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針尖對麥芒
暑假來了。
我還沒來得及丟掉書包、大喘一口氣,媽媽就假裝隨意地通知我:“我幫你報了補習班。”
補習班是一個大怪獸。
啪嚓!我抽出了一把鋥亮的長劍,一個360度翻騰,手腕一轉,劍花一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中了麵前這隻正在咆哮的補習班怪獸。我看著這隻龐然大物在我麵前轟然倒地,瀟灑地收手,長劍入鞘,對仍在哀聲求饒的大怪獸不屑一顧。
以上,隻是我的想象。
現實是,媽媽站在大怪獸的旁邊,用一種“我是為你好”
的表情凝視著我。
我吞了吞唾液:“如果我拒絕呢?”
媽媽恍若沒聽到:“補習班從七月十號開始。”
“那不就是……”我掰起了手指一數,又拿起桌上的日曆查看,“那就是後天?!”
從露台進來的外婆迅速加入戰團:“我準備帶樂樂回南風鎮住一段時間。”
我感激地和外婆交換了眼色。
媽媽聳了聳肩:“報好了。”
不知道我在前兩本書裏有沒有講過,長期的律師生涯滋養了媽媽的決斷力和判斷力,但同時也讓她逐漸成為一個說一不二且自作主張的人。
她常常把她在法庭上的那一套搬回家裏。
我想,她戴上了社會人麵具,可能忘記了如何卸下偽裝和家人相處。
“你專橫霸道。”外婆指責。
我補刀:“一個現實版的滅霸(漫威電影裏的一個角色)。”
媽媽皺眉:“滅霸是誰?誰是虛擬版的滅霸?”
“我們不想討論你的無知。”我說。
“小茉莉,你別轉換話題。”外婆說。
媽媽氣定神閑,毫不理會我和外婆的攻訐。
她一定有撒手鐧!果然,媽媽靠近了外婆,她低聲說了一些什麽,而後外婆沉默了。
外婆背叛了我。
因為什麽呢?我譴責地望向了媽媽——媽媽一定是用了什麽蠱術,這真是不公平。我才是一個九歲的男孩,縱然我一找到機會就上網搜查“十大神秘蠱術”或者是“在哪裏可以學到蠱惑人的魔術”,但是網絡上隻出現一些亂七八糟、毫無營養、嘩眾取寵的東西。
哦,別誤會,我是一個和平愛好者,我不想蠱惑別人,隻是希望在別人試圖蠱惑我或者我身邊的人的時候,我不會一籌莫展。
看來媽媽已經學到了這一種本領,她隱藏得這麽好,我竟然從來都不知道。
處於被動地位的我改走溫情路線:“媽媽,你不想讓自己唯一的兒子過一個不開心的暑假吧?”
我可憐兮兮,真情流露的表演打動了外婆,外婆猶豫了一下,說:“能不能商量一下,把補習費要回來。”
哦,上帝,原來媽媽給以節儉為美德的外婆下的蠱是“交補習費”了。
連補習費都交好了,看來打悲情牌也沒用。
我垂頭喪氣地低頭:“媽媽,你真狡猾。”
媽媽聳了聳肩:“我也幫你報了足球班——”
哦,上帝!
我掩住了嘴唇,好讓自己不發出高亢的歡呼。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讓人愛恨交織的事物,足球運動一定是其中的一種。
喜歡它的人視它如生命,討厭它的人避它如敝屣。
三年級的一天,我們的班主任薇薇小姐走進教室。
和往常一樣,她紮著馬尾辮,穿著白色彼得潘大方領的連衣裙。她的臉上一直有我們愛看的甜美笑容,那天早上她的笑容比往常更深,眼睛也比往常更亮。
和她一起走進教室的還有一個健壯的男人。他不是一個英俊的奶油小生,而是一株健康的,活在太陽底下的向日葵,整個人散發著陽光,照在了每一個看到他的人的身上。
男人說:“我是足球教練阿城,如果你對足球有興趣,歡迎加入我們學校的足球隊。”
我的視線和阿城老師的視線對上了,一股惺惺相惜的火花四濺。
下課的時候,我和我的朋友“史萊克”跑到了學校的足球室。
噢,那裏簡直太酷了。整整一麵牆上,一個個單獨的玻璃櫃子展示著許多個不同的足球。我和史萊克跑過去看。
有一個足球已經很老很舊了,它表麵的方塊漆幾乎都脫落了,也瞧不出足球原來的顏色,隻有數不清的汙道像傷痕一樣蟄伏在它的身上。玻璃櫃子上貼著一張標簽,上麵寫著:嗨,這是我的第十三個足球,它陪伴了我的高中生活。
有一個足球是嶄新的,它透體雪白,就像魔法球一樣聖潔。說明標簽上寫著:這是我的第三個足球,它是爺爺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還有一個很特別的足球,說明標簽上寫著的是:嗨,我的身世可夠顯赫的,我的身上有勞爾·岡薩雷斯(西班牙傳奇球星,永遠的指環王)的簽名。
我和史萊克貼在玻璃上睜大了眼睛看足球上的簽名。
“勞爾·岡薩雷斯是誰?”史萊克問。
我老老實實地說:“應該是一個挺厲害的人。”
“我覺得是一個已經去世了的人。”
“厲害的人不等於死去的人。”
我和史萊克討論了起來。
阿城老師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我們的身後,聽到我和史萊克的話,他發出了一陣爽朗的、非常有爆發力的笑聲。
我和史萊克通過了測試。
足球隊一共有二十六個隊員。在接下來的一年,有人退出了,又有新的小夥伴加入。
我和史萊克就一直堅持著。
或許一開始我隻是覺得參加一項運動是挺酷的事情,我也不敢保證我會一直熱愛它,但是在我三年級結束的這一個暑假,我對於足球的愛就像忍者喜歡他的劍一樣。
媽媽擊中了我的軟肋。
我趴在桌子上興奮地問媽媽:“哪一個足球培訓班呢?”
