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外婆的少女時代是什麽樣的

沒有人會不喜歡我的外婆。

我說這句話是公正的,並不是站在一個覺得自己的外婆是全世界最好的外婆的九歲小孩的角度上講的。

我們曾經居住的南風鎮,有稻田、汩汩的溪流、山巒、滿眼的綠植,有夏天坐在小院裏喝茶聊天,和外婆相伴了半個世紀的老朋友。

七歲之前,外婆和我過著悠閑、愉悅、寧靜的小鎮生活。

上小學一年級後,我們到了媽媽拚搏的城市。媽媽說這兒的教學資源更好,她有條件有義務為我創造最佳的學習環境。但用外婆的話來形容就是:“這裏的行人就像無名河的鵝卵石,多到數也數不清,多到認也認不出來哪一個人長著你熟悉的臉孔。”

除了人多,城市的建築擋住了夜空,霓虹燈遮蔽了星辰,汽車尾氣代替了植物的味道,連風也不愛來城市。雨呢,也變得冰冷而現實,隻得到匆匆的行人的抱怨和咒罵。

所有的自然現象和四季變化在城市是多餘的、累贅的。

這真讓人不習慣。

下雨天我再也不能赤著腳在路上踩水,和青蛙一起跳過小溪的石頭,不過我和外婆苦中作樂——我們撐著傘到公園去。

城市裏有一個地方,名為“公園”。

在這裏邊,人類用自己的審美建造了園林、假山,挖出了人工湖,養上一群錦鯉,或許還有一群天鵝。

亭台樓榭是人類的美學呈現,這種人工美在南風鎮幾乎沒有。

當一個公園足夠大的時候,那裏還會形成一個人類交際圈。

外婆不跳廣場舞,她也不會和那些下象棋打牌打麻將的大爺們湊成堆,雖然她在南風鎮偶爾也和老閨密打幾圈麻將。

我有點擔心外婆。

她孤獨、自閉,寂寞地生活在這座城市中,被對我和媽媽的愛束縛著。外婆應該有她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朋友。

我講的不是空話,所有人都在鼓勵年輕人展開翅膀去開創世界,但很少有人告訴一個遲暮的人,你可以重新開始尋找自己的旅程。

我和外婆在公園裏的陶然亭看雨。陶然亭坐落在一個人工湖邊。近處有垂柳,還有一叢水邊綠植,湖中有一大片人工濕地,許多種類的鳥兒棲息其上。所以這陶然亭外還有一個延伸出去的鳥類觀測台。

幾個女孩坐在陶然亭裏,她們胸前都掛著望遠鏡。有一個女孩拿著一架單反攝像機正在查看拍攝的照片。那個女孩眼尾上挑,眉眼間有說不出的嬌憨和天真。

外婆溫柔地看著那個女孩,看了很久。雨勢漸小,幾個女孩撐了傘離開。外婆一直怔怔地看著那個女孩的背影——這真是太奇怪了。

“外婆你在看什麽?”我忍不住好奇。

“那條碎花裙子……”外婆喃喃地說,“我十幾歲的時候做夢都想有那樣一條碎花裙子。”

在蜿蜒的小路上,穿著娃娃領、窄腰線、蓬蓬擺的碎花裙子的女孩在傘下就似一朵淡雅的荷花,她的裙角掃過一叢灌木,濺出了無數的雨珠。

裙子很美,但是在現代社會裏也並沒有什麽特別。太多的女孩穿著同樣款式,不同花型、不同材質的碎花裙子。

這一刻,我突然想到,從我有記憶開始,我見到的外婆就是一個穿著深灰、黑色、深藍色的衣褲,衣服上幾乎毫無一點裝飾的老太太。她的鬢發從灰白漸漸變為雪白,她的眉眼無論增添多少皺紋,眼裏卻總有一縷溫和的、慈愛的光。她極其尋常,和別的老太太並沒有什麽不一樣。但是我從沒看到過外婆的少女時代。

外婆和我一樣大的時候,她是一個什麽樣的女孩呢?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南風鎮海象家的紅磚圍牆那樣紮眼。

睡覺前,我偷偷溜到媽媽的工作室裏。

媽媽在看案卷,房間裏有彌漫不散的咖啡香氣。

我坐在媽媽的身邊,她放下了案卷。

“媽媽,外婆小的時候是什麽樣的?”

