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提燈的小孩不知道心痛的滋味

一束小雛菊!

窗台的玻璃瓶中插著一束小雛菊。

我待在一棵桂花樹後。

這是一座有著悠久曆史的醫院,這些桂花樹都是第一代創始人親手栽下的,它們鬱鬱蔥蔥,沉浸了歲月的滄桑和古樸,見慣了人間疾苦病痛,而不知人間疾苦病痛。

和謝小樅、史萊克告別後,我又一個人走回了醫院,可是我不想到病房裏去。

樹上的男孩在窗台上一閃而過,我猜他看見了我,他朝我這邊笑了一笑。

我沒什麽心思管他,即使他很快來到了我的身邊。

“你真的不認識我嗎?”樹上的男孩問。

我認真地看了看他,樹上的男孩有一雙討喜的圓眼睛和一對酒窩。

“算了,不認識我更好,我們還可以聊一聊。”

我不想聊天,誰把這個自言自語、不會看臉色的男孩從我身邊趕走。

我想我身上的抗拒味道一定很濃烈,可惜樹上的男孩嗅覺失靈。

他又靠近了我一點點:“在病房裏的是你的外婆嗎?”

這一次我的語氣有點衝:“不是我的外婆難道是你的外婆?”

“嗬嗬嗬。”樹上的男孩笑了起來,“你知道嗎,我的外公去年死了。他肺裏長了一顆小腫瘤,他吸了一輩子的煙,醫生說他的肺就像一個用了幾十年從不清洗的垃圾桶。”

我把頭偏到了另一邊。

樹上的男孩繼續自言自語:“我外公死的時候我心裏想,太好了,他終於可以安靜下來了,要不那一聲連著一聲的咳嗽和濃痰都能要了他的老命。”

這下子我忍不住了:“你外公死了,你再也見不著他了,這樣你也高興嗎?”

路上的男孩答非所問:“我和我外公感情可好了。我從小跟著我外公長大,我爸是一個運動員,跟我媽離婚了。他們都忙,我就一直跟著我外公。有一回我去學校把學費丟了,我回家不敢說,就使勁哭,哭了好久。我外公嚇壞了,後來我一邊哭一邊告訴外公,外公撲哧一聲就笑了。他重新給了我學費,然後告訴我,有一次他遇到一個小偷,小偷割了他的背包,他的背包那天剛好裝了生活用品,小偷好巧不巧地割到了一包白糖,結果他一路回家一路撒糖。瞧瞧,連遭賊了都是甜的。外公這麽跟我說的。我一下子就笑了,覺得丟學費的事情沒那麽糟糕了。”

“你跟我說這個幹嗎?”

“沒幹嗎,就是和你聊聊天,我就是個話癆,現在沒人跟我聊天我悶壞了。”樹上的男孩自顧自地說。

他翻身爬上了桂花樹,又倒掛在樹上。

“你學蝙蝠嗎?”我吐槽他。

樹上的男孩漸漸因為倒垂而臉色漲紅,不過他的呼吸均勻而緩慢,顯然是訓練有素的。

我幹脆坐在了桂花樹下。

這一幕很詭異。

倒掛在樹上的男孩和頹廢地坐在樹下的男孩。

時光靜默,隻有窗台的那一束小雛菊在我的眼中定格。

不知道過了多久,樹上的男孩腿上用力,雙足一蹬,敏捷地搭上了樹幹,從倒掛改為手抓樹幹。

他從樹上俯望著我:“我不是蝙蝠,我是一個運動員,我是亞運會全國少年體操總決賽的亞軍,還演過電視劇!”

“哦。”

“你一點都不驚訝嗎?這時候你不應該是露出崇拜我的表情嗎?”

“哦。”

樹上的男孩有些氣急敗壞,他從樹下跳了下來,走到了我的麵前:“我跟你說,你外婆很快就會和我外公一樣死掉了。”

不得不說,這是我聽到過的最惡毒的詛咒。

我跳了起來,把樹上的男孩狠狠地撞到了地上,樹上的男孩在草地上打了一個滾。我撲過去騎在他的身上,用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任由著我掐他、壓他,就是一動也不動。

樹上的男孩呼吸不上來了,他完全被我掌控著。可是我的手指漸漸地鬆了。一點意思也沒有,樹上的男孩在我的身下像一條死魚一樣。

這種單方麵戰役,贏了也無趣。

我從樹上男孩身上翻了下來,也躺在了草地上。

天空是那樣不知憂愁地藍著。

樹上的男孩茫然地睜大著眼睛望著天空。

“是你先說我外公死了我一點也不傷心的。”

一滴眼淚從男孩的臉頰上滑了下來。

“對不起。”我閉上了眼睛。

“除了我外公,沒有人真正認識我。”樹上的男孩喃喃地說。

“你剛才不是說你是一個運動明星嗎?”

“我的意思是,外公死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真正認識我的人了。”樹上的男孩憂傷地說,他用手擋住了光線,好讓我看不到他的眼淚。

“我們甚至還算不上認識,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麽隱私的事情?”

“因為我們同病相憐。”

我從草地上跳了起來,手都快拍到了樹上的男孩的臉上,但是很快頹然垂下。

“打我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你說得沒錯。”我像站在一處深淵邊,從地獄吹來的冷風正侵蝕著我的意誌。

“死亡是唯一真正讓人類無能為力的事情。”樹上的男孩輕輕地說。

我的臉色變得凶厲起來:“誰讓你跟我講這些!滾開!”

