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抓掉薊馬,抓掉一切討厭的東西
那一年的夏天,有好幾場台風在一個月內造訪了南風鎮。
台風來的前一天,傍晚的天空會異常漂亮,有時候是玫瑰紅色的,有時候是橘黃色的,有時候天邊會有一大片的鑲著金邊的紫色。
流光溢彩的天空懸在小鎮的上方,仿佛一篇童話故事的開端。
雨會先來,或許是小雨,淅淅瀝瀝地一直下著,怎麽也下不到盡頭一樣。
然後台風來了,呼呼呼地刮著,憋著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掀翻了的勁頭。
它掀翻了這一戶人家祖母常坐的藤椅,掀翻了那一座小院的葡萄藤架、絲瓜藤架。
它推倒了露台的一盆蘭花,推倒了一輛忘在屋外的單車。
它吹呀吹,把整個小鎮都吹上了天空,又把整個小鎮都甩了下來。
不隻是風,雨也來了。
雨是那樣地大,讓你都不敢到窗邊去看一看。
在台風來的時候,拉上窗簾,把風啊雨啊隔絕在窗外,看著外婆,覺得尤其地安心。
這也是我夏天的記憶。
就在雨漸歇了、漸小了的時候,我推開窗。
“風停了,台風好像走了。”
外婆走過來瞥一眼窗外,搖了搖頭:“沒呢,台風還會再玩一會兒。”
“為什麽?”
“你看那些厚厚的低低的雲——”
我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雲層樹葉一般密密地簇擁著,有一些雲層厚重到近乎墜下來。
“雨水都住在那些雲裏邊,一直要把所有的雨水都倒掉,那些雲才會心滿意足地飄走。”
“好壞的雲呀。”
媽媽笑了,她說:“那些是積雨雲。”
“積雨雲裏住著多少雨水呢?”我問。
“每一朵積雨雲裏就含有一個湖的水分。”
“這麽多?”我跳了起來,“那積雨雲豈不是很辛苦,它要建起一個湖那麽多的雨水的家。”
現在——每一次外婆皺起眉頭,用手按住她的頭的時候,我的心髒上就升起一朵積雨雲。
我和媽媽都很有默契地避開了外婆生病的話題。
有一天晚上回來,媽媽假裝不在意地說:“律師事務所給了我十五天的假期,我們一起去過家庭日吧。”
媽媽組建家庭日和家庭活動一直被外婆唾棄。
例如,我們曾經坐三個小時的汽車去往山頂酒店,等待第二天看日出。
“為什麽不能在八鄉裏的犀牛山看日出?”外婆問,“難道這裏的太陽和犀牛山的太陽不是同一個?”
我們也曾經轉兩次機,搭四個小時的飛機去一座小島,在小島的沙灘上曬太陽,堆沙堡,玩水上摩托車。
有一個潛水項目,因為媽媽患過嚴重的中耳炎,而我還太小,隻有外婆背上了氧氣瓶跟著教練進入了水下。
“我的眼睛在水下總是睜不開。”外婆上來後遺憾地說。
“可能是眼壓太高了吧。”媽媽尷尬地說。
“所以我們為什麽不能在距離我們隻有六十公裏的海邊玩,非得坐著顛簸的飛機飛這麽遠?是因為這裏的海水比較藍嗎?”
“這裏的海水真的比較藍。”媽媽負氣地說。
想起這些家庭日,外婆放下了茶杯,說:“這一次的家庭日讓我來安排。”
“我同意。”我率先舉起了手。
媽媽現在也隻想外婆開心,她演戲演全套,猶豫了一下,才勉強說:“那好吧。”
饒是我們早有準備,外婆安排的第一個家庭活動,還是大大出乎我們意料。
“家庭清潔日?”媽媽遲疑地重複了一遍外婆的話。
“是。”
外婆給了我和媽媽各一條圍裙、一頂她自己縫補的灰帽子,帽子有些類似於一個小型的金字塔。
除此之外,地上還有一個百寶箱,螺絲刀鏟刀清潔劑歸類排列著。
“至於分工,我們來抽簽吧。”外婆說。
媽媽抽到了“廚房清潔”,我抽到了“露台打掃”,外婆抽到了“監工”。
“不可能,外婆你一定作弊了。”我撒著賴往外婆懷裏鑽。
外婆得意地笑了:“隻有運氣差的人才要作弊,而我,總是運氣好的那個人。”
外婆這麽笑著的時候,眼角的褶皺被壓實了壓緊了,像是某一種鳥類的尾巴,這讓她的笑特別地狡黠,特別地孩子氣。
這樣的笑容可以讓我去做任何事情,媽媽也一樣,她認命地紮上圍裙,把她的短鬢發塞到金字塔帽子裏,走進了廚房。
媽媽不是一個完全不會做家務的人,隻是她是“社會分工精細化”的奉行者。
“家政阿姨就可以完成的事情讓水管修理工來做不是工作效率更低嗎?”
