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男孩和女孩的屬性

“陸屠夫十五年前就死了。”老男人惆悵地說。

陸屠夫把他院子裏的那些柚子樹送給了老男人,那時候老男人還年輕,卻已經是一個果農了。

陸屠夫的柚子嫁接了蘋果,肉質像蘿卜一樣哢吱哢吱脆。這種蘋果柚被老男人大批量種植,成了兒子在網商裏掘到的第一桶金。

還是回到當年,讓人害怕的陸屠夫沒對這兩個孩子怎麽樣,他陰沉著臉,自己扯下了幾個柚子遞給了陸嬌嬌:“不要偷,要吃了來敲我的門。”

陸嬌嬌和老男人望著陸屠夫又回到屋子裏。

不要偷,要吃了來敲我的門。

這是最樸素、最讓人無地自容的話了——這句話之後也成為了這兩個孩子的做人準則。

我和外婆牽著手,離開了老男人的小院,走在了木棉巷。

我問外婆:“杜爺爺說你小的時候不像一個女孩。”

我很難把現在瘦小幹癟像一棵風幹了的核桃外殼的外婆,和老男人描述的生命力無限蓬勃的女孩聯係起來。

在老男人的講述裏,外婆爬過八鄉裏的百年桂花樹。

那是一棵活過了漫長歲月的大樹,和我們見到的裝飾園林的桂花樹不同。

城市裏的桂花樹最高隻有兩米多。八鄉裏的這棵桂花樹幹一個成年人都抱不住,枝杈蔓延,華蓋亭亭。這是一棵金桂,山林裏氣溫比平原低一些,桂花開花的時間有些就會推遲。這棵金桂開花,全八鄉裏的成年女人都要聚集在一起。

女人們摘了桂花,曬得都是陽光的味道後,儲在玻璃罐子裏,可以給孩子們做桂花糕、糖桂花、桂花蜜,可以給男人泡桂花酒喝。

摘桂花怎麽辦?一朵一朵地摘嗎?那桂花花期過了都不知道摘不摘得完呢。

八鄉裏的人們是有智慧的,年複一年地摘桂花都摘出辦法來了。

女人們扯了網眼密集的大沙網在桂花樹下,再派一個男人拿了竹竿爬到樹上,男人用竹竿敲著樹枝,金燦燦的桂花就像下雨一樣紛紛揚揚地落在沙網上。

後來摘桂花就不叫摘桂花了,大家到了季節就喊:打桂花……打桂花的時候孩子們最興奮,在樹下竄來竄去,幫忙扯著紗巾,從桂花裏挑出枝葉,或者是起了不得了的念頭——就讓自己也爬到樹上去打一次桂花。

打一次就好了。

孩子們心癢癢起來。

“誰能爬到金桂樹那裏?”

一開始隻是想要爬上樹,後來賭局升級了,一枝顫悠悠的,距離地麵足足有五米多的樹枝被單獨指了出來。

陸橋爬上去了,他還在那樹枝上做了一個驚險的金雞獨立動作。

外婆也爬上去了。

還有人要試著爬上去。

外婆擋著:“那不是好玩的事,摔下來要少胳膊少腿的。”

“可你不是也上去了?”

“我上去是因為一隻小鳥兒。”

這件事老男人知道,外婆在桂花樹下撿到一隻翅膀還沒長出雛毛的小鳥兒,是被第一次打桂花嚇掉到樹下的。

那上邊還有一個鳥巢。

外婆吐槽:“是哪一家子蠢鳥今年在金桂上安了窩?蠢,真蠢!”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樹,身後綁一個背簍,把鳥巢放在背簍裏帶下來。

她幫蠢鳥一家在另一棵無人驚擾的大樹上安了家。

還有孩子不服氣想要爬樹,外婆一不做二不休告訴了大人。

那小孩被大人擰著耳朵撿回家去,一邊哭一邊罵外婆:“男人婆!”

我問外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外婆輕輕地笑了一笑,沒有說什麽。

可是我又想到另一個問題:“杜爺爺說你不像一個女孩,打桂花的男孩說你男人婆,你會生氣嗎?”

外婆認真地問我:“為什麽要生氣?”

“今天我們足球訓練營來了三個女孩……”我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了外婆,“那些男孩說女孩都不中用,女孩都是禍害。”

“嘿。”外婆皺起了眉頭,她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自己的耳垂,當外婆在思考的時候就會有這樣的小動作。

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

外婆反問我:“你怎麽看?”

“我不知道。”我攤了攤手,“不過杜小靈她們在球場上的表現……的確太不盡如人意了。”

“你還記得第一次踢足球的場景嗎?”

