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居然是一隻狐狸

我把自己的背包鎖在櫃子裏,去更衣室換球衣。我穿著一套白色的球衣。白色是米蘭球隊的幸運色。對於米蘭球隊來說,白色是有故事的。換另一種說法也可以:我欣賞米蘭球隊輝煌時的低調,低穀時的堅韌,所以我喜歡米蘭的幸運白色。

媽媽對運動時穿白色球衣表示不解——白色很容易就髒了。

哈,這就是一個實用主義者的想法。

更衣室獨特的汗臭味道、金屬櫃子、長條座椅讓人莫名地安心。

更衣室裏的人挺多的。除了真理小學足球隊,像我、杜賈克這樣來自全市的遊兵散將並不少。

我揭開更衣室的布簾子走出來的時候,幾個男孩坐在更衣室外的長椅子上。

那幾個男孩像是一頭頭大笨熊——這是真理小學足球隊的特色之一,他們的足球隊員都壯實得像是肌肉裏藏著一些稀有金屬。

靠我更近的是“山頂洞人”。他齙牙,眼神凶狠,手臂壯實。我一度覺得他不能控製自己的身體保持平衡,很難在球場上馳騁。事實上果真如此,他自己常常摔倒,可是他的耐力是一等一的,就像是一個永遠不會累的永動機。

真理小學足球隊裏如果還有一個我覺得值得尊重的對手,那就是他了。

山頂洞人的旁邊是男孩“猿”,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他被叫作猿是因為他茂密得像春天的雜草的汗毛,他的汗毛量多到足以氣死一車禿頂的人。

猿也很壯實,目測比我高半個頭,是一個典型的大個子。

坐在猿旁邊的男孩被我們叫作“馬陸”。馬陸是一種節肢動物,它有許多的腳。馬陸特別喜歡在足球場上絆人,你甚至都不知道他的腳是從哪一個不可能的方向伸出來的。我們一開始準備喊他蜈蚣。恰好謝小樅這個小百科全書在,她向我們科普,蜈蚣的拉丁文叫“百足蟲”,但是馬陸的拉丁文叫“千足蟲”。我們上網查閱了馬陸的視頻。當那條深褐色、圓滾滾的長蟲整齊地劃著幾百隻腳從鏡頭前爬過,小涯發出了一聲尖叫,而我們都感到一股寒氣從身體的某一處冒出來。

從此,馬陸就成了馬陸。馬陸沒上足球場的時候,戴著一副無框銀邊眼鏡,眼神傲慢冰冷——很悲哀,這是成年人武裝自己的眼神,我們設想過馬陸的悲慘身世。

謝小樅說:“馬陸可能有一個強迫他學習的媽媽。”

史萊克說:“馬陸可能有一個酗酒的爸爸。”

邁斯說:“馬陸可能有一個說話咄咄逼人的老師。”

總之,我們都覺得馬陸一定是遭遇了什麽不幸的事情才會有一雙成年人的眼睛。

山頂洞人先看到我,我猜他是想微笑一下。

可是那友好的嘴唇上翹還沒來得及達到完美角度,咋咋呼呼的猿就跳了起來,他嚷嚷了起來:“狐狸,我看到了狐狸!

天啊,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欣賞了好一會兒猿跳腳的樣子,才反應過來,猿說的狐狸就是我——就像我們用綽號形容真理足球隊的每一個人,他們也一樣。

從這一點上來說,我或許應該去和他們握一下手。

外婆說過,有些人伸出手是一個友好的開始,不過有另一些人伸出手是為了給對方一拳。

我不敢保證當我伸出友好的手,猿會不會覺得那將是暴風雨來臨的征兆。

鑒於可能會有這種誤解,我還是默默走開吧。

我往大門走去的時候,他們也動身了。我並不想和他們玩“誰先通過大門”的幼稚遊戲,但很明顯,猿的字典裏沒有心智成熟。他突然跑了起來,一副要率先占領大門的模樣。

我聳了聳肩,站在離大門口幾步的地方,單手示意猿他們先走。

猿愣了一下,他回過頭去看山頂洞人和馬陸。

“狐狸,你是不是有什麽陰謀?”猿大喊。

“完全沒有。”我攤開了手表現自己的無辜,“我外婆說一個男孩不要放過任何可以成為紳士的機會。”

猿一動不動。

“你這個人疑心太重了。”我笑了一笑,走出了更衣室的木門。

“狐狸狐狸!狡猾的狐狸!”猿懊惱的聲音從更衣室裏傳來。

“不怪對手太狡猾,隻怪隊友豬智商。”這是馬陸的聲音。

猿驚呼:“你罵我是豬?”

