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蓮藕長在白色荷花下
隻要我能有所改變——改變和不可預知的冒險,我將踏上嶙峋怪石,哪怕激流險灘。
——《月亮與六便士》
“我希望你可以給沈叔叔一個機會。”
“一個考驗他的機會?”
“是的。”外婆靠在枕頭上顯得特別疲倦,“本來這是我要做的事情……”
我不忍心看到外婆消極的笑容,仿佛有人摁著我的腦袋一樣,我被迫點了點頭。
外婆如釋重負,她知道我是那種言出必行的小孩。
但是我的心底充滿了嘲諷:一個考驗他的機會?不如說是一個允許他在我的地盤上狩獵、捕食的機會。我為什麽要同意呢?
謝小樅說我心態已經偏頗了。
“這件事你已經走上邪道了。”邁斯也這樣批評我。
仿佛一夜之間,外婆、媽媽、我的朋友們都站到了我的對立麵,他們和倒垂眉男人並排著站成一個隊列,隻餘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四顧茫然。
那天之後,我遇到了護士姐姐就繞路走。
“你這個小屁孩,終於逮到你了。”在之後的一個下午,護士姐姐守在樓梯口抓住了我的手臂。
“放開我。”
護士姐姐抓住了我的手強行把我帶到了醫院的天台。
遠山黛青,天台空曠。
風在高處尤其大,吹亂了我的頭發。
“為什麽你這麽固執?”護士姐姐跺著腳。
我突然靈光一閃:“沈醫生是你什麽人?”
護士姐姐有一瞬間的慌亂,她很快鎮定下來,輕聲說:“他是我的小叔,我奶奶到了四十一歲才有了他。但是我絕對不是因為他是我小叔就會混淆黑白,胡亂打包票。”
我冷笑。
“蘇樂樂。”護士姐姐蹲了下來,眼睛和我平視,認真地說,“我可以給你寫保證書,我小叔絕對是一個好男人。”
保證書是最沒效力的一種契約。
我不置可否。
“好啦好啦,我說真話啦。”護士姐姐抿了抿嘴,“其實我是因為喜歡茉莉姨,她睿智幹練,對這個無情的世界依然保持著有情的期待,是我一直想成為的女性。”
沒想到媽媽在他人眼中竟是這樣完美,我矜持地點了點頭,掩飾住得意——有人極其中肯地對我媽媽吹了一陣彩虹屁。
“我超想茉莉姨做我的小嬸啦,所以我才要聽我小叔的,討好你這個殘酷無情的小孩。”護士姐姐說,“我想所有人都知道,中國社會是一個人情社會。一個人結婚,不僅是和戀人結婚,還是和戀人的一大家人結婚。按著這個婚戀觀點推測,我小叔要是和茉莉姨結婚,也就相當於我和你結婚。”
“不要對小孩開這樣的腦洞。”我發現我討厭的是倒垂眉男人,可是我對護士姐姐是喜歡的。
“嗯,我要跟你說對不起,我不夠光明磊落,應該一開始就跟你說明身份的。”護士姐姐可憐兮兮地說,“可是我是真的喜歡茉莉姨和你。”
我接受了護士姐姐的道歉,附加條件是嚴禁在我麵前提倒垂眉男人,絕對不準說他的好話!
“那我要說他的壞話嗎?”
我自詡是一個公正的小孩,但是對於倒垂眉男人的“壞話”,我倒是蠻期待的。
“你可以說說看。”
“我小叔是一個非常吝嗇的人……”
嗯,這開篇我喜歡。
“我小叔生日是在十月份,北方這個季節非常漂亮,樹葉泛紅泛黃,一大片一大片暖色係的山林,我小叔一直想去看看。因為要自己攢錢去看,小叔變成了一個又摳又討厭的小孩。對,那一年他才十三歲。他摳到了什麽程度呢,衣服拿我大伯不要的衣服穿,和我們一起出去玩從來不請客,總蹭我的飲料喝,鞋子穿得底都爛了,一下雨,雨水從底部的破孔滲入鞋子裏,一脫鞋子,把我家的橘胖胖(我家的愛貓)都熏暈了。他還想辦法去掙錢,天知道他是怎麽找到一份輔導小孩做作業的工作的。那待遇還不錯,一個小時二十五塊錢。結果就在他攢夠了錢,準備在那一年的國慶節出發的時候,你猜怎麽著?”
“他舍不得了。他看著一堆錢隻想打折腳骨a存起來。”
我篤定地說,很明顯,倒垂眉男人從一個摳門的小孩進化成一個守財奴了。
一個守財奴?那太可怕了。
媽媽和他出去吃大餐,吃完了倒垂眉男人要求AA製。
媽媽喜歡收集口紅。一條口紅可以用三年,可是媽媽有一匣子的口紅!倒垂眉男人那麽“勤儉持家”,那麽他一定會看不慣媽媽的“奢侈浪費”。
這明顯就是三觀不一致嘛。
考驗戀人非常重要的一個關鍵點就是彼此的金錢觀是否對等。
我有些高興了。
護士姐姐繼續說:“你猜錯了,不過我們誰也沒猜著結局。”
“到底怎麽樣了?”
a 打折腳骨:地方方言,用來形容異於常理的財迷行為。
“我小叔把攢下來的旅遊經費都給了他的一個同學!”
