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小孩子的世界需要一個答案
“外婆你吃一個花卷,這是紫薯花卷,香甜香甜的。”
“外婆你一定要試試小籠包,一咬那湯汁呀,簡直絕了。
正宗!”
“這個黑糖包外婆你要吃一點,絕對是老灶頭的味道。”
“味蕾誠不欺我。”老黃仰頭滿足地大喊,“豆漿味真香啊!”
老黃大概是一個表演型人格,就是人來瘋的那種人。
樹上的男孩畢竟是演過電視劇的,演技也一點都不含糊。
外婆在這一大一小兩父子的“表演”中吃下了一頓豐盛的早餐。
我感激的眼神太過於火辣,以至於樹上的男孩驕傲得頭都快仰到天花板上去了。
下午,樹上的男孩在打點滴,外婆打了鎮痛針沉沉睡了。
一個醫生走到了門口,老黃像是頭頂有天線一樣默契地走了出去。
我看了看,趁著樹上的男孩沒注意走出去了。
我們的病房毗鄰著醫生辦公室。
在門口我踮起了腳尖,手剛扒到門上,沒鎖的門哐當一聲被推開了。
醫生看了我一眼。
坐在辦公桌旁的老黃看到了我,一個箭步衝了過來,雙手抱住了我——天啊,他的手臂可真有力,把我舉得高高的。
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天花板啦。
“良性。良性。”
老黃欣喜若狂,他的笑容奔放地綻放著,明媚得如同一支弗拉明戈舞曲。
他的快樂感染了我們,連醫生都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老黃舉著我,笑著笑著就哭了起來。
洶湧的眼淚從他的眼睛裏瘋狂地湧了出來,音符一樣地在房間的每一個地方跳動著。
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他擦幹眼淚,把我放下來,緊緊地抱住了我,迭聲說:“謝謝,謝謝。”
謝謝生命中的磨難。
謝謝仁慈的命運。
接下來,樹上的男孩隻需要安排時間做切除手術,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我為樹上的男孩高興,同時也感到許久未曾感受到的陽光灑在我的身上——誰說命運裏沒有好運,瞧,樹上的男孩不就被幸運眷顧著嗎?
老黃那天傍晚就出發了。
大部隊前一天已經出發了,他自己搭飛機趕去。
“要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老黃跟我們抱怨。
“你可以在飛機上和其他乘客玩臥底遊戲。”樹上的男孩說。
那天晚上, 樹上的男孩教我和外婆、媽媽玩“ 誰是臥底”。
但是我們隻有三個人,難度係數太低了。
後來——倒垂眉男人賊眉鼠眼地在病房門口探頭探腦的。
外婆喊他進來。
我低眉、垂眼,眼觀鼻鼻觀心,眼不見為淨。
第一局媽媽做了判官,倒垂眉、外婆、樹上的男孩、我,四個人中有一個是臥底,臥底抽到的詞和另外三個平民抽到的不一樣。
我抽到的是醫生,可是我不確定“醫生”是屬於平民的詞,還是屬於臥底的詞。
換句話說,我並不知道自己是臥底還是平民。
所以當我們開始描述自己抽到的詞匯時,如果是臥底,那要掩飾自己融入平民中,如果是平民,一方麵要注意不要被臥底誤導,另一方麵又要去發掘誰是另外兩位平民。
這是一個考驗智力、推理能力、說謊功力和辨別謊言能力的遊戲。
遊戲很快就進入白熱化,特別是樹上的男孩被誤以為是臥底而出局的時候——
遊戲還在進行。
外婆說:“我的職業是一個能幫助別人的職業,是一個崇高的職業。”
——外婆講的是醫生嗎?
倒垂眉男人說:“我的職業描述和外婆是一樣的。”
他們兩個人說的都是真話,那麽他們中絕對有一個人是“醫生”,而另一個可能是——老師。
我偏向於外婆是和我一樣的職業。
我毫不猶豫地選了倒垂眉男人是臥底。
媽媽判我出局。
而謎底揭曉,外婆才是臥底,她抽到的詞語是“教授”。
“固有的思維影響了你的判斷。”媽媽說。
媽媽的意思是我對倒垂眉男人有偏見,她在隱晦地批評我。
我看了媽媽一眼,有一個聲音從身體裏冒出來:她已經不是親愛的媽媽了,她正在轉換一個全新的身份——某一個人的愛人。
我對這個世界失望透頂。
一轉眼,外婆正用她的目光溫柔地撫慰著我。這麽多年了,外婆什麽事也不用做,她隻需要在我身邊,我的任何怒氣都會被趕跑。
我看著外婆,忍住了哭泣的衝動。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我生氣地從外麵回來了。
“你不是約了和大海象一起去玩嗎?”
