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忽然出現在別人生命中的人

並不受歡迎

可以和別人分享的東西都有哪些呢?

所有的生日蛋糕。

長椅的另一半位置。

我和外婆之間發生的那些溫馨的小事。

暴烈日光下保溫壺剩下的水。

一支夏荷帶來的靜謐美。

一些人生頓悟時刻的思考。

而人生中還有另一些東西是無法分享的,這不是自私,而是人類的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

那個男人第一次出現在我的視野裏時,他正蹲在我們家露台外婆種的一盆蒲公英旁邊。

他有一雙又濃又密的倒生長眉毛,像是一株飽滿的麥穗被使勁地拽了下來,這讓他做任何表情都有些滑稽。

我以為他是一個擅闖私宅的小偷。

我從不和人高馬大的成年人鬥力量,所以我偷偷地潛到房間,扣上房門鎖,用電話手表撥打了報警電話。

接警的是一位姓周的警官,我有條不紊地講述了情況(外婆去菜市場買菜,媽媽不在家,而我剛剛從補習班回來),最後我提供了詳細地址。

周警官表揚了我的機智,告訴我千萬不要出房門,不要和小偷麵對麵。

他說我的報警電話可以作為一個小孩發現家裏有擅闖者應該如何處理的典範來宣傳。

我也為我的冷靜沉著感到驕傲,雖然我的手心冒出了潮濕的冷汗。

周警官和他的搭檔來得很快,他們破門而入,把倒生眉男人逮了個正著。

周警官把倒生眉男人按壓在地上,膝蓋抵住了他的上半身。

男人嗚嗚地發出含糊的聲音。

我從房間出來,與此同時浴室的門打開,媽媽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前——即便是那一次她把案卷掉在了我們回家的路上,她也沒這樣手足無措過。

周警官認識媽媽,他們曾經在一個案件裏打過照麵。他向媽媽頷首,表揚我:“你兒子非常地機智,成功避開了危險。”

哦,不要這樣直接地表揚我。我矜持地望向了周警官和媽媽。

媽媽呆若木雞,良久,終於找回了一點聲音:“可是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們家進小偷了。”我指了指倒生眉男人,“媽媽你這粗心鬼,在家居然也沒有發現。不過這也不怪你,畢竟你在浴室裏,又不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這個成語是我上學期剛學到的,這就派上用場了。

媽媽臉上的表情極其豐富,她就像是一朵被大風吹了一遍又一遍的花朵一樣,臉上出現了許多微小而褶皺的表情。

“咳咳,這還真是一個誤會。”媽媽尷尬地對著周警官和他的搭檔說,“他是我的朋友。”

一個突然出現的朋友?

我對這件事的抵抗情緒濃烈到連空氣中都能聞到火藥味了。

外婆說這個男人不是憑空冒出來的。媽媽接電話時臉上露出的甜蜜微笑、頻繁地帶回家的鮮花,都早有征兆,隻不過是我一直拒絕承認而已。

從春節後開始,這個男人就像一隻討厭的蜘蛛在我家、媽媽、外婆、我之間織起了網——有一些細細的蛛絲悄然侵入了我的生活。

男人是一個醫生,一個拿手術刀的醫生。

但是我覺得他更像是不修邊幅,床底下會藏一堆喝空了的酒瓶的不靠譜男人。

和倒垂眉男人相反,周警官是我們社區派出所的副所長,他穿著一套幹幹淨淨的警服,有一種讓人難以抵抗的氣質,讓你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媽媽把兩個警官送到了門口。

倒生眉男人身上沒有消毒水的味道,也沒有穿著白大褂,他垂著手無辜地站在沙發邊。

我瞪著他,以一種審視的目光。

我知道抬頭挺胸並不能讓我看上去是一個大人,或者是一個能說上話的男子漢,可是我一點也不想在這個男人麵前示弱。

男人的倒垂眉像是趴著的兩條毛毛蟲,他並沒有看我,在他的眼裏我無足輕重。他盯著媽媽的背影,唇邊露出一絲笑意。

那是我的媽媽。

修飾語是“我的”。

我的心裏這樣叫囂著。

媽媽曾經帶著我和她的男性同事吃飯,曾經和她的男性客戶一起通宵達旦地工作,曾經和某一個男人有過幾次不痛不癢的約會,但是我從來沒有感受到過威脅。

這個男人笑嘻嘻的表情後似乎藏著一隻隨時能露出白森森牙齒的野獸——我這樣和外婆說。

外婆一朝被蛇咬,總是心有餘悸。

她搓著手, 垂著腦袋: “ 你媽媽看男人的眼光不怎麽樣。”

我找到了盟友了。

外婆接著說:“所以這個男人需要通過我們的考驗。”

“怎麽考驗呢?”