媽媽一愣,片刻才笑了一下,媽媽的眼睛下有一處凹陷,不過美容界把這叫作印第安紋,說這紋在人老的時候會變成一道難看的溝。可是我喜歡看媽媽笑的時候臉頰上的印第安紋,它像一個大大的酒窩,這讓媽媽的笑容有蜂蜜的味道。

“小的時候是指多小的時候?”

“像我一樣大吧。”

“哈哈,你把我逗樂了。外婆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你媽我還不知道是宇宙裏飄**的哪一片塵埃呢!”媽媽的手指在她的嘴唇上摩挲,“不過呢,我知道外婆有幾本相冊。”

“可以像書一樣拿在手裏隨時翻閱的相冊?”

媽媽毒舌:“人們總是這麽想,但其實隻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會去翻相冊。”

“外婆的相冊在哪裏?”

“在她的樟木箱裏吧。”媽媽不太肯定地說。

外婆有一個大大的樟木箱,厚木板,箱子的四麵都是整版的樟木,有一種穩定、踏實的歲月感。時間在箱子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木頭的紋理刻上了獨特的顏色。剛砍下的樟木做成的家具,即使已有百年樹齡,這木色也帶著一些稚嫩的淺白,非得要被時光長久浸湮了,才能呈現出凝重和大氣。

外婆的樟木箱很有年頭了。

我擰開了一個七扣銅鎖,掀開箱蓋,一股樟木味立刻撲麵兜來,涼絲絲的,帶著芳香。

我在外婆的樟木箱裏沒有找到相冊。

我睡到了外婆的**,柔軟而帶著外婆味道的床永遠是我安全的夢境。我有好久沒有和外婆一起睡了,因為媽媽說一個勇敢的男子漢應該單獨睡。

噓,在看書的小夥伴們,如果你的媽媽也這樣說,其實你大可別信她!

我媽媽是一個律師,她精明而英姿颯爽,而且特別擅長“講道理”。隻要是她認定了的事情,她就有辦法讓你跟她站到同一陣線上。

我想和外婆一起睡,不過媽媽說服了我……和外婆。

我把頭埋在外婆的蕎麥枕頭上。枕頭散發著植物的香氣,不止有蕎麥,還有茉莉花、茶葉。哦,枕頭下還有一本……相冊?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這本相冊,它的封麵是一種硬厚的紙,原來可能是水紅色調,現在褪成了一種淺淺的灰粉色。

我屏住了呼吸,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髒不受控製地急速跳動起來。翻開相冊,一張張照片被整齊地排列在每一麵上。

我看得入了神——這裏邊有無數個我,像星辰在銀河裏旋轉。

有一張照片裏我還是一個嬰兒,我全身隻穿著一件褲衩,趴在竹席上,竭力抬起頭來。一張極其尋常的照片。我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果然,接下來我看到了一張我全身**在一隻木桶上傻笑的照片。但是這都還不算什麽,一張我坐在外婆的大腿上——挖鼻孔的照片直接擊中了我。在這張照片裏,我把兩隻手指都伸入了鼻孔裏。天啊,這簡直太糗了,而那時候我得意揚揚,做的表情就好像覺得這是一種能拯救地球的絕技。

有一些照片讓我捧腹大笑,有一些照片讓我覺得溫馨。大部分照片裏我都是一個可愛、有一點點痞氣的男孩,但是有一些照片我想人道銷毀掉!

