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忽然出現在生命中的腫瘤可恨極了

周三的早晨,邁斯來我家。

外婆給我們做了焦糖奶茶。

如果你有一個廚房技能點滿的外婆,那麽你在外邊小吃店吃過的所有食品都能被完美還原,甚至更好吃,而且你還可以收獲一堆總想上你家蹭吃蹭喝的小夥伴。

“我不想在那個男人麵前是一個貨。”我又開始討論倒垂眉男人了。

“ 貨是什麽?”外婆好奇地問。

“遇到困難就放棄的人吧。”邁斯不太肯定地回答。

“應該是懦弱的人的意思吧。”我遲疑著說。

但是很快地我就發現,“ 貨”這兩個字在許多場合都可以派上用場。

在邁斯來之後的下一個周三,哦,我這還在放暑假呢,我和外婆六點多就到了小蓮花菜市場。

小蓮花菜市場直線距離我家一千米,但城市道路永遠都是彎彎繞繞像一個巨大的迷宮,所以事實上曲線距離應該是三千米。

比小蓮花菜市場更近的有一個大型超市,但是外婆從不到超市生鮮區購買那些冷凍肉和病懨懨的脫水蔬菜。

“那些看上去都是死了很久的了,而菜市場的不同,肉即使是剝了皮剔了骨的,蔬菜是從泥土裏挖出來的,卻都還有一股活氣。”外婆一如既往對人類文明的進化持憎惡態度。

的確,隻要你去過一次菜市場,你就永遠都忘不了那種兜麵而來的人間煙火氣息——那的確是活著的感覺。

不過我和媽媽一樣,喜歡大型超市的兒童樂園區,喜歡冷凍區的雪糕、巧克力、奶酪……一站式購物、應有盡有的大型超市俘虜了貪圖方便的城市之心。

外賣、超市、各種送貨上門的APP平台,定義了媽媽對於食物的概念。

和媽媽不同,外婆從南風鎮來城市的第一個星期,她連在樓下小賣部買東西都無法用普通話和店員溝通,卻能夠循著一些蛛絲馬跡找到離我們最近的菜市場。

早晨的六七點鍾,看到騎著有菜籃子的單車的行人,看到有行人挎著簡單的菜籃子,最關鍵的是菜籃子裏要有當季的蔬菜,循著行人的來路去準沒錯。

這樣樸素的道理,連問路都不用,菜市場自然聚集了一大群為食物鮮活而來的人們。

如果說超市是秩序的、整潔的、有疏離感的,那麽菜市場就是活潑的、混亂的,它隱藏著一個城市的獨特相貌。

媽媽說超市是文明進步的象征,是方便的代名詞。外婆說超市是食物的停屍場,是凍冷的開始。

“或許這就是代溝。”媽媽總結著說,但是她私底下跟我說,“又或許我隻是習慣性和外婆抬杠而已。”

我和外婆去過無數次菜市場。

低矮的挨挨擠擠的攤位,擺放得像蜂窩一樣的食物生鮮——這是很特別的風景。

太陽剛剛升起,城市的街道像剛剛蘇醒,菜市場卻已經人頭攢動。

外婆在這兒找到了許多南風鎮的滋味。

皮毛發亮的活公雞在籠子裏等著它未知的命運。

小巷裏炸油條的鍋裏的油辨不出原來的顏色,食客仍然趨之若鶩。

水產品區飄來的海水的鹹腥味彌漫了整個菜市場。

海瓜子配金不換(一種帶香味植物)是民間食客的最愛。

魚丸店的旁邊可能是一家蒸包子榨豆漿的早餐店,狹小的店麵裏站滿了等待的人。

正月的時候,流動的小地攤上擺著土雞蛋和折耳根、紅菜苔、**菜。

菜市場有一個魚販,五大三粗,臉上坑坑窪窪的,年輕的時候大家叫他麻子,現在頭發白了,大家就叫麻子叔以示尊重。

他殺魚就像是一個刀客,甭管有多少顧客等著,剖魚腹,挖腮挖魚腸,去骨,手起刀落,不焦不躁。

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切生魚片,一片一片地削得飛快,薄得像是能透過光。

外婆愛吃魚,一個星期裏她總有三四天要光顧麻子叔的魚攤。

一來二去,她和麻子叔就熟了。

這一天早上,外婆先是買了一大棒薑花。

潔白的,散發著濃烈香味的薑花被紮成一大束,豎立著被我抱在胸前。

外婆又按了一下她的太陽穴。

最近外婆按太陽穴的次數有些頻繁,到了讓人無法忽略的地步了。

“怎麽了,外婆?”

