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你知道外婆喜歡吃什麽嗎
這個世界總有各種各樣不成文的規則。
“漂亮的東西就是不實用的。”
“實用的東西就沒有審美價值。”
為什麽事情不是A麵就是B麵呢?為什麽外婆和媽媽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不能和諧統一呢?
“你想太多了。”謝小樅咬著冰棍,說話含糊不清,“你媽媽和外婆不都是一樣愛你。”
“是。”
“這不就是外婆和媽媽和諧統一的地方嗎?”
“好像很有道理。”我點了點頭。
我們的第二個家庭日來了。
這次是家庭做飯日。
外婆抽到了“監工”。
“我的運氣真的很好啊。”外婆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我懷疑你外婆作弊了。”媽媽悄聲說。
這個家庭日我們必須做一頓美味的午餐。
哎,開局就不利:冰箱裏什麽都沒有。
媽媽打開外送APP,準備點魚肉菜送貨上門。
外婆不同意:“你們得去一趟菜市場。”
於是,早晨七點鍾,媽媽一路打著哈欠開車到了菜市場。
找停車位就找了十多分鍾,媽媽的臉是黑的。
還有,媽媽穿了白色人字拖,真絲曳地長裙。
外婆提醒過媽媽:“你這是要去度假?”
媽媽不理會外婆,帶著我出門了。
“你外婆真是老古董,為什麽上菜市場就不能穿得隨意、舒適、精致?”
我聳了聳肩。
菜市場會用“現實”摧毀媽媽的天真。
從來沒上過菜市場的媽媽不知道,菜市場的地上不是一塊草坪,或者鋪上了一塊地毯。
菜農噴灑在蔬菜上的水,魚販使用的冰凍水,雞鴨鵝檔口流出的血水,在菜市場的地麵上編織出一幅獨特的地圖。
汙水浸透了媽媽的長裙下擺,她的白色人字拖每走一步,都會濺起更多的汙水沾濕她的裙子和小腿皮膚——那種感覺並不舒適。
媽媽在竭力忍耐。
“媽媽你的表情好好笑哦。”我取笑媽媽。
媽媽有點尷尬。
我帶她去外婆常去的菜攤。
攤主是一個精明的婆婆,和外婆同年齡,短發花白,衣著幹淨。
有幾個人圍著菜攤挑菜,攤主婆婆一見到我,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從菜攤後邊走了出來:“你外婆沒來?”
“嗯。”
“都一個多星期沒來了。”攤主婆婆歎一口氣,她曆經風霜的眼睛裏有對人生的領悟,於是迅速轉移話題:“這是媽媽嗎?媽媽真漂亮。”
媽媽的臉有些紅,她不自然地拉了一下裙子。
我們買了卷心菜、秋葵、四季豆、茄子……眼看著菜越摞越多,媽媽還在指著這指著那,連菜攤婆婆都不得不先停止裝菜上秤。
“這樣太多了。”
“買多一些可以放冰箱。”
“冰箱是各種食物的停屍場。”我吐了一下舌頭,補充道,“外婆說的。”
攤主婆婆笑了:“每一餐吃一至兩種青菜,一天買三種青菜就足夠了,買多了放冰箱不新鮮。”
即使有攤主婆婆阻止,我們還是提著大大小小十多種蔬菜離開。
“我學會了。”媽媽忽然冒出了一句。
“學會了什麽?”
“在上菜市場之前要先想好菜肴,而不是到了菜市場才開始想今天吃什麽,這樣買菜效率會大幅度提高。”
“媽媽你真聰明。”
媽媽狐疑地瞪我一眼:“我懷疑你是在嘲諷我,可是我沒有證據。”
行了,媽媽繼續拖著她的曳地長裙在菜市場行走。
關於午餐,她準備做煎牛排、油燜蝦蟹、煎秋刀魚、碳烤豬蹄、蔬菜沙拉,再來個牛肝菌老鴨湯。
嗯,很餐廳的一頓午餐。
我問媽媽:“外婆、我、你,我們三個人一頓能吃多少呢?”
“對呀。”媽媽若有所思。
我們去魚攤麻子叔那兒買蝦蟹。麻子叔給了我們一袋水果,比大拇指指甲大不了多少的一個個小果子,圓圓的,淺黃色,煞是可愛。
“自己家陽台種的,你外婆上次說過好吃。”
“這是燈籠果呀。”媽媽驚訝地說。
“是。”麻子叔不耽誤招呼其他客人,一邊回答我們,“這是鄉下的品種,不是水果店賣的改良品種。”
回去的路上,媽媽說:“這種燈籠果一點也不甜,酸溜溜的,我們南風鎮的路邊一棵一棵長著呢。”
“外婆喜歡吃酸的水果還是甜的水果呢?”
