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故鄉流經山川、河流、蔦蘿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鄉。

幸運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外婆和老男人走在前邊。

他們久別重逢,似乎完全忽略了這個現在運行的世界。

他們在聊天。

外婆講到巷子裏的叫賣聲。

老男人就惟妙惟肖地學了起來:“蒜苗來,豌豆角兒來,黃瓜來,勾蔥辣秦椒兒來。杏兒來,熟又爛來,酸來還又管換來呀。”

他的聲音不洪亮,又帶著一絲嘶啞,聽起來讓人發笑。

外婆接下去說:“花呀晚香啊,晚香的玉米,一個大錢十五朵。”

“晚香是什麽?”杜賈克插話。

老男人嫌棄地望了他一眼,搓搓手,對外婆說:“別理我這個傻孫子。”

外婆一貫對孩子好脾氣,就詳細地講:“一種花的名字,就是花瓣翹翹的,可愛的夜來香。”

“有香氣的那種米白色花朵,我們小區就有一排。”杜小靈說。

“外婆,你們那時候真浪漫呀。”

“是啊。”外婆笑眯眯的,“沿街,半巷的小販販賣所有的東西,有酸杏梅幹糖粉,還有撒了梅粉的番薯幹。”

“你最愛吃撒了梅粉的番薯幹了。”老男人將外婆的注意力轉移過去。

他們又聊了起來。

年少的回憶被一層溫柔的光芒籠罩,即使心酸也覺得分外美好。這種感覺我們三個小孩都體會不到。

杜賈克憋了好一會兒,才說了一句:“培源見色忘友。”

杜小靈嗤之以鼻:“你是杜培源的孫子,又不是他的朋友。”

杜賈克一滯,憤而向我尋求同盟戰線:“杜小靈隻會抬杠,我怎麽會有這樣的妹妹?”

我聳了聳肩。

綠蔭在我們的頭頂濃得化不開,即使是炎夏,這一整條街道也並不讓人覺得熱。

夕陽的光線柔和地投射下來,有風咻地闖過來,吹拂著外婆花白的頭發。

真高興啊,外婆遇到了山貓子,也遇到了她的女孩時代。

在這座城市,外婆不應該隻有我和媽媽。

五歲的那一年,地理坐標:南風鎮的院子。

初春了,蒲公英像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玫瑰花、大麗花、小茉莉裏長出了一叢一叢的小蒲公英。

它們一叢一叢的,葉子小而窄,枝莖看似柔軟實則堅韌。

夕陽一沉,朝陽未升,外婆就戴著棉線手套蹲在花叢間鋤雜草。

可是明明都已經拔盡了呀,沒過一個星期又冒出了頭。

植物比人類更柔軟,也比人類更堅定、專一。

外婆說她是一個天生就應該和大地接觸的人。

在這一點上,外婆和植物是相似的——一樣的簡樸、蓬勃、堅韌。

和外婆一起“鋤草大作戰”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我也喜歡除雜草,可是漸漸地,我發現拔蒲公英讓我越來越沮喪了。一開始我隻是需要用上我的一些力氣,然後我必須用全部力氣和蒲公英抗衡了。再然後有一天,我抓住外婆,氣憤地指著地上的蒲公英:“這株!那株!我明明前幾天都拔了!”

“嗯。”外婆點了點頭。

“可是它們怎麽還在啊!”

“有一個蒲公英大魔王趁著我們睡著,每天晚上都來催生蒲公英。”外婆笑眯眯地說。

第二天早上,外婆發現了趴在客廳沙發上睡得正香的我,她搖了搖頭:“你在這兒幹什麽?”

“我昨天晚上在這兒守了一夜種蒲公英的大魔王。”

外婆哭笑不得:“你這較真的小家夥,來來來,我幫你揭曉謎底。”

這一天鋤草,外婆帶了一把小沙鏟,她蹲在一株蒲公英前,示意我拔出來。

我紮好馬步,使出昨夜守大魔王的力氣,用力一拔。

唉呀拔不動!蒲公英愈發長得壯實了,雖然隻有不到十厘米的一株,但是叫我在外婆麵前丟臉了。

我深呼一口氣,拿出了準備和大魔王決一死戰的力氣,使勁一扯。這次蒲公英輸了。我得意揚揚地把蒲公英植株拿給外婆看。

外婆笑眯眯地說:“寶貝你瞧瞧這棵蒲公英少了什麽?”

少了什麽?我疑惑地盯著。

“每一棵植物,都會有葉子、枝莖、花朵、果實,還有根部,這株蒲公英呀——少了根係。”

我更困惑了:“那它的根係會隱形嗎?”

外婆拿出了小沙鏟,讓我挖土。

我一鏟子下去,蓬鬆而柔軟的泥土就翻了個肚皮。鏟子碰到了一些什麽東西,一些比泥土堅硬的,近似於泥土顏色的東西,小小的一條條的,有的跟針一樣粗細,有的有無名指那麽大小,它們串聯在一起,是一個龐大的家庭。

“繼續挖呀。”外婆說。

我挖了多久呢,蹲得小腿都發酸發麻了,握著小鏟子的手都不聽使喚了,才終於挖完這些奇怪的蟲子一樣的小東西。

這是蒲公英的根。隻有十厘米高的蒲公英,它的根係都可以長到半米。以我的力氣,是沒有辦法連根拔起的。隻要陽光、雨露、土壤一提供養分,被我拔掉枝莖的蒲公英就又重新長出來了——這就是蒲公英大魔王。

從這一次以後,隻要是花園裏再長出蒲公英,外婆就會喊我:“寶貝,挖大魔王了。”

