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流感成了掩飾真相最好的謊言

你說過謊話嗎?

有一項研究表明,百分之五十的孩子在三歲的時候就學會了撒謊。

“我牙齒不痛了,可以吃冰激淩了嗎?”剛從牙醫診所出來。

“那不是我撞壞的花盆,是貓咪啦。”無辜的貓咪一無所知。

有一些謊言可以很美麗。

“你以後一定會成為像蜘蛛俠那樣的超人。”剛看完電影,媽媽這樣說。

媽媽在這時候分不清鼓勵和謊言的界限。

“好好學習一定能考上清華北大。”

——這是我們最熟知的一個謊言了。

有一些謊言很惡毒。

“你臉上的雀斑很醜。”

“沒有人會喜歡胖子。”

——第二個謊言漸漸被扭曲成了真理,這是整個社會的悲哀。

我不敢說我是一個從不說謊的小孩,可是我討厭謊言。

說謊的人都是騙子,有些騙子騙心,有些騙子騙錢。

倒垂眉男人是個大騙子,他什麽都想騙。

我恨他。

“其實孩子說謊是認知能力在進步,認知發展越快越健全,說謊技巧就越高明。”謝小樅明顯顧左右而言他。

“問題不是說謊,問題是蘇樂樂拒絕承認謊言就是真相。”杜賈克插話。

“可我也希望這是一個謊言。”史萊克笨拙地說。

史萊克無疑是我們中間頭腦最不靈光的人,但是他說的話卻是最撫人心的。

我的眼眶一陣陣發酸,就連心髒也像是被一個千斤棒槌砸中了一樣,抽搐了起來。

當我們祈求那一個謊言屬性為虛假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它的真實性。

媽媽強打精神,她一個人窩在沙發裏,神色疲倦,無精打采。

可是當燈一亮,我一靠近,一到外婆的病房,她就像吃了興奮劑一樣,說話的詞匯量比往常多了六七倍。

媽媽請了假。

我沒有再去上各種補習班。

媽媽告訴外婆:“就是一場流感,比較嚴重了些。”

“噢。”外婆應了一聲。

媽媽又從網絡上找了許多嚴重流感的新聞,以增加說服力。

媽媽每天也在我的麵前進行拙劣的表演。

可是一個流感要檢查那麽多項目嗎?

林培源,也就是外婆在八鄉裏一起長大的同學每天都來探望外婆。

他幾乎每一次來都帶來不同的食物。

那一天他在病房門口截住了媽媽:“嬌嬌究竟得了什麽病?”

“流感呀。”媽媽目光堅定。

“是嗎?”

媽媽抬了抬頭,毫不妥協:“是。”

林培源固執地望著媽媽,他想要一個答案。

媽媽跺了跺腳:“你是誰?有什麽資格來質問我?”

這句話擊垮了這個老男人,他花白的頭發覆蓋住了他的退讓。

他讓出了路,而我看見的是,媽媽從他身側走過,用手背擦去臉上的淚。

有一天晚上,我對著天空祈禱的時候,媽媽走了進來。

她慢慢地走到我的身邊,窗外的點點的星光敵不過城市的霓虹燈。

“媽媽,你還記得外婆講過的那個故事嗎?”

“什麽故事?”

“外婆曾是叢林裏的一頭大象,因為你和我,心甘情願地變成人類,留在了人類社會。”

外婆說我有一雙招風耳,那是因為我的血液裏還有大象的基因組。

“噢。”媽媽輕輕地應了一聲,在許多時候,不管媽媽承不承認,媽媽的一些微表情和外婆如出一轍。比如當她們說“噢”的時候,都似乎是有千言萬語隱忍在眼睛裏的樣子。

以前媽媽總是禁止外婆講這些“莫名其妙,脫離實際”的故事。

我和外婆一起看過關於大象的紀錄片,大象的家族觀念是動物界裏最濃厚的,它們的記憶功能和人類一樣發達,可以記住很久很久以前死去的家族成員,他們也會有“哀悼”這樣的近乎高智慧物種才會有的行為。

“外婆曾經說過,如果有一天她離開了,那她隻是回到了叢林裏繼續當一頭大象。”我跟媽媽說了這句話,我不知道這是否能安慰到媽媽心中的恐懼,但是我——我假裝這能安慰到我。

媽媽緊緊地抱住了我:“情況沒有那麽糟糕,沈叔叔說了,有些良性瘤可以和人類伴生許多年。”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

對於現在的孩子來說,網絡是我們了解世界的一個工具。

就在前天,我、史萊克、謝小樅、杜小靈、杜賈克一起打開了電腦。

“應該輸入什麽呢?”