“外婆呀……”媽媽停頓一下,“外婆喜歡吃什麽,我還真不知道。樂樂你知道嗎?”
“我知道一些。炒海瓜子、反沙芋頭、榴蓮,冰過的綠豆湯,秋葵焯水澆蒜頭醬油……”我扳著手指數了起來。
“你知道哦。”媽媽一臉複雜地看著我,“可是我都不知道。”
“我覺得外婆不會喜歡牛排和油燜蝦蟹。”我終於遇到機會說出來。
“是嗎?”媽媽輕輕地說,她垂下了頭,有些沮喪。
我不忍心打擊媽媽:“不過煎秋刀魚外婆蠻喜歡的。”
“嗯。”媽媽應了一聲,重新打起精神,“那我們再買些什麽呢?”
之後的半個小時,媽媽不得不在附近一家自選超市購買了一輛手拉購物車,太多的蔬菜海鮮肉類勒得手指都充血紅腫。
當我們回到家時,我覺得我已經是一株被曬幹了的植物。
在我一口氣喝了三大杯檸檬水的時候,媽媽直接鑽進了廚房,她紮上了圍裙,哦,你們都知道的,媽媽掃地拖地打掃衛生還可以,做飯技能……那真是一言難盡。
“要幫忙嗎?”外婆問。
“不用啦。”媽媽回答。
“我就是禮節性問一下。”外婆朝我眨了眨眼睛。
這樣頑皮的外婆喲。
我被媽媽從廚房推了出來,她說我礙手礙腳的,我就到露台上陪外婆。
買這套房子的時候,媽媽從沒想過露台會變成一個小型的菜園子。
絲瓜的黃花開著呢,外婆在簡易的瓜棚下仰著頭。
“外婆你在看什麽呢?”
“我在找薊馬。”
薊馬是一種可惡的小蟲,極小,一生就是一大群,它們會啃食嫩葉,會吮吸植株花、果實的汁液,是一種相當嚴重、難以防治的蟲害。
“外婆,你不是說薊馬白天會藏起來嗎?”
“我看看有什麽蠢的薊馬沒有。”外婆一邊說,一邊調整著藍色粘板的位置。
薊馬很難防治,但這群小東西喜歡藍色,外婆從南風鎮的農戶那兒討來了藍色的粘板,吸引著它們飛到粘板上來。
我坐到外婆的身邊。露台在北邊,夏天的時候照不到太陽,偶然有風,也帶著一絲燙熱的意味。
外婆也坐到了小凳子上——這個位置就是上次倒垂眉男人蹲著的位置。
不知道我怎麽突然想起他來,或許是因為他就像薊馬一樣討厭——而外婆的顱內腫瘤比薊馬和倒垂眉男人更讓人憎惡。
我瞧了瞧外婆的頭部,或許是我的目光停留得太久,或許是我的表情太悲傷。
外婆輕輕地抱住了我,對我說:“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我腦子裏的小薊馬?”
有一瞬間,我的眼淚湧上來。
拜托啦,外婆,怎麽能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這樣的話呢?
外婆說得這樣雲淡風輕,而我卻更難過了,像心被打開一個洞一樣難過。
我忍住了眼淚——不讓自己在不該掉眼淚的時候掉眼淚也是成長的一種方式。
我微笑著對外婆說:“我要把討厭的薊馬統統都抓掉。”
“好哦。”外婆輕輕地抱了抱我。
但是我知道,這是我做不到的事情啊。
我難過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這個世界總有各種各樣不成文的規則。
“漂亮的東西就是不實用的,實用的東西就沒有審美價值。”
有沒有一些不成文的規則是可以改變呢?
比如——
薊馬不是害蟲,而顱內腫瘤也不一定會致死。
我問媽媽:“為什麽人類不可以永生呢?”
“像外婆這樣的好人可以永生,那壞人呢?”媽媽反問我。
壞人要是永生的話,那世界上的壞人就會越來越多,這個世界就會越來越糟糕了。
就像薊馬,要是消滅不了,那植物就沒辦法生長了。
宇宙有它自己運行的法則,人類就在這個法則裏麵。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媽媽端了一盤洗幹淨的燈籠果出來,讓我拿給外婆。
那些淺黃色的、小小的果子喜氣地擠在盤子裏,迎接它們的也是自然的運行法則——被人類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