“我也不知道。”外婆的手按在了頭的右側,她露出了一種痛苦的表情。

這種表情是心破了一個洞才會出現的表情。

說實在話,我也不知道該怎樣接納這個男人——我隻是有一種直覺。直覺就是做一個決定的時候,不經過腦子,隻是聽從於內心發出來的聲音。

我轉向朋友尋求幫助。

你知道,朋友有時候是用來吐槽的,有時候是用來使喚的,有時候是經過泳池時趁他不注意推他下去的,有時候是能給你一些不那麽聰明卻很有用的建議的。

史萊克說:“我媽不需要男人,我可以保護她。等她老了,我會養她,帶她去看海豚表演,去吃冰激淩。”

謝小樅嗤之以鼻:“據兩性關係研究表明,兒子不能代替伴侶的存在。”

米奇說:“我爸有女朋友,但是他不會娶她們。”

“為什麽?”

“我想是因為我爸還忘不了我媽。”

“那是你在自欺欺人。”杜賈克對米奇說,“一個男人不娶他的女朋友一定是因為愛沒有那麽多。”

杜小靈扯了扯杜賈克的鳥窩頭發:“難道相愛的人一定要結婚嗎?”

聽著一群沒談過戀愛的小屁孩聊這樣的話題是不是很不可思議?

我抱著膝蓋坐在公園的水渠邊。柳枝垂落,帶著重量拂過我的臉。

“你是怎麽想的?”謝小樅眨著她的大眼睛。

大家都看向了我,仿佛我就是答案。

我聳了聳肩,攤開了手。

我很迷茫,關於這個男人,我唯一能察覺到的情緒是——不喜歡到了討厭的程度。

但是我想這也有可能是因為嫉妒。

我們家是一個圓,媽媽、外婆、我,首尾銜接,渾然天成。

這個男人像一顆小釘子,讓這個圓出現了裂縫。

好了,回到這一章開篇的時候,關於分享的話題。

我不能和別人分享的是:我對媽媽獨占式的愛。

我們幾個人在十字路口分開走了。

我走上了和平橋,一個身影匆匆忙忙地撞了過來,直接把我撞歪到了一邊。

那個身影就像一團沉重的烏雲,慌不擇路地向著小巷衝了進去,可是他撞到我的時候,我的手條件反射地一抓,抓到了一個女式提包。

現在我的手上就提著這一個黑色的女式提包。

“您的東西掉了。”我大聲地朝那團烏雲喊著。

那團烏雲回過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的眼神讓人覺得不舒服。

我把提包高高舉起,向他示意。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以更快的速度飛進了小巷。

騎著單車的周警官出現在我的視野裏,我攔下了他,把提包給他看,我說:“這是一個男人掉的。”

“又是一起烏龍事件。”周警官說。

“烏龍茶嗎?”我說的是一種飲料。

周警官笑了起來。我這才發現和周警官身上這件莊重、嚴肅的製服不相稱的是周警官的眼睛,斜飛的眼角,憂鬱到深黑。

但是不管如何,周警官是一個能讓你信任的人。

“我送你回家吧。”周警官說。

他推著單車。我們走了一段路,周警官讓我坐在車頭的橫杆上。正是夏天,周警官的身上傳來了一股濃烈的男性荷爾蒙氣息。我喜歡這種氣息,就像喜歡蜂蜜、西瓜、白雲、水流這些讓人感到幸福的美好事物一樣。

周警官把我送到了家。

那個女式提包被他帶走了。他跟我說,失主會去派出所找的,不過他告訴外婆的卻是另外一番話——一個搶劫犯搶了一個逛街女孩的提包,逃走的時候撞到了我。

大人總是覺得小孩沒有辦法理解相對“複雜”的事件。

我向周警官抗議這種不禮貌的行為。

周警官又笑了,然後他跟我說,最近上街要多注意周圍的路人,他唯恐那個搶劫犯會報複我。

或許有人會說周警官可能總是麵對負能量和黑暗的那一麵,所以想法有些杞人憂天,不過媽媽和外婆都讓我慎重謹慎。

“小心駛得萬年船。”外婆說。

今天我學到了兩個新的詞匯。

一個是“烏龍”(原詞為own goal),原來指的是踢進己方球門的球,因為英語發音和粵語中的“烏龍”(搞錯)一詞發音相近而翻譯成了“烏龍”,鬧烏龍就是指弄錯了、誤會了的意思。

我以為那個男人是入室小偷,是鬧烏龍了。

我以為那個女士提包是小偷掉的,是鬧烏龍了。

另一個是俗語“小心駛得萬年船”,它的上一句是“謹慎能捕千秋蟬”。

我想,用這兩個新詞匯來概括我最近的生活是再貼切不過了。

——我希望“那個男人是媽媽的男朋友”是又一起烏龍事件。

假設這是真的,那我希望媽媽可以更謹慎小心地對待關於“這個男人成為媽媽男朋友”的決定,畢竟“小心駛得萬年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