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如果四季沒有了你
我想我沒那麽討厭樹上的男孩了。
他今天給外婆做了十三個鬼臉,逗得外婆哈哈大笑。
樹上的男孩跟我講:“做鬼臉的第一要義是,不能隻做一個,至少要連續做七個以上。”
他又親自上陣示範,把右眼角往下使勁地拉低,嘴巴扯歪到耳朵邊上去,鼻子皺成一團。
“哈哈哈,你這樣好滑稽。”我也被逗笑了。
“你也試一試。”樹上的男孩慫恿我。
做鬼臉是小孩子的必備技能,但是樹上的男孩似乎更放得開。
我嚐試著做完了樹上的男孩的十三個鬼臉係列——之後的那種感覺簡直無法形容。我臉上繃緊的皮膚放鬆了一些,連日縈繞在心頭的抑鬱也消散了一些。
外婆打了鎮痛針,沉沉地睡著了。
媽媽靠在床邊小憩。
媽媽最近太累了,她把手頭上的案件移交給了一個值得信任的同事。有一天晚上醒來,我聽到媽媽在打越洋電話,她在找她出國的同學尋求國外治療的可能性。
我和樹上的男孩一起到桂花林。
“這花園有名字的,叫作無憂園。”
“你怎麽知道?”
“從前這裏是有圍牆的,後來才拆了。”樹上的男孩帶著我走向桂花林深處,他找到了一塊破舊的石碑。
我們倆靠著有限的文字識別能力,連蒙帶猜,知道這兒原來的確是一個私人花園,後來在這個舊址上建了醫院。
當時修建的主事人做主保留了這片桂花林。
“桂花和無憂很搭哦。”樹上的男孩一邊說一邊麻溜地爬上了桂花樹,手抓住樹幹,雙腳一蹬,膝蓋一彎,又晃晃悠悠地掛在了樹幹上。
我遲疑了一下,望著樹上的男孩因為倒垂而漲得通紅的臉部:“你是怎麽到醫院來的……嗯,我的意思是說……”
“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樹上的男孩搶著說,“我是腋下淋巴結腫瘤,不過現在醫生也不確定它是否致命,要切片送檢後才知道。”
“你……害怕嗎?”我問。
“怎麽說呢?我爺爺是因為得肺癌去世的。在他生命倒數的日子裏,爺爺總是拉著我不停地說話,他說要把所有的話都搶在上帝召喚他之前跟我講完。有一次我就問他肺癌是什麽——”樹上的男孩停下講述,陷入了回憶之中。
“是什麽?”我迫不及待地追問。
“爺爺說那是他小時候吃的一棵櫻桃核,在他的肺裏慢慢地長成了一棵櫻桃小樹,但是那些沒見識的醫生和那些所謂的醫療器械非得說那是一顆致命的腫瘤。”
我忍不住笑了:“你爺爺太有趣了。”
“我爺爺不止有趣,他還是一個鬥士,我沒見到他害怕過。”
“那……你害怕嗎?”我又問了這個問題。
樹上的男孩輕聲說:“我多希望爺爺就在我麵前大聲地調侃——我黃某人怎麽會有你這樣一個孫兒。你知道我爺爺去世的那一天,跟我說什麽嗎?”
“什麽?”
“你這個貨,以後沒有爺爺擋在你麵前了,你要學會不害怕。”
“聽到這句話你哭了嗎?”
“我哭了,可是我很快就擦幹了眼淚,爺爺不在了,沒有人再幫我抵擋怪獸了。”樹上的男孩滿不在乎地說,“所以我不害怕。”
“你在撒謊。”我盯著他泛紅的眼圈。
樹上的男孩從鼻孔裏呼出了一口氣,沒有理會我。
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邊,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說:“對不起。你生病了,我不隻沒給你安慰,還質疑你。”
“沒關係啦。”樹上的男孩說,“爺爺說學會原諒的人運氣都會比較好。”
“你一定會沒事的。”我想抱一抱樹上的男孩。
樹上的男孩點了點頭。
“從前我外婆教過我如何抵禦痛苦、恐懼。我一直覺得我學得挺好。”我慢慢地說,“可是外婆生病了,我不能不害怕。”
“怕什麽?怕你外婆像我爺爺一樣再也不見了嗎?”樹上的男孩說,“爺爺死了,可是我不照樣過得快快樂樂的。”
這次我想給樹上的男孩一拳。這家夥就是這樣,即便你對他暫時產生一種名為“愛”或者“喜歡”的熱情,不用多久,也都會灰飛煙滅。
“你是不是想揍我?”
“是。”我的表情一定很真誠。
“我帶你去我家吧。”
“現在?”
“現在。”樹上的男孩回答,“或許你到我家後依然想揍我,又或許不想揍我了。”
樹上的男孩有手機,他對某種打車功能的使用駕輕就熟。
二十分鍾後,我和樹上的男孩站在了一座別墅門前。
“爺爺走了以後,我家保姆不會打車,我就學會了。”樹上的男孩輸入密碼指令,一扇小小的側門打開了。
“有手機是不是很爽?我有個朋友叫作邁斯,他特別喜歡打手機遊戲。”
“你喜歡嗎?”