“可能昨晚受涼了,頭有些疼。”外婆皺著眉回答。

我有些擔憂地看了看外婆。

外婆已經站到了麻子叔的攤位前。

“一尾鱸魚?”麻子叔說。

“好。”外婆蹲下去近距離地觀察著鱸魚,指著其中一條鱗片鮮亮的。

麻子叔應了一聲,手往裏伸,麻利地一撈,那尾外婆指著的鱸魚就被牢牢抓住,被摔在了砧板上。

我不喜歡看殺魚的場麵,因為總讓我覺得莫名地悲傷,這是逛菜市場我唯一不喜歡的事情。

麻子叔常常取笑我:“拿條黑布蒙住你的眼睛……”

其實不用的,我隻要閉上眼睛,默默地從一數到一百一十七就可以睜開眼了。

這一次也不例外,我閉上了眼睛,可是我聽到的卻不是平常的聲音,而是混亂的序幕被拉開了。

“怎麽了?”

“啪——”重物摔倒在身側的聲音。

魚攤邊的水被濺出水花的聲音,魚盆移位發出的聲音……等我睜開眼,外婆軟軟地伏在我的腳邊,她臉色蒼白,眼睛緊閉,像是一片從枝頭摘下的花瓣。

我扔掉了手裏的薑花,撲在外婆的身上。

麻子叔拉開了我,他抱起外婆,叫喚他的老婆撥打120。

外婆撲倒時沾到的汙水,順著她的短發、臉頰、衣服袖子流下。

我渾身顫抖了起來,麻子叔問我媽媽的手機號碼,我的嘴皮一動一合,卻很久都發不出聲音。

我真是一個貨。

救護車開不進擁擠的菜市場,醫護人員匆匆地跑了進來。

我似乎是一根水草,毫無主見地被水流挾著推來推去。

一直到媽媽出現,當她攬過我的肩膀時,我才哇地哭出來。

“沒事的,外婆可能隻是中暑了。”媽媽安慰我,可是我聽得出她聲音裏的空虛,她也和我一樣害怕。

我握著媽媽的手,媽媽握著我的手。

我們一起站在醫院的長廊上,白色的牆麵有肮髒的手印、長條狀的汙痕,刺眼的白光刺激著我的眼睛。

倒垂眉男人什麽時候出現的呢?

等我注意到他的時候,他正和一個國字臉方額頭的醫生在角落竊竊私語。我慢慢地靠近他們,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走近,倒垂眉男人就看到了我,他滑稽的臉部擠出了一個熱情的假笑:“樂樂,你媽媽呢?”

媽媽呢?

“媽媽去大廳繳費了。”我終於回想了起來。

“樂樂要吃巧克力還是喝牛奶?”倒垂眉男人拉起了我的手,示意我跟他到辦公室去。

“不要。”我發出一聲尖叫。

我不是一個沒禮貌的小孩,可是現在我不想離開急診室走廊。

萬一外婆出來了,我和媽媽都不在,她該有多失望呢。

外婆。外婆。

急診室的大門一直緊閉著,上麵的紅燈不知疲倦地閃爍著。

醫院的消毒水味道讓人想要嘔吐。

我拚命地回想著菜市場的油條香味、麵包出籠的蒸氣、炸雞腿的焦香、海鮮裏湧動著的海風……這些能讓我暫時忘記自己身處的地方。

後來我坐到了家屬等候區的椅子上,冰冷的椅背硌著我的脊椎,像無數的荊棘,我的意識逐漸地模糊了起來。

白熾燈的光線被隔絕在眼皮之外。

人類的身上都是好東西。

眼皮隔絕了光線,皮膚護血管,堅硬的骨頭利於負重。

可是有沒有可以抵禦害怕、恐懼情緒的呢?

如果有,那就是睡眠。

我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簡易的**,**空****的,隻有床頭上放著一個枕頭和幾本書,都是普希金的詩集。

我還沒翻身,門被推開了。不知道為什麽,我閉上了眼睛。

“還在睡。”一個人說。

另一個人大概是喝了水,我聽到水杯在桌麵上摩擦的聲音。

沒有沉默多久,第一個說話的人又說:“情況不是那麽樂觀。”

“說一點我可以接受的。”水杯摩擦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噢,這是媽媽的聲音。

我偷偷地睜開眼睛,醫生休息室的狹小空間和外邊的醫生辦公室被一道門分隔開了。

這道門半掩著,我從敞開的地方看到了媽媽的黑色低跟小羊皮鞋和她緊緊挨著的膝蓋。

第一個說話的人從另一側繞了過來,坐到了媽媽的身邊。

這讓我看到了這個人的側臉,他的眉毛長長地垂了下來,像長得過於茂密的草叢。

倒生眉男人一字一頓地說:“瘤長在了顱內的位置,手術風險太高了。如果是良性的話,也有病人和良性腦內瘤伴生十幾年,如果它不再長大的話。”

“如果。”媽媽的膝蓋顫抖了起來,就連她的牙齒似乎也不受控製地上下打著寒戰。

倒垂眉男人伸出手攬住了媽媽。

我感到憤怒!一股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憤怒操控了我。

我從休息**跳了下來,衝了出去,手腳並用地踢打著倒垂眉男人。

“滾開!滾開!你這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