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糖果藥片和苦味人生

“秋葵不夠鹹吧?”媽媽一臉沮喪。

“還可以,我們可以蘸醬油。”外婆拿了一個碟子倒醬油。

“秋刀魚煎焦了吧?”

“沒事,還有一麵不焦不生,恰恰好。”

雖然外婆如此豁達,但是媽媽仍然是一副挫敗的樣子。

拯救媽媽的尷尬的不是外婆,而是一聲門鈴和門後的倒垂眉男人。

男人肩頭上扛著一個航空快遞泡沫空運箱,拆開來是兩種菌子。

一種是鬆茸,圓滾滾的,像是小孩的手臂,上邊黏著黑糊糊的黏膜,有一種特殊的香氣。另一種我之前從沒見過,杆細長,上邊開著一朵黑色小傘,傘麵倒垂。

“這是雞樅菌,我們有口福啦。”男人喜滋滋的。

“是這種啊,很久以前和你外公去他大學同學的故鄉,吃過一次。”外婆點了點頭,“那是我和你外公唯一的一次旅行。我和你外公剛結婚,我們和他同學一起去山上采菌子,菌子都是野生的,脆靈靈地沾著露水躺在樹下。雨後深山的路徑泥濘,我的鞋子陷到泥漿裏好幾次,沿途到處可以見到提著籃子挖菌子的人。我找到了一大叢雞樅菌,采下來足足有半籃子。中午外公同學的老媽媽就做了全菌宴,有清燉有涼拌有爆炒,那種鮮甜以後再也沒嚐過。”

“別說再也沒嚐過,外婆來試試我的全菌宴?”倒垂眉男人笑吟吟地拉著箱子進了廚房,媽媽跟了進去——他們一起在廚房的身影遠看近乎重疊,實在礙眼得很。

我偏過頭不去看。

外婆問我:“那個白色泡沫箱裏是什麽?菌子很不耐放的,隔一兩天就要壞掉。”

“那是專門運生鮮的快遞箱子,裏邊放冰袋,就好像是一個臨時冰箱。而現在空運很快,省外也能隔天到。”

“太厲害了。”外婆輕輕地將身子靠在椅背上,“外公以前打趣,說不定一輩子就隻吃到一次,要把肚子吃撐了才走。

老媽媽很熱情,給我們包了一袋子新鮮的菌子,我們坐了車,十幾個小時後回到南風鎮,一拆開,一股酸臭味。”

我一邊聽外婆說一邊時不時地偷瞄一下廚房。

“今晚可以吃到了。”說完,外婆像是突然記起什麽,站起了身,也走進了廚房——

餐廳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窗外有風,我並不孤單。

餐桌上有外婆手鉤的小熊,我並不孤單。

可是——不,我隻有一個人,廚房裏人影重疊的三個人,他們親密地依靠在一起,這讓我的心裏又冒出了咕嚕咕嚕的東西,姑且稱之為“憤怒”吧。

我跳了起來,也跑進了廚房,在外婆和倒垂眉男人之間擠了進去。

外婆和倒垂眉男人在討論鬆茸的情況。

“鬆茸外層的黑膜不是髒東西,是可以吃的。”外婆指著鬆茸外層附著的一層黏糊的黑膜,放在水龍頭下,就著水流輕輕地轉動,“這樣衝洗一下就可以了。”

“那外婆你來洗。”倒垂眉男人笑嘻嘻地說。

外婆還沒回答,我一把搶過了放著鬆茸的瀝水籃,嘟囔著:“誰讓你指揮我外婆幹活了?”

倒垂眉男人被我搶了個措手不及,瀝水籃從他的手上滑落,“啪”地掉在了地上。

鬆茸滾得到處都是,這不是它們生長的森林,這是一個冰冷的廚房。

“討厭鬼,你從我家滾出去!”我朝著倒垂眉男人大吼。

“樂樂,跟沈叔叔道歉。”媽媽嚴肅地看著我。

外婆欲言又止,媽媽拉住了她。

很好,現在他們三個人是一個陣營的。

我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麵。

“我沒做錯,為什麽要道歉?”我狠狠地推開了倒垂眉男人,從他的身邊跑出了廚房,穿過客廳,打開門衝了出去。

倒垂眉男人伸手想要攔住我,不過我可不會讓他抓住。

我打開了門,可是並沒有跑遠。

告訴你們,我從沒這樣失態過,但是我的朋友杜賈克可是一個探索出“離家出走秘密”的小孩,他和我分享過“從家裏跑出來最佳安全地點”——電梯對麵的樓梯。

我現在就躲在步梯門後,從那窄窄的縫裏盯著我家的大門。

不一會兒,媽媽和倒垂眉男人匆匆地出來了。

倒垂眉男人的手搭在媽媽的腰側,他們等電梯的時候,媽媽對倒垂眉男人說:“對不起。”

倒垂眉男人假裝很豁達:“沒關係,樂樂還小。”

得了吧,倒垂眉男人你這個壞蛋!你明明知道年齡小不是任性的理由,不是犯錯的借口,你故意這麽說,媽媽一定會更覺得我是個壞小孩。

電梯門開了,他們走了進去。

我用腳踢了踢樓梯。

門又輕輕地開了,外婆走到了步梯前,推開了門。

“外婆……”

“不要忘記了,杜賈克講秘籍的時候我可在場。”外婆朝我眨了眨眼睛,“不過我想你現在應該不想看到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所以——”

