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能告訴你的那麽少

外婆跟謝小樅講過很多她的童年往事(這點我很嫉妒)。

“樂樂你知道嗎?外婆的小學老師是一個初中生,他上課的第一天隻講了一句普通話:大家好,我是老師。然後就再沒用普通話上過課。”

“那老師用什麽語言上課?”我好奇地問。

“方言啊!”謝小樅鄙視我。

“哦。”

“樂樂你知道嗎?外婆上課的學校是村裏的祠堂改建的,平日裏上課,一到村裏有白事,祠堂就被征用,學生就能放假了!黑板的下麵就是擺棺材的地方!”

“……”

“樂樂你知道嗎?外婆隻上到了小學五年級,學校裏沒那種學習氛圍,老師常常上課上到一半回家給豬喂食。她們說是上了小學五年級,其實認的字不超過二十個!”

“……”

“樂樂你知道嗎?前段時間有新聞報道一個老太太從七十多歲開始學習多國語言,到她九十二歲的時候能使用七種語言,外婆五十二歲就抱著字典啃,到了九十二歲能怎麽樣呢?

好期待——”

“……”

謝小樅說的有些是我不知道的,有些是我知道的。在我三四歲的時候,外婆就每晚給我讀繪本了,用我們的地方方言。

我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她普通話還講得磕磕巴巴,但是到了一年級的下學期,外婆就能在學校開家長會時和班主任交流溝通了。

外婆會寫什麽樣的信給我呢?

我打開了外婆的信箋。

樂樂!

外婆寫這封信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有些字外婆不認識,就查字典。外婆能坐著慢慢做了半輩子的縫紉手工活兒,怎麽會寫不出一封信來呢?

