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不是誰都當得起“非常非常棒”的稱讚

我常常想起一些珍貴的畫麵,就像是用高速攝像機錄下。

它們在我的腦海裏重播、剪輯,呈現出比當時發生的時候更加清晰的脈絡。

我知道我一定會記得我和樹上的男孩在樹屋裏疊紙飛機、扔紙飛機的這一幕。

我們疊了一隻又一隻的紙飛機,有大的、有小的,這取決於樹屋角落裏的那一些紙張的厚度和寬度。

從窗戶上拋出一隻紙飛機,想象它們可能飛在湖麵上,飛在曠野之地,飛在一隻蝴蝶的旁邊。

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我們都被嚇了一跳。

用國歌作為鈴聲,樹上的男孩可真行。

樹上的男孩接了電話,他臉上的表情如果用顏色來形容,那肯定是異彩紛呈。

“你猜誰來了?”掛斷了電話,樹上的男孩興奮地說。

“你爸爸?”我猜道。

“一百分!”樹上的男孩跺了跺腳,“我們得趕緊回醫院去,要是老黃知道我偷跑出來肯定氣得鼻子冒煙。”

“像火車那樣冒白煙嗎?”

“對!”

樹上的男孩三步並作兩步,如果這時候給他一個任意門就好了。

“你爸爸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在回去的車上,我問。

“一個非常非常棒的人。”樹上的男孩說,“見到他你就知道了。”

“非常非常棒”是一個很籠統卻又很高的讚譽,特別是這是來自一個孩子真誠的讚美。

但是在見到老黃之前,我想象不出來。

當我們趕到醫院病房的時候,陪護的中年女人站在病房門口朝我們使眼色——病房門開著。

一個中等身材、手臂壯碩的男人坐在外婆的病床前。

他嗓門洪亮,臉上充滿了笑容——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笑,不虛偽、不敷衍,如一個孩子般童真。

小孩子輕易就能分辨出來一個人是不是真正的快樂。

“老黃!”樹上的男孩大聲地喊,他飛撲向男人,一頭紮進男人的懷裏。

“都跟你說別叫你爹老黃老黃的,像是在叫村口的一條大黃狗。”老黃抱怨著,可是他的眼睛是暖色的,他緊緊抱著兒子的手臂是有力的。

“老黃,我有多久沒見到你了!你說說,你怎麽能那麽狠心喲。”

“應該有四十一天十三個小時了。”老黃放開了樹上的男孩,帶著笑容凝視著樹上的男孩。良久,他說:“小子你越來越帥,越來越像我了。”

“我又瘦又高,你又矮又壯,誰像你了?”樹上的男孩吐了吐舌頭。

“真沒禮貌呀。”老黃嘻嘻地笑了一下,“這點也像我。”

樹上的男孩跟老黃介紹了外婆和我。

老黃笑眯眯地:“久仰久仰,每天晚上和小黃視頻,他都會提到一個超級愛看書能講好多故事的外婆和一個又懂事又孝順的孫子啦。”

真沒想到樹上的男孩背地裏一直在誇我。我有些不好意思。

“老黃,你這次能待多久?”樹上的男孩問。

“明天下午我就搭飛機去集中培訓了。”老黃回答。

有一瞬間,似乎有眼淚衝上了樹上的男孩的眼眶。

“不好意思啊,兒子。”老黃不安地搓了搓手。

“沒事!為了祖國的榮譽而戰才是真男人!”樹上的男孩做了一個加油的姿勢。

老黃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對父子真是很合拍。

老黃在病**做俯臥撐,樹上的男孩趴在他的背上,一邊給老黃數數一邊吐槽:“老黃你最近是不是偷懶了,腹部核心力量明顯啟動不起來呀。”停了一會兒又說,“來來來,我要舉高高,再舉高高。”

老黃詢問樹上的男孩的學習,陪護的中年女人拿出了告狀小本本。

老黃明顯聽得心不在焉,敷衍著說:“你做得很好。”

然後……就沒下文了。

老黃還給我們反串了一段《貴妃醉酒》,天曉得,要是不看老黃那一身腱子肉,單單聽聲音你真的會以為是一個婉約動人的女人在淺吟低唱。

晚餐的時候,媽媽端了滿滿幾個盒子的飯菜,色香味俱全,特別是一隻皮酥肉嫩的花椒味烤雞,光是聞著就讓人味蕾大開。

“外婆你真有福氣。”老黃也跟著我們喊外婆。

媽媽帶得實在太多了,我們就邀請樹上的男孩他們一起吃。

吃飯的時候,老黃根本就沒有遵守“食不語”的古訓,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講各種競賽訓練的糗事和趣事,逗得外婆今天多吃了小半碗粥。

外婆自從第二次入院,明顯地吃得少了,臉頰凹進了一個小水潭,顯得顴骨高聳了起來。都說病來如山倒,一天一天地見到外婆更快地消瘦、委頓,我都很久不敢直視外婆的臉了。

還有……今天又有雞樅菌了。

用高湯焯的雞樅菌,吃起來不膩,鮮甜。

這些菜是誰做的?

