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不想變老的小孩隻想慢慢長大

外婆的第四個家庭日被迫延遲。

那一天晚上我走向了外婆,眼睜睜地看著外婆身子一傾,倒在了沙發沿上。

我抱著外婆,她像一朵棉花一樣輕,我的眼淚成了一道瀑布。

倒垂眉男人很快就來了,他和媽媽將外婆又送回了醫院。

“腫瘤醫院?聽起來就跟學校差不多。”謝小樅說。

“醫院和學校有什麽關係?”史萊克反問。

“醫院和學校都能幫助人。”謝小樅回答。

這是早晨,我和我的好朋友在去醫院的路上。

這個清晨極其平常,有一點微涼的風,那可能是從秋季那兒提前過來的。

謝小樅帶了一本書要給外婆看,書名叫作《我們仨》。這個書名稀奇古怪的。

史萊克就比較實際,他帶的是自己家院子種的聖女果。

“為什麽要叫聖女果,這不就是縮小版的番茄嗎?”

“看著跟番茄一樣,吃起來口感也一樣,可是這是兩種不同的植物,為什麽要叫一樣的名字?”謝小樅和我抬杠。

好了,我們這一群朋友的相處方式大概就是這樣的。

抬杠、插科、打諢、嘲謔,如果用上現在的網絡用語,那就是“吐槽”。

這比起那種中規中矩的朋友之間互相鼓勵要輕鬆得多,也自在得多。

就像是現在這樣的時刻,和史萊克、謝小樅一起走向腫瘤醫院的一路並不會讓我太沉浸在痛苦之中。

他們的聊天內容讓我繃緊的心髒稍微鬆弛了一些。

“我怕我待會兒見到外婆會哭。”謝小樅突然這樣說,她抽了抽鼻子,帶著一點點鼻音,“但是我是絕對不會哭的。”

“你這樣講話很矛盾欸。”我假裝輕鬆地說。

“如果我哭了,外婆問起來怎麽辦?”

“說你鼻炎?”史萊克說。

我擺了擺手:“說你花粉過敏也可以的。”

“如果病房裏沒有花呢?”

“我們去買一束吧。”史萊克說,“我這個暑假是媽媽工作超市的倉庫小管理員,超市老板也給我開了工資。”

“有多少呀?”謝小樅好奇地問。

“六百四十二元。”史萊克響亮地回答。

“你們老板非法雇傭童工。”謝小樅說。

史萊克怒目而視:“是我媽媽給發工資!我是媽媽的小幫手!”

我想了想,如果外婆在,她一定會滿臉笑容地說:“真了不起呀!”——我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史萊克,說:“別聽謝小樅的,你真了不起,我為你驕傲。”

我們真的進花店挑了一束花,一束潔白的小雛菊!誰都忘記了那個“花粉過敏患者不能抱著花”的邏輯。

腫瘤醫院我來過好幾次了。

我不想花筆墨描述醫院,這裏的白牆、藍白條紋的病服、消毒水的味道、萎靡的病人、憂愁的陪護家人、似乎隨時都能聽得見的哭聲……這些都令人心緒沉重,隻想逃離。

我們從側門進了附屬樓。這邊有一大片栽種年代久遠的桂花樹。

“噫,那是……一個人嗎?”史萊克停在了林蔭小道上,指著前邊的一棵樹。

那是一棵枝丫眾多的桂花樹,枝幹粗壯葉片繁多,仔細一瞧,樹葉裏果然有一個男孩的身影。

男孩雙腿勾著樹幹,倒掛在樹上。

“他的腿部力量一定訓練得很好,這樣都不累。”史萊克感慨,“踢足球肯定行。”

謝小樅很好奇,她噔噔噔地跑過去。

樹上的男孩臉是朝上的,謝小樅就彎下了腰,臉也倒仰著,和男孩對視。

他們姿勢詭異,史萊克先笑起來,我也笑了。

“你在幹嗎呀?”謝小樅問。

樹上的男孩沒有回答。

“沒意思。”謝小樅又噔噔噔地跑回來。

我們沿著小道繼續往前走,不知什麽時候,樹上的男孩跟了上來,不緊不慢地走在我們的身後。

謝小樅忍不住了,問:“你幹嗎跟著我們?”

“路隻有這一條。”樹上的男孩這次回答了,可是沒頭沒腦的,叫人不知所雲。

我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你和我們同路?”

樹上的男孩矜持地點了點頭。

他離我們更近了,他和最高大的史萊克差不多高,可是身體就像是一株長得過快的秧苗,瘦骨伶仃的。

“你剛才在樹上幹嗎呢?抓蟲子呢?”謝小樅就是個好奇寶寶。

樹上的男孩瞧了我們一眼,有些驕傲地仰高了頭:“你們是在假裝不認識我嗎?”

