺草的眼睛裏。

進學生會人事部的第二個星期,新人們要填一張履曆表。夏洛咬著筆尖趴在樓梯處,一抹淡黃色的陽光照著她水蜜桃一樣嬌嫩的臉龐,不過七八分鍾便填好,女生百無聊賴地湊過來看杜薺草的履曆表。

“你小學初中當過最大的官兒是小組長呀!”嬌俏的女生笑起來,抽過了杜薺草手上的表格,“不是吧?”

又看到了下一行“最崇拜的人”的答案——杜薺草已經填好了,但卻又塗掉換上了一個中規中矩的成功人士名字。愛鬧的女生將表格拿起來反麵對著陽光,被塗黑的部分模糊地映出了人名——郭芙。

“你……崇拜我表姐?”夏洛一臉不可思議地彈了彈表格。杜薺草紅著臉搶過來。“我表姐……真想不到哎。”意味深長的語氣,帶著一點什麽意思。

人流稀疏的老城區,高高的石砌圍牆訴說著久遠的曆史。穿著粉色T恤和牛仔短褲,背著彩色刺蝟包的夏洛在前邊走。巷道很窄,杜薺草推著單車跟在後麵,遇到有上下級樓梯便聽見單車車輪軸哢哢轉動的脆響。

遠遠地,“老郭裁縫店”的招牌懸在巷口一株高大的香椿樹樹幹,再走近些,看見了招牌下一行小字“按箭頭方向直行三十米”。

而當兩個女生走至狹窄的店門口時,郭芙從淩亂的散滿了碎布的裁縫車邊站起來,抹了一下額頭的汗水,抱歉地說:“稍等一下。”又朝著杜薺草點了點頭,“我把手上的活幹完行嗎?”

這種含著對他人尊重的詢問讓杜薺草忙不迭地點頭,她拘謹地在一隻小竹椅上坐下,倒是夏洛,放下背包,從裏麵掏出一瓶蜂蜜,和一盒高麗參,擱在另一隻小竹椅上。

“小姨又讓你帶東西了。”手勢熟稔的女生車著一件睡衣的邊線,頭也抬不地說著。

“嗯。舅丈最近好嗎?”

“還是老樣子。”

或許是光線的緣故,郭芙的眉梢處似籠著一層灰暗。終於完成了手上的活,女生站了起來,將縫紉機上的一條印滿大紅色花朵的睡裙拉起來抖了抖,滿意地側著頭看了一下,才揉了揉久坐而麻木的腿部。

“終於好了。這是給小姨做的,待會兒記得帶回去。”跟夏洛說話的語氣寵溺而又帶著對待小孩的口吻。看得出來,這對表姐妹關係可以用“非常好”來形容。這個女生仿佛天生具有一種親和力,讓人禁不住想要依賴她靠近她——和膽怯懦弱的自己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杜薺草把羨慕埋在眼睛裏。

一起在小裁縫店坐了一個下午,途中有附近的居民拿了衣服來改,把長了的褲子改短隻需兩元,把寬了的裙頭改窄隻收三元……收費低廉而且手藝極好,關鍵是無論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又或者是帶了校服來的怯生生小女孩,郭芙一律耐心熱情的對待。

“明天下午來拿好嗎?”

“謝謝你照顧小店的生意。”

——聽著讓人舒服的語氣和誠懇的笑容。

臨走的時候,日已西斜。小巷口緩緩地走來一個男人,幹瘦而且矮小,臉上皺紋極深,拉著拐杖一瘸一瘸地走來,行動極其不便的樣子。

“舅丈。”夏洛遠遠地喊了一聲。郭芙早已快幾步迎了上去,挽住了父親的右臂,嗔怪地說:

“爸,你幹嗎還來呀,是怕我手藝差勁砸了你招牌嗎?”做父親的笑了一笑,沒有說話。相攜而來的父女倆的身影被夕陽無限地拉長。

“表姐小學六年級時,我大姨跟人跑了,你也看到了,舅丈是一個小兒麻痹患者,右腿完全萎縮了……就靠這個老郭裁縫店養活父女倆。”

從老城區巷道拐入主幹道,女生突然拿出了錢包,在裏麵一陣翻找,在“找到了”的歡呼聲後便把一張照片遞給杜薺草。

照片上是兩個頭靠著頭的女生。小一些的女生臉頰像水蜜桃,粉紅吊帶帶的公主裙將她更襯得像個天使。大一些的女生則穿著校服,劉海長得快蓋住眼睛,身體僂著,不敢看鏡頭似的低垂著頭,又戴著一個大大的黑框眼鏡,看上去木訥而無趣。

“兩年前生日時拍的,我剛上初中。”

“嗯?”完全不明白夏洛為什麽突然拿出照片的某人發出一個詢問詞。

夏洛一邊走一邊指著照片中的黑框眼鏡女孩:“這是我表姐,那一年她剛上高一。”

“啊?”

“和現在完全不一樣對不對?”

依稀從照片中女孩的輪廊辨認出和現在的郭芙相似之處,但卻又像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怎麽會變化這麽大?”

“不知道哎。我媽一直很擔憂表姐,有一天,又說不清是哪一天,反正她慢慢地從一個躲在班級恨不得一點存在感都沒有的女生變成了今天……嗯,被杜薺草崇拜的郭部長……”

“呀,你這壞丫頭取笑我。”杜薺草單手扶著單車,另一隻手去撓夏洛——和夏洛在一起的時光似乎總是那樣地愉快,不知不覺之間,自己也變得活潑了起來。

有一個能讓人覺得治愈的朋友真是很不錯的一件事。杜薺草跳上了單車,朝著夏洛大聲地說:“上來,我載你。”前麵是一個大大的坡道,單車直衝了下去,風吹過兩個女生的頭發。

夏日的陽光在此刻定格為一幀照片。

“部長,你的信。”將一大遝資料抱進人事部辦公室,還來不及喘氣,便從底下抽出一封信獻寶似的遞過去:“我看部長這幾天每次走過信箱的時候都會看一下,就特別留意了。”

郭芙從工作中抬起頭,溫和地說:“看你滿頭汗的,辛苦了。”單手接過信,並不漂亮的眼睛裏似籠上一層光輝一般濯濯發亮,“謝謝了,正是我等的信。”

“啊,真羨慕部長,有可以通信的人。”杜薺草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神態和夏洛有幾分相似。

郭芙笑了一笑,也不急著看信,而是朝女生招了招手,示意到旁邊坐下:“最近工作順利吧。”

“嗯,謝謝部長一直照顧我。”女生紅著臉,其實上周她將學生會人員資料表獎勵表格帶回家卻忘記帶回去,整個人事部差點將底倒翻了一遍,“上周的事……”她以為郭芙是要就上周的事提醒她,不好意思了起來。

“沒關係。”聽到的卻是近似於安慰的話,“我剛進人事部的時候也總丟三落四,有一次還把團幹老師托我保管一天的印章給丟了呢!”

