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是不是幹涉了媽媽人生的渾蛋

四年前,我和血緣關係上的爸爸有過一場夏日之旅。

那場旅行似乎耗盡了他僅剩的力氣,之後除了每個星期去教堂,他幾乎很少從居住的宅子裏出來。

我不知道和爸爸一起踢足球是什麽感覺,被爸爸背著,被爸爸苛責處罰,和爸爸吃同一個蛋糕……這些經曆體驗對我來說統統都是虛幻的夢。

我們家庭迎來一個新成員這件事我更是從來沒想過。

我一直以為我會和外婆、媽媽三個人快快樂樂地過下去。

直到病魔找上了外婆。

直到倒垂眉男人進入了媽媽的生活。

我沒做好戶口本上的一家之主換成倒垂眉男人的準備。

傍晚,史萊克來找我,我們在樓下小區的櫻花樹下練了很久的運球。

滿頭大汗的我們決定出去買支冰激淩犒勞自己。

在我們小區的側門處就有一家奶味香濃的手工冰激淩店。

店主是一個很可愛的老爺爺。

老爺爺總是戴著帽子,夏天戴棉布帽子,冬天戴針織帽子。

他的帽子特別多。顏色的話,那就相當有趣了,像是香菜綠、辣椒紅、葡萄紫……彩虹顏色應有盡有。

老爺爺又總穿著一身複古綠的衣裳,以前我們總打趣老爺爺就是一棵行走的植物。

後來我們和老爺爺熟了,謝小樅就問老爺爺:“老婆婆呢?”

老爺爺停下了手裏的工作,專注地盯著照片,說:“老婆子死啦。”

史萊克一下子就捂住了謝小樅的嘴。

“死了。”

——我們都知道是什麽意思。

小狗死了,它再也不能等你放學,在你的腳邊惹人憐愛地叫了。

小金魚死了,隻能把它葬在一棵銀杏樹下了。

人死了,就待在照片裏,不會再對你笑再跟你說話了。

再後來,老爺爺特別喜歡和我們聊老奶奶。

我們知道了老奶奶是個縫紉達人,給老爺爺做衣服、做帽子、做襪子,夏天穿的背心,冬天穿的夾克……我們還知道了老奶奶是個色盲。

謝小樅抓住機會跟我們科普:“色盲是指缺乏或完全沒有辨別色彩的能力。在人的視網膜上有一種感光細胞——錐細胞,它有紅、綠、藍3種感光色素。如果某一種色素缺乏,則會產生對此種顏色的感覺障礙,表現為色盲。”

“錐細胞是什麽奇怪的東西?”史萊克吐了吐舌頭。

謝小樅繼續認真地科普:“簡單來說,錐細胞就是人類視覺攝像機的色彩管理者。”

“難怪老奶奶給老爺爺做的帽子這樣五彩繽紛。”我說。

老爺爺笑眯眯地看著我們爭辯:“我家老婆子說一家冰激淩店不僅食材要幹幹淨淨,老板看起來也要幹幹淨淨,所以她最喜歡幫我打理著裝了。每一天早晨她都會把我穿的衣服整整齊齊地放在客廳的藤椅上,所以——”

“所以怎麽樣呢?”我們被吊住了胃口。

“所以因為她是色盲的緣故,我常常戴著紫色的帽子,穿著嫩黃色上衣和深灰色的褲子,左邊綠色襪子右邊紅色襪子地來店裏了。”

“這麽一說我們就明白了。”

“聽說以前有一撥小孩都叫我怪老頭。”

“我們沒有叫過你怪老頭。”謝小樅連忙表白。

不管老爺爺的著裝多麽稀奇古怪,老爺爺家的手工冰激淩是真好吃,老爺爺講著老奶奶的時候又快樂又溫和——這讓我們覺得死亡並沒有那麽可怕,這讓我們覺得照片裏的老奶奶不隻是照片裏的一個陌生人而已。

我和史萊克走進了冰激淩店。

老爺爺在,周警官也在。

人高馬大的周警官站在收銀台前。

史萊克和我後知後覺地發現,冰激淩店的門開著,一個大姐姐坐在門邊的椅子上,她的裙子撕破了,臉頰處髒兮兮的。

“什麽情況?”我和史萊克湊過去。

“有人手機被搶了。”周警官說。

“就在我店門前,我掄了椅子出去了,不過賊早跑了。”

老爺爺指了指門邊的椅子。

“您老真是……老當益壯。”周警官笑了,“不過您下回還是別了。”

我想起上回搶女皮包的事,就問:“是不是還是上次那個搶皮包的小偷呢?”

周警官眨了眨眼睛:“小孩子不要管這種事。”

“如果我們一定要管呢?”我不服氣地說,“小孩子就不能行俠仗義嗎?”

“對啊,老人和小朋友就不能行俠仗義嗎?”老爺爺也說。

周警官苦笑:“好了好了,是我言辭不當。”

我就是喜歡周警官這一點,他知錯就認,從不端著架子。

“原諒你啦。”我和周警官擊掌。

周警官讓大姐姐回派出所做筆錄,作為見過搶皮包的小偷的目擊者,我也一起去了。

老爺爺送我和史萊克一人一支冰激淩。

在派出所,我一邊吃冰激淩一邊描述著小偷的樣貌:國字臉,小眼睛,臉上有一塊胎記,中等身材,瘦。

和大姐姐的描繪一對比,大概率是同一個小偷。

做完了筆錄,周警官送我和史萊克回家。

周警官推著他的單車,和我們並排走在人行道上。

史萊克盯著周警官的帽子,視線熱烈到令人無法忽視。

“要不要試戴一下?”周警官善解人意,他脫下了警察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了史萊克的頭上——帽子太大了,帽簷下墜到遮住了史萊克的眉眼,不過他用兩隻手托著,趾高氣揚地闊步前行。

“小子,長大了想不想當警察?”