“為什麽?”
“他的同學在那一年確診了骨癌。”
“……”
“小叔在之後不久,突然跟我奶奶說他想去學醫,奶奶舍不得自己的兒子去當醫生,就用了各種搞笑的方式勸阻,但是我小叔還是成了一個醫生。”
我失望了,護士姐姐這是假貶實褒嗎?以為我蠢到聽不出來嗎?但是我敏銳地抓住了一個細節——家人不同意也無法阻擋倒垂眉男人的選擇。如果說得正麵一點,那就是他堅持追求夢想,但是從另一個方麵來說,這種做法就叫作固執己見。
“他是一個很偏執的人嗎?”我問。
護士姐姐摸了摸下巴:“算是吧。”
固執和偏執並沒有多大區別。
媽媽也很自我,她從來都不是軟綿綿的棉花,更不是一張能被任意潑墨的畫紙。她是刺人的矛,是出鞘的劍,她是玫瑰花,也是美杜莎a。
有一句話說的是,距離遠了,彼此都是美麗的星星;距離近了,那就是考驗彼此寬容度和世界觀的時候了。
我抓住了一些什麽想法——或許我可以做到外婆講的“考驗”,不過這種考驗也可以稱之為“障礙”。
“在他們之間設置一些障礙?”謝小樅誇張地咋舌,“蘇樂樂,沒想到你是一個這麽壞的小孩。”
a 美杜莎,古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妖,擁有強大的力量,任何直視美杜莎眼睛的人都會變成石像。
“故意絆倒別人才叫作壞吧,我才不會背地裏使壞。”我是這麽回答的。
讓我哭哭鬧鬧,甚至用自殘的方式威脅媽媽不準和倒垂眉男人在一起,這樣的伎倆我絕對不會使。
“但是你要怎麽做呢?”
我攤了攤手,老老實實地說:“其實具體的我不知道。”
朋友就是對抗“不知道”的最佳武器。
謝小樅甩過來一大摞書籍。
邁斯抽出了其中一本,笑得打滾:“謝小樅你都在吸收些什麽奇奇怪怪的知識?瞧瞧瞧瞧,你剛準備上小學五年級,就已經在看《婚姻與戀愛》了嗎?”
謝小樅一本正經:“知識沒有善良與邪惡之分,人的思想才有。齷齪的人看到什麽都是齷齪的。”
邁斯跳腳:“謝小樅,我思想端正!”
後來杜賈克和杜小靈都來了。
我們在去醫院的路上展開了一場熱烈的討論。
大葉榕樹的影子在日光中被拉長。
我仰起頭望著那些或粗或細,或堅硬或美妙的枝丫,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是一個夏天,我和外婆回八鄉裏,晚上的時候外婆煮了一鍋排骨蓮藕湯。剛挖出來的蓮藕不僅清甜,還粉粉糯糯的。
那是八鄉裏的齙牙叔種的。
在那之前,我並不知道蓮藕是荷的果實,也不知道蓮藕是泥水裏長出來的。
“蓮藕和蘋果一樣是掛在枝頭的嗎?”
有沒有人和我一樣問出過這樣的問題。
外婆帶我去看齙牙叔的荷塘。
二畝多的荷塘在原野之中顯得渺小,齙牙叔皮膚曬得黢黑,為了不讓齙牙露得太明顯,齙牙叔很少笑,但是他絕對是一個溫和可親的老人。
他穿了連體的雨衣,鑽到荷葉下挖出一節長長的蓮藕,高高地舉在頭頂上,叫我快看:“這都有小一米長了。”
“是不是每一朵荷花的下邊都有一節蓮藕呢?”我好奇地問。
“不是。你看看那些粉色的荷花,它們的下邊大部分不長蓮藕,白色的荷花就相反。”
我見過粉色的荷花,嬌嫩,映著荷葉的清綠,漂亮得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女。這麽漂亮的荷花底下竟然反而沒有蓮藕。
眼睛看到的人或者物,或許隻是物和人映入眼瞳裏,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含義——第一次見到倒垂眉男人時的壞印象如此深刻地刻在我的眼睛裏,直到現在仍然影響著我的判斷。
我的偏見是否來源於有限的認知呢?
我心底知道,這一次的問句和以前的問句是不一樣的,如果說以前我充滿了憤怒,那麽這一次我嚐試著讓自己站在了一個新的視角位置。
或許,護士姐姐並不是完全在做無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