我連銷毀的方式都想好了。比如一群青蛙從窗邊跳進來,把這些照片叼到荷池裏,讓它們沉到水底和荷池的水草做伴。

又或者,我把它們帶到某一座山巒之巔,讓它們隨風飄走。當然更好的是一個夜訪地球的外星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照片擄走。至於外星人為什麽要一個地球男孩的糗照,我沒考慮到這種邏輯上。

正當我陷入無邊無際的幻想劇場的時候,外婆走了進來。

直到她到了我的身邊,我才從幻想裏驚醒。

“你在看相冊?”外婆問。

“我隻是恰好看到,並沒有偷看。”我連忙解釋。

“看自己的照片不必用上‘偷看’來定罪。”外婆笑了,氣氛變得輕鬆。

我吐了吐舌頭。

外婆坐到我的身邊,她看著相冊裏的每一個我,仿佛相冊裏每一個小小的我都匯聚成了她眼睛裏的光芒。她臉上的滿足和溫柔讓我覺得特別溫馨。如果能讓外婆時常擁有這樣的表情,那留著我的那些糗照也不是什麽壞事。

當我們看完這一本相冊時,小小的屋子裏彌漫著一種寧靜、一種快樂、一種我的心和外婆的心連接到一起的默契。

“外婆,你還有別的相冊嗎?”

外婆點了點頭,她拉開了床頭櫃的第一個抽屜,那是她睡在**一伸手就能夠著的地方。可以想象,每一天晚上,當外婆、媽媽、我各自進入自己的私人領地之後,外婆就著台燈的光,一次一次地翻看著這些相冊。

我的鼻子一酸,有一種想靠在外婆身邊的強烈欲望,而我不僅這樣做了,我還抱住了外婆。

媽媽有時候會嫉妒我和我外婆的親密關係,我希望她能檢討一下自己。

在這個夏日的午後,我們翻開了外婆抽屜裏的相冊。

媽媽的照片多了起來。一個粉嘟嘟的圓臉的小女孩在舊日時空裏或顰或笑。沒錯,當你看到自己的爸爸或者媽媽年輕的時候,或者是他們五六歲時候的照片,你會有一種極度的不真實感,你會覺得腳底輕飄飄的,就好像自己是懸浮在太空中看著這些照片。

外公和外婆的照片也出現了。上了年紀的外公坐在南風鎮小花園的搖椅上,他在一叢薔薇花後邊,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清涼的風裏。他的臉上都是皺紋,丘壑縱橫。照片抓住了外公這樣的時刻。相冊裏還有一些外公年輕時候的照片。

外公年輕的時候總是穿著白襯衫,這些照片都是他穿著白襯衫的樣子,他的眉眼間有那般溫文爾雅的神態,媽媽在這一點上完全不像外公。

即使媽媽的五官更肖似外公,可是媽媽的神態居多是桀驁的,即使她踏入職場,也有那種強悍的味道。

外婆的照片極少。我隻看到一張外婆的單人照,齊耳短發,圓臉。

在那個年代,穿著的確良白襯衫,抱一本書在胸前拍照是一種潮流。不過外婆嚴肅的表情讓人懷疑她抱著的是一顆手榴彈。

我看著外婆的這張單人照——一個青春勃發的少女。她的眉眼上沒有見縫就長的皺紋,也沒有鬆弛的皮肉組織,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姐姐。但她是我的外婆哇,雖然照片裏的少女和現在的外婆一點兒也不像,可是我就是覺得她是熟悉的。

我忍不住把嘴湊到照片上吧唧就親了一口。

外婆哭笑不得地瞧著我。

每一個女人都曾經有一段珍貴的少女時代。

“如果有時光機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回到外婆的這個時候,看一看外婆。”

外婆擰了一下我的臉,惆悵地笑了笑。

那天晚上,我和外婆說了晚安,她房間裏的燈光久久都沒有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