“真的嗎?”

“嗯。”郭芙忽然笑著伸出手揉了揉女生的頭發,“說實在的,我們倆有一點點像,都是一隻恨不得把自己藏得密密實實的小老鼠,膽子小又靦腆。記得當初學生會麵試時,我問你為什麽要加入人事部,你連頭都不敢抬,但我聽見你的回答。”

——空寂的大廳,一排六位學生會麵試官望著對麵唯唯諾諾的女生,有人皺起了眉頭,有人直接在覆曆表上打了一個“×”,但是郭芙聽到杜薺草小小聲地說:“我想改變自己。LetMetry。”結果是她力排會議,把杜薺草招入了人事部。

郭芙微微地笑一笑:“不要總想著你做得不好的地方,多想自己做得好的地方。有時候也要學會自己表揚自己。知道嗎?三年前有一個女生跟我說了和你麵試回答差不多的話。”

“她說什麽?”

“我們無法改變這個世界,就隻能改變自己去適應這個世界。”

“郭芙,隻會這樣哭哭啼啼算得了什麽?來!別讓人瞧不起,高高地仰起頭去做自己!”

“你憑什麽這樣對我!你以為你是天使,是來拯救我這個滿是痛苦的傷心人嗎?不,你沒資格對我說教!”

“你錯了,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左右你的世界,我不是天使也不愛說教,但是這樣自己封閉自己的你真的是你想成為的人嗎?”

“岑小雨,你滾啦,我不想看見你這副假惺惺的麵容,像你這樣什麽都有的人不配跟我說這樣的話!”

“是嗎?那我就讓你看看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我的世界都有什麽?”

安靜得嚇人的墓園,每一塊墓碑都是一個人一生的縮寫。“這是我奶奶,她年老喪子。”岑小雨站在一塊墓碑前喃喃地說,又帶她到稍遠一些的墓碑前,手指緩緩地摸著碑上的刻字,“這是我爸,他死的時候我還不到六歲。”

從西園走到東園,日光強烈而具有侵蝕性,郭芙被一片光晃得睜不開眼。

“這是我的繼父。我媽騙光了他的錢丟下我們跑了。他酗酒掉河裏淹死了,我姐姐……和我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姐撫養我長大。郭芙,命運對我們確實不公平,但是,我姐姐教會了我許多……我們無法改變這個世界,就隻能改變自己去適應這個世界。你瞧,我是不是和你一樣慘呀,但是你看看,我有沒有被不公平打到?”

深深淺淺的光線中,伸出手的女生在背後像長出了一雙潔白的翅膀。

時間回溯兩個小時之前。女生一個人坐在一樓梯下的角落背單詞,口裏默念著英語單詞的她和一堆廢棄了的課桌椅角待在一起。在肮髒的地麵上隨意地鋪一塊報紙,女生可以一個人在這裏待一個下午。而此刻,是忽然下起雨的中午,於是臨時決定在學校吃午飯後大把時間無法打發的人多了起來,平常罕有人跡的角落也因為足夠隱秘,方便八卦而迎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樓梯下陰暗而汙穢,兩個女生靠在樓梯側聊天。話題是從一隻突然從某個角落跳出來的老鼠開始的。A女生撫著胸口,驚呼:“嚇了一跳哎。”

“是啊是啊。”女生B突然停頓了下來,“說到老鼠,你不覺得……”

接下來兩人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笑。“成績是很好沒錯,但是那副樣子讓人極不舒服,做什麽事好像總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有一次我跟她借筆記嗎,她……總之,就是讓人忍不住厭煩起來!怎麽會有那樣的人,很難描述那種感覺。”

“偏偏每次成績出來都那麽好,可是上次英語老師上課提問叫她口語作文的時候卻隻是站起來憋紅了臉什麽也說不出來。你沒看到英語老師眼裏的失望,真懷疑她的分數是抄出來的。即使不是抄的,也隻是隻會讀書的死腦筋罷了。”

“聽說本名是叫做郭芙蓉哎,並不是現在的郭芙。是嫌土改掉的吧。”

“改掉名字就不土了嗎,芙蓉姐姐嘛——”兩個女生的話沒說完,就被突然而至的身影打斷了。“這樣背後編排別人很有趣嗎?”綿軟但又帶著怒氣的聲音。兩個女生對視了一眼,手拉著手丟下了一句“岑小雨關你什麽事”匆匆地走了。而那個女生微不可辨地歎了一口氣,往前走幾步,蹲下了身子,望著樓梯下角落輕聲說:“郭芙你還好嗎?”回答她的是緊緊咬住嘴唇而將哭泣聲壓在喉嚨裏的剪影。

“我在那裏。”岑小雨解釋著,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是一米多寬的鐵柵欄,“在單車棚那裏看到你在這裏,所以就過來了。”

如果不是她俯身開車鎖的姿勢那麽恰巧,也不會看見這裏的郭芙。如果不是郭芙看上去並不對勁,她也不會特意繞過來。

一起去省城參加考試,住同一個寢室才認識的,本來也沒什麽特別的交情。但是——就是看不得像弱小動物一樣被欺淩而隻會哭泣的人,不忍心就這樣轉過身假裝看不到。

郭芙看著杜薺草高高興興地告辭,她慢慢地將身體的重量靠在椅背上,仰著頭看天花板。

在杜薺草的身上看到了當初自己的影子,但明顯,杜薺草比她勇敢得多,而那時的自己,雖然也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性格存在缺陷的人,但是卻隻是懦弱地埋著頭,得過且過罷了。

要不是岑小雨,郭芙不會是今天的郭芙。改變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在她去找柳瀟瀟要岑小雨的聯係地址的時候,柳瀟瀟無表情地瞧了她很久——但是,她不再是怯於和人交際,被誰一逼視就低下頭的郭芙。當柳瀟瀟從手機裏調出地址念給她聽,她一邊默念,一邊從書包裏找出紙筆來記,手心裏滿是漬漬的潮汗,幾乎都握不住筆了。

“或許,你和岑小雨都是同類人吧。”柳瀟瀟看著她,忽然歎了一口氣,“老子才不寫信裝二逼文藝,我隻想,也隻會——打電話!”