媽媽不是拿得出這般廚藝的人,倒垂眉男人是月球的另一麵的陰影,看不見卻不影響他的存在。

吃完了飯,我們的娛樂是:唱國歌。

這種魔幻場景真的發生了。

老黃又擔任指揮又擔任領唱,忙得不亦樂乎。

在國歌聲中,老黃還摸出了一麵獎牌,輪流著給我們每一個人戴上一小會兒。

“你爸爸這是在模擬運動員頒獎牌儀式嗎?”我悄聲問。

“嗯嗯嗯。”樹上的男孩使勁地點頭。

他為自己的爸爸驕傲,這一點表現得很明顯。

我一邊和大家一起唱著國歌,一邊分心神凝視著外婆的側影——外婆坐得筆直,她的手指在病床邊沿輕敲著節奏。

在我們的歌聲越來越高昂的時候,護士一臉為難地來敲門,“不好意思,隔壁有個病人在睡覺了。”

“噢噢。”老黃從善如流,指揮的手勢一頓,劃下了一個休止符。

老黃出去接了一個電話,我問樹上的男孩:“你爸平時就是這樣忽悠你的?”

“什麽忽悠?你會不會說話!”樹上的男孩怒目而視。

外婆拍了拍我的肩:“樂樂你說錯了,老黃不是忽悠。”

“他真的是充滿著一腔熱血的人。”媽媽說,“佩服他。”

我瞪著打電話的老黃,他的身影腰杆筆直,說話聲音鏗鏘有力。

如果我的爸爸是老黃——

老黃

有趣,有一顆童心

傳染快樂

站在運動場上是一個好榜樣

倒垂眉男人

和小孩子很難玩到一起

隻能說不算沉悶

被病人稱讚厲害的醫生

天平到底傾斜往何方,這還有懸念嗎?

第二天早晨,我到醫院,經過桂花樹下的時候,老黃和樹上的男孩都倒掛在樹上。

“你們真是配合默契呀。”

“是吧。”樹上的男孩興高采烈地說。

我想離開,但是老黃一個翻身跳了下來,熱情地綁架了我,非讓我也在樹上倒掛,“體驗一下那種血液倒流的美妙感覺嘛!”

我“被迫”用另一種視角看世界。

我的腿部力量不夠,老黃幫助我穩定了腿部。

“其實倒掛沒什麽技術難度,隻有技巧。”老黃說。

“首先就是要心靜,眼睛看著前麵一個點,保持住平衡。”樹上的男孩補充教學。

“非常好。”老黃誇了一下自己的兒子,“腿部力量不是最重要的,專注力才是。”

大概是我有天賦吧,老黃和樹上的男孩倒掛速成班教學成果斐然。

我的腿部無限地伸向天空,頭部接近地麵。這是一個顛倒的姿勢,就像是我的頭部變成了根係,頭頂百會穴尋找著大地的滋養。

眼睛看到的東西不一樣了。

從大地裏鑽出來的小草在視線裏聚焦,一些沙石,一個小土包,一群螞蟻,樹幹上的風裂細紋……就連風似乎都不一樣了。

“有沒有覺得頭暈?頭暈要立刻告訴我。”老黃說。

我像秋天樹上的果實一樣搖搖晃晃地搖了一下頭。

一種寧靜的力量從我的身體深處滋生出來。

我閉眼片刻——自從外婆生病,戴上麵具的我漸漸無法控製內心的負能量了。

我感覺到痛苦、憤怒、不甘,我恨自己的軟弱,為什麽我不能勇敢地接受外婆生病這件事?為什麽我沒有一雙上帝的手可以釋放奇跡?

有一個電話打過來,老黃一邊接聽著電話一邊走到另一棵桂花樹下。

我感覺到頭暈了,可是我沒說。

我是怎麽從樹上下來的?直到我雙腳踩在堅實的大地上,我的大腦仍然一片昏沉。

樹上的男孩讓我雙手撐地,把頭慢慢地抬起來,讓血液回流。

又過了好一會兒,我不再頭暈了。

“下午就知道化驗結果了。”樹上的男孩說,“我猜老黃本來早上就得走了,但是他要和我一起等結果,所以他一直在打電話協調。”

“你一定會健健康康的。”我向上天祈禱。

“我也覺得會。”樹上的男孩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以前我總是不明白,為什麽老黃在陪伴我和榮譽之間總是選擇榮譽,我曾經很恨他。”

“現在呢?”

“現在一點也不了。老黃不是為了自己的榮譽,是為了守護國家的榮譽。我爺爺他為老黃而驕傲。在爺爺最後的日子,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了老黃站在台上,國旗在他身後徐徐升起,多少人在呐喊在流淚在鼓掌,等我回過神,我發現我和爺爺也都哭了。那一瞬間是無法複述出來的自豪。”

樹上的男孩停頓了一下,說:“以後我也要做老黃這樣的人。”

“加油!”我不由地說。

“你會不會覺得我在吹牛皮?”樹上的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一點也不。”

有一種崇高,就在生活中。

你不曾遇到過,並不代表沒有。

老黃回來了,笑嘻嘻的他提著一大袋子豆漿、黑糖包子、饅頭、花卷、小籠包。

我們坐在草地上,食物的香味和桂花的味道一起溫暖著我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