我當然記得。邁斯說他的腳尖觸碰到足球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是他一生的摯愛,超過了收藏了四年的變形金剛。阿城教練笑眯眯地說一生摯愛會隨著年齡的增長不停地變換,現在頂多隻能稱為當下摯愛。阿城教練很喜歡開玩笑,像一個頑童,不過他講的話都很有哲理。

我第一次帶球繞著操場跑了三圈,第二天小腿酸痛得下一級階梯都是折磨,可是那種運球帶來的大汗淋漓的酣暢感是新奇的,就像是第一次吃到冰激淩的感覺。

沒有一個小孩會拒絕冰激淩。

我時常想起我第一次踢足球的那一天的陽光、草地、滾動的足球、身邊的夥伴。

——等一下,第一次踢足球的那一天史萊克鬧了一個個笑話。

邁斯帶著球從他身邊繞過的時候,他撲上去把球抱在胸前!

練習踢球入門的環節,大家都至少踢入了一個球,而他直到訓練結束的時候,球還總是不聽他指揮!

訓練結束後,史萊克很沮喪,他抱著頭坐在足球場旁邊。

我記起了當天的場景,忽然明白了外婆那句話的意思,我抬起頭看著外婆。

外婆微笑著:“那時候史萊克想要放棄,可你和邁斯一直在給他加油打氣。一個星期後史萊克終於踢進了第一個球,你們繞著操場歡呼,在草坪上滾成一堆。現在就因為是女孩,足球場就不歡迎她們嗎?這是沒有任何道理的事情呀。”

“有些人擅長一些事情,比如邁斯,他天生有球感。可是不擅長的人在刻苦的訓練後也能爆發,比如史萊克,他現在是我們最好的後衛。”我點了點頭。

“沒有人規定女孩隻能穿著連衣裙玩過家家。寶貝,不要把女孩變成你看待身邊朋友的一種限製。”外婆淡淡地說,“當別人說我不像個女孩時,我想做什麽你知道嗎?”

我傻乎乎地問:“做什麽?”

“我會走開。”

“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理一個傻瓜。”

外婆哈哈大笑了起來,我也跟著大笑:“我要把這些告訴杜小靈,可是我明天大概遇不到杜小靈了,她說她不想去踢足球了。”

“放棄了呀,那真是遺憾。”外婆溫和地說。

這就是我喜歡外婆的原因。

我會把朋友之間發生的事情、日常生活喋喋不休地講給外婆聽,但幾乎不分享給媽媽。媽媽有點吃醋。她問我是不是因為她會說“你們這樣是錯的”或者“你不可以這樣”的幹涉性語句。可是我知道不是的。當我做錯了,外婆也會批評我,可是我一直能感覺到外婆對任何事情的公允和慈悲。

外婆有時候是我的朋友,有時候是我的人生導師。關於人生的那些疑問,我總可以在外婆這兒找到答案。

杜小靈要是不再來訓練場,那也是她的選擇。

我不知道人們是什麽時候開始有了“男孩”和“女孩”的特別劃分標準。

晚上坐在書桌前,我在一張紙上畫了一條中分線,一邊寫上男孩,一邊寫上女孩。

男孩

T恤、短褲、運動鞋

肌肉、健壯

手表、汽車、變形金剛

一棵樹、一輛自行車、一隻狗

構成一個充滿回憶的午後

髒兮兮的球鞋、耐力

女孩

裙子、遮陽帽、蕾絲襪子

柔美、纖細

玫瑰、花香、珍珠般的眼淚

糖果零食、珍珠手鏈、漂亮的書簽一條紫色發帶藏在一個百寶盒裏

粉紅色、唇膏、芭蕾舞鞋

不論是使用的物品還是生活習慣,似乎都可以輕易地區分“性別”,可是沒有誰規定女孩就必須去跳舞,或者是男孩就不能流眼淚。

如果有人問你:一個剃光頭的女孩和一個留長發的男孩,哪一個你更能接受?

你會怎麽回答呢?

我在紙上移動的筆尖停了下來。有些問題的答案並不顯而易見。

我聳了聳肩,放下了筆,跑到了外婆的房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

外婆穿著她從我有記憶的時候就穿著的棉布家居服,靠在**。

溫暖的燈光籠罩著這個房間。

我像一隻小老鼠鑽到了外婆的**。

下午我們離開的時候,老男人一定要把他那瓶寶貝梅粉送給外婆。

現在這個蝦紅色的梅瓶安靜地靠立在外婆的床頭櫃上。

“梅粉是屬於廚房的。”我故意這麽說,“它不應該放在房間裏。”

外婆點了點我的鼻子:“你這頑皮鬼。”

我猴子一般地往外婆的懷裏拱,和外婆玩鬧起來,一直到端著咖啡的媽媽輕輕地敲了敲門。

我和外婆的玩鬧戛然而止。

媽媽有些生硬地說:“寶貝,你該去睡了,外婆也累了一天了。”

我對媽媽吐了吐舌頭,從外婆的**爬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