猿具有穿透力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我抿著嘴偷笑。

真理小學的足球場剛剛換了新的人工草皮,踩上去腳感挺不錯的。

到了場上,杜賈克朝我揮手。

我跑到了他身邊,就聽到杜小靈語帶嫌棄地吐槽:“杜賈克你揮手的樣子像一隻弱小的獾,丟臉死了。”

杜賈克聳了聳肩,對我說:“杜小靈總是那麽沒禮貌,我們不要和她計較。”

拜托了杜賈克,杜小靈嘲諷的不是我,不要拖我下水啊。

我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因為我知道——給一個十歲男孩留點麵子的重要性可以媲美校長頒給你一張優秀學生獎狀。

我望向我們的另一側,猿重重地哼了一聲表示了他的憤慨。

我對他笑了一笑。

猿手足無措地拉長了臉——他那表情就像是我的笑臉是一塊大鼻涕一樣。

我遺憾地收回了我的善意。

杜賈克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是一個自來熟的人,大大咧咧,心無城府。如果要用一個比喻來形容,杜賈克就像是石榴,迫不及待地綻開外皮讓你看到內在。

我們的教練來了。

這是一個胖墩墩的中年男人,不是很高,沒有一身肌肉。

“教練的肚子可以遊一頭鯨魚。”杜賈克目瞪口呆地望著腆著大肚子的教練,掩不住自己的失望,“我理想的教練是瓜迪奧拉,他的那一顆光頭就讓人想到足球。”

“啊?”

“他的光頭還讓人想到羽毛球的那個圓形半弧。”杜賈克一本正經地接著說。

教練讓我們稱呼他為大馬教練。他是一個很溫和的人,並不大吼大叫,這一點讓人喜歡。

大馬教練讓我們先自我介紹。場上除了杜小靈,還有另外兩個女孩,一個有著一頭卷頭發,一個不停地嚼口香糖,相比之下,杜小靈顯得沉穩可靠得多。

三個女生自我介紹的時候,真理足球隊的隊員們發出了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男生們在自我介紹的時候,真理足球隊隊員也都在擠眉弄眼。作為“地主”,他們這樣可太失禮了。

簡單自我介紹完畢。大馬教練指著足球場上的足球籃子,那裏麵有幾十個足球。他讓我們每個人拿一個足球,繞足球場一圈做熱身運動。

杜小靈活動了一下筋骨,她應該有舞蹈底子,做壓腿動作的時候腿部線條緊繃而優美,像一隻白天鵝。可是當她抱起一個足球在胸前,沿著足球場跑了一圈回來時,連大馬教練也驚呆了。

杜小靈的身體素質不錯,她微微地喘著氣,強抑下自己的驕傲——很明顯,她是第一個“完成熱身”的足球運動員。

大馬教練斟字酌句,他不想傷害到杜小靈的積極性,可是他還是得說:“我還沒講完呢,我們講的熱身運動是繞著足球場運球,運球的意思是‘用腳’,喏,就是這樣。”

大馬教練示範了一下,雖然他很胖,可是他是一個靈活的大胖子。他運球的技術好極了,足球像粘在他腳上的一塊膠布。

杜小靈鬧了一個笑話,不過她仍然鎮定自若。

事實上我們也都不在意,除了杜賈克和真理足球隊的那些家夥。

猿笑得幾乎要趴在地上了。

杜賈克不斷地搖頭:“丟人,真丟人。”

運球熱身後,大馬教練讓我們傳球。

嚼口香糖的女孩方向感並不好,她很努力地想把球傳到杜賈克那兒,可是足球總像是一尾全身抹油的秋刀魚,啾的一聲從她的足尖溜走,滾向另一個方向。

卷發女孩並不是來踢足球的,她是來玩耍的,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的她,運球搶不過別人就蹲下去用手抓球,緊緊地抱在身上。

杜小靈很認真,她先觀察了別人的運球方式,自己默默揣摩了一下。但是足球這東西呢,帶著魔性,認真的人不一定穩贏。

我安慰杜小靈:“聰明的人不一定什麽都學得會。”

杜小靈看我一眼,又瞧了腳下一直跟她躲貓貓的足球,聳了聳肩。

一個多小時後,我們開始最後一項訓練。

大馬教練站在球門前,而我們站成一排。每個人的任務是一腳將球踢到球門裏。這個難度並不高,我是指對於我和真理足球隊這些老手來說。

猿居然失手了,他太過用力,球從球門裏飛了出來。他怒恨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是我給球施了巫術一樣。

我、馬陸、山頂洞人、杜賈克和幾個男孩都進球了。

杜賈克踢得特別漂亮,足球劃過一道弧線,以一個刁鑽的角度鑽進了球門。我敢保證,即使天才門將布馮在場也無法阻止這漂亮的一球。

球場上響起了真誠的、熱烈的歡呼聲。

我和杜賈克擊掌。

三個女孩排在了最後。

首先是卷發女孩出場,她一腳把球踢了出去,球在人工草坪上緩慢地滾呀滾,滾出了兩三米就停了下來——這顆尷尬的足球距離球門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卷發女孩似乎是看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望著足球捂著嘴笑了起來。

“這是對足球的褻瀆。”猿氣憤地說。

這一次我沒有朝猿笑,而是點了點頭表示讚同。

“口香糖女孩”隨之出場,她緊張得小腿都在打戰。當她的腳碰到足球的那一瞬間,她遲疑了,就是這短暫的一瞬,球從她的腳尖滑走,她沮喪地望著足球。

“再來一次。”大馬教練微笑著說。

口香糖女孩搖了搖頭,聲音像某種軟綿綿的皮毛:“下……下次。”

大馬教練是一個好人,他沒有強迫口香糖女孩,他不想看到一個害羞的女孩陷入困境。

最後一個出場的是杜小靈。

杜賈克誇張地用手掩住眼睛,說:“杜小靈一定會搞事情。”

杜小靈斜睨了一下杜賈克,冷笑:“我的足球導彈要來了,你顫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