我和外婆住在南風鎮的時候,外婆總擔心媽媽的生活起居。
但事實上,外婆的擔心是多餘的。
我們來到城市之後,有一天晚上媽媽回了家接了一個電話,然後跟我說:“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我有點害怕,媽媽對“驚喜”二字的理解可能和字典裏的意思不太一樣,可是這一次還真的是一個超級驚喜。
媽媽給我的是一個很特別的禮物——一套哈利·波特的簽名書,限量簽名版圖書是當天一家書店的開業活動之一。
“現場排隊購買?媽媽你去了嗎?”
“沒有啊,但是我在跑腿裏下了單,接單的跑腿哥哥淩晨四點多鍾就去排隊了。”媽媽說。
對於媽媽來說,社會上每一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分工,即便會做家務,她也不會拿看案子的時間用在家庭瑣事上。
想要水果,叫人送上門來就可以了。
想要吃一碗燉得剛剛好的甜湯,精細的家電產品隻需要一個按鍵就可以。
這個新世界和外婆的舊世界不太一樣了。
媽媽曾經問過我的看法。
我說:“雖然叫外賣的確喪失了自己親手做食物的樂趣,但是每個人的生活方式都不一樣,有些人是天生的奔跑者,有些人是美食家,這並不能一概而論。”
“那你呢?”
“我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說,“或許等我再長大一點,就會做出自己的選擇。”
媽媽雖然不樂意,但她還是老老實實地在廚房忙活,噴廚房清潔液,擦拭煤氣灶,用洗潔精清洗牆麵的油汙。
外婆時不時背著手,像一個老學究一樣過來巡查。
媽媽堵著一口氣呢!她是不會做飯,但不代表她連清潔都做不好。她拿出對待案卷一樣的態度,用精細的尺量和敏銳的目光,發現每一處汙漬。
三個小時後,廚房光潔可鑒,器皿鋥亮。
“怎麽樣?”媽媽得意地側著頭。
“還差一些。”外婆說。
“差什麽?”
外婆沒有回答,慢吞吞地走回客廳喝茶了。
還差什麽呢?
媽媽把廚房地板又拖了一遍,從縫隙裏挑出幾顆芝麻,把所有的鍋鍋鏟鏟都檢查了一遍,那還差了什麽呢?
“是不是廚房太亂了?”我旁觀者清。
媽媽恍然大悟。廚房裏單是鍋,就有炒菜鍋、煎魚的不粘鍋、煮牛奶的小奶鍋、熬中藥的電鍋、煲湯的燉鍋、煮飯的電飯鍋,大大小小八九個之多。這些鍋鍋鏟鏟胡亂地塞滿了廚房。
她又花了一個小時整理廚房。
這一次外婆把“驗收合格”的自製標簽貼上了廚房玻璃門。
媽媽鬆了一口氣,她解下圍裙,毫無形象地癱在沙發上,難得地跟外婆撒嬌:“累死我了。”
“一點趣味也沒有嗎?”
“完全沒有。”媽媽拚命地搖頭。
“其實我也不喜歡廚房。”外婆慢慢地說,她停頓了一會兒,“可是我在廚房裏做過的每一樣好吃的食物你還記得嗎?”
“記得呀。”
外婆每一天端上飯桌的食物,是媽媽變胖的罪魁禍首,也是讓我長高的功臣。
“不要忘了廚房的作用。”外婆說。
“我明白,廚房不是擺設,可是我很忙。”媽媽小聲地辯解著,但是下一秒,她突然抬頭,拚命地眨著眼睛。
外婆搖了搖頭:“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樂樂和你還能吃上一頓熱熱的飯菜,炒菜的時候油煙還會彌漫,一煎魚香氣還會溢滿。”
“媽媽——”媽媽用雙手捂住了臉。
外婆坐到了媽媽身邊:“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不過了,有哪一種流感每天要大把大把地補充維生素,有哪一種流感會讓大腦像被電鑽二十四小時不停地鑽著?”
媽媽說不出話來,她哀傷地望著外婆。
“ 不要擔心我。” 外婆說, “ 我們一起好好地過家庭日。”
當外婆和媽媽已經開始討論外婆離開的日子要怎麽過的時候,我蹲在陽台上,把陽台的花盆裏的土倒出來。
結了塊的土壤用鐵錘砸鬆,放在太陽底下暴曬,再和營養土混合,給花移盆做新的土壤。
“外婆,為什麽要給花移盆呢?”
“盆太小了,花的根係都沒有空間長了,花兒像人類一樣,也會長大的。”
“那花盆裏原來的土壤為什麽不能用了?”
“花盆太小了,土壤一直呼吸不了,它們就會結塊,根係會被結塊的土禁錮,這樣花也長不大。”
“種花真麻煩。”
“嗯。長大的確是一件繁瑣的事情,不管是植物或是人類都一樣,必須麵對。”
有些土壤已經翻盆幾次了,這時候外婆就不會再留下這些土壤了,而是會把它們裝在袋子裏扔到樓下垃圾箱裏。
“太老的土就沒有營養了,花兒不需要它們了。”外婆不無惆悵地說,“老的東西都沒用了。”
“才不是呢,古董越老越值錢。”我碰了碰外婆的膝蓋,“還有,外婆你就是很老很老很老了,我也依然愛你。”
外婆說我一直都是一個心粘蜜糖的小孩,從不吝嗇甜言蜜語。
“我和外婆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是真心的。”
我用我對外婆的愛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