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的家庭關係

有一天,媽媽憂心忡忡地說:“我覺得咱們倆的思想不在同一頻道上。”

“啊?”

“我是說,你三歲的時候一抬手,我一眼就瞧出,你想拿桌子上的玩具車。四歲的時候,你想看哪一部動畫片,我都了如指掌。現在你喜歡什麽,你腦海裏在想什麽,我統統都不知道!”

“媽媽你變成了那個擔憂天塌下來的杞人了。”我笑嘻嘻地說。

媽媽依然愁眉苦臉:“你還太小,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

為了能將她的世界和我的世界重疊,媽媽做了一些嚐試,比如——

周六的晚上,外婆、媽媽和我一起去看電影。我們選的是《哪吒之魔童降世》。這是媽媽為了遷就我、靠近我做出的選擇。她很少把時間放在娛樂上,用她的原話來說——“單是啃一部部法典就恨不得一個人有六個分身,一天有三十六個小時了。”

看到哪吒被冤枉,電影院裏彌漫著憤怒和感同身受的委屈情緒。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媽媽說:“這就是哪吒的不對了,被村民冤枉就應該找出證據來,一臉沮喪,把氣撒到父母和自己身上並不是明智的選擇。”

看到哪吒和敖丙在海邊踢毽子的那一刻,我們都感受到了“友誼的快樂”。

隔壁座位的小女孩說:“敖丙真帥。”

我讚同地點頭。

媽媽認真地和我低語:“交朋友不可用相貌作為依據,品德和人格才是重要的衡量標準。”

我幾乎立即感受到了周圍人們的目光射線。

——一個焦慮的母親是不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教育孩子的機會?

在我和外婆看來,這次嚐試效果不那麽理想,但是媽媽很滿意,她在她的朋友圈發了:“祖孫三代的愉悅時光。”

配圖是三張並排靠的電影票。

有一天,媽媽突然關心起我的理想。

“一個講故事的人。”我回答。

“作家嗎?”媽媽說。

“作家是‘寫’故事的人。”

媽媽的眉頭跳了一跳:“你想當網紅主播?”

我沉默,讓媽媽受了一下煎熬,才慢吞吞地說:“我想當像大兔子叔叔那樣的播音員。”

這個答案也沒讓媽媽完全釋懷。對於媽媽來說,講故事的播音員並不是一個好選擇。但她是一個不會打擊孩子理想的媽媽,所以她說:“那麽我們去報一個播音班吧。”

“我一邊聽手機上的APP一邊學習就可以了。”

“那可不行。”媽媽苦口婆心地說,“你知道人類的文明之所以進步,完全得益於前人經驗的積累和智慧的傳承。輔導班將經驗係統化,這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階梯。”

不是書籍才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階梯嗎?媽媽為了讓我上輔導班都口不擇言了。

我朝外婆使眼色,在小鎮長大的媽媽沒上過一天的輔導班,這是外婆的撒手鐧。隻要媽媽一焦慮——“別人的孩子都在上輔導班,我的孩子怎麽能輸在起跑線”,外婆就會替我壓場,撐腰。

外婆是白花油,讓媽媽得到暫時的清醒。

我和外婆的隔代親讓媽媽高興,又讓媽媽嫉妒。有時候她會抱怨:“我是和外婆針鋒相對的大女兒,而你是外婆千寵百愛的小兒子。”

媽媽的律師邏輯在這時候成為隱性存在。她隻是在單純地表述自己的觀點,而不是帶上她在成人世界得來的閱曆。

人是情感的動物。我和外婆朝夕相處,為了我,外婆過上了她所逃避的“城市生活”。她學會了坐地鐵,在手機上使用各種小程序。要知道她原來是一個隻講方言,普通話都不會講的老太太。

那是我們剛剛來城市第一個星期發生的事情。

外婆到小區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東西,一般都從貨架上直接拿。可是那一次她要買電池,遍尋貨架都沒有,她就和店員講:“diang te。”

原諒我,外婆讀這兩個字的讀音我實在打不出來。

店員聽得一頭霧水。

語言不能溝通,還可以用肢體動作,於是外婆開始了她的表演——不停地搖頭,搖了一會兒就停下來。

後來媽媽問她為什麽買電池要搖頭。

外婆嚴肅地說:“那是電風扇,不是搖頭。”

但是電風扇和電池又有什麽顯性的聯係呢?

後邊排隊等候付款的人紛紛加入了出謀劃策猜表演的行列,最終……外婆也沒買成電池。

那天晚上外婆很沮喪,她坐在露台眺望著遠方,樓體隔絕了視線,外婆看不到故鄉。媽媽有些擔心,她推著我,讓我端一杯熱茶給外婆。

茶是外婆慣常喝的。在南風鎮,有一座犀牛山,朝南的那一麵山相對平坦,茶山主人修了簡陋的石板路,修葺了好幾座茶園,盛產犀牛山炒茶。朝北的一麵,山體陡峭,荒草叢生,在樹木叢中藏著百齡老茶樹。到了春季,常常有人到這野生的古茶樹那裏采摘嫩芽,下了山自己殺青、撚,最後用鐵鍋炒,講究一點的會用毛竹紮個炒茶帚,不講究的弄個木鏟子也就行了。這種鄉民土製炒茶的方法做出來的炒茶味道會比一般的茶水濃鬱。

外婆喝的就是這野茶,放在一個陶器裏儲藏。她喝得很節製,一杯茶就放那麽十多片葉。

媽媽說這是外婆的思鄉茶。

我端了這一杯茶踏入了露台,也踏入了外婆融不進城市的惶然和惆悵。

晚上,媽媽和外婆有了一次聊天。我說的是那種心平氣和的,伸出瞧不見的觸角,彼此將真實的想法坦承出來的聊天。

即使是母女,即使在媽媽最艱難的時期,她們也沒有過這樣純粹的靠近彼此的時光。

媽媽提議外婆回南風鎮去,而我去上寄宿學校。

媽媽花了一點時間讓外婆明白什麽是“寄宿”。

“那意味著樂樂得在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群體中長大。”

外婆說。

媽媽輕描淡寫地說:“每個人最終都將走入群體裏,而且……”

“而且什麽?”

“我也不想你不開心。”媽媽說這句話的時候臉紅了。她並不擅長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出來。

外婆和媽媽,都很少用言語訴說親密關係。外婆明顯被媽媽的這一顆糖衣炮彈轟炸到心花怒放。

她輕輕地笑了起來,結束了這一場聊天。

外婆對城市的敵視下降到了最低值。

“不管是在城市還是在小鎮,我們一家人得在一起。”

外婆下載了一個APP,這個APP能將方言翻譯成普通話。洗碗的時候,拖地的時候,晾衣服的時候,喝茶的時候,她都在聽。

“新潮的東西並不一定都是和舊經驗呈現對抗關係的。”

外婆這樣評價手機。