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把快樂驅逐出我的童話世界

外婆的第三個家庭日如期而至。

“家庭信日?”

“我們互相給對方寫信吧。”外婆輕輕地說。

前兩個家庭日公布主題時反應最大的媽媽這一次不發一言,她點了點頭。

那天下午,在我的床頭擺放著兩封信。

白色信箋是外婆的,朱紅色信箋是媽媽的。

我先打開了媽媽的那一封信。

樂樂,我的小夥子:

我在書房坐了好久,都不知道要寫些什麽給你。

我一直記得你還是一個嬌嬌嫩嫩的小嬰兒,一轉眼你就要長成一個男子漢了。

時間過得真快。

從哪一天開始你背著自己的書包頭也不回地走進校園,走進我的目光所不能企及的地方?從哪一天開始你有了自己的朋友,把自己的秘密分享給了朋友而不是我?從哪一天開始,你和我一起出門主動提起了重的行李?從哪一天開始,你不再在睡前爬上我的床用手抱著我的脖頸?從哪一天開始,你有了自己的看法,不再來問我這件事應該怎麽辦?

這些問號好像都是逐漸有了答案。

你長大了,我真的很高興,但是另一方麵,我又非常自私地想要你永遠依賴我不再長大。

在你剛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很焦慮。

萬一老師不適當的批評傷了你的自尊心怎麽辦?

萬一你被力氣大的同學霸淩怎麽辦?

我做了一件我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我給了你幼兒園的老師幾張超市購物卡。

你的老師拒絕了我,我的臉一直到回到家裏都是火辣辣的。

外婆說我被社會染黑了。愛孩子可以有許多方式,不一定非得選擇賄賂老師。

道理我都明白,但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媽媽。

我反駁外婆。

你外婆幽幽地說,別忘了爸爸就是一個老師。

沒錯哦,你的外公,我的爸爸當了一輩子的老師。

他是一個正直善良、可敬可親的老師。

即使到了現在,外公的教育理念也非常地先進——一個孩子就是一棵植物,我們可以給植物提供養分、土壤、陽光雨露、適宜的溫度,但是如果我們用自己的意誌去限製,困囚植物的成長,那麽植物就會變成盆景,甚至可能枯萎。

在我二十二歲的時候,我幻想過在法庭上叱吒風雲,幻想過去挑戰珠穆朗瑪峰,幻想過開一家四季開滿鮮花的客棧……但就是沒幻想過我會在剛畢業的時候就有一個你。

一個小小的生命在我的身體裏。

外公和外婆給我的愛太多了,他們的愛儲滿了我的內心,這些愛滋養了我,又滿溢了出去。

靠著這些愛,我才能撐下失去了外公的日子,以及懷著你的日子。

樂樂,有時候我會想,如果外公還活著,那他能把你教育成一個什麽樣的男子漢呢?我和外婆在你的教育問題上產生分歧的時候,我總會假設一下外公的做法。後來我發現,雖然我讚同外公的教育理念,但現實和焦慮總把我推向另一端。

這點讓我很慚愧。

我希望你過得快樂,同時又望子成龍。這催發了種種矛盾。

外公去世的那一年,高中班主任找我聊天,問我對學習的看法。

我當時是多麽地桀驁,多麽地叛逆。

我說,絕大多數人讀書帶著功利性——考個好大學找份好工作,隻有少部分人不知疲倦地在學習中追尋樂趣,這種人還要被冠上“書呆子”的稱號,我不想做絕大多數人,也不想做書呆子。

這樣的社會我也不喜歡,當年的高中老師輕輕地說,讀書讀得好和成功其實並沒有必然的關係。

那大人為什麽總要我們努力學習呢?我不服氣地說。

這大概是因為,願意讀書的人以後的人生路會直一些,會少走一些彎路吧。當年的高中老師用不那麽確定的語氣說。

這一席對話直到今天仍然影響著我。

大概我對你的學習的執念就來源於此。我愛你,希望你的人生平坦無崎嶇。

這種愛會束縛到你嗎?樂樂,在你上小學的這四年來,我一直都在問自己。

今天,外婆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可以坦坦****地說出來。

所有問題最終都必須被解決。

我們再繼續聊聊外公吧。

我小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沉迷於自創畫作,畫過外公的許多種造型,蛇身鷹首的也有,但無一例外,每一張畫中的外公都有一個相同之處。