而她,盯著記錄本扉頁上記著的地址。那個城市和這個城市的距離,用現代人的目光來衡量,也隻不過是一天一夜火車的距離。

“叫做小花鎮的地方……”女生喃喃自語,似乎可以從紙上聞到一種特別的芬芳。“喂,郭芙,你真是想寫信給小雨?”臨走的時候,柳瀟瀟一掃之前的灑脫,不放心地問。“我一定會的。”她迎上那審視的目光,堅定地回答。“小雨的事……你聽了多少?”

——岑小雨的事,X中至少傳了幾個版本。其中流傳得最多的是,別有用心的兩姐妹,一個盯上了父親,一個盯上了兒子,這不是陰謀是什麽!隻是人算不如天算,使詭計者終不得好下場。

“隻有一部分,但謠言止於智者不是嗎?”女生淡淡地回答,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謝謝你給我地址。本來我想著不知要磨破多少嘴皮子才能讓你同意的。”

柳瀟瀟這時終於繃不住臉,充滿了中性美的女生微笑的時候本就秀美的五官一瞬間柔和了下來。

“或許,寫一寫信對小雨會有好處。”第一次寄出去的信是在一個星期天,記得那天下著雨,她一路走到郵局,灰色的鞋子濺到斑斑點點的泥水,但心情卻是愉悅得像要飛起來一樣。

沒想到會在路上遇到顧森北。牛毛一樣的細雨密密地落滿了男生一身,黑色的頭發貼著額頭,或許是淋了有一會兒,男生看上去有些狼狽。擦肩而過,遲疑著要不要打招呼的片刻,耳朵裏忽然聽到了男生的聲音:“這位同學,你的鞋帶鬆了。”蹲下去,緊張得第三次才將鞋帶綁好的女生,旁邊站著幫忙撐傘的男生。

而接下來的場景是:“你……是X中的學生?”看到女生外套裏的校服的男生。

“是啊,顧森北。”女生微微有一些失望,期待被記住但卻一次都沒有並記住的心情是碎了一地的玻璃碴。

在男生一臉“怎麽知道我的名字”的表情裏提示著,漸漸地理出了“同校——一同去省城參加考試”的頭緒。

“你要去哪裏,我陪你一起去。”已經不是那個一見到男生就臉紅的郭芙了。

“啊?”男生聳了聳肩。女生笑了一笑,指了指雨傘。

“不用了,我表哥在麵前開了一家咖啡館,很快就到了。”男生搖了搖頭,一滴滴晶瑩的小雨珠從發梢滑落了下來。

“就是因為近,所以才更要送你過去。”腦子裏不知道突然從哪冒出來的俏皮話,“這樣我的人情賬上才能添上一筆多麽容易就賺到的人情。”

“這樣啊……”男生露出了一個好看的笑臉,打量著她,“沒想到呀,這麽老奸巨猾的話居然從你口中說出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啊啊——”

一路兩人走過去,堪堪到門口的時候,身影頎長的黑衣男子走了出來,看到顧森北便長手一撈,將男生攪在胳膊下:“臭小子,怎麽有空過來。”

男子比顧森北高出許多的身材,蓄一頭長發,在腦後紮了一個馬尾,手腕上有一條雕滿了十八羅漢的老料小紫檀佛珠,年紀應該不大,也隻是二十歲出頭的樣子。

“一個學藝術的二逼青年”——女生暗暗地下了結論。“在美院上大四的表哥單熙之。”男生如此介紹表哥的身份,女生心底微微地泛起了“果然”的得意感。被熱情邀請“到店裏喝一杯藍山再走”,幾次婉拒後單熙之不由分說地拉了女生的手進了店,一邊走一邊說:“都是自家人客氣什麽?”

郭芙一頭黑線,不明白表哥單熙之的熱情動力由何而生,直到——顧森北突然沉了臉,她才突然悟了,是不是單熙之誤會了什麽。

“這個小子有好幾次在我麵前提了你,說看要帶你來。”單熙之高中是在美國上的,舉止言行裏多了西化的標簽,說話直來直往,“不過好幾個月過去了,他一次也沒……”

“單!熙!之!”男生臉色不虞,先走在前方。女生在一旁打量著,突然覺得此刻單熙之表情茫然微張大了口,露出一對虎牙的樣子甚是可愛,猶不忍心地對其低語:“我不是顧森北的女朋友。”

單熙之有些尷尬,但還是紳士地說:“對不起。”像有了共同小秘密的兩個人關係無形中親近了一些,坐下去喝咖啡時女生看著牆上掛著的畫看得出神。單熙之不由有些驚訝,問她:“你在看什麽?”

“啊,沒有。”

“不,你看到什麽,請告訴我。”比女生大四五歲的男生神情認真了起來,牆上掛著一幅一平方米大小的畫,繁朵的線條,誇張的用色,卻並不讓人覺得雜亂無章,但卻也看不出是什麽。

女生……看到的是一條一條的路,綿長而遙遠,右下方的螺旋狀旋渦是迷宮的入口,但她沒來得及說,顧森北望向她:“別理我表哥,幾乎每一進咖啡館坐這張台的人,他都會問對方在這幅圖裏看到了什麽。然後……”男生繪聲繪色學了起來,“哇,不!您理解錯了,這幅畫是人在尋找本源的‘我’,看,那是一條一條的路,直達旋渦迷宮的入口!沒錯吧,表哥,我聽到都會背了。”

單熙之訕訕地說:“臭小子,”又露出寂寞的神氣,“的確從沒有人猜對過,你們聊吧。”轉身走向吧台。

女生垂下了眼眸,“我和你想的一樣啊”,我一個人在路上,孤獨地尋找著和懦弱自卑的自己相反的另一個自我——難道,單熙之也是這樣的一個人,看著並不像啊,高富帥也會這樣的煩惱,還是根本就是自尋煩惱?

默默地喝完了咖啡,女生和顧森北本來也並不算多熟稔,對坐了許久找不出更多的話題,於是專心致誌地對付很美味的櫻桃布丁後,站起來告別。

“我去跟你表哥打聲招呼。”女生拉開了桌椅,朝著吧台方向走去。

“啪”——很輕微的東西落地的聲響,夾雜在悠揚的音樂裏郭芙並沒有聽見,反倒是男生看見了一封灰白色的信箋從女生外套口袋裏滑了出來,“喂”——他喊女生的聲音也淹沒在音樂裏,而他蹲下了身,修長的手指拿起了信角,無意問瞥了一下信封的地址聯係人,心尖上便有一把小刀在剜呀剜呀。

崇河市小花鎮落棉路2218號岑小雨收。伴隨著這簡簡單單的一行字,是帶著梔子芬芳香味開在黑沉地穴的矛盾結合體般的回憶。隻不過是過去不到幾個月的事情,但在記憶裏卻像被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如多年沒有主人的老宅,散發出腐朽的氣息,但心底的深處卻又偏偏藏著一份深深的感情,不論人生再有多少揚鞭而過的快意,和這一份記憶再不一樣了。

“小雨。”男生喃喃地念出了這個名字,一種難以言訴的酸漲感頃刻間覆蓋了晨曦,稻田,池塘和眼睛。

“小雨,你過得好嗎?”

