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失控的足球導彈

“所以杜小靈的足球導彈衝進球門裏了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用“一言難盡”來概括。

杜小靈踢出了她在本次訓練的第一個球。足球呈漂亮的弧線射向——一個奇特的方向,直直地擊中了猿的下半身。

我們都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顆足球的走向。

杜賈克的嘴裏可以塞下一隻小鵝了,他第一個朝著猿跑去。

那顆可憐的足球孤零零地停在草坪上的某一處,不過沒有人理會它。

猿彎著腰,雙手護住了下半身一個部位,臉色慘白,麵容猙獰。

杜小靈終於也反應過來, 她跑到猿身邊, 說: “ 對不起。”

“你……滾開!”猿咬牙切齒地大吼。

我可以確定,如果猿這時候不是痛得不得了,他應該要暴跳如雷,大發雷霆,勃然大怒,七竅生煙——好了,這純粹是因為任何形容詞都無法描述猿現在的狀態。

杜小靈失落地從人群裏走了出去。

幾個隊員和教練攙扶著猿去醫務室,杜賈克當仁不讓地跟著去了。

我想猿應該不想看到我,我走到杜小靈身邊。

她怔怔地看著天空:“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想要安慰她,“現在你代替我成了猿仇人排行榜上的第一位了。”

“你是第二位?”

我點了點頭:“所以我們是難兄難弟。”

杜小靈的嘴角扯出了一點笑容:“杜賈克說我得去上芭蕾舞課,縫製洋娃娃班,或者是鋼琴班,他說這才是女孩該做的事情。”

“縫製洋娃娃的手藝班應該很有趣。”我有一隻泰迪熊,它穿著橙黃色的毛衣,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是那樣可愛。它是外婆送給我的新年禮物,一直陪伴著我。

有一次小熊的毛衣破了一個洞,外婆用針線修複了它,因為沒有一樣顏色的毛線,外婆就用深綠色毛線繡上了一個小小的仙人掌。可是它的玻璃眼珠用太久了,看上去灰蒙蒙的,黯淡無光了。如果有一個小熊布偶修複班我可一定要去。

杜小靈歎了一口氣:“可是我就是喜歡踢足球。”

想起杜小靈在足球場上的表現,我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或許你可以再嚐試一段時間。”

杜小靈感動地點了點頭:“謝謝你。”

足球場上沒什麽人了,我們倆慢慢地走向了更衣室。走廊前,杜小靈停下了腳步,她雙手擰著衣角,說:“我應該去看一下他。”

我默默地跟在了她的後麵,我們走到走廊的盡頭,一叢巨大的棕櫚隔絕了眼前的視野。

夏天的棕櫚葉子龐大,像是一條綠色的溪流在流淌。

從棕櫚叢後傳來了幾個男孩的聲音。

“都不知道教練怎麽同意那幾個女孩進訓練班的,一看就來氣。”

一個男孩似乎是模仿了口香糖女孩的樣子,扭捏作聲:“哎呀,球呢,球在哪裏?”

“女孩都不中用。”

“她們就是足球場上的禍害。”

幾個男孩都被逗得哈哈哈笑。

“還有那個該死的丫頭,她是怎麽踢球的!”

“如果明天她還來的話,我們是不是要去定製一副鋼鐵盔甲,以防戰傷。”

“她應該沒臉來了。”

笑聲穿透了棕櫚葉,像匕首一樣將杜小靈紮成一隻刺蝟。

杜小靈垂在腰側的手握成了一個拳頭,她疾疾地轉身,帶起了一陣風,朝著原路返回。

我摸了摸鼻子,聽牆角不道德,可是背地裏編排別人也並不高尚。

我跟上了杜小靈。

杜賈克從走廊的另一側匆匆跑過來,他抹了一下額頭的汗,喘著氣說:“你們在這兒呀,讓我一頓好找。”

杜小靈沒接茬,從杜賈克的一側走了過去。

“這丫頭又怎麽了?”杜賈克鬱悶極了。

我朝杜賈克使眼色。

一路無言地走出了學校,我們站在校門口。

他們兩兄妹在等老男人,我在等外婆。

“培源這個人和杜小靈一樣都不靠譜。”杜賈克偷偷和我咬耳朵。

“誰是培源?”

“我爺爺。”杜賈克一臉“你應該知道”的表情。

“培源是你爺爺的名字?”

“是。”

“為什麽你不喊他爺爺?”

杜賈克神秘地笑了一笑:“培源說他犯第一百零一次錯(當然,培源具體犯了多少次錯我們其實也數不清楚)以後,我和杜小靈就可以不喊他爺爺,喊他的名字就可以了。”

我很感興趣:“你爺爺都犯了什麽錯?”

