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沒有回憶的故鄉不是一個好故鄉

老男人果然是一個好廚子。

他午餐做了一個酸醋魚,一個土豆絲炒肉片,一個豆腐肉湯。

飯後甜點是炸番薯,切成薄片油炸至金黃。

炸番薯沒什麽神奇,可是杜賈克一臉期待,盤子剛一端上來,他就抓了一片塞進嘴裏。

杜小靈眉頭一皺,剛想說什麽,卻聽到杜賈克朝著廚房裏的老男人喊:“培源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麽?”

老男人從廚房裏出來,他的手上拿著一個玻璃小瓶子。飯廳裏光線不暗,一抹陽光從窗外斜斜地照了進來,那個被老男人寶貝似的握在掌中的玻璃小瓶子分外亮堂。

老男人擰開玻璃瓶蓋,將一種粉末撒在炸番薯片上。

金黃酥脆的番薯片上沾了這麽一層細細的、介乎於暗粉色的東西。

杜賈克這次很忍得住。

老男人拿筷子給炸番薯片逐一翻身,又如法炮製撒上粉末。他拿了一支牙簽,插中了最脆最焦香的那一片,遞給了外婆。

“梅子粉啊。”外婆喃喃地說,她接過了番薯片放入口中,將臉側到了一邊,望著窗外的圍牆上攀爬的蔦蘿花,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培源你這——”

在杜賈克說出“見色忘孫”之前,老男人把盤子放下,靜靜地坐到了外婆的身邊。蔦蘿花似乎從圍牆處爬了過來,覆蓋到了他們的身上。

我吃了第一塊,在炸番薯的甜酥裏,多了一種微酸的、甜而不膩的味道——這就是梅子粉的味道。

杜賈克用舌頭把整塊炸番薯片舔了一遍,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這可比什麽可樂漢堡雞翅薯條好吃多了。”

相較於工業製品,人類從本源上更喜歡植物的味道。

混合了木蘭花、夜來香、桔梗的香水尾調講得再高大上,永遠比不上你輕輕嗅到的枝頭上一抹柑橘花的清冽香氣。

我點了點頭。

杜賈克旋即又說:“可是培源忒小氣,他把那瓶梅子粉看得太寶貝看得太緊,想偷一些來嚐嚐都不行。”

“你想怎麽嚐一嚐?”

“倒一大口進嘴裏才過癮。”杜賈克向往地說。

杜小靈不屑:“這是牛嚼牡丹啊。”

杜賈克用拿過炸番薯的肥膩油手在杜小靈臉上重重地一捏,直接把杜小靈臉頰捏出一個小饅頭。

杜小靈拿了餐桌上的湯勺子就追上去。兩個人跑出了房間,繞著院子的幾棵柚子樹追逐。

外婆和老男人靜靜地坐著,仿佛我們這幾個鬧騰的小孩都不存在一般。

我沒有要偷聽的意思,可是老男人和外婆的聊天還是一字不漏地溜進了我耳朵裏。

老男人問:“你回過八鄉裏嗎,為什麽我從來沒遇到過你?”

“回過。”外婆言簡意賅。

老男人等了一會兒,見外婆不說話,就自己絮絮叨叨地開始講:“現在我清明和春節一定要回去的。我一輩子都在八鄉裏種枇杷、種柚子,從來沒想過要離開八鄉裏。倒是年紀大了,不成器的兒子做了電商,嗯,就是那種賣水果的人,不是出攤賣水果,而是在網上賣水果。我不認識字,但是我見過這小子拍了我在果山耕種的照片放到網上去。他後來做大了,我們的果山雇了許多工人,有些還是農業大學畢業的大學生。我就沒事幹了,兒子就讓我來幫他帶孩子。我一開始也是不同意的,一個果農沒了土地就是丟了魂。但是兒子說,孫子不就是你的魂嗎?

“我想想也是,可是我住不慣樓房,一進電梯就犯怵,冒冷汗。腳踩不到大地,心底不踏實。有一天晚上我做夢,夢到自己沒有翅膀,卻飄浮在空中。我越著急身體就越輕,就越往上浮。兒子和媳婦被我的哭聲吵醒了,不到一個星期,兒子就給我買了這個平房。兒子孝順,特別挑了帶院子的,讓我可以種點東西。我一天也閑不下來,依然種柚子、種枇杷,我伺候著它們,比當年精心多了,可是到了結果的時候,果子又澀又小,吃起來完全不是那個味……

“我得回八鄉裏,不回去,我這一年就過得不得勁,總是空落落的。有一天我看電視,電視裏的嘉賓說,每個人一生都在不斷地重返原鄉。我知道原鄉是什麽,原鄉就是我們長大的故鄉。但是這人幹嗎不講故鄉,要文縐縐地講‘原鄉’呢?反正有文化的人總是講我弄不明白的事情。

“還記得陸屠夫嗎?”老男人突然問。

外婆有一瞬間恍神,她點了點頭:“記得。”