“我不喜歡,打遊戲沒什麽意思。贏了的時候會懷疑自己花那麽多時間打一場虛無的遊戲有什麽意義。”
“我也是,所以手機對我來說用處不大。”樹上的男孩聳了聳肩,他帶著我直接往別墅的花園走去。
“我有一個樹屋,一個我和爺爺花了十一個月建成的樹屋。”樹上的男孩驕傲地說。
在別墅一樓正對著的一間臥室的窗戶那兒,有一些高大的樹木。其中的一棵分外地顯眼,它莊重而又沉穩地聳立在大地之上。
那是樺樹,永遠挺直腰杆的樹。
一座樹屋就依著這棵樺樹修建。
樹屋高接近兩米,一架梯子斜搭在東北方向,和梯子相反的另一側是一個輪胎秋千。
樹上的男孩先爬上去,我緊跟其後。
樹屋建了有一段時間了,傾斜的透明屋頂堆積著落葉、小動物的糞便、昆蟲屍體。
窗戶處有雨水積聚,門有些澀,打開後一隻鳥兒撲棱棱地從屋裏飛出來。
“有一段時間沒來了。”樹上的男孩有些惆悵,“我爺爺常說,從大自然來的東西,人類如果不打理,時間就會讓它們回到大自然去。”
“這個樹屋真漂亮。”我坐在窗戶邊的長椅上,看著窗外的樹木,聽著鳥鳴,覺得這是我知道外婆得病之後最輕鬆的一瞬間。
但是刹那之後,外婆疼痛時的表情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望向了窗外。
“我和爺爺花了十一個月完成了這間樹屋,每一塊玻璃,每一塊木板,都是我們一釘子一釘子築起來的。最後的那些日子,外公半躺在搖椅上,坐在那兒。”樹上的男孩指著樹屋下的一片草地,“那時候是秋天,可是爺爺冷極了,他蓋著被子,有時候一陣咳嗽上來,痰堵住了喉嚨,爺爺呼吸不上來,護士就把吸痰器插入他的喉嚨裏。後來我爸就晚上偷偷地叫了木工師傅來,把我釘歪了的木板弄平整,把門裝好,我第二天隻需要擰螺絲釘就行了。”
“你爺爺為什麽不在醫院?”
“他說他知道自己最後的時光要在哪兒度過。”樹上的男孩說,“我爺爺一直都非常清醒。”
“建樹屋難不難呢?”我問。
“首先你得找到一棵像它這樣漂亮的樹。”樹上的男孩拍了拍被樹屋包裹著的樺樹樹幹,他依偎著它,神情是那麽平靜,“除了樹幹還必須有其他的支撐物,才能保證樹屋的穩固性。所以我們還要立木柱子,還要在木柱子的底部澆灌水泥。
千萬不要覺得樹屋建得不高就不需要穩固的地基。接著你得列一張清單,知道建自己的樹屋必須要有什麽。購買木板、有機玻璃、釘子,工具……爺爺說我是超級沒耐心的小孩,可是一天隻做一點點,慢慢地也就完成了。”
我遲疑了一下:“你看著這個樹屋,不會總想起你爺爺嗎?”
“會啊。”
“那你不覺得痛苦嗎?”
“怎麽會?”樹上的男孩驚詫地望著我,“我一到這間樹屋就想起爺爺教導我的話語,想起爺爺和我度過的那些時間,就會覺得很快樂。”
“是嗎?”我陷入了沉思中,我想,世界上每一個小孩都存在著個性差異,我和樹上的男孩應該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太不一樣了。我很羨慕他可以這樣豁達、樂觀,我知道我做不到。
在我七歲的時候,血緣關係上的爸爸的突然出現,令我第一次接近死亡。但是我和爸爸並沒有建立深厚的感情,我並不知曉這種死亡的逼近會讓人痛徹心扉,會讓人瀕臨崩潰。
樹上的男孩張開雙手,從窗戶探出了頭,他閉上了眼睛,像是在飛翔一樣。
“隻要是在這兒,爺爺就仿佛在我的身邊。”樹上的男孩說,“這是爺爺離開的第二百一十天。”
我羨慕樹上的男孩,他用平靜的方式接納了死亡。
他帶我來樹屋,想用他自己的方式安慰我。
我很感謝他,可是——我不能想象沒有外婆的日子。
“秋天了,你想做什麽?”
“等第一陣秋風,觀察楓樹葉子的長勢,和鬆鼠一起尋找榛子,吃蜂蜜。”
“冬天了,你想做什麽?”
“喝奶茶,一口氣跑到山上讓毛衣裏的身體冒出熱汗,湖上泛舟,在光線明亮的屋子裏寫一首關於冬天的詩。”
“春天了,你想做什麽?”
“采春茶,搭一座積木城堡,光著腳丫在草地上奔跑,看一隻小鳥兒銜著樹枝築巢,躺在**什麽事也不做。”
“夏天了,你想做什麽?”
“看荷,吃冰激淩,和路上遇到的每一個人打招呼,大聲地唱歌,認識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上吉他課,給烏龜拍一百張照片。”
“如果外婆不在了,你想做什麽?”
“……”
我不能想象沒有外婆的日子。
如果外婆不在了,光著腳丫奔跑也不會被溫柔地凝望。
一個人吃冰激淩和新鞋子踩到狗屎一樣讓人厭煩。
上完吉他課回家沒有一盞燈在等我,找到一個新朋友的快樂和誰分享?
不會再有人提醒我樹上有一隻鳥兒在築巢。
秋遊采到的榛子不會有人晾幹,隻會被丟在角落裏發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