女生在單熙之的“還要再來哦”的邀請裏紅著臉回到了座位,看到圓椅上和空了的咖啡杯並排放著的灰白色信,心髒不爭氣地跳了一下起來,下意識地探手入口袋裏,當然什麽也沒有。硬著頭皮走過去,看見信箋反麵朝下,而男生神色如常,她不禁自我安慰:“沒看到地址和聯係人,顧森北是紳士他隻撿起來而已。”

告別而去的時候心底發虛,像是做了什麽見不得光的事一般。走出咖啡館大門,雨竟停了。慢慢走到十字路口,回過頭去看,透過整片落地玻璃可以看見托著腮的少年單手拿著一把小勺子攪動著杯子的咖啡,不一會兒,單熙之走過來,攪著他的肩坐下。

——顧森北是假裝並沒有看到信箋上的地址和聯係人還是真的沒有注意到?

女生心底升起一種深深的悲憫,不是岑小雨的錯,也不是顧森北的錯,但卻要兩個根本沒有犯錯的人去承擔別人的錯誤。即使這別人一個是父親,一個是相依為命的姐姐。

“小雨,你在異鄉過得好嗎?”女生仰起了頭,雨後的天空澄清如洗,漂亮得讓人驚歎,遙遠的天邊似乎隻有一個尖下巴大眼睛的女生在玫瑰色雲層後探出了腦袋,微微地笑了一笑。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快兩年前的回憶了。

靜澄的放學時光,女生坐在靠窗座位上,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小裁紙刀,小心翼翼地割開了封口,一倒,一張信紙疊成一朵素淨的花滑了出來,又一朵,再一朵……

郭花兒,你上次寄來的照片我看到了,真沒想到啊,兩年過去了,你變成我如果在路上遇到完全認不出來的人了。

我並沒有誇張啊,把厚厚的齊劉海剪掉露出高高的額頭,拿掉了你的眼鏡,你改變的不止是外表。

因為知道你對“芙蓉啊”沒什麽好感,所以決定從現在開始稱呼你為“郭花兒”。

哦,我親愛的花兒(肉麻吧),有想過大學要去哪個學校了嗎?你成績是可以上需要被仰望的某某大,況且你早定好了目標。我呢,已經盡力,再盡力了,不過數學這一關倒真的很難過。謝謝你一直寄給我數學筆記和各種手抄類型題,我姐說要是我考上了XX大學,一定要請你這個大功臣好好撮一頓。姐姐屬意的學校在外省哎,但……我不想離姐姐太遠,你知道,她的左臂筋絡當時紮傷了後就一直不太好,天氣一變,她就會整天整夜地痛。一看到姐姐強忍著連嘴唇都是灰白色的樣子,我就不想離開姐姐。

姐姐現在開了一家小小的蛋糕店,每天下午放學後我都會去幫忙。在小廚房裏烘焙,聞到食物的語氣,胸腔就像被填得滿滿的,覺得很快樂。下一次,我寄自己做的小餅幹給你啊(不知道這下一次會是多麽遙遠之後)……你知道,我最擔心姐姐。到小花鎮是因為心理輔導師的意見,受到的心靈創傷人到了陌生的環境比較容易找回自我,重新開始人生。看到姐姐現在平靜地生活著,每天晚上自己關掉店門和姐姐一起去附近的學校跑道散步,我都會由心升起濃濃的感激。

你上次說到讓姐姐找個良人,我也想過,但是似乎很難。具體情況我寫滿一張紙也寫不完。

很晚了,在鄉下,星星那麽多,關掉燈,也可以照亮屋子。

晚安,做個好夢,親愛的。

看完了信,女生又從頭看一遍,嘴角輕輕地翹起了一個弧度——用矯情而文藝的話來形容是“知道你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事實上,此刻女生正是抱著這樣的心情把拆開的信紙按照原來折疊的紋路重新疊成一朵朵素淨的花。

男生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在忙呀,郭部長。”笑吟吟的聲音,穿著白校衫的男生斜倚在門邊,神情裏有一些說不出的慵懶味道。“啊,顧森北,不帶這麽嚇人的。”女生卻沒有一點被嚇了一跳的樣子,她站了起來,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快五點半了,宣傳部那邊剛剛有事讓我過去一趟,你幫我看一下門。”不等男生回答,女生拿起了掛在椅子上的外套就跑出去了。

沒有了主人的辦公室安靜得像某一部動畫片的場景,有微微的風卷起淺白色的窗簾,男生慢慢地走到郭芙剛剛坐著的辦公桌前,望著深咖色桌子上素淨的花朵信箋——有一張疊了一半,另兩張還舒展著。

像是突然之間感覺到了血液大流量地過泵心髒,神思恍惚了起來,修長的手指緩緩地移至那疊了一半的信紙上,在信紙的背麵,或許是從哪一本書哪一部電影裏抄錄下來,女生用綿軟的筆觸寫著:

“一旦有了相遇,就意味著種種的別離也要發生。”

“這真是令人喪氣。但是我又常常覺得,其實隻要相遇過就很幸福了。”

心底有什麽像火焰一樣燃燒了起來,男生手指顫抖著拿過信,一行一行地看了起來——眼神像是專注卻又迷離,右腳尖朝門似乎做著隨時逃離的準備,如果柳瀟瀟在這兒看見了一定會吐槽:“森小北,你做個糾結狀值幾毛錢呀。”

而郭芙磨磨蹭蹭地去到了宣傳部,不出意外裏麵隻剩下一個副部長。

“呼!起風了嗎?”對方裝模作樣地看看窗外,“哪一陣飆風把你老吹來了。”

“少貧嘴。”郭芙找了個座位坐下。“咦,瞧你一臉**漾,是遇到了什麽好事?”

“你就繼續貧下去吧。”女生笑了一笑,脫下了鞋子雙腿伸到椅子上,從辦公桌上抄了一本書翻開來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宣傳部副部長終於把手頭上的方案整理完畢,站起來伸伸了酸麻的腰,看一下牆上的掛鍾:“哎,這麽快就六點了,回家去又趕不上看一會兒《××××》了,我萌××,好帥的呀!”

“嗯。”郭芙也看了看腕表,喃喃自語,“也差不多了。”

“什麽差不多?”