樹上的男孩看著我,默默地爬起來,從我的身邊走過。

他的身影在桂花樹間是那樣地清冷,那樣地孤單。

第二天我到醫院,樹上的男孩興高采烈地和我打招呼,仿佛昨天的事情並沒有發生過,他不是得了健忘症就是沒心沒肺的傻瓜。

我懶得理他。

病室除了外婆、樹上的男孩,當天下午又轉來一個重症病人。

樹上的男孩趴到病床邊觀察了一會兒,然後回來跟外婆說:“是一個婆婆。”

誰知道他怎麽瞧得出來的。這個病人因為化療頭發都掉光了,戴著一頂毛線帽子,皮膚浮腫而生出褶皺,類似於手指泡太久出現的白色褶皺。右臉腫得老高,右眼睛睜不開,拉扯著鼻子嘴巴歪斜到了一邊。一個白色的管子從左耳朵插了進去,一些可疑的膿液在裏邊流動著。

“你怎麽知道是一個婆婆?”我忍不住問。

“床頭有一張病人卡,寫著性別女。”樹上的男孩不計前嫌地回答我。

外婆半躺在病**,看著那個婆婆。

我微微地側身,擋住了外婆的視線。

外婆……不會變成這樣的。

第三天的時候,重症病人不在了。我不敢問,倒是樹上的男孩告訴我:“那個婆婆是腦子裏長了一顆瘤,太大了,撐得她的臉都變形了。手術也不成功,在重症病房住了十幾天,醫生就讓轉到普通病房等——”

“等什麽?”

“等死神的鐮刀呀。”樹上的男孩鄙視地看著我,“連這個也不明白。”

我看向了外婆,她低著頭,光線氤氳在她的眉眼間,她似乎並沒有聽到我們的聊天。

“你上輩子一定是個啞巴,所以這輩子才這麽話癆。”

“可是是你問我的呀。”樹上的男孩委屈極了。

“滾開啦。”我低聲吼了一句。

但就是這樣,樹上的男孩也一點都不介意。說他不會看眼色也行,說他心胸寬廣不記仇也行,反正他一天到晚都在我和外婆之間打轉。

陪護他的是一位麵無表情的中年女人,年齡不大,麵容非常嚴肅,做起事來一板一眼,是那種極其講原則的人。

中年女人的口頭禪是:你再這樣我就告訴你爸爸了。

樹上的男孩總會嘟囔:爺沒怕過。

不過他這句說得近乎耳語,而且是躲在外婆的身後說的。

外婆似乎天生具有一種讓所有小孩都願意親近的魔力。

外婆在看謝小樅帶來的書。

樹上的男孩安靜了不到一會兒,問:“外婆你為什麽那麽喜歡看書呢?”

外婆柔聲說:“書裏有許許多多的人生,各有各的不同,看多了別人的人生就會知道自己的人生可以怎樣過。”

“我對大道理沒興趣。”樹上的男孩撓了撓頭,“書裏有沒有一些有趣的故事?”

“有的,不過你要自己去看,從別人那裏聽來的故事就沒意思多了。”外婆耐心地回答。

“可是我不愛學習。”樹上的男孩惆悵地說,“我一看到書就犯困,跟我爸爸一個樣。哦,你們知道我爸爸是誰嗎?”

我沒回答,倒是外婆笑眯眯地問:“是哪一個大人物呀?”

樹上的男孩興高采烈地點頭:“是的,我爸爸還真是一個大人物。”

樹上的男孩說出了一個名字。噫,這次他還真沒吹牛,他爸爸是一個運動員,在電視新聞上常常出現,代表國家拿到了許多運動場上的榮譽。

“我爸爸可想來陪我,不過他實在是抽不出時間來。”樹上的男孩揮了揮手臂,“我跟我爸一樣一看書就打瞌睡,但是一到運動場,我就像磕了興奮劑一樣。”

“哪有孩子在醫院,爸爸抽不出時間來的?”我低聲說。

外婆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留點口德。

樹上的男孩並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小動作,他正在列舉著爸爸的“豐功偉績”——很明顯,爸爸是他的偶像。

他滔滔不絕,大有說上一兩個小時的架勢。幸好護士進來換吊瓶了。

外婆的手背上都是針孔,昨天留置針頭突然溢血,前天護士連打了三針都沒找準外婆的血管。不過這樣的事情都算是不起眼的小事了。

吊瓶裏的**一滴一滴地順著針孔流入身體,它們是攻城略地的侵略者。

它們張開了獠牙,狠狠地撕咬著外婆。

外婆不怕痛。

做飯的時候外婆的手指被菜刀切過,被燒熱的鍋鏟燙過。

有一次笨重的砧板從灶台上摔下來砸到了外婆的右腳大拇指,即使立即冰敷,大拇指也在十幾分鍾後腫得像個小饅頭,而後充血青紫。

一個星期後,外婆的大拇指流膿了。

媽媽載外婆去便民診所,醫生拿消毒好的小刀切開膿腫,讓膿血流出來,又用小刀剜掉腐爛的肉。

整個過程血淋淋的,媽媽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假裝鎮定,拿開了媽媽的手,其實我全程在看外婆的臉,根本不敢把視線瞄在醫生的小刀上。

“瞧你們倆這一副哭喪臉,別人還以為拇指腫膿的是你們呢。”外婆輕描淡寫地說。

“不痛嗎?”

“痛啊。”外婆皺了皺眉,“但生活中比這更痛的多了去了。我七八歲的時候拿砍刀到上山去砍殘橛a,不小心砍到了自己的腳背,我自己從山腰上走下來,幸好遇到一個采山人,要不我的血就在那時候流光了,人就沒了。”

a 殘橛:樹木或莊稼的殘莖。

這件事我印象深刻,後來我上體育課摔到膝蓋流血,我也一臉坦然,這種痛和外婆的比起來並不算什麽。而現在,看著外婆,我又突然明白:和心痛比起來,身體上的疼痛應該隻是一陣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