“我們一定得認識你嗎?”謝小樅反問。

樹上的男孩有一些惱羞成怒,他哼了一聲,超過我們,快步走進了前麵的大樓。

“怪人啦。”謝小樅聳了聳肩。

“論古怪,你才是第一名,百科全書女士。”史萊克笑嘻嘻地說。

我們找到了外婆的病房。

在門口的時候我的掌心冒出了汗漬,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臉上的微笑麵具不要露出裂縫。

在我的手碰到了門的那一刹那,門從裏邊開了。

樹上的男孩站在門後,有一些得意:“算了吧,你們就承認是我的粉絲好了。”

他有一些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做明星真是麻煩。”

史萊克看到了外婆,他沒理會樹上的男孩,推開了他,對著外婆用力地揮手:“外婆外婆——”

外婆躺在臨窗的病**。

媽媽坐在床沿給外婆剝石榴。

一顆一顆晶瑩的紅石榴籽落在小瓷碗裏,媽媽的手指早被石榴汁染上了一層淺淺的紅。

我突然記起一件事,那也記在我和外婆度過的時光記錄本上。

我剛上幼兒園大班的時候,有一天下課,坐在我前麵的小櫻跟著我走進了廁所。

我們走進廁所的時候,小櫻蹲了下去。

“咦,噓噓的時候不是站著的嗎?”我奇怪極了。

“才不是呢,要蹲著才不會尿濕褲子。”

我學著小櫻的樣子蹲了下來,然後我又發現了一件事,小櫻沒有我用來噓噓的小象。

就在我看著的時候,我們的圓臉老師匆匆地走了進來,抱起了小櫻,把小櫻帶走了。

這讓我困惑極了。晚上洗澡的時候我又記起了這件事,就跟外婆說:“外婆,我們班裏有個叫小櫻的,她噓噓的時候要蹲著,而且她不像我有一把小茶壺柄。”

“哦。”外婆正給我搓背,她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小櫻是個女孩是嗎?”

“是呀,小櫻是女孩。”我把浮在水上的小鴨子拿起來,“我是男孩子,這個我知道。”

“男孩和女孩是不一樣的。”外婆回答我。

“不一樣在哪兒呢?”我隨口問。

“你自己先觀察觀察。”

我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經過了第二天的偵察,晚上回家我就跟外婆說了:“小櫻和我一樣畫貓咪都要先從鼻子畫起,滑滑梯滑得一樣快,聽老師講笑話笑得一樣開心。唯一不一樣的是她得去上女廁所,她還可以穿裙子。”

“哦。”

“外婆,我為什麽不穿裙子?”

“你喜歡裙子嗎?”

“我不喜歡,不過小櫻媽媽的指甲顏色好漂亮。”我拿起了外婆的手,她的指甲硬硬的,像一種動物的盔甲,而且顏色也是黯淡無光的牙黃色,“外婆你的指甲為什麽不漂亮?”

“漂亮的指甲做家務不方便。”外婆溫和地說,仿佛她從來隻是一個母親,一個外婆,而不是一個愛美的少女。停頓了一下,外婆又說,“不過我可以讓你的指甲顏色也變漂亮。”

外婆從花園裏采了一些紫紅色、紅色的鳳仙花,加了一些食鹽,放在小碗裏搗爛了。足足放了二十四個小時,在我第二天晚上上床睡覺的時候,外婆把搗爛的花瓣放在我的指甲上,拿豆角葉子包裹起來。

“你能保證晚上不把豆角葉子拆開嗎?”

“能。”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床,跑到外婆房間讓她幫我拆開葉子。

在那天的晨光裏,我的指甲變成了秋天橙子的顏色。

“好看嗎?”

“好像在我的手上並沒有那麽好看。”

那天恰好是周末,住在隔壁的胖女人看到我的手指甲臉色都變了,她小聲嘀咕:“這不是女孩玩的事兒嗎?”

我望向了外婆。

“小孩子都一樣,哪有什麽一定是男孩或一定是女孩要玩的事情。”外婆淡淡地說,“好玩的事情總要試一試。”

外婆的話深深地烙刻在我的腦海裏。

小櫻不能到男生廁所來不是因為是女孩,而是因為社會角色分類。

我不穿裙子是因為我不喜歡,而不是不能穿。

外婆就是這樣將一個寬容的、有同理心的世界觀展現在我的麵前。

有人說一旦人陷入追憶中就是已經老去的象征。

我還沒長大就要老了嗎?為什麽和外婆一起經曆的那些事最近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裏呢?

“喲,你們來了。”媽媽放下了手中的石榴,輕輕地朝我們擺手。

我們擠開樹上的男孩,走了進去。

謝小樅見不得別人尷尬,於是說:“等一下我們再找你聊簽名的事情。”

我什麽都聽不到了,我的眼裏隻有外婆——她躺在病**,床頭牆壁上有一塊仿佛是鞋印一樣的汙漬,像一隻冰冷的眼睛。外婆就蜷縮在這隻冰冷的眼睛下。

她睜開了一下眼睛,又緩慢地閉上。

外婆看上去好累,我們圍在她的身邊,外婆隻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外婆剛剛打了針。”媽媽說。

從窗外照進來的強烈光線落在外婆清瘦的臉腮上,透露出一股壓抑的力量。

外婆閉上眼睛的臉頰是那麽疲倦,仿佛有什麽微妙難懂、不可監控的東西從她的身體裏逸出,透過空氣,正在悄然離開。

她的胸口起伏那麽地微小,叫人害怕。

我的心髒跳動了起來,身體深處發出了一聲抽泣。有誰在我的世界裏嗚咽不止,我難受得要爆炸了。

謝小樅伏在外婆的耳邊說話,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靠外婆更近一些。

我伸出手摸了摸我臉上的微笑麵具,確認它仍然完美無瑕,而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