“啊,沒有。”從下一層的宣傳部回到人事部,門半掩著,因為天色漸暗女生的眼睛不適應光線而眯了起來,她的手搭在門把上,第一眼先去看桌上的信——三張信紙被一隻紙鎮壓住了。

——顧森北走了嗎?看過了信吧?女生這樣想著,右腳抬高了邁進了人事部,開關就在門邊,轉身去摁電燈開關,突然身後傳來了一聲淺淺的咳嗽聲。“誰?”

“是我。”

在視線的死角,男生慢慢地抬高了頭,聲音沙啞:“別開燈……好嗎?”語調哀求讓人不忍心拒絕。

郭芙慢慢地走到另一側。

男生靜靜地坐在黑暗裏,靜默中隻聽到清淺的呼吸。“還有……其他的嗎?”良久,聽到了男生微微顫動的聲音。“嗯!”在黑暗裏重重地點頭,也不管對方是否看得見,“不過都在家裏,明天我帶到學校來?”婉轉著試探的口氣。時間像沒有了電池一樣停了下來,在久到女生以為男生不會回答的時候-——“那就麻煩你了。”

想要得到對方消息的心情在信紙背麵的那兩行字中得以釋放,可以想象尖下巴大眼睛的女生嘴唇彎成一個優美的弧形,握著筆一筆一畫地寫著——小雨,你那時候在想我嗎?

和郭芙在學生會大樓前分手。“記得明天來哦。”女生認真地凝視著顧森北。男生點了點頭,眉眼間帶著一點笑意,但是郭芙能感覺到男生的眼睛是被風吹紅了一樣——女生突然覺得不忍,快幾步走過去,伸出手抱住了男生。安慰式的手輕輕地拍打在男生背後的蝴蝶骨上,又很快放開,在男生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轉身跑開了。

很快,一叢花木後隻看見女生跑遠的身影。夜幕漸漸黑沉沉,男生在原地怔怔地站了許久,才慢吞吞地朝著反方向離開。

郭芙從書桌旁邊站起來,拿著杯子出去倒水。一看牆上的掛鍾,已經十一點了,但父親還沒有回來。她把杯子放下,拿了手電筒,出家門右拐,走三十米就看見了裁縫鋪隱約透出來的些微燈光。

默默地站在門口,看著坐在裁縫車後的男人,歲月染白了他的頭發,昏暗的燈下臉色枯黃,因為眼神不好而時常徒勞地眯起眼睛。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上十來歲的父親——“瘸子的老婆跟人跑!瘸子的女兒沒人要!瘸子的老婆跟人跑!瘸子的女兒沒人疼!”

那天上午放學,她穿著父親新縫製的小野菊裙子,手裏揣著其中考試年級第一的獎狀,像隻驕傲的孔雀走在放學的路上。是上了小學六年級的第二個月,本來那幫常圍在她身邊羨慕著她的各種花裙子的女生們仿佛一夜如水汽蒸發了。男生們開始在路上守候著她,等她一走近便齊刷刷地喊:“大眯眼,蛤蟆皮,野豬唇,怪物來了——”然後“嘩”的一聲笑嘻嘻地散了。

那一段日子之後,敏感的她終於明白了父親所說的“姥爺身體不好媽媽去照顧他”是多麽蹩腳的謊言,媽媽……永遠不會再回到這個家了。

她性子裏的另一個野性的我蘇醒了,將學校裏同學惡作劇說的話搬到家裏來,惡毒地問父親,審視著父親的廢腿,動不動就嘲諷著父親沒出息。她不理解母親跑了對一個男人來說意味著什麽——至今她回想起當年在父親傷口上撒鹽的自己便無法原諒。

曾經,有一個裁縫爸爸做出那麽多精美的裙子上衣馬甲,是她僅次於站在領獎台上的驕傲,然而突然有一天她把所有父親做給她的漂亮衣服都收起來,也知道了自己長得不美,於是蓄起了遮住眼睛的劉海,戴上了厚厚的眼鏡——迎麵走來的人打招呼時她一臉茫然,“啊近視眼看不到”,其實她早在一百米外就將對方的發型服飾看得清清楚楚。假裝近視也可以是逃避人生的方式。

那一年的期末考試,她又得到了年級第一。往年,一瘸一拐的父親作為家長代表走上主席台的場景今年一想想便覺得心都被揪成皺巴巴的一團。

“我爸身體不舒服,不能來。”這是她第一次對老師撒謊。年級第二名的家長在台上,是一位事業有成的企業家,言辭得體。她坐在第一排,垂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子。然而並沒有把表彰大會召開日期告訴父親的她卻想不到,相隔一條巷子的老嬸也有成績不錯的孫子,到父親裁縫店製衣時提了。父親以為是她忘性大不記得說,巴巴地關了店門趕來。

女生抬起頭,看到了穿了一件七八成新的西裝,拉著拐杖站在教室那一頭的父親——父親怔怔地看著主席台上正致詞的學生家長,又在人群中搜索女兒的身影。她不敢對視父親的目光,頭埋得低低的,是班主任迎上去。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其實也可以猜測到內容,班主任的目光飄到她身上時,她覺得自己被紮了個血肉模糊。

最終,父親拉著拐杖走了,瘸子的右腿一絲力氣也沒有,幾乎是拖著在地上移動。一步一步,鞋子展過沙塵,小路上激起一片灰塵迷霧。

這是一個可憐的男人,但這個男人無論是多麽貧窮、沒文化、卑賤、窩囊,都是她的父親啊!

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濕了胳膊處的深灰色衣袖,很快就泅出了一片斑駁的水漬。

哭什麽呢?她不明白,隻是手掩住了臉,低低地發出了嗚咽的聲音。

別人的青春恣意飛揚,她的青春像一顆灰蒙蒙的沙礫,硌在心尖上。從沒想過有那麽一天,時光會把這顆沙礫磨成珍珠。

想到這裏,郭芙快幾步走了過去,埋怨地看著父親:“爸,這幾天不是還老嚷嚷穿根針都要幾分鍾,幹這麽晚可不行。身體是本錢,我還等著你十年後,二十年後還能給我做裙子穿呢。”強行把父親扶起來走出門,關掉電燈,拉下鋪門,所有的動作熟稔而決斷——

回到家裏,看看距離上床時間還有十分鍾。

郭芙將台燈調至光線柔和,在燈下攤開信紙。

親愛的魚兒,今天晚上我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慶幸過——幸好我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懦弱、自私的小女孩。

一個有殘廢的父親和一個身體健全的父親,其實愛孩子的心都是一樣的。我記得你說過,“不要因為自己長得不美,沒有富一代的父親,性格不討喜沒有好人緣,就覺得自己不配擁有人生”。我一度認為你和我不在同一個世界。後來才發現命運對你,對我一樣地苛刻,可是它卻又把苦難和挫折控製在我們可以承受的範圍。它剝奪了我們的幸福,卻又給我們追求和幸福的能力。