在南風鎮的初春,一直到秋末,都有我和大魔王杠上了的身影。

我們來到城市的第一年,外婆在不足十平方米的露台上種了許多的植物,花草倒不多,主要是蔬菜瓜果。秋季有沙瓤的馬蹄番茄,八九月有冬瓜和青瓜。瓜棚搭得巧妙,藤蔓被收攏得極其漂亮,像極了一個鳥巢。這算是外婆的特異能力了。

媽媽拍了照片曬在她的朋友圈,收獲了許多五穀不分的朋友的驚歎號。

有一天,外婆弄了一個花盆,種下了一棵平淡無奇的植物,它的葉片帶著一些毛茸茸的小刺,葉片顏色也不討喜,綠中帶一點暗沉。我一眼就瞧出來了。

“這不是大魔王嗎?”我拿起了小鏟子。

外婆回答我:“是大魔王,但是是我種的。”外婆這麽說的語氣,就仿佛在說“這花盆裏是一棵小玫瑰”一樣淡定。

我想我得收回小鏟子了,不管是什麽情況。

後來我時常見到外婆端著她的思鄉茶坐在蒲公英的身邊。

沒有我“辣手摧花”,蒲公英長勢蓬勃,抽枝散葉,大有稱霸露台之勢。

到了秋季,蒲公英就開出了小花花上一蓬茸茸的小傘,吹一口氣,那些白色小傘就從露台上飛了出去。

“它們要飛到哪裏去呀?”

“故鄉吧。”外婆有些惆悵地說。

我看著外婆,似乎有一些明白,又似乎還是很糊塗。

“蒲公英是最依戀生它養它的土壤的家夥,不論它們去到哪裏,那裏都能成為令人眷戀的故鄉吧。”外婆喃喃地說。

現在呢,老男人來了。他讓我發現,外婆的故鄉記憶遠遠不止蒲公英。

老男人盛情邀請我們去他家吃午餐。

媽媽中午都在律師事務所吃飯,外婆谘詢我的意見。

杜賈克一把攬住了我的肩,拽著把我拉至身邊,神秘兮兮的:“杜培源是個好廚子呦。”

這一次杜小靈難得地沒有異議。

外婆遇到童年夥伴,她興致勃勃的樣子就像是我們一路走著的夾竹桃花朵,開得恣意而快樂。我更不想驚擾外婆的開心。

我們一路往前走。繞過了蓮花心,這裏從前是一個劃分老縣城的坐標建築,其實隻是一個水池子。後來城市建設,把水池子擴大了十倍,修築了大理石圍欄,三孔拱橋,池邊種滿了垂柳。池裏養了荷葉,再立了幾座假山,變成一個小公園。

從蓮花心走過,就到了通判橋。這橋是一個叫作蔡徐偉的通判修的,有兩百多年的曆史。橋麵的石板浸透了歲月的痕跡,並不寬,也不長,隻十幾步就走過了。

再往前就是木棉巷了。聽說從前這裏種著許多的英雄棉,一到了春季,木棉花開得像是一團團的火。現在街道都統一種植了水榕,木棉花開的盛景隻在一些老照片中可見。

巷道的中段倒是有一棵木棉樹,枝幹挺拔,樹皮粗糲,緘默沉穩。

杜賈克噔噔噔地跑到這一棵木棉樹下。

樹葉落處就是一個小院院門,圍牆是舊式白瓷磚,青瓦簷。圍牆上攀爬著藤蔓類植物,葉子像針一樣窄而長,枝條細軟,纏繞著搭在牆頭的鐵線網上,小小的紅色花朵像五角星星。

“這是蔦蘿?”外婆輕聲問。

老男人點頭。

“從前我們八鄉裏到處都是蔦蘿呀。”外婆的語調微微地帶上了一種少女式的感歎。

我對蔦蘿並不陌生。

南風鎮的小院裏,外婆不辭辛苦地種過。

這是一種奇妙的植物。它必須有所攀附,如果外婆不給它們建一個鐵絲巢的話,它們就隻能爬在大地上。而最讓我驚訝的是,玫瑰也好、茉莉也好,許許多多的植物在南方的冬季會進入休眠期,它們不開花了,積攢著力量隻等著春天一來就抽出新芽。

蔦蘿不一樣,它的花期很長,從七月份到十月份,日日都能看到細嫩的綠意中間開著一朵紅色的小花。

可是一到了秋末,它就漸漸枯萎了,這時候它會結出黑色的,閃著光澤的小小種子,比芝麻粒大不了多少。等到秋天過完,蔦蘿就完全死掉了。

明年噢,明年要是不重新播下種子,就別想再見到蔦蘿花了。

和蒲公英的強韌生命力相比,蔦蘿花太嬌氣了。

有一天,外婆惆悵地說:“我不喜歡嬌氣的東西。”

“彩雲易散琉璃脆嘛。”媽媽想要安慰外婆。

我聽得雲裏霧裏, 就追問: “ 媽媽, 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你瞧天邊的彩霞多麽絢爛美麗,但它轉瞬就消散了,琉璃折射出美麗的光芒,可是它一摔就會全部碎掉,這是說人世間美好的事物總是很嬌氣。”媽媽解釋。

“可是——”我指著媽媽的鑽石耳釘,“鑽石也美麗,可是它不是世界上最堅硬的寶石嗎?”

外婆笑了,她眉眼間的一絲惆悵散了,她親昵地擰了一下我的臉頰:“你這小家夥。”

我知道,外婆選擇在露台種蒲公英,而不是蔦蘿,那大概就是外婆的性格寫照。

她喜歡蔦蘿花的美,但她卻秉承著蒲公英的生存哲學——不論在什麽環境裏,一旦紮根下去,什麽困難也阻止不了生長的願望。

而這個讓故鄉的蔦蘿爬滿了他居住的小院圍牆的老男人,他放不下的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