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先有爸爸才有小弟弟
吃完了藥片糖果的外婆想幹嗎呢?
“我想和你聊聊你媽媽的事情。”外婆說。
上一次我們聊聊媽媽的事情是四年前,外婆告訴了我媽媽在年輕時代犯的錯走過的彎路。
“我不想聽欸,外婆。”我直接說,“如果你是要聊媽媽……和那個男人。”
外婆眯細了眼睛:“不是哦,我想和你講講我生你媽時候的事情。”
“我是一個獨生女,你的曾外婆隻得了我這一個女兒,去世的時候是我孤零零地為曾外婆送殯,那一天天色陰沉,送殯的上山路那麽漫長,似乎總也走不到盡頭。
送殯的時候,我們八鄉裏和金邊溪的人,親戚鄰居,不拘認識不認識的人,都會打著火把一起上山送一程。我走在最前頭,轉身從高處往下瞧,一條燈火的小龍蜿蜒而下。
火把的光在樹木和淩晨的微光裏像一雙眼睛。
我捧著你曾外婆的遺像,低著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曾外婆走了,天地之間就剩下我自己一個孤零零的,蒼茫無措的情緒一次又一次地擊打著我。
我忍受著這種痛苦。
等到我嫁給你外公的時候,我就在心裏發誓無論如何都要養兩個孩子。
懷上你媽媽是在春天,空氣裏都是甜香,南風鎮街道上的花朵仿佛一夜之間都盛開了。
我的肚子一天天地撐開撐圓,一些黑灰色的紋路在我的肚皮上縱橫交錯地長了出來。
你外公常說肚子裏的嬰兒就是一株野蠻生長的小樹。
我們打算如果是個兒子就叫作小樹,是個女兒就找一種花來做名字。
外公說要等女兒出生了才能知道什麽花配得上。
我和你外公討論肚子裏的孩子,就能坐著聊兩三個小時。
我開始給嬰兒編織毛衣,縫小肚兜……這些可愛的小東西整整齊齊地疊滿了一個又一個的竹籃。
外公說我做得太多了。
我心裏想著沒關係呢,又不是隻要一個小嬰兒。
至少得有兩個孩子吧,那樣當有一天我和你外公都走了,在送殯的路上,掃墓的日子,就會有相互依靠的肩膀。
懷著你媽媽的日子極其寧靜,我怎麽也想不到一種發病率隻有萬分之幾,死亡率卻高達90%的疾病,會毫無預兆地出現。
臨近生產的前一個星期,你外公說南風鎮醫院技術不成熟,硬帶著我到了市醫院。
你外公的謹慎救了我。
醫生說你媽媽是橫位,胎位不正,我已經做了一個多月的調整胎位的姿勢。
每一天我都堅持半個小時,屁股高高撅起,上半身趴在**或者軟墊上,忍受著胸痛胸悶,隻期待肚子裏的寶寶趕緊入盆,胎位轉正。
3月28日,醫生在我的肚子上按著,告訴我胎位正了。
我還來不及欣喜,陣痛在中午就上門了。
那種從肚子到骨盆的撕裂感幾乎讓我窒息了。
可是我很開心,寶寶就要和我們見麵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陣痛一陣接一陣,宮口開了六指,宮縮越來越快。
看到寶寶的頭發了,很濃密,醫生幫我鼓勁。
我一下子就有了力氣,到了下午五點四十七分,你媽媽來到了人間。
她的眼睛剛一出生就是睜開的。
醫生把她放在我的胸前,那麽小的一個天使,睜著大大的眼睛瞧著這個世界。
多麽可愛的人兒啊,眼淚瞬間湧了上來,我的身子也都被汗打濕了,我的眼眶裏都是淚水——我想跟醫生說,不要讓我的女兒沾到這些。
護士把你媽媽從我身邊抱走,我一直看著她們走出了分娩室的門口。
醫生仍在幫我擠壓排出積血。
一個護士突然說有血塊,必須重新清除。
我當時非常地清醒,也並沒有感覺身體不適,見到你媽媽的快樂仍然占據了我全部的心神。
可是一直持續性出血,讓年輕的小護士也焦急了起來。
時間並沒有那麽久,似乎隻過了一會兒。
有一個新的醫生進來了,她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一邊和我聊天一邊檢查著。她告訴我可能有一些別的問題,讓我不要擔心。我還記得她寬慰我的語氣,非常地親切,那像是你曾外婆的聲音。
有一瞬間我熱淚盈眶,我想,在天堂的曾外婆看到寶寶了嗎?
醫生握了一下我的手,她的掌心溫暖而有力。
產台邊上的人越來越多,開始有別的醫生和護士過來。
同一個產房的另一個孕婦被丟下了。
一個醫生突然大聲地喊:‘趕緊地,通知調血漿!快!’語氣急促而焦急。
這時候我依然是清醒的。我能看到醫生們聚集在我的床頭,她們臉色凝重。
床邊超聲、深靜脈量管、宮腔填塞……這些我聽都沒聽過的名詞一股腦地出現在我的耳畔,頭頂上的儀器發出了滴滴聲,我感覺到了不對勁。
除了那個慈眉善目的老醫生,一些其他的醫生和護士似乎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場麵,一個小護士拉扯到了我的頭發,她忙不迭地說對不起。
我依然能跟她說沒關係。真奇怪,整個過程我一直都清醒著。
我有點口渴。我告訴了護士。那個老醫生俯下了身子,輕輕地說沒事的,一會兒就不口渴了。
我想起了我的女兒,她是那麽小的一團,腳丫子還塞不滿我的掌心,她的眼睛是那樣清澈。
我要死了嗎?我想開口說話,可是我才發現我連嘴皮都動不了了,我的手指也動不了了,我的眼皮越來越重,我睜不開眼睛了。
一種空虛的感覺讓我崩潰。
我要死了嗎?誰來告訴我?