我有一個負責任、勤勞善良的父親。

你有一個愛你勝過愛她自己的姐姐。

今天,我終於可以對命運說,我不怪你了。

“叮”的一聲,是指尖的筆掉在桌子發出的輕微聲響。

她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發呆的時候時鍾分鍾轉動了三格。

“快睡吧,明天還要去學校。”門外傳來了父親蒼老的聲音。

“好——爸,你早點睡吧。”像任何一個普通的家庭裏發生的對話一樣平淡無奇,然而,隻有女生知道,今天的平淡,平常是怎樣才得來的。

那天下了非常大的雨,她帶傘了,塞在課桌下,但是放學後去一趟廁所回來,課桌下的雨傘居然不見了。不可能的呀,女生半蹲在地上,手伸進三麵密封的課桌下摸索著,幾乎把頭探進去艱難地搜尋——但那雨傘就好像不翼而飛了一樣。

你的傘丟了呀!為什麽你還如此害怕,仿佛一個賊般心虛。她在心底鞭撻著自己,朝離得最近的三個女生走了過去。

靠得近一些,耳畔裏聽到的是關於“和男朋友吵架了?他在窗外徘徊了很久也不敢進來”的話題。

三個女生裏稍高一些的女生正是吵架事件的女主角,她氣咻咻地瞪了窗外一眼,說:“休想讓我原諒他!”心底其實是為男朋友先低頭而感到微微的得意,這時候突然聽到一個有些低的聲音:“請問——”

是很有禮貌的措詞,但話得看是誰說出來才有效果不是嗎。三個女生齊齊地望向郭芙。在那樣審視目光下,額頭上冒出冷汗,但還是磕磕巴巴地講述了想詢問的事。“不知道哎。”臉上帶著笑容,其實眼睛很好地隱藏厭惡情緒。

在郭芙轉身走開的時候,互相咬耳朵:“一把雨傘而已,被誰拿錯了用了,卻搞得像死人一樣,看了讓人心底發怵。”

而另一邊,看了一下空空的課桌,女生像是魘住了一般,班級裏每一處聚集人群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不出意料之外,答案不是“沒注意哎”就是“不知道根本就沒看那裏”——冷漠的,甚至不願再多說一句話,露出濃濃的“被打攪了”的排斥感。

“獨來獨往”、“怪癖女生”、“成績好的書呆子”、“完全不跟別人說話向她請教問題時講解語無倫次久而久之也就沒人主動找她之類”的評價是貼在女生身上的紙片。這些紙片又髒又黑,她是那樣想撕掉但卻無能為力,隻能做一個紙片人繼續這樣生活下去,等待著某一天更多更髒更黑的紙片把她掩埋。

沒有人看到她的真麵目——除了岑小雨。說著敷衍的話語,流露出“你快走開吧”的情緒的同班同學;接近五點半,她還要去市場買菜回家做飯的大雨天……一切都是這樣的讓人感到厭煩,女生無助地用手掌掩住了臉,淚水汩汩地流了出來。

“啊,怎麽哭了?”

“丟了一把傘而已。”

“拜托,還是個小孩子嗎?”麵目模糊的人對著她指指點點。要瘋掉了,再待下去一定會瘋掉的。

女生突然摘下了厚厚的眼鏡,扔在牆上發出了沉悶的塑料散架的聲響,轉身衝出了教室。

是在快衝出教學樓時被拉住了胳膊,她淚眼模糊地轉過頭,但是她看到不是岑小雨堅決的表情,而更遠一些從各個樓層湧在窗口觀望的學生。

“Please!Please!”她露出哀傷的請求,去掰岑小雨抓在胳膊上的手。雨水濺起了大片大片的白霧,她的身子、岑小雨的身子很快就濕了大半,浸透校服的水漬泅出樹葉般的圖案。岑小雨的眼睛裏,沒有憐憫,也沒有做作的施舍,一雙眼睛裏似乎什麽也沒有,清澈得像看得見遊魚的溪水。像是被一般神奇的力量催眠了一般,心底狂躁的小獸漸漸安靜了下來。

“……”

“一定怪的,你嘴上不說,但你心底一定很不舒服,都是同班同學,她們怎麽能這樣對你——排斥你,把你當成病毒一樣的存在。”岑小雨站在逆光處,聲線聽起來縹緲而不真實,“可是,我要告訴你,郭芙,這其實並不會怪她們,人的情感是互向的,你付出了多少才能得到多少,從來不曾關心過別人把自己封閉起來的你,想要得到些什麽就應該改變自己。”

最後一句話是用決斷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說出來的。眼淚一滴滴地從郭芙捂住臉的手指流出來,岑小雨微微地歎了一口氣,抓住了身旁女生的肩,原本清亮的聲音變得悶悶的也帶了一點鼻音:“你知道我為什麽特別注意你嗎?因為我——曾經也是這樣一個人,當然現在也沒好到哪裏去。上初中的時候被班裏女生背地裏稱為怪胎,直到現在也莫名其妙地被許多女生討厭著……”

郭芙突然抬起頭,眼睛紅腫著,但邏輯仍清晰:“不,我們不一樣,你被討厭是因為你長得美,嫉妒你男生緣太好!而我……”

“而你怎樣?怎樣?”

“我……”

“因為你有一個得了小兒麻痹的爸爸?!”

“不!不!不是!”女生拚命地搖著頭,仿佛這樣才不會將內心的隱私泄露出來,“我也想被喜歡,有三兩個可以聊天到天亮的好友,不再獨行——可是我做不到。”

“沒試過你怎麽知道?”

“如果試了失敗了呢?”

“那就再試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直到‘做得到’的那天為止!”

女生的語氣鏗鏘有力,在郭芙抬起頭望她的時候,又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是封存在記憶中,永不消褪,永遠鮮活的記憶。

翌日。學生會辦公樓前的一株高大的木樨樹下,女生手裏抱著裝滿了信的紙袋。杜薺草走過來的時候帶了羞澀的微笑:“部長,我做了一個新進人員檔案庫,這是打印出來的一部分。”

女生接過來大略地翻了一下,越看越是驚喜:“薺草,做得不錯呀,用星座性格來分析新進人員適當擔任什麽工作倒是蠻有意思的。”

“真的嗎?”

“是模擬圖書館管理書目的方法做的嗎?”

“沒錯,我有一個姑姑在圖書館做資料工作,我向她請教了。”

“真好,這樣我的工作就輕鬆多了。謝謝你。”杜薺草快樂得像小鳥要飛起來一樣,快要走的時候又磨磨蹭蹭地用腳尖磨著地麵,似乎鼓起了極大的勇氣一般才抬起頭說了一句:“部長,你的男朋友可真帥!”