“少年宮和真理小學聯辦的。”
哦,佛祖啊!真理小學足球隊一直是我們學校足球隊的死對頭。
這裏我有必要隆重介紹一下邁斯——我們足球隊的前鋒,一個“頑強”的男孩。
他有些瘦小,不過很靈活,在球場上跑動就像一陣風。
上一次我們和真理足球隊的對決中,他踢進了決定性的一球,這讓真理足球隊的人看他非常地不順眼。
他們喊他“瘦猴子”。
這是一種侮辱性的綽號。我們都很氣憤。
自從邁斯進了決定性的一球,真理足球隊的大塊頭們就總是針對邁斯,他們對邁斯圍追堵截,無所不用其極。
他們撞倒了邁斯。
邁斯躺在草地上,抱著他的腿翻滾,可是他沒發出一聲哀叫。擔架把邁斯抬出了足球場,他冷酷地注視著真理足球隊的人,又一次豎起了中指。
邁斯的小腿骨折了。
邁斯的媽媽—— 一個嚴厲的英語老師勒令邁斯退出足球隊。
“我不想看到你再一次受傷。”
“沒有傷痛,何謂人生!”
邁斯媽媽皺起了眉:“誰說的?”
“阿城老師。”
我們去醫院看邁斯,他的左小腿打著笨重的石膏,他看到我們高興得合不攏嘴。
有一個隊員咒罵起了真理小學足球隊。
邁斯阻止了他,他說強者從不在語言上占便宜,隻會用行動讓敵人服輸。
邁斯的小腿痊愈,他又上了戰場,他用行動一次又一次地讓真理小學足球隊丟臉。而且我們都學聰明了,有時候真理小學足球隊的人隻是輕輕地碰了我們一下,我們就順勢倒地,真理小學足球隊為此吃了一張又一張的黃牌。
他們討不到任何好處,更視我們為眼中釘。
說我們和真理小學足球隊勢如水火並不為過。而現在,我居然要和他們一起度過一個“漫長”的暑假?!
我打電話給邁斯,他正在一個英語夏令營集訓——英語老師對自己的兒子的外語要求總是有些過高。在一堆嘰裏呱啦的聲音中,他接聽了。
“我現在在宿舍,宿舍裏的小夥伴正在練習英語情景劇。”邁斯無奈地說。
我挺同情他的,我告訴他,我媽媽給我報了一個足球訓練營。
邁斯的歡呼還沒出口,我就沉重地說:“訓練營裏有真理小學足球隊。”
氣氛有些尷尬,不過邁斯人一直都很好,他安慰我:“你可以打入敵營,觀察他們的作戰方案。”
我又打給了史萊克,史萊克的媽媽是一個大型超市的倉庫管理員,她每天都帶著史萊克去上班。
“我用小型的推車把商品推到指定位置,媽媽說有了我她的工作效率提高了一倍。”史萊克驕傲地說。
我想象著史萊克健壯的手臂把在推車上,汗水從他的肌肉上滾下來。
“有時候我會一邊跑一邊推推車,在貨架邊穿行感覺有些像進入一個奇幻世界。”史萊克又說,“倉庫很大,保管員分管不同的區域和產品,如果我再大一些,就可以幫媽媽登記商品了。”
我由衷地說:“真好,你不用去上補習班。”
史萊克猶豫了一下,害羞地說:“有啦,我去學拉二胡。”
“二胡?”