“想。”史萊克響亮地回答。

“你呢?”周警官望向了我。

史萊克又搶答:“不過我想一邊當警察一邊當超市倉庫管理員。”

“超市……”周警官笑著說,突然他停下了說話,臉色戒備地望向了前方的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

“怎麽了?”我問。

周警官匆匆地從史萊克頭上摘下帽子,戴回了自己頭上,也不回答我的問題,隻是說:“你們倆在這兒等著。”

話音未落,他就直奔便利店去了。

周警官體型龐大,卻不是那種笨拙的壯實。他動作敏捷,像是一頭正在狩獵的豹子,極具耐心地朝著便利店靠近。

便利店裏有什麽獵物嗎?

一個人影出現在便利店的櫥窗內,偏瘦身材,隱隱約約可見到右臉處的一塊胎記。

是那個小偷!

我捂住了嘴,史萊克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們倆幾乎同時屏住呼吸。

周警官就等在便利店門口,他把自己的身子蜷縮了起來,就如同躲在樹葉裏的變色龍一樣。

他在等,極有耐心地等著。

“為什麽不去店裏抓住他?”史萊克問我,“衝進店裏,大喊一聲警察!電影裏不都是這樣演的嗎?”

我也像史萊克一樣困惑:“我猜電影裏的小偷是假的,會配合警察乖乖就擒,現實中的小偷會反抗,那樣便利店就會被弄得一團糟,便利店主人就無辜受災了。”

史萊克一臉崇拜地望著我。

我清了清嗓子:“而且便利店的貨架利於小偷隱藏,守在門口的話——”

我的話還沒講完,小偷的身影便出現在了便利店的門口。

他的頭垂得極低,像是頭上頂著重物一樣,眼神陰沉,左右觀望的時候從不和人眼睛對視。

他站在便利店門口,像是嗅到了危險,一動也不動。

難道他發現了周警官?

史萊克的呼吸明顯急促了起來,他的手指掐著我的手背,硬生生地拽出了一道紅印。但是我也顧不得了,我生怕一眨眼,就錯過了。

幾分鍾過去了,那個小偷仍然在便利店門口磨蹭。

一個女人從他身邊擦肩而過,那個女人的單肩包在肩上像一個成熟的果子晃**著。

小偷的目光也隨之晃**了起來。

女人走出了便利店的大門,往旁邊的小巷走去。

小巷偏僻、狹小。

小偷陰沉的眼睛射出貪婪的光,他抹了抹鼻子,右腳踏出了便利店的大門——就是現在,守在便利店門邊的飲料櫃子後的周警官動了……他猱身而上,恍似猛虎一撲,挾雷霆之力撞向了小偷。

小偷被撞倒在地上。

作為一個慣偷,逃跑可能比“搶”更在行。

小偷隻驚疑了幾秒,便一個翻身,手按地麵爬了起來。

連看都不看,他已經選好了逃跑路線。

我和史萊克不約而同地叫出了聲。

電光石火之間,周警官不慌不忙又是一撲。

這次周警官的右膝彎曲,抵於小偷的胸膛位置。

小偷被牢牢地擒住了。

抓住了!

我和史萊克激動得跳了起來。

便利店裏的人都湧了出來,連剛剛被小偷盯上的女人也折回來,人群圍成了一個圓。

“太厲害了!”

“是的呢。”

“上回我老婆子提的菜籃子太重,還是周警官幫我送回家。”

大家七嘴八舌地誇了起來。

沒想到周警官不習慣這樣的場合,他的耳朵根紅了起來。

仿佛被誇的是我們一樣,我和史萊克一直代替著周警官說:“小事,小事一樁而已。”

一個老太太看了看史萊克,又看了看我,問:“你們是周警官的什麽人?”

“嗯……”史萊克撓了撓頭。

老太太又笑眯眯地問:“是不是周警官的小孩呀?”

噫!周警官的兒子?

周警官是我的“爸爸”。

我看著周警官的背影,他的搭檔來了,正和周警官一起把小偷押上警車。

我不由得幻想起來,如果是周警官是我爸爸……我的心上一瞬間多了一個天平,一邊是周警官,一邊是倒垂眉男人。

周警官

有安全感、穩重

一個英雄式的爸爸

我喜歡他

可以教給我擒拿術

倒垂眉男人

猥瑣

坦白講,醫術可能不錯

我討厭他

看起來不太喜歡運動,估計什麽運動都不擅長不用說,天平傾向的是周警官。

我為什麽不喜歡倒垂眉男人,那肯定不是因為我的私心,而是我覺得他不適合我媽媽。

史萊克聽了我的分析,想了很久,對我說:“‘你以為’不能代表‘媽媽以為’。”

史萊克不是一個擅長言辭的人,但正因為如此,我知道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用了心的,像磐石一樣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