“啊——”沒反應過來的女生怔怔地看著杜薺草跑遠了。

淡黃色的光線落在花萼上,又折射到了女生的眼睛裏。怎麽回事呀?女生低著頭看手裏的紙袋——男朋友對她來說是一個再陌生不過的形容詞,而表白更是遙遠到像是天邊一團縹緲的雲。十八歲人生裏有許多的青春印記,“從沒被表白過”、“不曾去旅行”、“忘記媽媽的麵容”………一樣都是十八歲裏最深的痕印。

“嗨。”女生揚起一個笑臉,隨即把身體從道路正中央移開。男生卻一點也沒經過離開的意思,他的聲音是好聽的男中音:

“郭芙——”

隻叫了名字,卻沒有接下說內容。女生等了一會兒,困惑地看著男生——她看到了男生漲紅著而又欲言又止的表情,問:“怎麽了?是身體不舒服嗎?”

瘦高的男生臉一下白了,但沒過一會兒又連耳朵根都紅了。“那個——郭芙你有男朋友了嗎?”

“呃?”

“昨晚放學後,你和那個男生在這裏……”

昨天放學後,在學生會大樓前高大的木樨樹下她走過去抱住了男生的場景被多少人看到了呀?!杜薺草是目擊者之一,而這個男生也看到了吧。

“不是。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女生搖了搖頭,正在想怎麽解釋,手卻被一下子抓住了,而眼前距離更近的是男生俯低了身子靠近的臉。

“那太好了,我……擔心了一個晚上,害怕聽到你親口承認所以鼓起很大的勇氣才來問你——既然這樣,郭芙,我想說這句話很久了。大家都說我是靦腆的人,我真的也是那種不善於表達的,但是請相信我……的真心並不因此而折損半分。拜托了,請你考慮我好嗎?”

女生被這一番語無倫次的話驚呆了,隱隱覺得這該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告白”,但又自我否定,以至於她傻傻地問出了下一句話:“考慮什麽?”

“如果沒有男朋友的話,那就給我一個機會吧。”瘦高的男生說出了這一句話似乎已存在心底反複說過許多次的話語,語速更為飛快地說著,“不用現在答複我,明天,後天,再過多少天都可以。”

直到男生離開,女生仍似在夢境中一般神思恍惚,剛才被男生情急之下拉住的手似猶有熾熱的溫度,一顆心怦怦怦地跳躍,跳躍,跳躍,每一次都要躍得更高一些。

第一次哎,雖然對那男生並沒有多大的印象,但是親耳聽到一個男生對自己表達的傾慕,想要假裝不高興是不可能的。

“正趕上直播現場了。”一叢花木後顧森北站了起來,跳躍出來的姿勢漂亮而利落。

女生拿眼瞪他。顧森北卻絲毫沒有聽牆角是不道德的自覺,懶洋洋地說:“要是沒有喜歡的人,可以考慮一下呀。畢竟——不曾被喜歡或者沒有喜歡過人的高中女生的人生是殘缺的哦。”

真是夠毒舌的!郭芙恨得直咬牙根,昨天為什麽……會一時心軟而想要給這個家夥一個安慰式的擁抱呢?!然而,卻還是把紙袋遞了出去:“都在這裏了。”

一本日曆,一套變舊了的校服,曾經是拉麵店現在成了花店……時間以各種方式彰顯著存在感。

二十八封信——兩年過去了。

男生的手指緩緩地摩挲著信紙下的女生簽名,有時是“小雨”,有時是“雨”,偶爾有一封是“你的雨點兒(應你要求簽得更肉麻些了)”……或許是在放學後的教室,或許是在燈光氤氳的書桌前,女生單手托腮一筆一畫地寫下了這些對遠方朋友的情與意。

小雨,你過得好嗎?男生默默地抬起頭看著遙遠的天邊,用手掌掩住了眼睛,身子向後仰靠在了木樨樹幹上。小雨,一想到你我就無法假裝平靜。

你知道,我有多想拉著你的手慢慢地一圈一圈地繞著校園走,我有多想看突然出現在我的身邊露出俏皮的笑意,我有多想聽到你跟我說說話——如果這些都是幻影都是泡沫,我的人生又有什麽意義呢?

想要見到你。想要呼吸你呼吸的空氣。想要走一走你走過的路。想要坐一坐你坐過的課桌。想要看一看你看到的風景。

——這是我說不出口的甜蜜情話。

雨水。驚蟄。春分。清明。穀雨。立夏。小滿。芒種。夏至。小暑。立秋。處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

一年就這樣過去。“十月了。”

“十月了。”仿佛有各種各樣小小的、尖尖的聲音從森林裏,土壤裏,花萼裏傳出來。

微涼的午後,女生坐在一樓教室靠窗座位,單手托著腮,課桌上厚厚習題本上攤開著天藍色的信紙。

信看到一半,手機響了,顯示的聯係人是“柳瀟瀟”。當初不辭而別,離開一個月再打電話告訴柳瀟瀟。這讓非常憤怒的柳瀟瀟一度不願意理睬她。但現在即使相隔遙遠也依然不曾忘記對方——不知道聊了什麽,女生小巧的菱角唇露出了淺淺的微笑,不知不覺聊了三十分鍾多,掛斷了電話,女生坐回了課桌,繼續看信。

“沒被喜歡過和沒有喜歡過人的高中女生的人生是殘缺的。小雨點兒,我今天被告白了……我想了想我可能喜歡的男生的樣子,還果真有那麽一個身影哎,留著長發,學藝術,畫抽象至極點的畫,眼神和一個孩子般的天真,這真是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對不對?郭芙也有喜歡的男生,像郭芙那樣的書呆子不是隻會做考上XX大學的夢嗎?不過,我已經想好了,其實我可以更勇敢一些,不曾向任何一個人告白過的我決定要打破零的記錄,你支持我去告白嗎……”

女生看到這兒不由得笑了,她提了筆在信紙上批注:郭花兒思春了。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生走了進來,即使已經秋天了,但剛打了球的男生仍穿著白色的汗衫,露出了精壯的肌肉。

“嗯。就回了。”女生抬起臉微微地笑了一下。那男生不敢直視那美麗的笑顏,眯了一下眼睛:“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女生收拾著書包,用綿軟的聲音回答著。壯碩男生有一點失望,想說什麽還是沒有開口,先提了自己的書包離開了。