“腦內……”杜賈克看了我一眼,他怕說出那兩個字會令我崩潰。

“讓我來。”我假裝若無其事,“讓我來搜索。”

謝小樅默默讓出了電腦前的位置。

我用顫抖的手指打出了“腦內腫瘤”四個字,我一直保持著深呼吸,頁麵上出現的是醫用名詞“顱內腫瘤”。

看到這四個字的時候,我出乎意料地平靜了一些。

我必須知道這個出現在外婆大腦裏的怪物是什麽。

在那天下午,我和小夥伴們屏住呼吸看了每一個搜索到的頁麵。

我執著地搜索“奇跡”,然後我就在一個頁麵裏看到了一個小男孩,他的大腦裏有一顆原發性的顱內腫瘤,在他六歲的時候就發現了,而這篇新聞報道寫於三年前這個男孩的二十七歲生日。

“奇跡總會出現在樂觀的人們心中。”

這篇報道最後是這樣寫的。

我知道樂觀是什麽。

樂觀是人類保護自我而啟動的一種機製。

倒垂眉男人講的“如果”等同於“奇跡”。

我願意用所有換這一個奇跡,不用問媽媽,我知道她也一樣願意。

一個星期後,外婆回到了家裏,和她一起回家的還有一大堆藥物。

倒垂眉男人把外婆的藥裝在一個個維生素藥瓶裏,細心地貼好了每日用量、服用時間。

那天晚上,媽媽紮上了圍裙,可是她在廚房裏開了水龍頭忘記關,小白菜不剝葉子一整顆放下去。

當她的菜刀從灶台邊緣掉下去發出一聲巨響之後,倒垂眉男人歎了一口氣,走進了廚房。

紮上圍裙的倒垂眉男人多了一些喜感。

他做的飯菜居然有外婆做的飯菜的八分神韻和九分味道。

外婆吃得很開心,她對倒垂眉男人的稱呼由“沈醫生”變成了“小沈”。

小沈不像是一個醫生,他沒有醫生那種沉穩的學者範兒。

他看上去可以是一個快遞員,一個廚師,一個地鐵站工作人員,他身上有那種市井小人物的煙火氣。

“那不叫作小人物的煙火氣吧。”謝小樅說。

“那要叫什麽?”

“一位生活家的人間煙火氣。”

這有什麽區別呢?我沒弄懂,我隻知道媽媽看著小沈的目光裏多了一些依賴,外婆看小沈的目光裏多了一些欣賞。

“我還是不喜歡他。”

“他有哪些地方讓你討厭呢?”

“賊眉鼠眼,滑稽。”我毫不猶豫地說。

說真的,小沈就是一個小偷,他要偷走我的媽媽,甚至還有我的外婆。

就在那之後,我還發現了更嚴重的事情。

我又開始去上補習班了,那一天出現在真理小學門前接我的是倒垂眉男人。

他開著一輛藍色的小汽車,搖下車窗示意我上車。

我可以拒絕的,但是車後座坐著的是外婆。

我打開車門的時候一定不那麽情願,不過見到外婆後我就忘掉了不開心,把今天足球訓練場上發生的糗事講了一遍。

我嘰裏呱啦地講了一大通, 最後問外婆: “ 你去哪裏了?”

“我和你沈叔叔去海鮮市場了。”

我和外婆去過無數次的菜市場,去過無數次的海鮮市場,從這些人群聚集的地方冒出來的煙火氣聯結了我和外婆之間的情感紐帶。

和最親密的人分享的地方除了書房、臥室、廚房、浴室,不可或缺的還有各種菜市場。

倒垂眉男人從什麽時候開始,像一陣風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我們的生活中呢?

我瞧了一眼倒垂眉男人,他修長的手握在方向盤上,那的確是一雙外科醫生的手——潔淨、穩定。

“我們買了海瓜子啦。”

每個人對於“夏天”的記憶並不一定完全相同,我的夏天是一定有一味外婆的金不換a炒海瓜子。

海瓜子買回家,拿幹淨的水加點鹽養一兩個小時,蔥段、薑絲、蒜頭、辣椒熱油爆香,加水煮開,再加醬油、鹽調味,a 金不換:學名羅勒,中國台灣和潮汕地區叫金不換,因為人物設定是潮汕地區的,所以保留這個叫法。

倒入海瓜子大火爆炒,熟了的時候再放金不換,這時候翻炒幾下就可以了。

對於南方人來說,炒海瓜子可以沒有辣椒,但絕對不能沒有金不換。

金不換在南風鎮的房前屋後是一株普通至極的植物,葉子是平常植物的葉子,開的花極小,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隻有在夏天和海鮮一起爆炒,金不換才有了它自己獨特的香味。它的香味不同於大蒜的辛,不同於芹菜的清,它的香味濃烈,卻從不會奪走海瓜子的鮮甜。

金不換炒海瓜子,這是外婆最喜歡的菜肴之一。

吃一個海瓜子就仿佛吮吸到一次故鄉的空氣。

外婆開心就好了。

我不想外婆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