有一天外公問我,為什麽每一個畫中的他都有一雙大耳朵。

我把所有的外公的人物畫都翻出來看,發現我畫的永遠是大耳朵爸爸。在我的潛意識中,外公其實是一個有著大耳朵的傾聽型爸爸,而我遲遲沒有發現。

為什麽我會在那一段少女時期那麽叛逆,直到現在我仍然活在這種愧疚中。

受到挫折的時候我會想外公,難過的時候我會想外公,案件委托人對我豎起大拇指時我會想外公,每想一次我的心便又破了一個更大的洞。

這是我這輩子都無法修補的痛。

小沈叔叔對我說,一個人真正成熟的標誌是意識到家人在生命中的重要性。我想,我是在不停地回想外公的過程中逐漸領悟到了這一點的。

我時常想起許多關於外公的細節,他的手指搭在紫砂茶壺壺柄上,他在教室拿粉筆板書的手臂高度,他微笑時眼角長長的皺紋,他拔草時在花田間露出的腰脊弧度——

在我還剛上小學的時候,夏天的傍晚,外公總用單車載我去玩。

稻田在夏風裏翻滾,暮色溫柔了晚霞,苦樟樹的葉子搖動著光陰,坐在自行車後座的我用手抱住了外公的腰。

瞧,小茉莉還是個小屁孩,她還要爸爸帶著玩。

不知道哪一天開始,有同齡小孩對我指指點點。

我的手先離開了外公的腰部,我不再願意坐上外公的車後座。被喊小屁孩的羞恥感讓我逃離了外公。

從那時候開始,我急於長大,急於表現得像一個成年人。這像洶湧的浪把我推離了沙灘。

我以為隻要我轉身,外公就會朝我伸出雙手。

我篤信外公和外婆對我的愛,但是打敗愛的可能不是恨,而是死神。

不好意思,寶貝,媽媽和你訴說這麽沉重的話題。

外公去世後,我常常一個人跑到外公墳墓前,有許多次我站在山巔處,俯視著山下的蒼翠,我想過做傻事,但是我沒忘記外婆抱著我說,小茉莉,你還有媽媽呢。

我曾經恨過外婆,她怎麽能若無其事地打包了外公所有的東西放入儲藏室中——深深地埋葬了外公。

她把外公的痕跡從家裏和她的日常裏抹去,那麽幹脆那麽不留戀。

要過多久,我才能明白,麵對死亡,最勇敢的不是對抗,而是放下。

樂樂,我生你的時候,醫院裏當時陪著我的是我的大學室友,你的小雪阿姨。

小雪阿姨陪同生產的時候,我在手術室裏剖宮產,她在手術室門口守著。

當你從手術室被抱出來的時候,她緊緊地抱住了你。

後來她告訴我,她一直討厭你的父親,但是抱著你的時候,她的心中隻剩下了對生命的敬仰。

一個新生命在她的手掌之間,就像一個世界那麽龐大。

你的小雪阿姨是一個堅定的丁克族,她說她隻有在見到你的時候才會有那麽幾秒動搖自己的決心。

你是一個破壞我的決心的壞小孩——這是小雪阿姨時常對你說的話。

而對於我而言,你是堅定我信仰的寶貝。

寶貝,這封信的內容要對外婆保密哦,我知道你和外婆的感情,那比一萬個深淵還要深,可是答應我,如果有一天,外婆離開,你一定要、一定要繼續做媽媽的信仰。

……

我沒辦法看完媽媽的信。

淚水湧上了我的眼眶。

媽媽剖開了她的傷痛給我看,這是慈悲,也是殘忍。

我不想討論關於外婆的事情,我拒絕!即使媽媽是出於對我的擔憂。

過了很久很久,我的眼淚怎麽也止不住。我仰起了頭靠在椅背上。又過了很久很久,我撕掉了我原來寫給媽媽的信,我想我應該重新寫一封。我要寫什麽呢?寫我對足球的熱愛,寫我的朋友們,寫我對五年級生活的期待。

我絕對不跟媽媽討論任何關於外婆的問題。

這一刻,我還沒有意識到,我把媽媽驅逐出了我的童話世界,媽媽隻存在於我的現實世界之中了。

問題的出現就是為了被解決。

這話說得比真理小學足球隊的臭球還要臭一千倍。

死亡就是人類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撕碎了的信紙碎片在寫字桌上像一片片白雪,淒涼而無助。

我把碎片掃入廢紙簍裏,一同掃入的還有我的快樂。

我得戴上麵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