“對的。”我氣呼呼地說,“但是今天大海象帶了他的表弟,一個話多得不得了的小屁孩,我們剛說要捉青蛙,他就說要是抓到了有毒的癩蛤蟆怎麽辦。我們說要到山窪去,他就說那兒有吸血的螞蟥……”
“哦。”外婆忍住了笑,“那大海象怎麽說呢?”
“大海象倒是讚同我的提議。”
“兩票否決一票,你有發言權呀,為什麽不去玩了呢?”
“因為……我討厭那個小屁孩。”
“討厭他什麽呀?”
“他的衣服髒兮兮的,有些鼻涕擦在衣袖上,有些鼻涕用手擦,而且他還用他的手來拉我。”我嫌棄地盯著自己已經快洗脫皮的手。
“還有嗎?”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不喜歡他了。”
外婆輕輕地搖了搖頭,她把我帶到院子裏,指著一團烏漆漆的東西:“你第一眼看到它會覺得這是什麽?”
我瞄了一眼那團像枯藤一樣的東西: “ 一些沒用的藤條?”
“不,那是我們夏天的時候的葡萄藤,在冬天來臨之前,把葡萄藤上的細小的岔枝砍掉,單留下主藤,煨在草木灰裏,明年栽種下去,夏天它就能爆果。”
不起眼的藤條不是沒用的雜物,這是我得到的第一個教訓。
然後外婆又帶我到了屋後,那兒有一片小山包,一棵高大的槐樹上,在遮遮掩掩的樹葉間,一個鳥巢就在分枝的上方。
那裏有一窩鳥兒,我們這兒叫作沙嘴兒,羽毛多彩,煞是漂亮。這是我喜歡的鳥兒,我常常驚歎於它們的優雅和美麗。
我奇怪地望向外婆。
外婆說:“沙嘴兒一天隻在清晨的時候鳴叫——”
“外婆你怎麽說這樣沒頭沒腦的話呢?”
“我是說,沙嘴兒一天隻在清晨的時候鳴叫。”外婆又強調了一次。
我捂住了嘴:“難道……”
我們住的地方植被繁多,清晨的時候總會迎來一撥一撥的鳥鳴聲。大部分鳥兒鳴叫聲輕靈婉約,隻有極少數是不和諧音符。
在我的晨夢裏,總有一種古怪的鳥兒鳴叫聲,就像是鋒利的指甲劃過木頭發出的“桀桀”聲,讓人不那麽舒服。
我和外婆吐槽過好多次,這聲音到底是哪一種鳥叫呢?難聽極了,而現在……
我不敢置信地說:“那種‘桀桀’聲是沙嘴兒的?”
“是。”
那是我得到的第二個教訓,眼睛看到的是美麗,耳朵聽到的卻是醜陋。
後來我試著和大海象、大海象的表弟一起玩了幾次,我按捺住我的偏見,而大海象的表弟還是惹毛了我。
那一天我們一起經過小林雜貨店。
在門口的遮陽棚下,不知道誰掉了一袋香蕉在地麵上。
“我們去找沈婆婆告訴她一聲。”大海象說。
我剛想去提起那袋香蕉,大海象的表弟已經一個箭步搶在我們的前麵,一腳踩上了那袋香蕉。被擠壓的塑料袋發出嘭嘭的聲響,香蕉在袋子裏扭曲變形。
“是不是很有趣呀?”大海象的表弟興奮地嚷嚷著。
我再也不和大海象的表弟一起玩了,這一次外婆支持我。
髒兮兮的衣服是一個人的表象,就像是葡萄藤在入冬時候的樣子。
第一眼喜歡不喜歡是沙嘴兒的美麗決定的,而它的鳴叫聲是美妙或是刺耳,是沙嘴兒的另一麵。
大海象的表弟發現別人遺失的東西不想著如何歸還,任意糟蹋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這是沙嘴兒的鳴叫聲,給人帶來困擾。
我不喜歡大海象的表弟,這不是偏見,而是有事實根據的。所以外婆支持我的選擇。
那麽,我對於倒垂眉男人的偏見是純粹的偏見還是要命的直覺呢?
我望向了外婆。
外婆摸了摸我的腦袋,她粗糲的手掌帶給我安定的力量,我從被媽媽指責的怒氣裏走了出來。
倒垂眉男人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個猥瑣的入室小偷,這是偏見的來源嗎?
不!我又立刻否定了這個答案。
偏見的來源是——他是一個來和我搶媽媽的男人。
雄獅吼叫宣示主權。
狗狗撒尿留下氣味劃分地盤。
扁蜥用絢麗的腹部告訴其他扁蜥這是我的領土。
人類對於進入自己地盤的其他雄性也同樣抱有警惕心和防禦心。
我無法欺騙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一點私心也沒有?
那麽,我可以保有同理心,冷靜地去旁觀倒垂眉男人嗎?
自從外婆生病後,我的生活被各種各樣的問題占據了。
我一直在問自己,可是一直都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