“把三歲的杜小靈丟進遊泳池,帶著四歲的我爬上小區十五米高的香樟樹,把我爸的文件袋扔掉,考車證期間就載我和杜小靈上馬路,到幼兒園門口等著接人,忘記杜小靈上一年級了——”杜賈克齜牙一笑,張口就列了一大堆“罪狀”。

“爬樹呀?”我有些向往。

“沒錯,杜培源說不會爬樹的男孩做不了超人。”

“可是會爬樹的男孩也不一定能成為超人呀。”我反駁著說。

杜賈克一拍腦袋:“你真聰明。”

杜小靈湊過來慢悠悠地說:“是你太笨了。”

我撲哧一笑。

杜小靈朝我搖了搖頭:“杜賈克每一次被杜培源騙了,都會上演恍然大悟,悔不當初的戲碼,然後——下一次繼續上當。”

杜賈克重重地哼了一聲。

杜小靈聳了聳肩。

陽光照在我們頭頂的樹上,金色光線伴隨著綠意流淌。

杜培源的身影出現了,他有些高,背微駝,臉上總是帶著一些遊離在世界之外的迷茫表情。他像一個比杜賈克還小的男孩,而不是一個老男人。他來得很快,離我們隻有十多步的距離了。

外婆從街道的另一側走來。本來我不需要外婆來接我的,距離三條街道,我可以自己回家。可是外婆說我第一次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不管是哪裏,她都希望能陪我。外婆說這是她對我的愛。

我喜歡外婆對我的“愛的表達”——這讓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九歲男孩中最特別的一個。

不管看外婆多少次,我仍然無法用言語描述外婆朝我走來的那一些瞬間我的心理感受。外婆來了,她帶來陽光和風。這是我每一次看到外婆會產生的某種想象,她篤定地邁著腳步,走向了我,沒有任何事情能左右她注視我的目光。

老男人卻反應古怪,他朝我蹭過來,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自己的額頭——那裏有一小塊深褐色的痕跡,被老人斑擠壓得無處可逃。

當外婆走到我身邊時,老男人朝前跨了一步,擋在了我的麵前,手指著外婆:“嬌嬌!陸嬌嬌!”

這是外婆的名字?我疑惑地望向外婆——外婆不隻是外婆,她還是陸嬌嬌。

外婆沒戴她的老花鏡,她點了點頭:“你是……”

“我老了,駝了,你都認不出我了。”老男人抱怨的語氣聽起來有一些像撒嬌。

外婆皺了眉頭。

老男人忽然有一些羞慚,他看了看周圍。

我豎起了耳朵。

杜賈克一臉“杜培源你是不是又要犯錯”的八卦表情。

杜小靈假裝事不關己。

老男人一咬牙:“我是山貓子。”

“山貓子啊——”外婆有些疑惑,又有一些恍然。

高而瘦的老男人忽然一俯身,把額頭的傷疤亮給外婆看,委屈地講:“你瞧瞧,瞧瞧,這還是你打的。”

疤痕會陪伴人一輩子,不管是身體上的傷疤,還是心理上的傷疤。

外婆笑了,眼睛越大的人,老了後眼角皺紋就會越多,而皺紋是美好的,因為皺紋常常隨微笑而至:“是你呀,山貓子。”

杜賈克興奮不已:“我猜,培源這是遇到了幾十年沒見的戀人。”

杜小靈哧地一笑:“杜賈克你智商堪憂,這明顯是培源重逢單戀的女孩的戲碼。”

在我們的旁邊,一叢粉色的夾竹桃開得正斑斕。

外婆站在夾竹桃下,老男人麵色紅潤,神采奕奕,和他之前的拖遝散漫判若兩人。

我卻仿佛看到的是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站在了夾竹桃下。

外婆在老男人的麵前,不是一個臉上長滿了皺紋和老人斑的老年人,而是一個女孩。

我幾乎可以想象,還是一個女孩的外婆踮著腳尖在某一年的午後赤腳踩過夾竹桃花瓣的一幕。

外婆從何而來?她成長的故鄉又在哪裏?她曾經有過什麽樣的朋友?她趴在窗台上為某一個男孩哭過嗎?她去過什麽樣的地方?

一個人從來都不隻有一個片麵。

她不僅僅是一朵花,她還有根係、枝葉,以及提供養分的土壤。所以我們才會一直追問亙古以來就有的兩大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裏來?

或許是我長大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想要了解外婆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