隻是一個小鎮的高中,因為班數太少而和初中一起開辦。和緊張的高三不同,操場上此時還有一大群生龍活虎、精力旺盛的初中生……這多多少少也衝淡了即將到來的高考壓力感。

女生站了起來,環視了一圈浸在夕陽下的教室,老舊的雙人木課桌一排一排地靠著,光線落在其間有一種不真實感。她慢慢地把教室門帶上,走過靜謐的教室長廊。

崇河市小花鎮落棉街。三十米的街道,西側除了街道路,還有著許多人家自種的各種樹木,和這條老街一樣具有悠久的曆史。走到了那家雜貨店就聞到了麵包和奶油的香氣。橘黃色的店麵裝潢是讓人不由得心生暖意的顏色,看到了玻璃櫥窗裏忙碌的岑悅子,女生的腳步更加地輕盈,她像一隻蝴蝶飛了進去。

一直忙到七點鍾,才坐在收銀台後吃飯。晚餐是米飯,一個排骨蓮藕湯和一個炒青菜,吃完了飯想挽起袖子洗碗的妹妹被姐姐佯怒著“立刻給我去學習別想著用洗碗當借口偷懶”推進了後院。前麵是店鋪,後麵是住人的小院,二層樓的單間樓房。上樓梯的聲音,像踩在落葉的嚓嚓聲,不一會兒,二樓的燈亮了起來。女生坐在了窗前的書桌子,一連一個多小時握著筆沙沙地寫著。

到了九點多的時候才去洗了澡,換了一套碎花長袖睡衣,大概是覺得熱,走到窗邊把窗戶開得稍大一些,又坐在了書桌前。一株高大的木樨樹緊挨著三樓窗戶,心形樹葉茂密而鬱綠,一陣微風吹來,就像是葉子們在唱歌——“嗨,嗨,你好嗎?你好嗎?”

坐在書桌前的女生並不知道,下午四點多鍾,小花鎮的長途車上下來了一個男生,他什麽也沒帶,不像是來走親戚的,小花鎮也沒什麽旅遊景點。這個男生一下車便問了初語高中的位置,在校門口等到學校放學,找到了高三年級的教室卻沒有過去,而在對麵的一樓的教室裏默默地靠著窗看對麵樓。

他看到了那個女生。還是和以前那樣,坐在教室裏的女生還是和兩年前一樣,大大的眼睛像是蓄了一泓秋水,尖尖的下巴倒是圓潤了一些,但還是……太瘦了。

男生的眼睛底有許久都不曾出現的柔軟,似伸出了一雙長長的觸手,輕輕地、輕輕地落在了岑小雨的臉上,像是真的觸碰到了一樣——那溫柔的薔薇似的臉頰。像是真的呼吸到了一樣——從頭發上散發出來的橘子味洗發水的香氣。被徹底封死了的心鎖像是有一隻蟲子爬到了裏麵,好奇地鑽了鎖孔,將身子扭呀扭呀,似要聽到“哢嗒”一聲的開鎖聲音。

下雨後積了一層青苔的校園台階,種滿了虞美人的校道,明顯是剛剛修葺過的校門。出校門繞過拐彎處有一株金銀花,二樓窗台上有人在花盆裏插了一個五彩風車,再前麵一些,一戶人家的梔子花開得有些敗了,但女生經過時還是稍微停下深呼吸著。在落棉街2208號的五金店,一隻眼睛碧綠色的小貓咪從牆上跳下來撲進女生的懷裏,女生抱著貓咪走了一大段路,快到蛋糕店時才把貓咪放下來,又從書包裏拿出一包小魚幹撒在路邊的草地上,然後她站起來拍了拍手進了蛋糕店,完全沒有發現身後的男生。

她過得很好,這樣平靜的生活讓她益發地沉靜似一朵芬芳的潔白的小花朵。

“該走了”——男生的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告誡自己,但是他舍不得。

翻了另一家的圍牆,爬上了那顆高高的木樨樹,那麽恰巧,有一根相壯的枝丫伸至女生的臥室窗前。男生坐在側三角的枝丫上,雙腳架在另一根枝丫上。撥開樹葉看著女生房間裏的燈亮了起來,到十一點鍾的時候燈關掉了,但月亮的光線很快就把樹葉的影子投射進了房間。

從窗戶的方向可以輕易地看見女生睡著的小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睡相也很好,隻露出小小的巴掌臉。這是兩年來他和她離得最近的一次,隻隔著一樹樹葉和一扇鐵柵欄的窗。

時間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流逝。六點半鍾,女生醒了,鬧鍾還沒響,但她昨晚睡得沉,也沒有懶床的習慣,便起床在書桌上找到梳子,胡亂地梳了一下長發。

那隻綠色腹部,尾巴藍色的小鳥是她把梳子放下的時候飛到窗前的樹枝上,鳴叫的聲音清脆而婉轉。

女生單手撐在書桌上,另一隻手摸到了手機,打開照相功能對準了窗外的小鳥——從來沒見過美麗小鳥,柳瀟瀟自詡為鳥類專家呢,到時候發過去好好考一考她。

大概就在女生按鍵盤的時候,小鳥警覺地扇了扇翅膀飛到了另一處樹枝上。女生惋惜地放下了手機,一陣風吹了過來,她緊了緊衣服,而就在這時候,層層疊疊的樹葉被風吹得卷了起來,露出了一個男生閉著的眼睛。

是產生了錯覺嗎?女生揉了揉眼睛再看,卻是一層又一層的樹葉,是幻覺吧,就像是前天晚上還會夢到的那個男生,睡來時耳邊仍聽到溫柔的那一句“我呀,是隻對女朋友好的人”一樣既真實又虛幻的感覺。

女生去刷牙,刷到了一半,嘴裏滿是泡沫,她突然再也禁不住跑到樓下,仰著頭看那棵高高的樹,目光巡視那支通往窗戶的枝丫,粗壯的樹幹,繁多的分岔,然而不出意料之外——什麽也沒有。“小雨,怎麽啦?”姐姐走出來。“沒有。東西從窗戶掉下來了。”

“沒找到哎。”女生掩不住失望,“不過也沒關係,不是什麽特別的東西。”而在圍牆外,是靠著牆一動不動的男生。

比兩年長高了五厘米,眼神也更加內斂的男生,在光與影模糊了的界麵上,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站直了身子,離開了牆麵,向著更遠一些的光走去。

仙人掌投下了它的影子。塵埃找到了它的家。

男生正在離開一個過去,像仙人掌的刺紮在了心底,像塵埃堆滿了心髒和鼻腔,難受得快要哭出來。

“喂。”

“喂,喂,喂。”

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聲急促的叫聲,女生推開了蛋糕店的門跑了出來,晨曦的光落在了女生的眼睛裏,她用力地,大聲地喊:“森北,森小北,你給我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