我的女兒才剛剛出生。
噢,幸好意外是在女兒平安出生之後,我慶幸地想。
我被推向了手術室。
一個健康的成年人的血液總量有4000ml左右a,而那時候我已經快要流幹身體裏的最後一滴血了。
當我再一次恢複意識的時候,是在淩晨的三點多鍾。
呼吸機插入氣管,我一動也不能動,身上插滿了針管和儀器。
a 正常成人血液總量大約是其體重的7%-8%,比如一個體重為70千克的人,血液總量大約是4900-5600毫升,一個體重為50千克的人,其血液總量約是3500-4000毫升。
你外公就在我身邊,他流了太多的眼淚,眼睛浮腫得像一個桃子。
他緊緊地抓住我的手,生怕我會穿上羽衣消失不見。
產科、麻醉科、重症室、檢驗科、血站……所有的環節都不能出錯,所有人都在為我的生命而努力。
那個慈眉善目的老醫生在下午來檢查,她的臉上有熬夜後的疲倦,她握著我的手說真幸運啊,她還告訴我,在她做產科醫生的三十二年裏,隻遇到過三例羊水栓塞,有一個孕婦並沒有這種運氣,連搶救都沒來得及就走了。
另一個醫生偷偷跟我說,你外公在重症室外撞門,咚咚咚地響著,一個護士出去嗬斥他,他瘋了一樣淨說胡話,後來是兩個男醫生把你外公拉走了。
我活了下來,這是一個奇跡。羊水栓塞、產後大出血。
羊水栓塞的發病率極低,可是一旦出現,那就是和死神的搏鬥。
每一對母子,都是生死之交。
一個月後,我在逗你媽媽玩的時候,你外公突然緊緊地抱住了我們母女。
你外公後來因此患上了夜驚症。
許多個夜晚你外公大喊幾聲從夢中驚醒,臉上掛滿了淚痕。
到了你媽媽三歲的時候,我和你外公吵架了,我想多生一個,可是你外公堅決不同意。
我說不多生一個那就離婚。
你外公呆呆地看著我,突然跑上了二樓。
他從二樓下來的時候,表情灰暗得讓人害怕。他把一張病危通知書遞給了我,那上邊有他潦草得東倒西歪的簽名。
‘我寧可和你離婚,也不願再冒可能失去你的風險。’你外公一字一頓地說。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不再提多生一個孩子的事情了。
你媽媽就是一個獨生女,她隻是孤單的一個人,幸好現在有你了。”
每一對母子,都是生死之交。我慢慢地咀嚼著這句話。
“外婆,媽媽生我的時候不凶險吧?”
“不難吧,你是一個乖乖的小天使。”外婆笑著摩挲我的頭發,“你媽媽在臨近生產的時候偷偷地離開南風鎮,有一天早上我忽然找不到你媽媽了。我怕你媽媽做傻事。”
“媽媽不見了,外婆怎麽辦呢?”
“找。”外婆緩緩地吐出一個字,停了一下,外婆繼續說,“媽媽之前提過不會在南風鎮鎮醫院生產,我猜她會到城市去。我又一次踏足了陌生的地域——光怪陸離的城市。我學聰明了,到了城市後直接找一間派出所向民警問路。一個好心的民警標注出全市設有婦產科的醫院。我坐出租車到醫院,在婦產科大樓裏一個病房一個病房地找。”
我想象著外婆推開每一扇房門的期望和之後的失望,媽媽真狠心,怎麽能讓外婆這樣擔心呢,“外婆找到媽媽了嗎?”
“沒有,你媽媽在生產後的第二天才打電話給我。”
“外婆……你生氣嗎?”
“這還用說!”外婆的臉都皺成一朵**了,“不過看到你的時候,我的氣就消了。”
“媽媽為什麽要一個人偷偷地跑掉呢?”我很困惑。
“我也不知道,你的出現讓我忘記要責怪媽媽了。不過我想,那大概是因為你媽媽那時候還太年輕。一個女孩總是不懂得該如何麵對自己的過錯。隻有當她是一個媽媽、一個女人的時候,她才能學會用成熟的方式處理一些事情。”
然後我突然想到了,媽媽生產的時候外婆不在身邊,那是媽媽人生最重要的時刻,可是產房外沒有丈夫,也沒有父母。
那一刻的媽媽是多麽地茫然,多麽地害怕。
如果媽媽有一個妹妹,那麽——
我有一點理解外婆的想法了。
“外婆,你是不是希望我有一個小弟弟或者一個小妹妹?”
外婆沉吟了一下:“順其自然吧,懷孕、生產對於女人來說是很辛苦的。我想,媽媽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職業,不曉得你媽媽的想法是不是和我一樣。”
“我比較喜歡小弟弟,我們可以一起玩星球大戰,一起玩遊戲,一起去踢足球,一起去做兄弟倆可以去做的事情。”
外婆笑了一笑:“可是弟弟不會憑空出現。”
“什麽意思嘛,外婆。”
“想要有一個弟弟,你得先有一個爸爸。”
我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了下來,我有一個血緣意義上的爸爸了,難道還要多一個戶口本上的爸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