“一種樂器。”史萊克描繪了一下,不過我還是沒弄明白蛇皮做成的圓筒是怎樣發出聲音的。
“我們家裏有一把二胡,是外公留下來的,媽媽說外公很喜歡一個人在院子裏拉一曲二胡,喝一茶杯左右的酒。她小時候一直聽,現在希望我可以去學一學。”
“二胡的弓像弓箭一樣嗎?”我問他。
史萊克哈哈大笑,自從他媽媽和爸爸離婚了之後,史萊克漸漸放下心結,他不再是那個用冷酷抵禦世界的孩子,他展現出了他性格中孩童的那一麵。
外婆說所有的孩子都應該學會開懷大笑。
我被史萊克的笑聲感染,也傻笑了起來。
史萊克沒去上正規的樂器補習班,他每天晚上去同住在一條街的一個林姓老者的家裏學二胡。
史萊克齜牙:“免費的,林老叔a跟我外公以前是好朋友。”
我真為史萊克高興:“你喜歡二胡嗎?”
史萊克在電話那邊遲疑了一下,他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我怕我笨手笨腳的,學不會。”
“誰說你笨手笨腳了!”我激動得跳起來。
史萊克笑了:“沒有人,除了我自己。”
好了,我和史萊克天南地北地聊了半個小時,從二胡的構造聊到了超市貨架上的二十七種巧克力,聊到了巧克力掰碎泡牛奶好吃還是一口哢嚓咬掉一大半的吃法更吸引人。
一直到掛斷電話,意猶未盡的我才反應過來,我忘記了這次聊天的話題——足球培訓班。
好朋友聊天就是這樣,常常丟掉原來的話題,聊了那麽多無關緊要的事情。
不過我一點也不覺得遺憾,史萊克的聲音似乎依然在我的a 在廣東當地,老叔是對爺爺輩的長輩的泛稱。
耳邊縈繞。我仿佛可以聽到他說:“我們才不會怕真理小學足球隊那群草包。”
事實上,除了足球培訓,媽媽還幫我報了一個編程班,一個奧數班,一個吉他班。
我一開始學的是電吉他,和貝斯手、鼓手組成了搖滾樂隊。但是後來我發現我真的不喜歡那種喧嘩的熱鬧的氛圍,二年級開始我轉學了古典吉他。
這樣算下來,這個暑假便是一個兵荒馬亂、疲於奔波的補習假期。
第一天早上我去上編程班,一個小胖子是我的同桌,他穿著一件天空藍的T恤。我們叫他“藍胖子”,藍胖子從暑假第一天就開始上補習班。
“沒辦法。”藍胖子聳了聳肩,“我爸爸媽媽都很忙,非常忙。我一個人在家裏他們不放心。”
在我的另一側是一個紮馬尾辮,坐得端端正正的女孩。她注視電腦屏幕的認真勁兒和那些追星女孩看著舞台上的偶像差不多。我和藍胖子差點以為她破譯了電腦密碼可以在線玩遊戲,但是每一次我們瞥到她的電腦屏幕,都隻看到螞蟻一樣爬行的程序碼。
休息時間她也不屑參加我和藍胖子的“茶話會”。藍胖子總是帶著許多零食:糍粑、巧克力、薯片、可樂……應有盡有。他熱情邀請馬尾辮女孩品嚐。
馬尾辮女孩出於禮節,單手拈了一塊薯片,之後再未回應藍胖子的邀請。
補習的日子……過得特別慢。
星期三早上,媽媽開著車用藍牙接聽手機電話,一路風馳電掣。
媽媽比我剛上一年級的時候忙了十倍。
在我們剛上車的時候,她明顯想和我進行一番溫馨的母子聊天,但是剛從車庫出來,她的委托人電話就來了,這個電話一直打了二十分鍾。她隻來得及給我一個抱歉的笑容,就接著打電話給她的助理。
車子停在了真理小學的校門口。這是交通管製街道,車輛不能長時間停靠。媽媽搖下車窗。
我聳了聳肩,提著裝著換洗球衣的背包,跟媽媽揮了揮手。我不想讓媽媽覺得我是一個讓她愧疚的包袱。
真理小學的足球場不知道在哪裏。
不過暑假了,偌大的校園靜悄悄,循著有人聲的地方尋去肯定沒錯。
真理小學的校園是一個方方正正的長方形對稱建築,當時的建築師一定是一個強迫症患者。我站在一塊路標牌下,仰頭望著上邊的箭頭標識。
有幾個人走到了我的旁邊,他們的呼吸在我的身後燥熱著。
我聽到了咋咋呼呼的聲音。
“找到了嗎?找到了嗎?”