所以外婆選擇了保密,讓媽媽和倒垂眉男人出去找。

這樣狡黠,這樣貼心的外婆又回來了。

我撲進了外婆的懷裏,“哇”一聲就哭了。

“都快上小學五年級了,還哭鼻子。”外婆無奈而寵溺地搖了搖頭,她任由我把眼淚和鼻涕糊在她的衣裳上。

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會兒,外婆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我的頭發。

有沒有人試過,一開始覺得自己很委屈所以哭了,但哭著哭著就覺得為這樣的事情流眼淚是一件多麽無聊的事情。

我現在就是這種感覺。

賴在外婆的懷裏哭泣並不是一個聰明小孩的明智選擇。

我偷偷地收起了眼淚,尷尬地瞄了一下外婆。

外婆的腦袋上像是裝著天線,她總能迅速地接收到我傳遞出去的無聲訊息。

於是,外婆不著痕跡地讓我離開她的懷抱,拉著我的手走進了家裏。

客廳上的時鍾走到了十二點整。

今天正是處暑,炎炎烈日炙烤著大地。

我瞧了一下窗外,今天這天氣應該有三十七八度吧。

媽媽會去哪裏找我呢?

外婆拿起手機遞給了我。

我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撥打了媽媽的手機號碼。

媽媽很快就回來了,不過倒垂眉男人沒有跟著一起回來。

我們收拾了廚房地麵上的鬆茸,媽媽切鬆茸片,切蒜頭瓣,切蔥段、芫荽,撈去雞湯裏的浮油,開中火,放入雞樅菌和鬆茸煮十分鍾。

這是當天中午媽媽做得最成功的菜肴了。

吃完了飯,媽媽把碗放進洗碗機裏。

外婆和我來到客廳,我給外婆泡了一杯野生炒茶。

外婆坐在沙發邊緣,靜靜地看著我。

我知道外婆有話要說。

我打定了主意,如果外婆要說那個男人的事情,我就回房間去做作業了。

媽媽從廚房裏探出頭來,對我說:“給外婆倒杯白開水,外婆吃藥不能用茶水送。”

媽媽竭力保持著自然吩咐我,像平時一樣,但我們都知道,那個男人是一道巨大的溝壑,隔開了我和她。

我重新給外婆倒了一杯不燙不涼的白開水。

外婆數了數她要吃的藥片,眉頭都皺成了一個蝴蝶結。

我突然記起了一件事,在我三歲之前,媽媽堅決不讓我喝可樂,不讓我吃糖。

在家裏這還容易控製,可是等到我上了幼兒園,坐在我隔壁的那個胖胖的小姑娘每天都帶糖到學校吃。

一趁老師不注意,她就從衣兜裏摸出一顆塞進嘴裏,不時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

老師發現了讓她吐出來,並且告訴大家:“每個小朋友的牙齒都像一棵樹,樹如果沒有了根就會枯萎,糖糖就是害蟲,會吃掉牙齒的根哦。”

小胖姑娘卻偷偷跟我說:“老師嚇唬我們的,糖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問外婆“糖”是什麽。

外婆給了我一顆維生素B。

我含著那顆有一股說不出味道的維生素B,發誓再也不相信小胖姑娘了。

後來小胖姑娘咬了一半她的糖想給我吃,我看著那一半沾滿了小胖姑娘口水的軟趴趴的東西,拒絕了。

不過晚上回到家,我又問外婆為什麽小胖姑娘的糖果是五彩繽紛的,而我家的糖果隻有一個黃顏色。

這次外婆給了我一片白色的小藥片。

我舔了一口,苦澀得就像某一種植物的根汁。

當媽媽知道了外婆是這樣教我分辨“糖果”,已經是很久以後了,她氣急敗壞地吐槽外婆:“用說謊的方式教育孩子是不正確的。”

外婆皺了皺眉:“那孩子需要正確的教育方式的時候你在哪裏?”

媽媽訕訕的:“我不是忙嗎?”

“誰陪伴孩子誰就有話語權。”外婆說。

在這之後,媽媽試著讓我區分“糖果”和“藥片”。

“你要學會認清真實背後的苦澀。”

其實事情並沒有那麽複雜,隻要給孩子舔一顆糖和一片藥片,味覺不會欺騙人。

我問外婆:“外婆,你為什麽拿藥片假裝糖果?”

外婆顧左右而言他:“你怕不怕蛀牙?”

幼兒園裏的吳桐是一個白白淨淨的小男孩,有點像宮崎駿的龍貓,圓溜溜的大眼睛可愛極了。

他幾乎不笑,我們一開始不知道原因。有一次幼兒園午休播放《蠟筆小新》,大家看到開心處都瘋狂地大笑,隻有吳桐繃著臉。

“好奇怪哦。”吳桐的同桌戳一戳他的臉,掉頭望向老師,“吳桐不會笑欸。”

“放屁,你才不會笑。”吳桐大吼著跑出教室。

後來我們才知道,吳桐的牙齒全蛀光了,一顆顆又黃又黑,他不愛笑有時候是因為牙齒痛,有時候是自己嫌棄牙齒難看。

——和外婆之間發生的一件件小事總是在不經意之間閃現。

我看著外婆手裏的藥片:“外婆,還記得嗎?這些可都是你的糖果喲。”

“糖果?”外婆怔了一下,然後笑了,“對哦,藥片糖果。”

外婆把一捧藥片像倒蠶豆一樣倒入了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