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好哄的小孩都能識破謊言
窗外的桂花樹漸漸地生了許多金色的花蕊,一串一串地簇擁在一起,像一群相互照顧的小夥伴。
“天氣已經冷了嗎?”外婆穿上了厚厚的毛衣,即便是如此,她仍然不經意地蜷縮著身子。有一些寒冷是從骨子裏冒出來的,穿再多的衣物也抵禦不了。
我依然穿著短袖。
樹上的男孩做了切除手術,轉到了別的病房,我去瞧過他幾次,他告訴我,老黃參加完這次比賽就選擇退役了,這樣他們父子就能有更多時間在一起了。
我很羨慕樹上的男孩,他被好運氣眷顧著。
“外婆會沒事的。”樹上的男孩說。
但是我知道他們都在說謊,外婆臉上的皺紋肉眼可見地膨脹、拉長,她瘦得非常厲害。
有一天早上她扣了幾次紐扣,都沒辦法讓那顆包金貝殼紐扣塞進毛衣外套的扣眼裏。外婆逐漸喪失了對精細動作的控製。
之後不久,黑霧開始縈繞在外婆的眼前,黑夜即將降臨。
人的大腦是一個極為精細的器皿,人類至今也無法全麵地了解它——
腫瘤像是一顆小蘑菇那麽大了,即使沒有雨露,蘑菇也在拚命地侵占周圍的地盤。
視覺係統、大小腦都在不同程度地受損。
來自大腦的疼痛更像是死神不近人情的鐮刀。
護士姐姐打鎮痛針的頻率較之前提高了幾倍。
有一個護士姐姐,她有一口潔白的牙齒。那一天,我在廁所前哭泣的時候,她給了我一杯巧克力奶茶和一包麵巾紙。
“你想先喝奶茶還是先擦掉眼淚?”護士姐姐說。
我沒有閑情回答,也不想強迫自己去接受別人的好意。
但是護士姐姐自顧自地說:“如果是我,一定會先擦掉眼淚。”
“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喝一杯哭泣的奶茶。”護士姐姐一本正經地說。
我接過了麵巾紙,擦掉了眼淚,然後掀開奶茶蓋,喝了一大口暖暖的熱奶茶——沒有一滴眼淚掉進奶茶裏,這就是一杯快樂的奶茶。
“你真好哄哦。”護士姐姐說,“我沒見過像你一樣懂事的小孩子。”
從那時候開始,護士姐姐有時候給我帶一個機器人模型,有時候給我帶榛子蛋糕。
有一次給我帶了兩對兔子發箍,再下一次的下一次,她帶了一個單反相機。
帶單反相機的那一天,是護士姐姐的輪休日,她平常紮成丸子頭的長直發瀑布一樣地披下來,走路的時候裙子的花邊像水波一樣**漾。
護士姐姐邀請我和外婆做她的模特。
外婆皺了皺鼻子:“看到鏡頭我就全身僵硬,做不出什麽表情來。”
“像我這樣的攝影小白,一直都找不到模特,外婆你就幫幫忙嘛。”護士姐姐撒著嬌說。
“合著是拿我們祖孫練手呢。”外婆笑了。
一開始我和外婆放不開,這時候道具就相當重要了。
當外婆戴上圓簷帽子,戴上墨鏡,化身嬉皮士的時候,她靈感突至,把病房的晾衣叉當成了拐杖。
哢嚓。灑脫的嬉皮士外婆和望著晾衣叉發愣的我呈現出了強烈的戲劇效果。
畫風詭異地偏轉了。
白床單裹成裙子,戴上兔子發箍,外婆就是最無厘頭的兔女郎。
提著塑料紅水桶,穿上馬甲,紮上頭巾,外婆成了在桂花樹下撿桂花的姑娘。
我在幹嗎,我總是在鏡頭裏扮演驚詫得無以複加或者呆若木雞的觀眾。
照片實時導入護士姐姐的手提電腦裏。
我們度過了一個誇張的、笑聲不斷的早晨。
“拍照真好玩。”外婆感歎著說。
護士姐姐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感激地對她比了一個心。
當天晚上我在房間裏做作業,媽媽在換衣服準備去外婆病房。
我們請了一個護工,在我和媽媽沒在醫院的時候照顧外婆。
媽媽放在沙發上的手機叮叮叮地發出提示音。
我發誓我並沒有想偷看,但是一張張場景熟悉的照片正陸續傳來。那是我下午和外婆的無厘頭搞怪照,發照片給媽媽的微信頭像是一把閃著光的手術刀,媽媽備注的微信昵稱是一個男人的符號。這是誰?
我聽到媽媽換好衣服打開房門的聲音,做賊一般地丟下手機,佯裝在喝水。
“媽媽去醫院了,今晚不能太早回來,你先自己睡哦。”
媽媽拿了手機,叮囑著我。
“好。”我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那不是護士姐姐的微信頭像和昵稱。
那是誰的?
答案呼之欲出。
我煩躁地在客廳踱步,所以這是倒垂眉男人迂回地討好媽媽的另一種策略嗎?
一點都不光明磊落!
第二天護士姐姐來上班,我在走廊攔住了她。
“你今天給我帶了什麽驚喜?”