認字多了就能閱讀,認字多了就能寫字。可是認字多了卻未必能寫出一封信來。繡花有個紙樣,寫信都沒個範本。

山貓跟我說,你就當成平時嗑叨a就好了。

樂樂,我把紙和筆當成你,外婆來和你嗑叨了。

外婆是一個很平常很平常的人,這一生沒有什麽好說的。

從前在八鄉裏的時候,我們女孩的頭發都是媽媽在家裏拿剪刀剪的。村裏有一個剃頭匠,專門給男人剃頭,我很喜歡去看這個剃頭匠幫八鄉裏的男人、男孩們剃頭。

男孩剃的一般都是光頭。

男人們,不拘年齡都是寸頭。

剃刀匠的手很軟,像是會在頭發上拐彎一樣,我常常見到被剃頭的人露出了一副舒服的樣子。

有一天中午,剃頭匠背著他的賺錢家夥來了,太陽火辣辣的,還沒人出來逛。

剃頭匠坐在山神廟前的石階上,等著客人來。

他拿出了一支煙,夾在手心,放到鼻子上深深地嗅了嗅,但是一直沒用打火機點火,我就湊上去問。

剃頭匠看了我一眼,說,我不吸煙的,我的手是要侍候客人的,要幹幹淨淨的。手指被煙熏黃了,帶煙味了,客人會不舒服的。

吸一口沒關係吧?我這樣問他。

有關係的。一個人,一個剃頭匠,就應該幹幹淨淨的。剃頭匠說,你長大了就懂了。

a 嗑叨:話多絮叨,潮汕方言,聊一聊的意思。

後來的這一生,我明白了:人生就是幹幹淨淨地來,幹幹淨淨地走。

外婆老了,老了的人難免有一些人生道理要迫不及待地告訴下一輩。

外婆講的不一定都對,樂樂可以聽也可以不聽。

除了“幹幹淨淨”,外婆能分享給你的第二個人生經驗是:成長。

你知道外婆是很喜歡地裏的那些事兒的。外婆是一個鄉下人,這一生就喜歡和泥土、鋤頭、野草打交道。

我呢,是個實用派,就愛種些瓜瓜果果。

你外公和你媽媽一樣,就喜歡種點花花草草。

有一種花叫作沙漠玫瑰。這是一種非常適合多陽光又溫暖的南方的植物。

外公自從得了第一株就入迷了一般。

沙漠玫瑰的花朵大體是一樣的,都是一朵朵小喇叭。但是它的花色可以有千千萬萬種,這是它最神秘的地方。在開花之前,任何一個老花農都沒法預測花朵的顏色。

外公種的第一株沙漠玫瑰花開花後,顏色深紫到近乎凝重,看著沒什麽特別,但是植株上居然長出了一個長長的,像是豆莢一樣的種子。

外公問了花農回來,欣喜若狂。

他把成熟的種子收起來,春末夏初的時候弄了花盆,用椰糠和細沙混合做花土,種子平放在花土表麵,再薄薄地蓋上一層花土。

出芽的那一天,外公歡喜地跟我說了幾次。

之後移栽,培育,這一撥種子一共成活了七棵。

外公視若珍寶,簡直和他的教科書一樣寶貝。

播種的沙漠玫瑰開花隻需要一年。

扡插的生根慢,到開花或許需要兩三年。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需要耐心等待。

開花了之後,外公又學了新的一招,把花比較漂亮的原生株剪了枝,拿這些枝到別的沙漠玫瑰上嫁接,嫁接後的植物之後開的花又會是另一種跟之前不同的花色。

外公說種沙漠玫瑰最大的快樂就是這種神秘感——在花開之前充滿了不確定性。

在外公種植沙漠玫瑰的四年裏,家裏的沙漠玫瑰一直在增多,而外公也從一個種花門外漢成了小有名氣的沙漠玫瑰專家。

我見到過沙漠玫瑰的種子無數次,非常地有趣,成熟了就變成紅棕色,這時候要趕緊采摘下來,放在幹燥溫暖的地方等它爆開。沙漠玫瑰的種子被白色的絨毛包裹著,一打眼看上去像極了一隻隻展開翅膀的昆蟲。

這些小小的種子隻要種植得當就會長成漂亮的植物,沙漠玫瑰在成長,而你外公又何嚐不是呢?

我在剛開始拿著字典一個個地學認字,一個一個地學寫字的時候,常常想起外公的話:人這一生是由無數個一刻重疊而成的,隻要善用每一刻,人生就會如你所願。

我沒有辦法像外公那樣思考,愚鈍的我就一直想一直想,直到想明白為止。

珍惜時間就是成長,這大概就是外公這一句話的意思吧。

樂樂,外婆能告訴你的不多,就隻有這兩樣:幹淨做人,不斷成長。

在我們的南風鎮,金龜子在葉子上棲息,天牛掛在樹幹上,鳴蟬出現在夏天,螞蟻有自己的地盤,幼蟲在等待著化蝶,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南風鎮都在變化。

前幾年我還看得到你的頭頂上的發旋兒,今年夏天你就突然比我高那麽多了,我們一起去菜市場買菜,你都能幫外婆提最重的一袋蔬菜了,但是外婆總是記得你很小很小的時候,那麽軟那麽糯的一小團,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叫人一聽心都軟了。

如果可以,外婆真希望一直陪著你長大。

答應外婆,不要傷心。

……

我讀不下去了,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趴在書桌上,信被我疊在了臂彎下。

在我五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外婆和沈婆婆一起去散步。

癩蛤蟆突然跳上了田埂,空氣裏有稻田的清香。

外婆和沈婆婆聊著針線、西紅柿、槐花餅子。

我在陣陣涼風中眼皮兒垂了下來。

等我醒了,我被外婆抱著。

那一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圓又白。

“我來抱一下樂樂。”沈婆婆說。

“不用不用。”

“你抱了好久,手臂不酸麻嗬。”

“我可以一直抱下去。”外婆笑著說。

我那會兒雖然醒了,可是外婆的懷抱好有安全感,我賴著假裝睡著——但是沒過一會兒,我就睜開了眼睛,從外婆懷裏跳了下去。

脫了鞋子光腳踩著田埂上的野草,我一邊走一邊依戀地看著外婆。她的手臂垂在身體兩側輕輕地搖動著,月光在她的手指間晃著**著。

“我可以一直抱下去。”

“一直”是一個多麽溫暖的詞語呀。

我想和外婆拉鉤,唯恐她忘記了。

一隻田雞倏地從稻田裏穿過,發出窸窣的聲音,我跑過去看。等田雞看不著了,我也忘記和外婆拉鉤約定了。

是這樣溫馨而平淡的日常生活。

是這樣充滿了愛意的外婆。

我們有約定要一直一直互相陪伴著走下去呀!

淚水又一次溢滿了我的眼睛,我低聲地哭了起來,淚水打濕了桌麵,我用手去擦,可是手怎麽那麽無能,它們根本擋不住洶湧的眼淚。

媽媽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進來,她的手放在了我的頭頂上,掌心的溫熱讓我感覺到一點安慰,我的淚水少了一點。

外婆說,不要傷心。我能做到嗎?

媽媽說,要我做她的信仰。我能做到嗎?

外婆生病了,我要堅強、要放下、要平靜、要釋懷、要淡然,我能做到嗎?

我同樣沒能看完外婆寫的信。

外婆提議寫家庭信的初衷是為了讓我們敞開心扉,但是我沒有外婆想象中那麽強大,我做不到若無其事。

媽媽寫了什麽給外婆呢?我傍晚看到外婆的眼睛腫了起來,要是平時我一定立刻去拿冰塊給外婆敷眼,今天我遲疑了一下。

我的麵具剛剛戴上,還沒有那麽嚴絲合縫。

世界上每個人都是馴獸師,而那匹野獸,就是每個人各自的性情。我能馴服心中的野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