“你閉嘴。”這是一個清冷的女生聲音。
我忍不住笑,側過頭,率先映入我的眼簾的是一個男孩。
他有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這讓他的表情總像是受到了驚嚇一樣。他穿著一套紅色球衣,球衣顏色都是有講究的,AC米蘭的球衣是紅黑兩色,紅色是火焰,黑色是給對手帶去恐懼。尤文圖斯則是黑白間條,他們的解釋是“黑色代表力量,白色代表純潔”。穿著紅色球衣的足球俱樂部可有些多,大名鼎鼎的曼聯、羅馬、利物浦等球隊都穿紅色球衣。
這個男孩還有一頭亂蓬蓬的鳥巢頭發。我打量著鳥巢男孩,視線轉移到他的腿部肌肉上,他有一雙健美的,充滿力量的,線條優美的腿。
“嗨。”鳥巢男孩大大咧咧地跟我打招呼。
他伸出了手,我高興地把手遞過去,交握在一起。
在真理小學我急需同伴,活潑開朗的鳥巢男孩是上天恩賜的禮物。
“咳咳。”清冷的女生聲音響起來。
我望向了站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女孩,她紮著馬尾辮,雙腳足尖呈一個完美的四十度角。她的腰板挺直,站姿無懈可擊。
我和她是認識的,她是編程課上的馬尾辮女孩。
“這世界真小。”我高興地朝她伸出手。
馬尾辮女孩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我的手。
“這是我的妹妹杜小靈。”鳥巢男孩說,“我叫杜賈克。”
“蘇樂樂。”
“噫,娘娘腔的名字。”杜賈克說。
他沒有惡意,我知道。這是一個粗線條的男孩。但是杜小靈哼了一聲,提醒杜賈克:“杜賈克,注意你的言辭。”
杜賈克撓了撓頭,附耳低聲吐槽:“這家夥就是一麻煩鬼。”
我沒接聲。這是杜賈克的真情流露,還是杜賈克對自己妹妹表達親密的一種方式?不管是哪一種,我都不方便摻和。
“你也是來參加足球訓練營的嗎?”杜賈克問。
我點了點頭。
杜賈克指著右手邊的岔路,豪氣地一揮手:“走,我確定是這個方向。”
我被杜賈克一拽,他的力氣跟史萊克有得一拚,我身不由己地順著他的方向撲去。
杜小靈抓住了我的背包,細細的眉毛皺起來:“杜賈克——”
“又怎麽了?”杜賈克停下了腳步,他的表情就像被杜小靈糊了一臉屎。
杜小靈的手遙遙地一指。一個老男人正從一側教學樓的廁所裏慢吞吞地走出來。
老男人身量高大,背微駝,神情有些漫不經心的懶散。
他目不轉睛地從我們的身邊走過,直到杜賈克大喊一聲“爺爺”,老男人才如夢初醒一般地走回來:“原來你們偷偷摸摸潛伏在這兒呀。”
杜小靈一攤手,麵無表情地走了。
我們尾隨在她的後麵,隔著一米遠,都能感受到她那股濃濃的嫌棄意味。
“不要介意哈,杜小靈這個人不怎麽懂禮節。”杜賈克抱歉地說。
老男人走在我們的身邊,他問我:“你也是去參加足球訓練營的嗎?”
我回答是。但是沒過幾分鍾,他又問了我一次同樣的問題。
我有些蒙,可是老男人和杜賈克卻一臉理所當然地等待我的回答。
杜小靈終於忍不住了,她轉過身,惡狠狠地說:“禁言!
從現在開始禁言十分鍾。”
杜小靈解了我的圍,我感激地望了她一眼。這次她接收到我的信號了,但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杜賈克又一臉抱歉地對我說:“不要介意哈,杜小靈這個人不怎麽懂禮節。”
杜小靈額頭上的青筋都迸出來了。
我對著杜小靈笑了一笑。
杜小靈回了我一個苦笑。
而就在前方,兩幢教學樓之間的開闊處,可以望見綠油油的足球場的一角了。
杜賈克歡呼了一聲,扔下背包跑了過去。
老男人依然邁著他不緊不慢的步伐往前走。
杜小靈吸了一口氣,撿起了背包。
足球場,我們來了。
這是個神奇的祖孫三代組合——散漫的、事事不經心的爺爺,粗線條、充滿力量的杜賈克,謹慎、完美主義的杜小靈。
目前從表象看是這樣,但人生嘛,總是充滿驚喜。
表象和本質不一定是完全重疊的宇宙。
——總之,足球場我也來了!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