陸屠夫是誰?接下來這一段我不想再用老男人講的話來敘述了,那樣太沒意思了。我試著用老男人的視角來記錄——我頭一回見到陸嬌嬌,不覺得她是一個女孩。

她剪著比我還短的頭發,身量比我高一點,皮膚被陽光曬得黧黑。

八鄉裏和金邊溪的孩子都一樣,夏天中午也在稻田、山林、果園、無名河逛**,誰都是一朵小小的黑蘑菇。

陸嬌嬌有點特別。她是金邊溪女孩的大姐,陸橋是八鄉裏男孩的頭目。

我得罪了陸橋,陸橋身邊有一個頭發和皮膚都呈現出不健康的雪白的男孩。表哥說這男孩身上有瘟疫,和他靠太近會被傳染,我好心讓陸橋不要和這個小怪物一起玩。陸橋說男孩是得了白化病,不是瘟疫。我又說了兩次,陸橋就和我絕交了。

我成了八鄉裏的孤家寡人,一個人閑逛著總不得勁,整天心裏空落落的。

我尋思著再過些時候陸橋就不受小怪物蒙蔽了,到時他就會主動來找我。我假裝生氣一會兒,就不和陸橋計較了。

可是一個夏天都過了三分之一了,陸橋和小怪物越發好起來,他們還一起晚上去撿蟬衣抓蟬呢。

這一天,我沒事走到村尾。這邊我們都不來,一方麵是因為這兒是山脈的下邊,沒什麽好玩的;另一方麵,這兒有一戶單棟獨戶的人家,住著陸屠夫。

陸屠夫在八鄉裏和金邊溪太有名氣了。

小孩子不聽話,阿媽會說,再這樣把你送到陸屠夫家去。

陸屠夫矮壯,手臂結實,小腿粗壯,一張四方臉,幾乎沒有下巴一樣,臉上也不見有笑容,這樣一個人就是平常遇到也覺得陰森森的。

我們很少見到陸屠夫,他會閹豬也會殺豬,這工作決定了他時常要八鄉十裏去走街串巷。但是我們倒是見過陸屠夫閹豬,那場麵讓人一見就忘不了。

閹豬他拿的是一把柳葉刀,長長的,泛著冷光。

一個年輕的小徒弟提著小豬的兩條後腿,將小豬倒掛在一隻高椅背上。陸屠夫走近了,先打量小豬一會兒。而後,陸屠夫的動作快得令人咋舌,隻見他柳葉刀一劃,眾人還不知道怎麽一回事,陸屠夫的手上就多了一個圓滾滾的東西。這東西被扔進了灶膛的炭火裏,連青煙都不冒一撮。

年輕的小徒弟打下手,也是一臉驚惶。

陸屠夫說了一聲:“好了。”就搓搓手去坐了主人安排的上座。

小徒弟在小豬的傷口上敷上草木灰,用來消炎止血。

這個閹豬流程波瀾不驚,但是殺豬就不一樣了。

每逢誰家殺豬,四鄰八方都會來幫忙。

陸屠夫殺豬那講究就來了。他有一套殺豬工具,平常收在小徒弟背著的木箱裏,到了殺豬那天,眾人亂哄哄地抬豬,把豬按在一張案板上。不管這邊是如何地混亂,陸屠夫的矮壯身形總是那樣地不急不緩。

他自己親手打開木箱,將工具一一排列出來。

那像是一種儀式,莊嚴而肅穆。

一把斧頭狀的刀,一把扇形的刀,一把樹葉形狀的刀,一把帶彎鉤的刀,一個像錘子一樣的長方條鐵棍。

陸屠夫殺豬的場景,大人們習以為常,但小孩子們看了,晚上一般是要做噩夢的。

陸橋說:“陸屠夫的眼睛裏滿蓄風雷。”

這句話要是讓一個詩人來說,那是相當詩性了,但對於八鄉裏和金邊溪的孩子們來說,這是最樸素的形容了。

八鄉裏的夏季多台風,暴雨雷鳴電閃都在孩子們的記憶裏。

我們都怕陸屠夫。

那一日,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陸屠夫的單戶小院,他家的門外種著一排柚子,一走過就聞到一股香氣。

柚子掛在樹上,像一個個小精靈。

我居然走了過去,摘了一個,剝開皮一吃——八鄉裏的柚子是出了名的清甜,但是陸屠夫家的柚子居然不隻甜,還是一咬就哢吱哢吱的脆。

我瞧著陸屠夫未必在家,膽子肥了一些,又是一扯,整個柚子枝就被扯彎了,我要摘那個黃澄澄的。

“咦,陸屠夫家的柚子你也敢偷。”

身後傳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

我一回頭,那就是我第一次見到陸嬌嬌。

我是一個偽英雄,用“膽子夠肥”拉開了序幕,但是——當陸屠夫隨之從窗邊露出他那雙蓄滿風雷的眼睛,我的腿都軟了。

“快跑。”陸嬌嬌喊我。

我哭喪著臉:“……腳動不了。”

“膽小鬼。”陸嬌嬌毫不客氣。

陸屠夫一步一步地走出來,我晚上做的噩夢鮮活了起來,像猛獸直朝我撲來。

我連腿都在打戰。

我要像一隻可憐的小豬崽一樣悄無聲息地死在這兒了。

陸屠夫一身的血腥味更重了,連柚子的清冽香氣都被蓋住了。

我沒想到陸嬌嬌跑了一小段,又折回來,擋在我的身前。

她抬頭望著陸屠夫,她的脊背也在打戰,可是她站得筆直——

就站在我的身前,隔開了我和陸屠夫。

這一刻的陸嬌嬌從此和故鄉的河流、山林、星空、荊棘、風雨,和我,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