“你怎麽知道我準備了驚喜?”護士姐姐笑得眉眼彎彎,“不過我得先上班,等會兒換班的時候我找你哦。”
護士姐姐捧著放著針管和消毒棉的托盤匆匆地走進下一個病房。
這些虛偽的大人,我等著你們。
這一次護士姐姐給我帶來了一個鋼鐵戰士背包。
“你需要一個小背包,這樣你每天來醫院的時候就可以把東西都裝在小背包裏。”護士姐姐說。
我瞪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這個小背包是你買的嗎?”
護士姐姐將鬢邊的頭發撥到耳後:“是呀。”
我把背包扔到她的腳邊:“是誰拜托你給我東西,幫我和外婆拍照?真是謝謝你的關心了。”
“樂樂!”
“我真是一個好哄的小孩對吧?”我嘲諷地冷笑,連我自己都被自己講出來的話嚇死了,“那個人給了你多少幫忙費呀,說出來聽聽。”
護士姐姐看著我, 她的眼神裏有慌張, 有躲閃:“其實……”
“我不想聽無謂的人的解釋。”我甩下了護士姐姐,酷酷地將背影留在走廊的燈光下。我一邊走一邊揉眼睛——眼睛裏有什麽滾而燙的東西。
護士姐姐跑了過來,她的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一開始的確是沈醫生拜托我的,兔子發箍、奶茶都是沈醫生買的,但是給你和外婆拍照是我自己的想法。”
我哼了一聲,頭側向另一邊。
“這個小背包也是我自己買的,拿不拿隨你。”護士姐姐把背包掛在了我的肩上,轉身走了。
隻要我稍微移動一下,背包帶就會從肩上滑落——我僵硬地站著,一動也不動。
一個男人走出來,奇怪地說:“你這小孩怎麽回事,站在這兒發呆呢?”
在男人朝我走近之前,我光速扯住背帶,提著小背包衝進了廁所裏。
下午護士姐姐來給外婆打針的時候,她對著外婆就像一陣春風,對著我就冷若冰霜,這種區別對待連外婆都發現了。
“寶貝,你和姐姐鬧別扭了?”外婆偷偷地問我。
“沒有呀。”我攤了攤手。
外婆看著我,她還沒說話,隔壁病**突然就大聲地吵鬧了起來。
樹上的男孩離開後,新搬進病房的是一個年輕人,他大概二十六七歲,臉色黑黃神色萎靡,平時像極了一具沒有靈魂的屍體,隻有摸到手機對著遊戲的時候才會發出低沉的嗬嗬聲。
照顧年輕人的是他的父母。
父母倒是開朗外向,唯獨這年輕人不愛講話。
“你一天天地玩遊戲,不吃飯不睡覺,身體怎麽受得了。”媽媽抹著眼淚。
“死了算了,死了就不用禍害父母了!”爸爸吼著。
年輕的男子無動於衷,繼續盯著手機屏幕。
一邊是崩潰的父母,一邊是生病了仍在糟蹋自己的兒子。
這種畫麵令人感到沉重。
外婆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直愣愣地看著,她的靈魂也像是脫離了軀殼一樣。
我害怕地握住了外婆的手。
外婆回過神來。
“外婆,你剛才在想什麽?”
“我在想你媽媽。你外公剛剛去世的時候,我多麽地害怕,每一天晚上都做夢。夢見自己陷在一個深淵裏,到處都是黑暗!到處都是迷霧!周圍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完全是一片死寂。小茉莉就突然出現,惶恐地看著我,她向我走來,可是一雙無形的手在拽著她往黑暗深處墜下去。我眼巴巴地看著,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就喊你外公的名字,讓他來幫忙,喊著喊著我就醒了,醒來了就想起來外公已經不在了。所以即使隻有我一個人,我也一定要堅強,一定要挨下去……”
我緊緊地抱住了外婆。
在我們的隔壁,做媽媽的拉住了暴跳如雷的丈夫,他們幾乎每天都要上演的家庭大戰暫時熄火了。
外婆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寶貝,我希望你媽媽不是一個人去麵對深淵。”
“不是還有我嘛。”我嘟囔著。
“外婆不會陪媽媽一輩子,你也不能陪媽媽一輩子。”
“為什麽不能?”我不服氣地說。
“外婆會老。”外婆輕輕地說,我們都不忍心說出“死”
這一個詞,“而你有一天會長大,會飛出巢穴,如果你像候鳥一年隻回來一次,你忍心讓媽媽一直孤獨地等著你嗎?”
“我永遠都不會離開媽媽的。”我大聲地說。
“永不離開”是一句沒有底氣的承諾,我們都知道這一個道理。
在我們的視線之中,年輕人的臉被手機屏幕映出陰森的冷光。在另一邊,母親倒了一杯水給剛剛血壓驟升的丈夫,低聲地說著什麽。
“我長大了絕對不會像他那樣。”看著那個年輕人,我不由地說。
外婆的回應是輕輕地摩挲著我的腦袋,她冒出來的下一句話卻和目前的狀況完全不相幹。
“樂樂,外婆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什麽事?隻要我能做到!”我必將全力以赴。
“考驗。”外婆輕輕吐出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